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泰尔进入厨房门的时候,马萨丽正从水槽旁转过身来。她眼里含着怒火,责备的话就要脱口而出,接着她看到旁边还有个人。芬还没离开最高台阶进入光线里,所以她不知道到底是谁,只知道阿泰尔身后尾随着一个人影。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在镇上碰见一个老朋友,把我捎回来了。我想你可能愿意打个招呼。”
当芬踏进厨房刺眼的光线里时,马萨丽脸上的震惊对两个男人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震惊之余,随即而来的是难为情。她把一双因为洗盘子而发红的手迅速在围裙上擦了擦,然后用一只手不自觉地把散落在脸上的头发拂到一边。直到现在她身上还有一种年轻女人的气质,而不是一个不再关心自己也不再关心别人怎么看自己的中年妇人。
“你好,马萨丽。”芬的声音听起来很小。
“你好,芬。”听到她亲口叫着多年前她为他起的名字,他内心充满哀伤,为了某种珍贵但永远失去的东西哀伤。马萨丽的难为情很快被尴尬所取代。她斜靠在水槽上,双臂交叉在胸口,戒备地问道:“你为什么到岛上来?”这和阿泰尔提问时平淡无奇的语气截然不同。
阿泰尔替他回答:“他在调查天使麦克里奇谋杀案。”
马萨丽敷衍地点点头,但毫无兴趣,“你在这儿要待很长时间吗?”
“也许不长,一两天。”
“你认为你会这么快抓到凶手?”阿泰尔问。
芬摇摇头,“一旦他们排除了此案和爱丁堡谋杀案的联系,也许就会把我送回去。”
“你认为不是同一个凶手?”
“看起来不像。”
马萨丽看起来在听,其实仍然毫无兴趣。她一直在盯着芬,“你没什么改变。”
“你也是。”
她大笑起来,眼睛里闪烁着真正的快乐。“还是那个撒谎精。”她停顿了一下,芬还站在敞开的门口,好像无意留下来,“你吃饭了吗?”
“我要去斯托诺韦吃炸鱼薯条。”
“别扯了,”阿泰尔咕哝着说,“等你回去店早都关门了。”
“烤箱里有乳蛋饼,”马萨丽说,“15分钟就能加热。我从来都不知道阿泰尔啥时回家。”
“是啊,说得对,”阿泰尔把芬身后的门关上,“还是同样不靠谱的阿泰尔。他是早回来还是晚回来?他是烂醉如泥还是头脑清醒?你永远无法预测。这样生活才有意思,是吗,马萨丽?”
“否则就枯燥得无可救药了。”马萨丽的语气很平淡。芬想从中听出讽刺的意味,但没有。“我把土豆放上。”她转身走向炉灶。
“过来喝杯酒吧。”阿泰尔说。他领着芬来到一间小起居室,里面因为放了硕大的三件套家具和一台32英寸的电视机,空间显得更为狭小。电视开着,声音调低了,正在播放某档糟糕的游戏节目,信号接收不好,色调太强,几乎没法看。窗帘拉上了,壁炉里的泥炭火使房间变得温暖舒适。“请坐。”阿泰尔打开餐具橱,碗柜里有一些瓶装酒,“你想喝点什么?”
“不用了,谢谢。”芬坐下来,想看看厨房里的情形。
“得了吧,你需要点能开胃的东西。”
芬叹了口气,看来没法逃避了,“那就来一小杯吧。”
阿泰尔倒了两大杯威士忌,递给他一杯。“干杯!”他举起酒杯,用盖尔人的方式干杯。
“干杯。”芬啜了一小口,阿泰尔一口气喝掉半杯,这时芬身后的门打开了,阿泰尔抬头看了一眼。芬转身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站在过道门口。他不是特别高,清瘦。浅麦色的头发,两边都剪短了,脑门上面长些,用发胶弄成穗状。右耳上挂着一只耳环,松松垮垮的蓝色牛仔裤上面是一件连帽运动衫,脚穿一双粗重的白色运动鞋。他有着和妈妈一样矢车菊般的蓝眼睛,一个英俊的男孩。
“跟芬叔叔打个招呼。”阿泰尔说。芬站起身和男孩握手。男孩的握手坚定有力,眼睛直视对方,和他妈妈一样让人感觉舒服。
“嘿。”他说。
“我们叫他芬利克斯。”马萨丽的声音传来,芬四下环顾,看到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们,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双颊变得绯红。
芬听到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他又看了一眼男孩,心想他们是否以他的名字命名。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是岛上最常见的名字。“很高兴见到你,芬利克斯。”芬说。
“你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吗?”阿泰尔问道。
“他已经吃过了。”马萨丽说。
“那他可以和我们一起喝酒。”
“我还在设法解决电脑故障,”芬利克斯说,“我想也许母板(主板)烧了。”
“你注意到了吗?是母板,”阿泰尔对芬说,“而不是父板。总是妈妈们惹麻烦。”他转向儿子,“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它瘫痪了。”
“唔,那你不能把它修好吗?”
