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才鼓起勇气,公然违抗父母之命,在一个周六去了马萨丽家的农场。
我平常不大撒谎,但一旦撒了谎,就确保使它们听起来可信。我曾听过别的孩子是怎么对他们的父母或者老师编造故事的,那些事甚至连我都能听出来是撒谎。你能马上从大人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他们也知道这是谎言。重要的是让谎言可信。如果你不被发觉,那么你就找到了在恰当或不恰当的时机来临时可以利用的秘密武器。这就是当我告诉父母那个周六早晨我要去找阿泰尔玩时,他们没理由怀疑我的原因。毕竟,一个6岁的孩子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当然,我是用英语告诉他们的,因为我们在家里不再说盖尔语了。我发现英语太好学了。父亲很不情愿地买了一台电视,我花了大量时间坐在电视机前。在那个年纪,我就像海绵一样吸收周围所有的信息。这很简单,以前每件事情只用一个词来描述,现在只不过变成了两个。
父亲对我要去阿泰尔家感到失望。他花了整个夏天修复一条古老破旧的无篷小木船,那是退潮后留在海滩上的。船上没有名字,所有的漆都被咸咸的海水冲刷掉了。尽管如此,他仍然在《斯托诺韦公报》上发了个通知,描述了船的样子,提出如果船主来认领的话,他就把它物归原主。我父亲为人诚实正直,但我想他很高兴无人认领,这样他就能问心无愧地修理它了。
那个夏天我费了很长时间和父亲一起精心擦拭木质船体,当他用冲上岸的木材锯出新船板时我为他扶稳工作台。他在斯托诺韦拍卖会上很便宜地买到了桨架,制作了新船桨。他说他想在船上装一根桅杆,用我们赶海时找到的一些帆布做成船帆。他的棚屋里有台旧舷外马达,他也想利用它。这样我们就可以用桨、风力或者汽油驱动它。但这些都可以再等等,现在他只想在第一个好天让它下水,划船从内斯港到克罗伯海湾兜一圈。
他在船体内外都涂上了漆,以防止海水的侵蚀。当然,它和我们生活中的其他东西一样被涂成了紫色。在船头两侧,他用炫目的白漆喷上了它的名字“伊丽”,不懂盖尔语的人听起来像“艾丽”,这在盖尔语中是“海伦”的意思,我妈妈的名字。
那天天气确实很好,是9月一个晴朗的周六,季节性强风还未侵入。阳光明媚,温暖宜人,只有一丝微风,吹皱了平静的海面。父亲说,今天就是最好的日子。我内心很纠结,但我说我已经告诉阿泰尔我会过去,不想让他失望。父亲说我们不能等到下周六,因为那时天气可能有变化,伊丽就不得不待在我们花园的防水帆布下面直到春天来临。如果我不想和他一起去,那他就要自己驾驶它出航。我想他希望我会改变主意,那我们就可以一起开始伊丽的处女航了。他不理解我为什么要错过这个机会,选择去和阿泰尔玩,我可以在任何时间去找阿泰尔玩呀。但我不顾母亲的严厉禁止,已经答应了马萨丽那个周六要去农场找她。尽管这让我心碎,也许也让父亲伤心,但我不能违背诺言。
因此我带着复杂的心情道别,朝着阿泰尔家的平房走去。撒谎让我心情沉重。我已告诉阿泰尔那周六我很忙,叫他别等我了。我一走出自家房子的视野,就越过田野溜到一条泥炭路上,一路飞奔,直到确信从克罗伯路上看不到我了。我从那里抄近路穿越旷野,来到克罗斯-斯凯格斯特路,接着向西转朝米兰尼斯走去,整个过程差不多花了10分钟。现在我对这条路线了如指掌,因为去年一整年放学后我都和阿泰尔一起送马萨丽回家。但这是我第一次敢在周六过去,这是在操场上匆忙的谈话中秘密订好的约会,阿泰尔对此一无所知。这是我的要求。我想让马萨丽至少有一次属于我一个人。不过当我匆匆忙忙地跑下斜坡,向米兰尼斯农场的小径奔去时,我对自己说谎感到内疚,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像多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一样。
