我和阿泰尔将要加入那年去安斯格尔的捕猎团队,这个消息破坏了我在岛上的最后一个夏天。它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把我打入了黑暗的深渊。
距离我去格拉斯哥大学的时间只有六周了,我想和上两周一样度过余下的时光。自从我们在比格岛邂逅之后,我和马萨丽几乎每天都腻在一起。我都数不清我们在一起做爱的次数了。有时带着那种害怕再也不会有机会的狂热和激情,就像数年前我们在谷仓里高高的草堆上面的那次亲热,马萨丽在那里偷走了我的初吻。有时带着缓慢而慵懒的放纵,仿佛我们相信这种充满诗情画意的夏天、阳光和性爱会持续永远。
那时看起来也不大可能结束。马萨丽也被格拉斯哥大学录取了,我们未来还有四年多的时光可以共同度过。我们曾提前一周去格拉斯哥寻找住处。我告诉姨妈我和唐纳德一起去,尽管她并不太在意我和谁在一起。马萨丽的家人认为她是和一群校友一起去的。我们在一个家庭旅馆住了两晚,整个早晨都躺在一起,紧紧拥抱着彼此,直到女房东把我们赶走。我们想象着我们上了大学后每天都像现在这样,同床共枕,每晚做爱。这种幸福几乎是异想天开。当然,我现在知道确实如此。
我们一连几小时在格拉斯哥西区溜达,追踪报纸上的广告,研究大学提供的清单,核实前一天晚上在百乐思路的酒吧遇到的其他学生传的小道消息。我们撞了大运,在希尔伯格路上一所爱德华七世时期风格的大公寓里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和其他六个人同住。一楼,红色的砂岩房,彩色玻璃,木镶板。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地方,一切都具有非同寻常的异国情调:夜间营业的酒吧,中国、意大利、印度餐馆,一直营业到午夜的熟食店,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周日照常营业的商店、酒店、饭馆。这一切几乎让人难以置信。我能想象在周日买份星期日报,然后在酒吧里喝着啤酒读读报,这是多么刺激的违禁行为啊。回到从前,回到岛上,你永远不会在周一前看到周日报纸。
回到路易斯岛后,这种浪漫美好的生活延续着,不过我们开始对其产生了一丝厌倦。尽管我们都很希望这样的夏天能持续永远,但又急切地盼着去格拉斯哥的时刻快点到来。生活中最大的冒险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在急于踏上冒险之旅的时候,甚至希望时光尽快流逝。
在我接到去安斯格尔消息的前一天晚上,我和马萨丽去了内斯港的海滩。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过岩石,来到海滩最南端一块千万年来被磨平的黑色片麻岩上,它离群索居地隐匿在已经被切割成巨大薄片的层层岩石下面。悬崖高耸在我们头顶之上,直指向充满无限可能的夜空。退潮了,但我们能听到海水在海岸上轻柔的呼吸。悬崖间的岩石壁架上生长的石楠花已经干枯,被暖风吹得哗哗作响。我们铺开带来的睡袋,赤裸裸地躺在星光下,慢慢地长久地做爱,合着海水的节拍,与夜色融为一体。那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带着真爱缠绵,那种感觉既强烈又甜蜜,使我们几乎不顾一切,做完之后四肢酸软,无法呼吸。事后我们赤裸着身体从岩石上溜到退潮后坚硬平坦的沙滩上,沿着沙滩跑到洒满月光的水边,在翻滚的浪花中手拉着手跳舞,当冰凉的海水刺激到皮肤时就高声尖叫。
我们回到睡袋旁,在冷风中战栗着互相擦干身体,穿上衣服。我捧住马萨丽的头,给了她一个长长的深吻,她乱成一团的金发仍然在滴水。当我们的身体分开的时候,我看着她的眼眸,皱了皱眉,第一次注意到少了什么东西。
“你的眼镜呢?”
她笑了,“我戴的是隐形眼镜。”
当时我为什么会如此激烈地反对参加去安斯格尔捕猎塘鹅的行动,我现在已经忘了。尽管我能想到很多我不想去的理由。
首先,我不是一个特别健壮的男孩,我知道在安斯格尔岛上的生活会无比艰辛,让人筋疲力尽,充满了危险和困难。
其次,我对屠杀2000只鸟儿的前景并不期待。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我喜欢塘鹅的味道,但不想看到它们是怎么到我盘子里的。
还有,这意味着要和马萨丽分开整整两周,或者更长时间。有时恶劣的天气会让猎人在安斯格尔岛上比预期的要多困上几天。
但还不止这些,那种感觉就好像掉进了我刚从中爬上来的黑暗深渊。我无法解释原因,但就是那种感觉。
我去了阿泰尔家,想看看他妈妈怎么样了。最近几周我很少看到他。我发现他正坐在泥炭堆旁一条拖拉机旧轮胎上,凝视着明奇海峡对面的大陆。我原先没注意,萨瑟兰山脉鲜明清晰地耸立在浅蓝色天空下,于是我知道天气要变了。看到阿泰尔脸上的表情,我担心他妈妈的情况很糟糕。我挨着他坐下来。
“你妈妈怎么样了?”
他转过身,久久地茫然地看着我,好像对我视而不见。
“阿泰尔?”
“什么?”他好像刚醒过来。
“你妈妈怎么样了?”
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哦,她还好,比以前强。”
“太好了。”我等了一会儿,看他没再说话,又追问,“那出什么事了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吸入器,用他特有的方式紧抓住它,遮住一半脸,压在银色的阀芯上,猛吸喷嘴。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什么事,我就听到了身后的关门声。他爸爸的声音从台阶上传来:“芬,阿泰尔告诉你那个好消息了吗?”
麦金尼斯先生靠近时我转过身,“什么消息?”
“今年的安斯格尔之行有两个空缺,我已经说服吉格斯·麦考利让你俩和我们一起去。”
即使他用尽全力打我一耳光,我也不会更震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麦金尼斯先生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哦,你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他瞥了一眼他儿子,叹了口气,“和阿泰尔一样。”他异常恼火地摇摇头,“我真不懂你们这些孩子。难道你们不知道被允许去安斯格尔捕猎是多大的荣耀吗?这是同舟共济、患难与共的时刻。你们去的时候是男孩,回来就变成了男人。”
“我不想去。”我说。
“别胡闹了,芬!”阿泰尔的爸爸完全不予理会,“村里的前辈已经同意,团队接纳你们了,你们当然得去。你们现在要打退堂鼓我岂不成了大傻瓜?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替你们争取到这个机会,你们必须得去。就这样。”他转身气冲冲地朝房子走去。
阿泰尔只是盯着我,无需任何语言就知道,我们息息相通。我们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以免麦金尼斯先生再出来,于是朝村外我姨妈家房子下面的小港口走去。那是一个惬意的地方,被悬崖环抱着,通常很安静,平底船停靠在陡峭的滑道一侧,滑道底部的小码头俯视着悬崖下面清澈碧绿的水面。我们一起坐在防波堤边缘靠着绞车的一侧,看着海水摇动着鱼篮里的螃蟹,捕蟹者把它们放在水底等着价格上涨。我不知道我们默默坐了多久,就像在我的辅导课结束后一样,听着起伏的海水吮吸钻出水面的黑亮的岩石发出的声音,还有崖顶海鸥的哀鸣。最后我说:“我不去。”
阿泰尔转身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楚,“你不能让我独自去,芬。”
我摇摇头,“对不起,阿泰尔,这取决于你。但我不会去,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去。”
本来我曾期望得到马萨丽的支持,结果却大失所望。
“你为什么不想去?”
“我就是不想去。”
“嗯,那可不算什么理由,对吧?”
我讨厌马萨丽总是用理性来分析纯粹的情感。我不想去已经是非常充足的理由了。“我不需要理由。”
我们当时在谷仓里,坐在高高的草堆上面,旁边放着毛毯和藏在那里的啤酒。那天晚上我们准备再做一次爱,无论有没有螨虫。
“整个内斯和你同龄的男孩都挤破脑袋寻找机会去安斯格尔,”她说,“大家对这些人只有敬佩。”
“是啊,当然了,杀死那么多无法自卫的鸟儿是赢得尊敬的最好方式。”
“你害怕了吗?”