芬利克斯摇摇头,“我需要换掉它,那大概需要和买一台新电脑差不多的钱。”
“哦,我们没钱再去买一台该死的电脑,”阿泰尔声色俱厉地说,“你找到工作后可以自己攒钱买一台。”
芬问:“那是台什么电脑?”
“iMac,G3。”
“你为什么认为是主板的问题?”
芬利克斯沮丧地呼出一口气,“屏幕变成了蓝黑色,很难看清上面的内容。画面都挤在一起,就像被压缩了。”
“你用的是什么系统?”
“哦,太落后了。我刚从9升级到捷豹,需要一台更好的电脑才能运行雪豹系统。”
阿泰尔嗤之以鼻,“天哪,孩子!你能不能用我们能听懂的该死的语言说话?”
“别那么说,阿泰尔。”马萨丽平静地说。芬偷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有些不自在。
“你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吗?”阿泰尔对芬说,“这对我来说跟天书一样难懂。”
“我正在开放大学攻读计算机学位。”芬说。
“见鬼!这个以前不会说英语的孩子现在能说计算机语言了。”
芬对芬利克斯说:“你是不是在安装新系统的时候出现了问题?”
男孩点点头,“是的,就在我升级后的那天出了问题。内存卡也花了一大笔钱。”
“我早该知道,花了我他妈的一大笔钱。”阿泰尔吼道,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弯腰又续上。
“电脑在哪儿?你屋里吗?”芬问。
“是的。”
“我能看看吗?”
“当然。”
芬把酒杯放在桌上,跟着芬利克斯来到过道。一段楼梯通向阁楼房间。“房间布局和你以前来的时候不一样了,”阿泰尔跟在他们后面说,“我把上面的阁楼改成了孩子的卧室,我和马萨丽住在我父母以前的房间,妈妈住在我那间。我们把爸爸的书房变成了客房。”
“好像我们有过客人似的。”芬利克斯到达顶层楼梯的时候嘟囔道。
“你说什么?”他父亲在身后喊道。
“只不过告诉芬让他小心顶层楼梯松动的地毯。”芬利克斯和芬的眼睛短暂地对视了一下,刹那间,好像他们成了某种只有他们知道的伎俩的同谋。芬使了个眼色,对方回以淡淡的微笑。
芬利克斯的房间从阁楼的一头一直到房子最北端的另一头,两侧各有一扇老虎窗,嵌在天花板的斜坡处。东边的老虎窗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外面的明奇海峡。电脑放在紧靠北山墙的桌上,万向灯的光线笼罩着它,更加剧了屋内其余地方的黑暗。芬只能模糊地看到墙上张贴着足球运动员和流行音乐的明星海报。说唱歌手埃米纳姆正从一个芬看不到的立体声音响系统里向他们哀号。
“把那玩意儿关掉。”阿泰尔跟在他们后面进来了,斜倚在门框上,手里还拿着酒杯。“真受不了那种说唱乐,和废话差不多,无非少了字母C而已。”(说唱的英文单词是rap,前面加上字母C就是crap,即“废话”。)他被自己的玩笑逗得扑哧笑了,“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喜欢埃米纳姆,”芬说,“歌词很棒。他有点像他那个时代的摇滚歌手鲍勃·迪伦。”
“天哪,”阿泰尔哈哈大笑,“我看你们俩倒是挺合得来。”
“我把大部分歌曲存在了电脑里,”芬利克斯说,“不过既然黑屏了……”他无奈地耸耸肩。
“你上网了吗?”芬问。
“是的,几个月前我们刚换了宽带。”
“我能看看吗?”