来到那扇白色大门前,我犹豫地站立在那里,还有时间改变主意。如果我一路狂奔,在父亲把小船弄到拖车上前还能赶回去,谁都不会察觉。但一个活泼欢快的声音从微风中传入我耳际。
“芬……嘿,芬。”
我抬头看到马萨丽从农舍跑过来。她一定一直在等我,现在没有回头路了。她气喘吁吁地来到大门口,脸颊红润,亮晶晶的蓝色眼睛如同矢车菊一样美,头发和入学第一天一样梳成了马尾辫,蓝色的丝带和她的眼睛相得益彰。
“来吧。”她打开门,抓住我的手。如同在《爱丽丝镜中奇遇记》里一样,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就一下子穿越镜子来到了马萨丽的世界。
马萨丽的妈妈是位亲切和善的女人,散发着玫瑰的芬芳,说话带着一种奇特而柔软的英格兰口音,在我听来如音乐般悦耳。她有着波浪式的棕色头发,巧克力色的眼睛。她在米色针织衫和蓝色牛仔裤外面套了一件印花围裙,穿着绿色的长筒雨靴,好像并不介意上面干了的泥巴掉落在宽敞厨房的石板地面上。她把两只活泼的边境牧羊犬赶到院子里,让我们坐到桌子旁,给我们倒了两高脚杯混浊的自制柠檬汽水。她说她经常在教堂看到我和我父母,尽管我并不记得见到过她。她有很多问题:我父亲是做什么的?我母亲做什么?我长大后想做什么?我对此没有一丁点想法,但不想承认这一点。因此我说我想成为一名警察。她惊奇地扬起了眉毛,说那倒是不错的职业。我能感到马萨丽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身上,凝视着我,但我不想转身看她,因为我知道我会脸红。
“那么,”她妈妈说,“你愿意留下来吃午饭吗?”
“不,”我迅速回答,随即意识到这也许有点粗鲁,“我告诉妈妈我在12点回去。她说她会做好准备,然后我和爸爸要乘船出去。”我早就知道一个谎言会导致另一个谎言,然后是另一个。我开始担心她会问我其他问题,这样我还得再撒谎。“我能再来点柠檬汽水吗?”我想转移话题。
“不行,”马萨丽说,“等会儿吧。”然后对她妈妈说,“我们要去谷仓玩。”
“好吧,注意别让螨虫咬了。”
“螨虫?”我们来到院子后我问。
“干草里的螨虫,其实你看不到它们。它们生活在干草里,会咬你的腿。你看。”她捋起裤管给我看腿上的小红点,她抓痒抓得都流血了。
我被吓坏了,“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去谷仓?”
“去做游戏。没关系,我们都穿着牛仔裤,它们也许根本就不会咬你。我爸爸说它们只喜欢英格兰人的血。”她又抓起我的手,领我穿过农家院。我们朝谷仓走去时,吓跑了几只在鹅卵石路面上觅食的母鸡。左边有个石头牛棚,他们在那里喂牛并挤牛奶。三头粉色的大猪在散乱的干草和剁碎的胡萝卜间嗅来嗅去。它们要做的就是吃喝拉撒。酸腐、刺鼻的猪粪味弥漫在空气中,我不由自主地拧紧了脸。
“这里真臭。”
“这是农场,”马萨丽好像觉得我在说废话,“农场当然难闻。”
谷仓里面很大,成捆的干草几乎堆到了波纹铁皮屋顶。马萨丽开始向草堆高处攀爬,当她意识到我没有跟随时,转过身招手让我跟着她爬上去,对我迟疑的态度很恼火。
“快来!”
我不情愿地跟着她向屋顶爬去,那儿有一个狭窄的缺口,通向干草里面一块小房间大小的空间,几乎是完全封闭的,只有下面大捆的干草形成的台阶通到里面。
“这是我的地盘,我爸爸为我造的。当然,如果我们用草来喂牲畜的话我就会失去这个地方。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它很棒。我没有一个真正可以称作我自己的地方,除了我父亲造的那间小小的阁楼卧室之外。无论你在那里做什么,全家人都会听到,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户外。“棒极了!”
“你看过电视上的牛仔吗?”