我断然否认,“不,我不害怕!”不过这也许不是一句实话。
“人们会那么想的。”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我不想去,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她眼神里有一种混合了同情和沮丧的奇怪表情。同情,我想,是因为我表达的强烈情感,沮丧是因为我拒绝说出原因。她轻轻摇摇头,“阿泰尔的爸爸……”
“不是我父亲。”我打断她,“他不能强迫我去。我会找到吉格斯,亲自告诉他。”我站起身,她一把抓住我的手。
“芬,不要,求你,坐下来我们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还有几天就要去安斯格尔了,我原想马萨丽会支持我这样一个会产生很大影响的决定。我知道人们会说什么,我知道其他孩子会在背后议论我是个胆小鬼,我背叛了光荣的传统。如果你已经被捕猎队接受,必须有他妈的非常充足的理由才能打退堂鼓。但我不在乎,我要离开这个岛了,从对乡村生活的幽闭恐惧症中逃离,远离各种烦恼琐碎之事和内心的怨恨。我不需要理由,但显然马萨丽认为我需要。我走到干草堆的豁口处,突然站住了,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转过身,“你认为我害怕了吗?”
她犹豫了很久才回答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表现得很奇怪。”
这可触动了我的底线,“那好,去你的吧。”我跳到下面的草堆上,冲出谷仓,跑进苍茫暮色中。
吉格斯的农场是克罗伯村下面低坡上的几个农场之一,是一片延伸到悬崖的狭长形土地。他养羊、母鸡和几头奶牛,种根块类蔬菜和大麦。他也捕点鱼,不过多是为了自家吃而非用来卖的。如果不是他妻子在斯托诺韦的一家宾馆兼职做招待,他就会入不敷出。
我从米兰尼斯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坐在麦考利农舍高处的山坡上,俯视着从厨房窗户里射出来的一束灯光。灯光洒在院子里的一块长石板上,我看到一只猫从上面走过,悄悄跟踪着暗处的什么东西。我胸口像有个拿着大锤的人困在那里急于逃脱出来,我感到浑身难受。
西边的天空还有些亮光,苍白的长条状光线夹杂在紫灰色云层间,里面没有丝毫红色,这不是个好兆头。我转身看着光线渐渐暗淡,几周来第一次感到寒冷。风向变了,温暖宜人的西南风变成了北风,带着寒意从北极长驱直入。风速加剧,我能听到它从草丛里呼啸而过的声音,就要变天了。当我再次俯视那座农舍时,我看到厨房窗户里透出一个人影。是吉格斯,他正在水槽边洗盘子。车道上没有车,这说明他妻子还没有从镇上回来。我闭上眼睛,攥紧拳头,做出了决定。
我只花了几分钟就下了山,但当我来到路上时,一对明亮的车头灯突然越过高坡,穿过荒野向我这边冲过来。我躲在篱笆旁的芦苇丛中,看到那辆汽车驶入车道,停在农舍外面,吉格斯的妻子下了车。她很年轻,大约25岁,也很漂亮,身穿白上衣、黑裙子。她看起来很疲惫,当她推开厨房门往里走时,步伐有些踉跄。透过窗户,我看到吉格斯把她久久地抱在怀里,然后吻了她一下。我极其失望,他妻子在的时候我和他谈论这件事不太合适。我从高高的草丛中站起来,跳过栅栏,双手深深地插在兜里,朝港口路的酒屋走去。
自从警察进行过打压之后,仍在开业的酒屋寥寥无几,我一直不知道问题在哪儿。他们可能没有营业执照,但他们不是为了盈利,只不过是给男人们提供一个聚在一起喝酒的场所。即使他们合法,我还未成年,也不允许进去。奇怪的道德观仍然在起作用,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喝酒。在酒屋后面的一间石棚里,我发现一小撮同龄人围坐在一些烂农机旁,正把成罐的啤酒灌到嘴里。为了现金和香烟,大点的男孩会不时地溜出来把酒带给石棚里的孩子们,把它变成了小酒屋。有人搞到了半打装的啤酒,空气中弥漫着大麻的气味,还有附近牛栏里的粪肥味。一盏煤油灯从屋梁上低垂下来,一不小心脑袋就可能撞到上面。
肖尼在那里,还有伊恩和其他我在学校认识的男孩。我现在非常压抑,只想把自己灌醉,开始一罐接一罐地往喉咙里灌啤酒,就好像没有明天一样。当然,他们已经听说我和阿泰尔要去安斯格尔。在内斯,消息如同干燥的泥炭沼里的火,在猜测和谣言之风的煽动下迅速蔓延。
“你这个幸运的混蛋,”肖尼说,“我爸爸今年也想让我加入。”
“我可以和你换。”
肖尼做了个鬼脸,“好啊,你不要后悔。”他自然认为我是在开玩笑。那天晚上想不惜一切代价取代我位置的人数不胜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中的任何人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它。当然,我不能告诉他们这一点。他们不会当真的,或者即使当真,也会认为我疯了。事实上,我的缺乏热情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在扮酷。他们的嫉妒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因此我只是喝酒,不停地喝酒。
我不知道天使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比我们年龄都大,他肯定很多个夜晚都泡在酒屋里喝酒。他带来一些啤酒用来交换大麻。“哟,哟,这不是那个孤儿吗?”他看到我时说。在煤油灯的照耀下,他的脸又圆又黄,如同发光的气球飘浮在黑暗中。“你最好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小子,因为你在安斯格尔岛上就什么都喝不到了。吉格斯在这方面他妈的毫不留情,在岛上不能喝酒,偷带一点点酒,他就会把你从他妈的悬崖上扔下去。”有人递给他一支卷好的大麻烟,他点燃后深吸了一口,让烟在肺里停留了片刻。最后他终于吐了出来,说道:“你知道我是今年的厨师吗?”我不知道。我知道他以前去过那里,他父亲默多·杜博是多年的厨师了。但我也知道,在那年2月的一场风暴中,他父亲在拖网渔船的事故中丧生。如果我早想到这点,也就明白为何是天使去当厨师了。这是内斯几个世纪以来的传统。“别担心,”天使说,“我会确保你面包里得到一份公平分享的蠼螋。”
他走后,我们又点了一支大麻烟卷,互相传递。此刻我感觉恶心,在抽了几口烟后,酒屋令人窒息的空气让我头晕目眩。“我要走了。”我推开门,进入夜晚清冷的空气中,立刻在院子里呕吐起来。我斜靠在墙上,把脸紧贴在冰冷的石头上,心想我到底该怎样才能把自己弄回家。
周围的世界模糊成一团在我眼前闪过,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走到克罗伯路的。一辆大车强烈的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呆住了,离死亡仅一步之遥,直到汽车隆隆开过去,巨大的气流把我冲到沟里。也许几周都没下过雨了,但泥炭里残留的雨水融入泥炭,变成厚厚的褐色污泥流到了沟底。污泥不仅弄脏了衣服,还弄得我一脑袋都是。我喘息着,咒骂着,从泥坑里挣扎着爬出来,滚到生长着多刺植物的边缘。我好像在那里躺了几小时,尽管也许只有几分钟,但这足已让刺骨的北风把我吹透了。我手脚并用向前爬着,牙齿打战,抬起头来看到另一辆车朝我驶来,刺眼的车灯照亮了我的惨状。车靠近的时候,我把脑袋转向一边闭上了眼睛。汽车停下了,我听到车门打开,接着传来一个声音:“天哪,孩子,你在这儿做什么?”一双大手几乎把我整个身体从地上提了起来。我抬头看到吉格斯·麦考利皱着眉头的脸。他抬起前臂,用工作服袖子擦去我脸上的污泥。“芬·麦克劳德。”他终于认出了我,还闻到了我嘴里的酒精味,“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不能这样回家!”