“请便。”
芬坐在苹果电脑前,移动鼠标,把电脑从睡眠状态唤醒。屏幕呈现深蓝色,画面扭曲,和芬利克斯描述的一样。桌面几乎看不清了,底部是Finder窗口和工具栏。“你加载新系统后,屏幕曾经正常过吗?”
“是的,第一天晚上运行很好。我第二天打开的时候就这样了。”
芬点点头,“我敢说你没有升级固件。”
芬利克斯皱起了眉,“固件?那是什么?”
“这有点像计算机大脑中的东西,允许硬件和软件互相交谈。苹果公司没告诉人们在G3系统上升级的时候应该同时也升级固件,真是太糟了。”他看到芬利克斯脸上的不安,咧嘴笑了,“别担心,有一半拥有Mac操作系统的人和你一样。人们常以为电脑不行了而扔掉它,其实他们所需要做的不过是下载一个简单的固件升级软件。很多人为此很气愤。”
“我们能那么做吗?”芬利克斯问道,好像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我们可以下载固件升级软件吗?”
“可以。”芬打开一个压扁的网页浏览器,敲进去一个URI(资源)地址。一分钟后,他进入苹果网页,点击G3系统的固件下载图标。不到两分钟就搞定了,当图标出现在显示屏上时,芬双击图标进行安装。“差不多30秒。希望我们重启后它能运行正常。”安装完成后,他打开苹果的下拉菜单,选择重启。电脑变成了黑屏,iMac退出界面,开始重新装载操作系统。半分钟后,桌面屏幕出现,画面明亮清晰,没有失真。“大功告成。”芬向后一靠,满意地笑了。
“嚯,大侠,太棒了!”芬利克斯很难抑制自己的兴奋,“真是太棒了。”他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芬站起身来腾出座位,“现在归你了,好好享用吧。这个系统简便易行,有什么问题随时问我。”
“谢谢,芬。”芬利克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快速地在屏幕上移动箭头,打开窗口,拉下菜单,急切地尝试着他认为已经搞砸的所有功能。
芬转身发现阿泰尔仍然斜靠在门框上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自从关上埃米纳姆的音乐后他没说一句话。“真他妈的聪明,”他轻声说,“我一辈子都不可能为儿子做这件事。”
芬尴尬地转移了话题,“在开放大学能学到的东西真让人吃惊。”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我想我把酒杯落在楼下了。”
但阿泰尔并没动,而是把目光转向杯底少量的琥珀色液体,“你总是比我聪明,是吧,芬?我父亲知道这点,这就是为什么他花在你身上的时间比我长。”
“我们都在下面的房间度过了很多时光,”芬说,“我非常感谢你爸爸。他太慷慨了,放弃了很多个人空闲时间。”
阿泰尔歪着脑袋,直直地盯了芬很久,像在寻找什么。芬被他盯得很不自在。“唔,至少对你起作用了,”阿泰尔最终说,“你离开了路易斯岛,上了大学。而我除了在路易斯海岸找了一份毫无前途的工作外,一事无成。”
芬利克斯敲击键盘的咔嗒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那个男孩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沉浸在自己的网络世界里。马萨丽在楼下喊,他们的乳蛋饼准备好了。尴尬的时刻终于过去了,阿泰尔猛然从沉思中醒过来。
“来吧,我们给你杯子加满酒,让你吃得饱饱的。”
在楼梯下面,从走廊的尽头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阿泰尔……阿泰尔是你吗?”那是一个老太太虚弱颤抖的声音。
阿泰尔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芬看到他咬紧了牙关,然后睁开了眼睛,“就来了,妈妈。”接着他小声说,“该死!她总是知道我什么时候在家。”他气冲冲地从芬身边挤过去,朝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芬走到客厅给杯子续上酒,然后走进厨房。马萨丽正坐在一张靠墙放的折叠桌旁,上面有三盘乳蛋饼和土豆,周围有三把椅子。
“他去看她了吗?”