“当然。”我极力显得泰然自若,我看过一部叫《别名史密斯和琼斯》的电影,但发现很难看懂。
“太好了。我们现在要玩一个牛仔和印第安人的很棒的游戏。”
一开始我认为她说的是某种棋盘游戏,直到她解释说我要扮演牛仔,被一个部落的武士捉住了,她是那个爱上我的印第安公主,要帮我逃跑。这与我平时和阿泰尔玩的游戏完全不同,我并不是很感兴趣。但马萨丽把一切都想好了,她控制着一切,我毫无表示异议的余地。
“你坐在这里。”她把我领到一个角落里,让我背靠干草蹲下。她走开了一会儿,从干草堆中一个小小的隐蔽处取出一根绳子和一块大红手帕,“我要把你绑起来。”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么做,想站起来,“我认为这不是个好主意。”
但她出人意料地坚定,一把把我推回去,“当然是个好主意。我必须把你绑起来,这样才可以过来为你松绑。你自己没办法把自己绑起来,对吧?”
“我觉得不能。”我极不情愿地承认。
马萨丽把我的手绑在背后,又用绳子把我的脚捆在一起,让我把膝盖蜷缩在下巴下面。我感到自己被捆得很紧很无助,马萨丽退后检查她的作品,微笑着表示满意。我开始认真思考来农场到底是否明智。我想象过无数可能,就是没有想到这个。但更糟的事情还在后面,马萨丽靠过来,开始把红手帕像系眼罩一样系在我头上。
“嘿,你在做什么?”我把头晃到一边,竭力想制止她。
“老实待着,傻瓜。你必须蒙上眼,印第安人总是把他们的囚徒蒙上眼。不管怎样,如果你看到我过来了,你可能会泄露秘密。”
现在我开始怀疑她是否疯了,开始感到恐慌,“对谁泄露秘密?”我四处张望这间干草屋,“没人在这里!”
“当然有,但他们现在都睡着了。这是我唯一能在黑暗中溜进来把你放走的原因。现在你不要动,让我给你系好眼罩。”
既然我已经让她把我绑起来了,我无力抵抗,因此就大声叹口气,愤怒地屈从了。世界一片黑暗,除了手帕边缘泻进来的一丝光线,红色的光线。
“好了,别出声。”马萨丽悄声说。我听到她走开时踩在干草上的沙沙声。接着是寂静,长久的寂静,时间如此之长以至于我害怕她已经跑走了,只留下我一人在这里全身捆绑,眼睛蒙着,遭人笑话。幸好她没有把我的嘴也堵上。
“怎么了?”
终于从一个比我预想的近得多的地方传来了声音:“嘘!他们会听到你的。”马萨丽的声音甚至不像低语,更像呼吸。
“谁会听到?”
“那些印第安人。”
我叹了口气,等待着,等待着。我的双腿开始麻木,但无法伸直。我扭动身体想换个姿势,弄得干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嘘!”又传来马萨丽的声音。
接着我听到她挪动脚步的声音,在她的秘密稻草屋里围着我转。然后是更长时间的寂静,突然我感到她灼热的气息喷到我脸上。我没料到她离我这么近,我几乎跳起来。我闻到了她嘴唇上甜甜的柠檬味。然后她柔软、湿润的嘴唇紧紧压在我唇上,我甚至能尝到柠檬的味道。但我惊慌失措,猛地把头向后一仰,撞到后面的草堆上。我听到马萨丽咯咯笑起来。“不要!”我大喊,“快给我松绑!”但她还是咯咯笑个不停。“马萨丽,我是认真的。给我松绑。放开我!”我快哭了。
下面某个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喂……上面没事吧?”是马萨丽的妈妈。
马萨丽的声音在我耳边打雷一样响起来,她大声应答着:“没事,妈妈,我们在做游戏。”她迅速解开绳子。手一被解开,我立刻扯掉眼罩,一骨碌爬起来,尽力恢复尊严。
“我想你们最好从上面下来一会儿。”马萨丽的妈妈叫道。
“好吧。”马萨丽应道,弯腰解开我脚上的绳子,“马上下去。”
我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唇,瞪着她,但她只是温柔地回看了我一眼,“很有意思,对吧?可惜印第安人被惊醒了。”她从草堆上跳下去,来到她妈妈在下面等我们的地方。我拂去头发上的干草,也跟着下去了。