我蜷缩在炭火旁的一把椅子上,肩上盖着毯子,手里捧一杯热茶,过了很久才暖和过来。我每啜一口茶,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我皮肤和衣服上的泥巴已经干了,结了块,像干结的粪便一样碎裂开。天知道我现在是什么鬼样子。吉格斯让我把运动鞋放在门口,但门口和火堆之间仍然有干泥巴的痕迹。吉格斯坐在壁炉另一边的椅子上端详着我。他用发黑的老烟斗吸着烟,蓝色的烟雾缓缓升入桌上油灯上方的光亮中。烟味闻起来像坚果一样香甜,比炭火那种烤面包片的气味更强烈。在泡茶之前,他妻子拿了一块湿毛巾给我擦手和脸,然后在吉格斯无声的示意下睡觉去了。
“芬,”吉格斯终于说话了,“我希望你在去安斯格尔前彻底摆脱这种状态。”
“我不想去。”我的声音小得听起来近乎耳语。我想我还处在醉酒状态,但跌进沟里受到的震惊让我稍微清醒了些,热茶也起了些作用。
吉格斯没有任何反应。他缓缓地吸了口烟,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为什么?”
那天晚上我对他说了什么,我是如何给他解释内心那种深深的恐惧的,那种一想到去安斯格尔就会产生的恐惧,我已经没有记忆了。我想,和其他人一样,他一定以为我是纯粹出于恐惧。其他人可能对我的恐惧表示轻蔑,但吉格斯好像能理解这一切,这似乎卸下了从阿泰尔的爸爸告诉我那个消息时起就一直压在我心头的重担。他隔着火堆向我探过身来,用那双凯尔特人的蓝眼睛注视着我,烟斗在他手上缓缓冒着烟。“我们在那里不是孤立的12个人,芬。我们是一个整体,是一个团队,每个人都互相依赖,互相支持。是的,会很艰苦,孩子,非常艰苦,很危险,我不否认这点。上帝会考验我们忍耐的极限。但你的生命会因此更加充实,你会对自己更加诚实,因为你会重新认识自己,通过一种以前从未有过,今后也许永远不会再有的方式。你会感到和几个世纪以来每个去过那儿的先辈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我们都感觉到了,感到和我们的祖先并肩作战,睡在他们曾经睡过的地方,在他们的石冢旁建新的石冢。”他停顿了很久,吸着烟,蓝色烟雾在唇边和鼻孔边打着旋儿,缓缓升入寂静的空气中,在他头顶缭绕,“芬,无论你有多恐惧,也无论你多么软弱,这都是你必须去正视、去面对的事情,否则你会遗憾终身。”
就这样,我深怀恐惧参加了那年去安斯格尔的捕猎,尽管我现在希望,真心希望,我没有参加。
在我们离开前的那些日子里,我选择了独处。风向又变了,变成了东北风,暴雨接连两天袭击了小岛,标志着夏天的结束。雨在十级强风的作用下从明奇横扫过来,滋润了干涸的土地。自从上次在谷仓里不欢而散后,我和马萨丽还没和好,我尽量避免去米兰尼斯。我待在家里,在房间里读书,听着窗外的雨声和屋顶上的风声。周二晚上,阿泰尔来到门口说我们要在第二天去安斯格尔。
我无法相信,“可是正刮着东北风呢,人们总说如果刮东向风,就不能去安斯格尔。”
阿泰尔说:“风向又要变了,是西北风,会持续24小时,吉格斯认为这对我们来说就像一个进入安斯格尔的窗口,所以我们明晚就出发。明天下午还得去码头装船。”他在我床边默默坐了很久,看起来和我一样闷闷不乐。最后他说:“那么你要去了?”
我话都懒得说,只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他说,好像我这样做是为了他。
第二天我们花了好几个小时向停靠在内斯港防波堤码头的紫岛号上装载物品,这是12个人在海中央的安斯格尔岛上坚守两周所需要的全部供给。安斯格尔岛上没有天然泉水,饮用水都装在旧啤酒桶里带去。还有成箱的食品、两吨袋装泡菜盐、工具、雨衣、床垫。一根15英尺长的天线用来为无线电接收信号。当然,还有用来生火取暖和做饭的泥炭。把所有东西从码头搬到拖网渔船上,再堆放到货舱里,这种繁重劳动让我暂时忘记了马上就要出发这件事。尽管暴风雨减弱了,但还有滚滚巨浪,渔船上下颠簸,撞击着港口墙,使供给的传递更加困难,有时甚至危险。海水不断冲撞着墙壁,飞溅到我们身上,我们全身都湿透了。随着大海的每次呼吸,从昨天起,海浪就一直不断地扑打着防波堤,直蹿到50英尺高的空中,形成弧形的泡沫,悬在港口之上,遮住了其庐山真面目。
我们在午夜的潮汐中出发了。在柴油机引擎发出的噪音中,渔船从相对平静的港口溜进海湾,开始直面汹涌的波涛,海浪越过了船头,泛着泡沫的海水甩落到甲板上。很快内斯的灯光就被夜色吞没了,我们暂时偏离航道,驶入路易斯岬另一边的开阔水域。最后从我们视野中消失的是路易斯岬崖顶的灯塔闪烁的灯光。当这种令人抚慰的灯光远去,剩下的只有茫茫无边的大海和绵延数英里的惊涛骇浪。如果我们错过了安斯格尔,下一站就是北极。我在极度恐惧中盯着黑暗的远方。无论我最大的恐惧是什么,我想我现在面对的就是它。吉格斯拽了下我的雨衣,让我到下面去,那里有一个给我和阿泰尔留的铺位,我们应该睡一会儿。他说,在安斯格尔岛上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总是最难熬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挤在船头左舷正上方那张狭窄的铺位上,我浑身颤抖;身上湿透了,内心极度痛苦,但我确实睡着了。就在我沉睡的8个小时里,我们穿越了约50英里的汹涌波涛,经历了一些最臭名昭著的水域。我想是引擎音高的变化把我唤醒的。阿泰尔已经从梯子上爬到了船上的厨房。我把眼角的睡意擦去,爬起来穿上靴子和雨衣,跟着他来到甲板上。天已大亮,头顶的乌云被风撕扯成了碎片,不时落下一阵蒙蒙细雨,吹打在我们脸上,也模糊了天空。
“上帝,”我说,“哪儿来的臭味?”那是一股极其刺鼻的酸臭味,粪便和氨气混合起来的味道。
“那是海鸟粪,小孤儿。”天使对我咧嘴笑了,他看起来似乎乐在其中,“千万年来积聚起来的鸟粪,你要习惯它,接下来的两周你都要和它生活在一起。”
这就是我们判断接近安斯格尔的依据。鸟粪的恶臭。我们还没看到小岛,但知道它就在那里。紫岛号把航速放慢到了每小时几海里。汹涌的波涛已经平息,我们正在随波逐流而不是逆流而上。
“它就在那里!”有人喊道。我透过薄雾和细雨初次目睹到这个传奇之地的风采。它就在那里,布满白色条纹的300英尺高的黑色悬崖从海面上赫然升起,高高地耸立在我们面前。几乎就在同时,雾霭散去,碎片式的阳光透过云层的裂缝照耀在海面上,闪闪发光的小岛立刻变成了强烈的光影对比的投影。我看到崖顶有成团的雪在飞舞,后来意识到是鸟儿。极其漂亮的白鸟:深蓝色的翼尖,黄色的脑袋,翼展近乎两米。这就是塘鹅。成千上万的塘鹅布满了整个天空,在阳光下飞翔,在空气湍流中驰骋。这里是世界上塘鹅最重要的聚集区之一,这些非凡的鸟儿年复一年以越来越庞大的数目回到这个无人之地产卵,抚育幼鸟。尽管克罗伯的男人每年都会来这里豪夺一次,今天我们还是要从它们的巢穴中掠走2000只幼鸟。
安斯格尔大致呈东南-西北走向,高耸的岩脊从南部的最高点起开始下降,到了最北端被海水泡白的弧形悬崖时高度还剩下200英尺,如同肩膀一样抵御着经年累月的狂风的抽打以及从西南方扑来的巨浪的狠狠撞击。西侧的三个海岬伸进海水中,向海底倾斜,海水狂怒地在它们周围打着漩儿,泛起白色的泡沫。