芬点点头,发现她在唇上抹了点口红,眼睛也描了描,还把头发散开,重新梳了梳。她的样子有些改变,虽然还不值得评头论足,但足以引起注意。她示意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你过得怎么样?”芬问。
她的笑容里有一丝疲惫,“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她开始吃饭,“别等阿泰尔了,他会在那里待很久。”她看着他吃了一口乳蛋饼,“你怎么样?”
芬耸耸肩,“勉勉强强吧。”
她忧伤地摇摇头,“我们曾想过改变世界。”
“世界就像天气一样,马萨丽,你不可能改变它,不可能塑造它,但它会塑造你。”
“是啊,你总像个哲学家。”她出人意料地从桌子那边探过身来,用指尖轻轻抚了下他的脸颊,“你还是那么漂亮。”
芬的脸不禁红了。他强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
“但你撒的谎从来都不让人信服。不管怎样,你总是那么好看。我记得第一天上学看到你的时候,我想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你觉得我为什么想和你同桌?你不知道其他女孩有多嫉妒。”
他确实不知道。他的眼里只有马萨丽。
“如果我那时知道你是这样一个混蛋,我就会为我们省去很多烦恼。”她把另一片乳蛋饼塞进嘴里,笑了。微微上翘的嘴角,双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调皮的眼神,都和他记忆中完全一样。
“我说对了,”芬说,“你没变。”
“哦,我变了,在很多方面都变了,比你所知道的多,也比你想知道的多。”她凝视着乳蛋饼,陷入了沉思,“这些年我经常想起你,想起年幼无知的你,还有年幼无知的我。”
“我也是,”芬歪着头微微一笑,“我还有你给我的那张纸条。”她皱了皱眉,不记得什么纸条。“在小学毕业舞会之前给我的纸条,你的签名是农场女孩。”
“哦,上帝。”很久以前埋藏在心底的记忆突然被唤醒了,为防止情绪失控,她急忙捂住嘴巴,“你还有那张纸条?”
“现在有点脏了,折痕处破了,不过我还留着。”
“你还留着什么?”阿泰尔走进厨房,重重地跌坐到椅子上。芬和马萨丽之间的气氛马上被破坏了。阿泰尔嘴里塞满了食物,看着芬,“嗯?”
芬鼓起勇气撒了个谎,“小学七年级的一张老照片。”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马萨丽避开了他的眼神。
“我记得那张照片,”阿泰尔说,“那是我唯一一张缺席的照片,那年我病了。”
“是的,前一天晚上你的哮喘病发作得很厉害。”
阿泰尔又往嘴里塞了更多食物,“那次我差点他妈的没命了。”他抬头把目光从一个转向另一个,咧嘴笑了,“如果我死了,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件好事,是吧?”他用威士忌冲下食物。芬注意到他又把杯子续满了,“怎么,没人说,不,阿泰尔,如果你那时死了就太糟了,生活就会完全是另外的样子了。”
“嗯,这倒是真的。”马萨丽说。阿泰尔瞥了她一眼。
接着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吃饭,直到阿泰尔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完,推到一边。他的眼睛落到芬空空的杯子上,“你得倒满,伙计。”
“实际上我该走了。”芬站起身,用马萨丽摆的餐巾擦了下嘴。
“去哪儿?”
“回斯托诺韦。”
“怎么回去?”