最近的海岬叫灯塔岬,因为一个自动无人灯塔建在它和岛的其余部分的接合处。我们靠近安斯格尔时,抬头望到的最高点就是这座灯塔。灯塔岬另一边是第二大海岬,也是最长的海岬。这座海岬是通向岛屿内部的通道,它面向南方,成为抵御西风和北风的庇护所。这是安斯格尔岛上唯一可以放下供给的地方。在这里,时光和无情的自然力量的侵袭在岩石上凿出深深的洞穴,甚至穿透了岩石,直抵另一边的峭壁。吉格斯说,我们可以乘平底船或橡皮艇在黑暗中穿过这些高达四五十英尺的天然大教堂,直抵小岛另一边。不过只有风平浪静时才可以这么做,但这种天气很少见。
安斯格尔不足半英里长,顶部100多码宽。这里没有土壤,没有草坡或平地,没有海滩,只有覆满鸟粪的岩石耸立在海面上。我几乎难以想象比这还荒凉的地方。
船长把紫岛号轻轻驶入他们叫作黑水溪的水湾,把船停泊在湾里。生锈的锁链离舱时发出嘎吱的响声。发动机的轰鸣声刚刚停止,鸟儿的噪音就从四面八方压来,各种鸟鸣混杂在一起,或尖叫,或呼唤,或叽叽喳喳,声音聒噪,震耳欲聋,和海鸟粪一起充斥在空气中。无论你往哪里看,每个岩架、岩垛和岩缝中都有鸟儿蹲在巢里或簇拥成一团。塘鹅,海鸠,三趾鸥,还有暴风鹱。周围到处是幼长鼻鸬鹚,它们蛇一样的长脖子不时探入水中捕鱼。环境如此恶劣的地方居然存活着这么多生命,实在不可思议。吉格斯拍了下我的后背,“来吧,孩子,我们要干活了。”
我们把一艘平底船放到水流平缓的水面上,开始把供给从船上转运到小岛上。我和第一批货物一起过去,吉格斯启动马达,把我们送到登陆点,在最后时刻停下马达,调整了一下船头,让海浪轻轻地把我们送到小岛边。我的工作是手拉一根绳子跳到一块不到两英尺宽的岩架上,把船固定在石头上的一个大金属环上。我一脚踩到了黄绿色的黏滑地衣上,脚下一滑差点一屁股坐倒,但我还是保持住了平衡,把绳子拴在金属环上。平底船固定好后,我们开始卸货。我们把箱子、桶、麻袋万分小心地放在小岛的平坦处,从高处一直堆到低处。平底船来回运送货物,也把越来越多的成员送到了岩石上。就在我们的登陆点旁边,岩石拱起,形成了一个大教堂岩洞。里面黑乎乎的,让人毛骨悚然,水吮吸着岩石发出怪异的声音,回荡在深处的某个黑暗角落,如同某种生物刺耳的呼吸声。难怪这儿是最适合滋生海怪和龙的传说的地方。
四小时后,最后一批供给也运到了岸上,天又开始下起蒙蒙细雨,把东西都打湿了,脚下每一片被藻类覆盖的地面都变得异常危险。我们带到岛上的最后一件东西是一条小橡皮艇,四个人把它拽到斜坡上,固定在海湾上方50英尺的地方。这是为紧急情况准备的,尽管我无法想象何种紧急情况会让我敢乘坐它下海。让我吃惊的是,我看到天使蹲伏在悬崖上一个浅浅的缝隙里,用身体挡风生起了一小堆泥炭火,上面有个水壶正在烧水。紫岛号在海湾里吹响了雾角,我转身看到它起锚朝远海驶去。看到它就这样悄然离去让人感觉糟透了,大副站在船尾向我们挥手告别。它是我们和家之间的唯一纽带,我们回家的唯一途径。它走了,我们就这样被孤零零地留在这块贫瘠的岩石岛上,离最近的登陆点足有50英里。不论怎样,我已经在这里了,所能做的只有随遇而安。
神奇的是,天使现在正分发一杯杯热茶。三明治罐头打开了,我们蹲在岩石上,鼻孔里都是泥炭烟的味道,大海在我们脚下咆哮,我们喝茶取暖,吃东西恢复体力。目前所有的箱子、桶和麻袋都要靠人力运送到离地面250英尺高的岛顶。
我没料到塘鹅猎手们如此心灵手巧。在从前的某次探险中,他们带来了木头铺板,建造了一个2英尺宽、接近200英尺长的滑道。滑道每10英尺为一节,用防水帆布裹着储存在岩石上备下一年使用。现在他们取出一节节滑道,重新连在一起,凭借粗壮的支架紧紧固定在岩石上,看起来像克朗代克淘金时代的黑白照片中的老木水槽。系在一段绳子末端的装有脚轮的搬运车轰隆隆地从顶部滑下来,开始把桶、麻袋和卷好的床垫拉上去。人们依次把小箱子徒手传递到斜坡的顶端。我和阿泰尔默默地传递着箱子,然后传给麦金尼斯先生,他喋喋不休地解释滑道在这两周内会一直放在这里,最后用它来运送塘鹅——拔了毛、烧焦、取出内脏、腌制过的塘鹅——一只接一只地运送到下面的船上。整整2000只,我无法想象我们怎么能在仅仅14天内杀死并输送这么多的鸟儿。
当我们把所有供给运送到岩顶时下午已经过了一半,我和阿泰尔疲惫地爬上去,加入团队。我们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一间老黑屋的废墟,它蜷伏在岩石和卵石间,建于200年前,塘鹅猎手们把它充当临时住所,每年都要进行维护,。它只有四堵墙和被阳光与盐漂白的屋顶框架。我无法相信这就是我们接下来两周的家。
麦金尼斯先生一定看到了我们脸上的表情。他咧嘴笑了,“别担心,孩子们。一小时内我们就让它变个样,它会比现在看起来舒适得多。”事实上,改造工作不到一小时就完成了。要到达黑屋,我们不得不跌跌撞撞地穿过岛上杂乱的岩石,不时因岩石上覆盖的苔藓、海鸟粪和泥巴而滑倒,努力避开藏在岩缝中筑巢的暴风鹱。整个岩石顶部好像到处都是鸟儿,还有鸟儿用五花八门的材料筑的鸟巢,如彩色绳头和破渔网片,颜色有绿色、橙色和蓝色等,和这个最原始的地方极不协调。当我们踉踉跄跄地在其中穿行的时候,无法避免羽翼未丰的海燕幼鸟的呕吐物,这是它们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意外光临的不由自主的反应。肮脏的绿色胆汁沾在我们的靴子和雨衣上,其恶臭几乎和覆盖了所有岩石表面的鸟粪一样让人难以忍受。
在黑屋里,包裹在防水帆布里的几张大波纹铁片被取了出来,我们把它们钉在屋顶角梁之间的位置,再把防水帆布盖在上面,最后覆盖上渔网,渔网下端垂到地面上,用巨石压住。现在我们的黑屋就能遮风挡雨了。屋内黑暗潮湿,海鸟粪的味道让人窒息。地板上散落着被抛弃的筑巢材料,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把地板清理出来,把筑在墙壁每个角落的巢穴都迁移出去,小心地把它们重新安置在外面岩石上的某个地方。平炉桶里点燃了五六堆炭火,用来烘干被雨浸湿的墙壁。我们把所有的供给都转移到黑屋尽头的一个小室,如果是在传统家庭里的话,那里应该是宠物室。
呛人的浓烟很快弥漫了整个黑屋,这是熏蒸消毒法,用于祛除屋内粪便的气味,迫使墙缝里一拨拨的蠼螋蜂拥而出。我们被呛得眼泪哗哗地流。阿泰尔冲到屋外,烟雾对他的呼吸道产生了影响,他上气不接下气。我尾随他出来,发现他正拼命用吸入器呼吸,当他的气管重新打开,肺里充满氧气时,他的恐慌逐渐消退了。
吉格斯说:“你们去熟悉一下安斯格尔这座小岛吧,孩子们,现在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饭准备好的时候我们会叫你们一声。”
就这样,狂风鞭打着我们的腿,雨水顺着我们的雨衣哗哗地流下,我们缓慢而小心地穿越岩石,向北面第三个海岬走去。这是一块巨大而光滑的弧形岩石,一道深深的沟壑差点使其与母岛断开。我们在那里见到了大量的石冢,映衬着灰色的天空。成堆的石头精心地摞在一起,形成了3英尺或者更高的柱子,就像墓碑一样。在石冢附近我们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蜂窝状住所的遗址,房顶大概塌陷很久了。我们在平坦处坐下来,费力地点着了香烟。我们之间好像仍然无话可说,因此我们就默默地坐在那里,回头眺望整个安斯格尔。从这里我们看到了安斯格尔让人叹为观止的景象,灯塔是它的最高点,那是一个粗矮的混凝土建筑,有一个维护舱和一个结构奇特的玻璃屋顶。成千上万的海鸟聚集在它周围。它旁边是岛上唯一平坦的地方:在岩石上铺设的一块方形混凝土地面,作为一年两次运送维修人员的直升机停机坪。我们周围灰绿色或铅灰色的海水泛着奶白色的泡沫,冲撞着岩石。放眼远眺,波涛起伏的海面一直延伸到烟雨迷蒙的远方。尽管岛上还有其他10个人,我最好的朋友也坐在我身边,但我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抑郁的情绪像裹尸布一样笼罩着我。
我们看到远处一个人影正穿过岩石走来,他走近些的时候,我们意识到那是阿泰尔的爸爸。他一边向我们这边爬过来,一边挥手喊叫着。透过呼啸的风声和滴答的雨声,我听到阿泰尔说:“该死的,他为什么不离我们远点!”我转身看看这些话是否针对我,但他正直直地盯着走过来的父亲。我吓了一跳,我以前从没听到阿泰尔这样说他的爸爸。
“你不应该吸烟,阿泰尔。”这是麦金尼斯先生走到我们身边时说的第一句话,“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吸烟。”阿泰尔什么都没说,但还是继续吸烟。麦金尼斯先生在我们身边坐下来,“你们知道这间破屋背后的故事吗?”他指着倒塌的蜂巢。我们摇了摇头。“它是12世纪一间修女屋的遗址,圣罗纳的妹妹布伦希尔德住在里面。在向西10英里左右的一块叫苏拉岩的岩石上还有一间类似的小屋,靠近北罗纳。传说在其中一间小屋发现了她的遗骨,到底是这里还是苏拉岩我不知道。不过据说遗骨历经风吹雨打,已经漂白,如同浮木一样,曾有一只鸬鹚在她胸腔里筑巢。”他摇了摇头,“很难相信有谁能独自在这里生存。”
“谁建了这些石冢?”我问道。从我们的位置,我现在能看到许多石冢,遍布弧形海岬,就像一块墓地。
“塘鹅猎手,”麦金尼斯先生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个石冢。我们每年都增加一块石头,这样当我们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它们就会提醒所有那些后来者,我们以前曾经来过。”
从黑屋方向传来的一声喊叫吸引了我们的注意,有人在招手让我们回去。
“他们一定准备好饭了。”麦金尼斯先生说。
我们到达黑屋时,炊烟从屋顶的出口滚滚而出。现在屋里异常温暖,烟不像先前那么熏人了。天使在屋子中间一个敞开的桶里烧着灶火,上方悬着一个用铁链吊在屋顶上的壶,火上放着一个用来烤面包的网状烤架,上面一个巨大煎锅里的油正在冒泡。鸟的粪便和呕吐物的恶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锅里烹制的腌鱼味道。壶里煮着土豆,天使烤了一堆烟熏烤面包让我们蘸果汁吃,还有两大壶茶解渴。
四周墙边3英尺宽的石架上盖着防水帆布,上面铺着我们拖上岩石的大床垫,那是我们的床。房间里每隔不远就有一根点燃的蜡烛,借助闪烁摇曳的烛光,我看到床垫上到处蠕动的甲虫和蠼螋。想到在这里熬一晚上我都不寒而栗,更别说14天或更长时间了。
饭前我们用去年来时储存的水洗了洗手,这种水是用一个破小桶盛的混浊浓稠的褐色液体,然后围着火蹲坐在地上。吉格斯打开《圣经》,用盖尔语读给我们听。我几乎没怎么听他单调乏味的絮叨,不知为什么,我内心充满了恐惧、期待,或许还有不祥的预感。也许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我开始浑身颤抖。祷告结束后,我抓食物的手指也抖个不停。
我不记得第一天晚上火堆旁有太多的交谈。我们是一个严肃的集体,饱受恶劣天气的摧残和折磨,需要储备毅力和耐力来应付未来的日子。我们能听到狂风在这座古老的石屋外呼啸,暴雨敲打着屋顶。我甚至都不记得何时上床睡觉的,但我能清楚地回忆起当时躺在那张坚硬石架上的潮湿床垫上,没脱衣服,裹在毯子里,希望我还小,能尽情哭泣而不受责罚,但大男孩不哭。于是我平静下来,不知不觉地进入了辗转反侧的浅睡眠。
第二天我感觉好点了,真奇怪几小时的睡眠就可以让疲惫的身心恢复过来。阳光透过挂在门口的防水帆布斜照进来,蓝色的泥炭烟悬浮在光线中。我从床垫上翻滚下来,眨眨眼睛把里面的东西除掉,挤进了围坐在火堆旁的人群中。泥炭火的温暖让人昏昏欲睡。有人为我盛了一碗麦片粥,我把厚厚的大块烟熏烤面包放在热汤里蘸了蘸,塞进嘴里。我把滚烫的茶倒进杯子里,心想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我猜第一晚是最糟糕的,也许就像你在监狱的第一晚一样。在经历了最坏的之后,你就能适应一切了。
吉格斯打开《圣经》后,人群中一片肃静。因为经常使用,《圣经》已经伤痕累累,破旧不堪。吉格斯读《圣经》时声音高低起伏,如同柔和的盖尔咒语,我们在白天的第一缕曙光中神情肃穆地倾听着。“好了。”他合上《圣经》时说。这是他结束的信号,我想,或许这也标志着这次出行的第一次大屠杀开始了。“芬、唐尼、普鲁托,你们和我一起。”第一天和吉格斯一组,我感觉长长松了口气。阿泰尔在另一组。我极力想隔着火堆和他的目光接触,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但他没朝我这个方向看。
我原想我们可以直接去悬崖开始大捕猎,但事实上,那天早晨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忙着在崖顶搭建一张由支杆和电缆构成的奇特的网,从杀戮之地一直到高处石冢旁的加工区,再向下到滑道的顶端。这些长达数百米的架空线路被固定到简陋的木质三脚架上,用曲柄调到合适的松紧。在滑轮的作用下,这张设计巧妙的网可以使悬挂在吊钩上的成袋的死鸟毫不费力地从一个地方嗖地运送到另一个地方。一切都取决于电缆的角度和张力,因此地心引力的作用举足轻重,吉格斯小心谨慎地关注着每个细节。每只鸟儿重约9磅,每个麻袋装10只鸟。试图凭借双手在这种自然条件极其险恶的岩石表面上运送如此笨重的货物简直是痴人说梦。可是,在吉格斯想到滑轮和电缆的主意之前,这正是塘鹅捕猎者们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做的事。
中午,我们在灯塔岬附近的时候,我看到天使艰难地从远处朝我们走来,他的举动显示了超常的平衡力。只见他的一只手里提着一个装着热茶的大黑茶壶,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装着蛋糕和三明治的塑料盒以及12个把手上系着绳子的茶缸。茶缸垂在盒子下面,叮当作响。每天中午时分以及下午5点,我们都期盼着他笨拙的身影带着热茶和三明治蹒跚着穿过岛,给我们带来新的能量。虽然我很不喜欢天使麦克里奇,但我对他的食物倒毫无怨言。他做每件事情时都一丝不苟,正如所有的老猎手所说,和以前他父亲一样。人们对他有所期待,而他的确没有辜负他们。我想这就是虽然没人喜欢他,但他却成功地赢得了他们的尊敬的原因。