“我叫一辆出租车。”
“别他妈的傻了,老兄,那会花掉一大笔钱。今晚你就留在这里过夜,明天早晨我送你去镇上。”
马萨丽站起来,把空盘子从桌上拿走,“那我去把客房的床铺整理好。”
马萨丽从客房返回的时候,阿泰尔已经把芬拉进客厅,重新倒上酒。电视里正播放足球赛,声音还是很低。阿泰尔醉了,目光呆滞,眼睛半闭着,嘴里含糊地说着小时候芬完全不记得的一次自行车事故。芬借说自己需要在威士忌里面加点水,于是进入厨房,把半杯威士忌倒进水槽里。现在他正不安地凝视着酒杯,后悔这么轻易就听从阿泰尔的建议留下来过夜。他抬头急切地寻求帮助,这时马萨丽过来了,但她看起来疲惫不堪。她扫了一眼芬,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冷漠表情。也许是无奈。接着她进入厨房把灯关掉,“我要去睡了,明天早晨再清理。”
她离开房间时,芬失望地站起身,“晚安。”
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两人的目光短暂地相遇。“晚安,芬。”
门关上后,阿泰尔说:“总算他妈的解脱了。”他努力把注意力放在芬身上,“你知道,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他妈的不会跟她结婚。”
芬被他语气里的刻薄刺痛了,“别傻了,从上学第一周起你就在追求马萨丽。”
“如果她不把魔爪伸向你,我他妈的永远不会注意到她。我从没追过她,我只是想让她离你远点。你是我兄弟,芬·麦克劳德。我们是朋友,从刚会走路我们就在一起了。从该死的上学第一天起,她就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离间我们。”他大笑起来,那种毫无幽默感、尖刻怨恨的笑,“我打赌她现在还在这么做。你以为我没注意到她的口红,呃?还有睫毛膏?你以为这都是为了你?不,她这是在向我挑衅,因为她知道我会看到,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她已经很久没有为了我把自己打扮漂亮了。”
芬惊呆了,不知该说什么。因此他只是坐在那里紧抓着用水冲淡的威士忌,感觉杯子在他手中变热,看着壁炉里炭火的余烬慢慢熄灭。房间里的空气好像突然变冷了,他做了个决定,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干,站起身来,“我想也许我最好去睡了。”
但阿泰尔并没有看他,因为威士忌已经使他的大脑混沌不清了。他盯着某个遥远的地方,“你知道他妈的真正的讽刺是什么?”
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明天见。”
阿泰尔向上歪着头,斜眼看着他,“他甚至不是我的。”
芬感到胃一阵痉挛,他像冬眠了一样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你什么意思?”
“芬利克斯,”阿泰尔含混地说,“他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
浮雕壁纸最近刚被粉刷过,白色带点桃红,也许粉红。窗帘和地毯都是新的,天花板被重新漆过了,素净的亚光白,但角落里的水渍渗透出来,不知不觉地漫延,还是飞翔的塘鹅的形状。那个裂口还在墙泥上,横贯塘鹅和檐口。那扇有裂缝的窗玻璃已经被换成了双层玻璃,一张双人床靠在麦金尼斯先生原先摆放书桌的墙边。对面的书架上仍然堆满了芬在那些漫长的补习数学、英语和地理的夜晚记得的那些书,书名奇特而令人迷惑:《加沙的盲人》《黑眼金发女郎》《男儿本色》《细粉》。作者名字更奇怪:奥尔德斯·赫胥黎、厄尔·斯坦利·加德纳斯坦利、路易斯·格拉西克·吉本。麦金尼斯先生那把老扶手椅被推到了一角,扶手被肘部磨得发亮。有时人们去世很久后,世界上还留有他们的痕迹。
芬几乎被一种哀伤的情绪淹没了,但他认为哀伤不能确切地形容这种情感。他心头像压上了一块巨石,把他压垮了,使他呼吸困难。房间本身变成了一个黑暗而让人不安的地方。他心跳加速,好像他在害怕,害怕灯光。他把床头灯关掉,又害怕黑暗,于是又把灯打开,意识到自己在浑身发抖。他极力想回忆起某些事情。阿泰尔说过的一些话,还有盯着他的眼神,或者语调,把他的心搅乱了。他斜靠在门后的墙上,第一次注意到那张他花费了很长时间坐在旁边准备考试的牌桌,塞浦路斯地图形状的咖啡渍。他现在浑身冒汗,又把灯关上了。他耳边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和血液的脉动。他闭上眼睛,眼前只有红色。
芬利克斯怎么可能是他的儿子呢?为什么马萨丽没有告诉过他她怀孕的事?如果她知道的话怎么还能嫁给阿泰尔?天哪!他想尖叫,想醒过来,回到那个短短四周前还有罗比和莫娜的家以及他所熟悉的生活。
他听到隔壁传来激烈争吵,屏住呼吸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厚厚的砖墙挡住了谈话内容,只能透过灰泥墙面听出他们的语气:愤怒,受伤,指责,否认。然后是摔门的声音,接着一片沉寂。
芬在想芬利克斯是否听到了什么,也许他已经习惯了,也许这是每晚都出现的场景。或许今晚与往日不同?因为一个秘密被泄漏了,如同幽灵一样在他们中间游荡。或许芬是最后一个看到它的人?最后一个感觉到它犹疑的冰冷手指将永远把他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