我们围着灯塔坐下,吃着三明治和蛋糕,把大口的热茶冲进肚里,然后抽几支卷烟。阳光在低矮断裂的云层中忽隐忽现,使得西北风不再那么寒冷,一种惬意的宁静降落到人群中。几分钟后,大屠杀就要开始了,我想,夺去所有这些生命是安静思考的主题。杀戮很难,一旦开始就容易多了。
我们从灯塔岬面向东的悬崖上的鸟群下手,两个四人小组分别从两头开始,展开钳形攻势向对方靠拢。由三人组成的第三组设法爬到崖顶。我们一爬到下面悬崖上,成千上万只母鸟就从巢穴中飞出来,尖叫着,在它们的幼鸟遭到屠杀时在我们头顶盘旋。那情形如同在暴风雪中奋战,眼前到处是闪动的白色塘鹅羽毛,耳边充满了它们愤怒和伤心的啼鸣,以及翅膀逆风摆动的声音。当你和鸟巢处在同一水平线时,你必须提防幼鸟把你的眼珠啄出来,这是鸟儿受惊时鸟喙的应激反应。
吉格斯领着我们组沿着岩架、岩缝和岩壁挨个检查鸟巢。他带着一根捕猎杆,6英尺多长,一端有一个金属弹簧钳。他把它伸入鸟巢,把幼鸟拨拉出来,迅速传给组里的第二个人。唐尼是有着十多年经验的老手了,性情安静,50多岁,总是戴着一顶布帽,帽檐拉下来压着眉毛,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下巴上长满银白的胡须。他带着一根粗短的棍子,当一只鸟从杆子末端传给他时,他抓住它用力一击使其毙命,动作干脆利落。我是链条中的下一个。吉格斯已经决定让我双手沾满鲜血。我带着一把弯刀,我的任务是把鸟儿的脑袋砍下来传给普鲁托,他把鸟儿摞成堆由我们集中带回去。一开始我对自己的任务感到恶心,行动缓慢。我手上满是鲜血,工装裤上溅得到处都是,让人想呕吐。我感到温热的血喷溅到了我脸上。但它们过来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不得不放下矜持,让自己的思想放空,跟上节奏,机械运作。成千上万只塘鹅和暴风鹱尖叫着在我们头顶盘旋。200英尺的脚下,大海沸腾了,不断抽打着最低层岩石上的绿藻。我的蓝色工装裤渐渐被血染成了黑色。
一开始,我看到吉格斯把有些鸟儿弄出来,有些则留在巢里,还以为他这样做是随机的。唐尼解释说羽翼未丰的幼鸟要经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的毛茸茸的雏鸟肉很少,所以吉格斯要留下它们长到成年;第三阶段的纤瘦的黑色幼鸟很难捉住;只有第二阶段的幼鸟才有价值,可以通过它们在头顶、后背和腿部残留的三团绒毛很容易辨识出来。这种鸟多肉且肉质鲜美,容易捕捉。吉格斯多年的经验使他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我们以惊人的速度在悬崖上移动,一波又一波地杀戮,在我们身后留下了一堆堆的死塘鹅,直到我们最终与第二组会合。整个过程只花费了十多分钟,吉格斯示意今天的大屠杀结束。因此我们沿着原路返回,带着尽可能多的塘鹅,把它们摞起来,然后形成一个链条,一个接一个地传到上面,三个组收获的死鸟在那里堆成了小山。吉格斯拿出铅笔和小笔记本,仔细记录下它们的数目。我回头望望我们曾经待过的地方,看到黑色悬崖上布满道道红色血迹,这才想起当时甚至都没有时间害怕。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一次小小的失足,一次大意的举动,人都会顷刻间命丧黄泉。
吉格斯转身看着我,好像在透露老辈人传给他的某个大秘密,他言简意赅地说:“芬,这就是我们做的事情。”
“为什么?”我问他,“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
“这是传统,”唐尼替他回答,“没人想打破它。”
但吉格斯摇了摇头,“不,这不是传统。也许这是传统的一部分,是的。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做,孩子,因为没有其他人做这件事,无论世界上什么地方,除了我们。”
这一点,我想,使“我们”在某种意义上与众不同。我看着岩石上成堆的死鸟,心想是否还有更好的方式使自己与众不同。
我们把鸟儿装在粗麻袋里。我目睹了运送鸟儿奇特而壮观的场面。借助滑轮和电缆,一袋袋鸟儿像长了翅膀一样快速飞越岩石,俯冲而下,落到最低点,又被绳子拖拽到高处石冢旁的加工区,等待拔毛后倒在防水帆布上风干。
那天晚上我睡得死沉,醒来后发现天气又变了。狂暴的西南风吹得雨滴不断敲打着岩石。上午10点左右,性急的吉格斯认为我们不能再坐等雨停了,于是我们沉默着顺从地穿上雨衣,又向悬崖出发了。我们带着杆子、棍子和弯刀,费力地穿过灯塔岬下端隐匿的鸟群,踩在鸟粪上的靴子直打滑。
鸟堆越来越大,上面盖着防水帆布。一直到雨过天晴,我们才能开始给鸟拔毛。又要等到周日,因为塘鹅猎手们要在安息日休息一天,我们才取掉防水帆布,让太阳和风把鸟晾晒干。
奇怪的是,在岛上的整整两周内,我从没和阿泰尔在一个团队。事实上,我很少见到他,好像是他们故意把我俩分开的,尽管我想不出这是为什么。即使在两个周日,我也很少见到他或他爸爸。当我回想那段日子时,竟对麦金尼斯先生没有一点印象了。但我想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从来都不在一个团队,拔毛、燎毛、取内脏和腌制这些不同的工作流程意味着我们可能在不同时间和地点干活。只有吃饭时我们才能碰头,大家挤坐在昏暗的黑屋里的炭火旁,有些晚上累得都不愿说话了,只能看到火光下一张张沉默的脸。有时吉格斯会坚持让我们在晚饭后出去,抓紧干完当天的活。有时我们在石冢旁待到午夜,借助煤油灯的光一把把地拔毛。我们丝毫没有想说话的意愿,即使说也只是只言片语。
不过,尤其反常的是,我和阿泰尔在第一个周日就没在一起,哪怕只是在沉默中分享痛苦。我爬到低处一个当初搁放供给的岩架上。这里更避风,海水被岩石分割成了一个个小水池,被8月轻柔的阳光晒得暖暖的。比我早来的几个人围坐在池边,脱下鞋袜放在岩架上,把裤脚卷到膝盖处,光脚在暖水中荡悠。他们互相打趣、吸烟,但我到了后好像就安静下来,所以我没待多久。我爬到海岬顶部,找到一块角度偏南的平坦石头,在阳光下躺下来,闭上眼睛,思想逃回到了我那个被迫提前放弃的浪漫夏季。
什么也不做,只是躺在那里,放松一下酸痛的肌肉,让阳光温暖每个关节,真是太美妙了。后来,我返回黑屋拉出床垫,想把上面的潮气除去,但潮气太重,只有连续晒上几天才有可能完全晒干。
我们的休息日结束得太快了,吃完了包括培根、鸡蛋和炸面包的晚餐,又听完吉格斯每晚诵读的盖尔语《圣经》后我们又爬回到架子上。我发现阿泰尔在黑屋另一侧的床垫上看着我,我微笑着道了声晚安,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把脸转向了墙壁。
我们在周一开始给鸟褪毛。这些鸟儿已经被安息日的阳光晒好了,我们坐在石冢间干着活,微风吹过我们的脚踝。这是一项很麻烦的工作,吉格斯给我演示怎么做。首先,他把一只鸟放在膝盖间,去掉脖子上的毛,只留下窄窄的一圈。接着他又转向胸部,从那里一直拔到羽尾。他撕掉上翼的新主翼羽,掐掉前端的翎,接着把鸟翻过来,拔掉后背和腿上的毛,最后只剩下白色细绒毛。吉格斯能在三分钟内拔完一只塘鹅,我得花两倍多的时间。
这项工作艰苦无比,竞争激烈。我们每小时都停下来清点数目,计算我们给多少只鸟儿褪了毛。吉格斯总是最多的,我和阿泰尔最少,接着我们又重新开始比赛。
第一天上午结束时,我的手指都僵硬了,每块肌肉每个关节都痛入骨髓,拇指和食指间几乎连根羽毛都夹不住。周围到处是羽毛,人的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嘴里都是。它们黏附在头发和衣服上。在褪毛的高峰期,狂风在我们周围呼啸,我们好像被困在了羽毛的暴风雪中。阿泰尔的哮喘对此反应强烈,两个小时后他几乎不能呼吸了,于是吉格斯不再让他拔毛,派他去为燎毛烧火。
差不多在我们初次登陆之地的正上方,我们在一个用石头垒的低矮的四方烟囱里点燃了火。数十年前,或几世纪前,人们就发现这里能提供合适的风力和风向把火烧得最旺,所以烟囱总是建在这里。当我们把褪毛的鸟儿每10只一袋通过电缆运送到200码下方的吉格斯所谓的工厂时,我看到阿泰尔正从黑屋里用临时凑合的火钳把燃烧的泥炭运出去生火。等到鸟儿都被成功运走后,我们爬下来支援他,阿泰尔已经把每个烟囱的火都烧得旺旺的。他和普鲁托被指派给鸟燎毛。我看到普鲁托给阿泰尔演示怎么做。他取过一只鸟,用力向两边一扯,把鸟翅在翅根折断,然后一只手拿一根翅膀,把软绵绵的塘鹅放进火苗中烧掉剩下的绒毛。我看到火苗瞬间吞噬了这只死鸟,把它变成了一个火天使,接着普鲁托迅速把它从火上移开。绒毛变成了一堆黑色的细灰,蹼足被烧成了薯片。重要的是不能把皮烧焦影响口味,同样重要的是不能用烤架,因为这样会破坏它的纹理。阿泰尔和普鲁托开始卖力地给拔过毛的鸟儿燎毛,在那个狂风肆虐的周一下午制造了许许多多火天使。
这些鸟儿又从火旁送到了老肖特斯那里,他清瘦结实,形如骷髅,脑袋像个头盖骨,戴上护目镜后更显如此。他把鸟儿身上的灰烬刮掉后递给唐尼和马尔科姆。他们负责最后的把关,用喷灯把所有没被火烧掉的地方清理干净。
接着鸟儿被传给了约翰·安格斯,他用一柄手斧把翅膀砍掉,把其余部分传给吉格斯和沙默斯进行分解,这两人面对面跨坐在一根架在两个低矮的石冢之间的粗壮橡木梁上。橡木梁几十年来一直被用作这种血腥的用途,这些年在岩石上由于风吹日晒已经褪色了。塘鹅在上面被锋利的刀子剖开,尾巴去掉。他们在鸟肋骨上面小心地切三刀,手指灵巧地推开肉和骨头,取出内脏。我的工作是把这些内脏拿走,搭在烟囱边缘。脂肪很快流进了火苗里,噼里啪啦地发出爆裂声,火烧得更旺了。
最后,吉格斯和沙默斯用刀子干净利索地在鸟肉上划四下,把一撮撮盐撒进裂缝里面进行腌制。
他们把紧挨滑道顶部的一片地方尽量整平,铺上防水帆布,把腌制的鸟儿摆成了一个大圆圈,鸟爪指向圆心,外皮被折叠起来以防止腌渍水渗漏。第二个圆圈摆在第一个圆圈里面,第三个又摆在第二个里面,逐渐向中心靠拢,直到第一层被摆满为止,如同一个巨大的死鸟车轮。接下来按同样方式摆第二层,一层层摞上去,最后足足有5英尺高。两周结束时,我们有两个这样的巨大车轮,每个车轮都由上千只鸟儿组成。它们的翅膀散落在周围的岩石上,被秋风吹向最终的自由。
我们就是这样在安斯格尔岛上度过了极其单调乏味的两周。每天我们都费力地爬过悬崖,穿过鸟群,不断重复杀戮、拔毛、燎毛、分解的循环,直到形成这些鸟的车轮。这是一种容易让人麻木的体验,一段时间后人就变得完全机械化了。早晨起床,工作一整天,晚上爬回到床垫上。一些人看起来甚至乐在其中。友情在默默传递,穿插着零星的玩笑和如释重负的笑声。只是我内心有什么东西关闭了,使我缩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我不是这种友情的一部分。我只是咬着牙,一天天数着日子。
到第二个周日时,工作差不多结束了。天气还算不错,我们进展神速。阳光尽管不如前一周好,但天气干燥。我来到灯塔下,站在那片停机坪上回望全岛。整个安斯格尔在我脚下铺展开来:多刺弯曲的脊柱,如同三根断裂的肋骨般的海岬,所有那些在永恒的侵蚀后还保留着的东西。在岛西北端附近,一个个黑色岩石垛从朝它们愤怒地吐着泡沫的深绿色海水中崛起。成群的海鸟乘着上升的热气流无休止地绕着峰顶轻盈地盘旋。我转身来到悬崖边缘,在这里地面陡然下降了300英尺。但是岩壁上布满刀劈斧凿般的裂缝和深坑,在好几个地方被岩架横切开了,岩架被风雨打磨得很光滑,上面布满白色的海鸟。悬崖上有成千上万个鸟巢,是岛上鸟巢最密集的地方,但也是最高不可攀的。明天我们将爬到下面的岩架上,收获最后一批塘鹅。一阵小小的恐惧让我的胃收缩了一下,我把目光移开了。再熬过最后一天,周二我们就开始撤营等待紫岛号的到来。如果天气允许的话,船周三就会到。我简直迫不及待了。
那天晚上,我们享用了两周以来最好的晚餐,第一次品尝了那年的塘鹅。我们的供给快用完了,面包变味了,有的还发了霉,爬满了蠼螋。肉都吃完了,我们好像仅靠粥和鸡蛋度日。唯一餐餐都有的是吉格斯诵读的《圣经》和赞美诗。因此塘鹅就是天赐的食粮,也许是对我们的虔诚的奖赏。
天使花了整个下午准备这顿晚餐。他从第一个车轮中取出三只塘鹅,洗好刮干净。接着他把每只塘鹅分成四份,把它们扔到火上的一大锅快煮沸了的水中。他一边煮着塘鹅,一边把我们所剩无几的土豆去皮,放在第二堆火上煮。等煮塘鹅的水快接近沸点时,他小心地取出一块块塘鹅,把锅里褐色的油腻多盐的水倒掉,重新换上清水煮沸,把这些鸟儿放回锅里再煮半小时。
那天晚上当我们抓着盘子围坐在火堆旁时,黑屋里的期待感几乎触手可及。那个我们平时用来传递餐具的铁锡盒原地未动,我们就用手抓着塘鹅吃。天使在每个人的盘子里放了一块鸟肉,我们自己动手去取大量供应的土豆。盛宴开始了,就在烟熏火燎的火堆旁,我们用鸟的皮肉和土豆填饱饥饿的胃,默默地品尝着美食。肉很结实,但很嫩,有着鸭肉的色泽和质地,但味道有点介于牛排和腌鱼之间。
四分之一的鸟肉已经够多了,再加上土豆,我们吃得很饱,昏昏欲睡,几乎是在神思恍惚的状态下听吉格斯诵读《圣经》的。接着我们爬上床垫,迫不及待地进入了梦乡。我怀疑那天黑屋里有个人是否会料到明天他在悬崖上将面临危险。如果料到了,他肯定难以入眠。
但是风向又变了。现在是西北风,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小雨,也冷多了。在高处的灯塔旁,我昨天站在那里时还是微风拂面,现在却狂风肆虐,这将给悬崖上的捕猎增加难度。一开始我不明白我们怎么可能到达我昨天看到的岩架上,从悬崖到最近的岩架垂直下降了90英尺。但岩架左边有一个很深的岩沟,藏在岩石褶皱中,吉格斯领我们顺着岩沟往下挪,慢慢地岩沟变成了一个深坑,一面的岩缝和裂隙可以充当台阶,我们把背紧贴着对面的石壁慢慢下移。深坑3英尺多宽,底部较窄,这样我们最终几乎是被挤压到了第一个岩架上。在这一过程中,数千只塘鹅飞到空中,惊恐地尖叫着,翅膀拍打着我们的脸。岩架上到处是鸟巢,岩石上的每个缝隙都挤满了塘鹅,填平了它的纹理和空隙。在强风和盐的作用下,岩架表面变得坚硬而光滑,如同白色大理石一样,踩在上面非常危险。幸运的是我们在背风处,雨从我们身边和头顶飘过。脚下200英尺的悬崖之下,海水无情地抽打着岩石。吉格斯示意我们加快速度,因此我们就沿着不到4英尺宽的岩架,尽快地猎杀鸟儿,鸟儿在我们身后迅速堆积起来。我们周围布满海鸟粪的白色岩石上到处是猩红的鲜血。在我们右侧,第二组正在另一个岩架上工作。我不知道第三组在哪里。
事情发生得让人猝不及防。对鸟儿的不停杀戮容易导致感觉麻木,但即使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会那么蠢。我们已经回到了深坑,把死鸟堆在脚下。普鲁托爬回顶部,放下一根绳子,我们每次把四只鸟一起绑在绳子末端,这样他就能把它们拉上去。吉格斯正在探索到达下一个岩架的路线。我转身时惊动了栖息在岩缝里的一只雏鸟,它尖叫着扇动着翅膀扑到我脸上。我感觉它的喙在啄我的脸,就举起胳膊想把它赶走,向后退了一步。在那一瞬间,我现在几乎认为我当时能恢复平衡。我已经想过很多次。但在那个时候,在那个瞬间,好像悬崖已经放弃了我,让我自生自灭。我脚下只有空气,双手无望地想抓住某个东西,但什么也没有。我还记得吉格斯曾告诉过我,在世人记忆中,悬崖上还从未发生过事故。我觉得自己正在破坏这个良好纪录。我听到鸟儿在大笑,为我的困境幸灾乐祸。和它们不一样,我不会飞翔。真是咎由自取,谁让我杀死了这些鸟儿的孩子呢?我无声地往下落,惊讶得甚至不知道恐惧和呼喊了。这就像一场梦,我想,也许其实没有发生什么,至少没有发生在我身上。
我受到第一次撞击时感觉好像挨了一锤,左胳膊或肩膀的某个地方剧痛无比,促使我终于打破沉默,尖叫起来。但我想正是这次重击救了我的命。另外还有几次打击,比第一次的角度偏斜,然后我突然停在了某个地方,听到头盖骨裂开的声音,但意识在瞬间消失了,就像蜡烛的火苗,接着我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我记得的第一件事是听到一些喊声,但不知道他们在喊什么,因为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又感觉到了疼痛。他们说你不可能同时感觉到两个地方的疼痛,但我感觉到肩膀上火烧火燎,好像被某个锋利的东西划破了皮肉和肌腱一直伤到骨头里,同时头也在痛,感觉好像有人正使劲用老虎钳夹住它慢慢把螺丝拧进去。别的地方一定也有伤,以后会慢慢感觉到疼痛,但那时我所有的意识都被这两个地方占据了。我无法动弹,在疼得迷迷糊糊时,心想也许我的背摔断了。当我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面对着大海,大约150英尺下面,大海狂怒地撞击着裸露的岩石。它在等待着我,催促我投入它的怀抱,把我因失足而变得支离破碎的身躯吸入它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我吃力地翻了个身,躲开险境,仰面躺在岩石上。我屈起一条腿,在万般痛苦中如释重负地发现我的脊椎竟然完好无损。岩架很窄,顶多两英尺。令人称奇的是,它居然阻挡住了我下落的进程,把我困在那里,像摇篮一样托住了我。我看到手上鲜血淋淋,一开始吓了一跳,后来意识到是屠杀塘鹅时沾上的血。一条磨损了的绿色塑料绳子就在我头顶悬着,在大约50英尺高的地方,我看到人们为了看到我,尽可能地伸长脑袋,探出肩膀。即使在我迷迷糊糊半昏迷的状态下,我仍然明白没有向下爬的路。岩石陡峭光滑,盖满了海鸟粪。如果他们要够到我,必须有人从上面通过绳子吊下来。
他们仍在喊叫。一开始我认为是在对我喊,我看到阿泰尔从悬崖上探出身来,面颊苍白,满脸震惊。他也在喊叫,但我听不清在喊什么。接着一个影子落在我脸上,我转过头,看到麦金尼斯先生爬到我身边的岩架上。他看起来糟透了,胡子拉碴,脸色像得了肝病一样焦黄,眼窝深陷。他在流汗,浑身颤抖。看起来他只能先找到抓点,以免摔下去。他跪在那个狭窄的空间,使劲把脸贴到悬崖的侧面。“你会没事的,芬。”他的声音听起来嘶哑微弱,“你会没事的。”说着他抓住了那根绿绳子,在手腕上缠了几圈,从那块岩石上荡过来,转过身,这样他就正好坐在了我头旁边的岩架上。他后背紧贴着岩石,眼睛紧闭,长长地吐了口气。我不知他是如何从下面爬上来接近我的。直到今天,我都想不出他是怎么到达那里的,但我几乎能嗅出他的恐惧。很奇怪,我记得即使在那时,尽管我浑身疼痛难忍,我依然为他感到难过。我伸出一只手,他抓住用力捏了捏。
“你能坐起来吗?”
我试着说话,但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又试了一次,“我想不行。”
“你必须得坐起来,这样我就可以把绳子系在你腋下。我自己完成不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点点头,“我试试。”
他用一只手抓着绳子,另一只手搂着我的腰试图把我拉起来。胳膊和肩膀上的剧痛让我不由得大叫起来。我停了几分钟,大口喘着气,死命抓住他不松手。他一直在低声鼓励我,但那些话只不过是被风吹走的音符,但我还是从中得到了安慰和勇气。我用一只完好的胳膊抓住他,坚持住,然后依靠那条能屈膝的腿,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上身抬了起来,成了半坐的姿势。我又痛得大叫一声,但现在我已经靠在了他腿上。他把绳子从我腋下穿过去,绕到胸前,在上面打了一个看起来很安全的大大的结。
他系好绳子后,我们两个都靠着岩石大口喘气,尽量不往下看,我更是不敢想象后面会发生什么。因为那时,我就会坠在这根磨损的绿色塑料绳子的末端,生命完全取决于这个绳结以及上面那些想把我拉到安全之处的人的力量。从某些方面来说,我想我愿意接受坠崖的结果,这也只是几秒钟的事,我会瞬间摔死在下面的岩石上,永远结束痛苦。
“你在流血。”他说。我已经感觉到了温热的鲜血正从耳朵上方的某处伤口流到脖子上。他掏出手帕,把我脸上的血擦去。“对不起,芬。”他说。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从悬崖上摔下来不是他的错。
他向后侧了下头,对上面的人大喊他准备好了,在绳子上猛拉了三下。对方拉了一下作为回应,绳子被拉紧了。
“祝你好运。”麦金尼斯先生说。绳子把我猛力向上一拉,我疼得又一次尖叫起来。接着他放开了我,我脱离了那块岩石,伴随着疼痛在风中疯狂地打着转,一点点向上升。有两次我撞在了悬崖侧面,然后又荡开去。自始至终,塘鹅都在我脑袋周围盘旋,愤怒地尖叫着,希望我掉下去。死亡,死亡,死亡,它们好像在叫着。
当他们把我弄到我摔下来的那个岩架上时,我几乎昏迷不醒了。周围聚集了人们关切的脸庞,还有吉格斯的声音:“见鬼,孩子,我以为你没救了。”
接着有人大叫起来,他声音中的惊恐让人不寒而栗。我转过头去,正好看到麦金尼斯先生在空中滑行,胳膊像两只翅膀一样张开,好像认为他可以飞翔。仿佛过了很久他才触到下面的岩石,他的飞行戛然而止。一瞬间,他脸朝下趴着,胳膊伸展在两侧,单腿跪地,好像效仿十字架上的耶稣。接着一个巨浪漫过他全身,把他拖入水中。当他永远地消失在无底的绿色海洋深处时,白色泡沫被染成了粉红色。
接着是非常奇怪的一片静寂,好像所有鸟儿都用片刻的沉默作了某种回应。只有风在继续伤心地哀鸣,直到我听到阿泰尔痛苦的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