从马萨丽妈妈脸上的表情,我立刻看出来有点不对头。她有点脸红。“我想,也许,我露馅了。”她说,巧克力色的眼睛看着我时带着歉意。
马萨丽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但她妈妈说话时始终盯着我,“我打电话问你家人能否留你在这吃晚饭,告诉他们我会把你送回去。”我的心一沉,感到马萨丽惊愕地看了我一眼。她妈妈说:“你没告诉我们你家人不让你自己到这里来,芬。”啊,见鬼,我想,完了!“你父亲现在正赶过来接你回去。”
编造似是而非的谎言的麻烦就在于,一旦你被揭穿,以后就没人再相信你了,即使你说的是实话。妈妈让我坐下,给我讲狼来了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听这个故事。妈妈有添油加醋的本事,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作家。那时我并不真正知道森林是什么,因为在我们住的地方一棵树都没有,但她使它听起来黑暗恐怖,每棵树后都有狼出没。我也不知道狼是什么样,但我知道阿泰尔邻居的德国牧羊犬,那可是头巨兽,比我还高大。妈妈让我想象如果它发狂了过来攻击我会怎样。她告诉我,狼就是这样子的。我有丰富的想象力,所以能想象出那个被告诫小心森林里的狼的男孩开玩笑地大喊“狼!狼!”时人们都吓跑了的情景。鉴于他第一次这么做得到的反应,我甚至能想象他第二次这样做的情形。我不相信他还会第三次这么做。但我猜,如果他这么做了,前面那些吓跑的人会认为他只是在闹着玩。当然,妈妈说,这次狼真的来了,它们把他吃掉了。
父亲更多的是失望,而不是生气。失望是因为我竟然选择偷偷溜出去和某个农场的小姑娘约会,而不和他一起驾着我们忙活了一夏天的船出航。不过他没有因为失望而痛打我,而是因为我撒谎。皮带抽打在屁股上的疼痛,以及妈妈关于狼的故事让我当时下定决心,再也不撒谎了。
当然,除了疏忽之外。
父亲那天独自驾着伊丽出航了,我被送回房间反思自己的行为,眼泪都快哭干了。我在一个月内每周六都被禁足。我可以在家里或者花园里玩,但不允许跑到外面去。阿泰尔可以到我们家里来,但我不能到他家去。整整四个星期,我都没有零花钱。一开始阿泰尔喜不自禁,幸灾乐祸,尤其是因为牵涉到马萨丽,但他很快就厌倦了。如果他想和我玩,就必须和我一样被限制在家里和花园里,后来他迁怒于我,教训我下次要小心点。我告诉他再没有下一次了。
放学后我不再陪马萨丽回家,我和阿泰尔只和她一起走到米兰尼斯路尽头,然后离开让她自己走余下的路,我们走单行道上山去克罗伯。自从遭到捆绑和蒙眼的小插曲后,我对马萨丽也很警惕,在操场上的游玩时间和午休时间通常都躲开她。我生活在恐慌之中,害怕有人会发现稻草屋里的那个吻,我能想象其他男孩会如何拿这件事取笑我。
圣诞节后不久我患流感病倒了,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以为我快要死了。我觉得妈妈或许也是这样想的。因为我关于那周的所有记忆就是每次我睁开眼睛,她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块冰凉潮湿的毛巾放在我前额,轻声细语地对我说着爱和鼓励的话。我身上的每块肌肉都疼痛,我有时会发高烧,体温升到106华氏度,有时又一阵阵难以控制地打寒战,两者不停地交替。那周我7岁的生日来了又去,我几乎没注意到。一开始我感到恶心呕吐,不想吃饭。差不多过了一周,在妈妈的劝说下我才喝了点掺着牛奶和少许糖的葛粉。我喜欢葛粉的味道,从那以后我每次喝它的时候,都会想起妈妈,还有她在我第一次得流感时给予我无时不在的安抚。
我想,事实上那是我第一次生病。我精疲力竭,体重减轻,身体虚弱,整整两周后才恢复体力,返回学校。那天下着雨,妈妈担心我会着凉,想开车送我去。但我坚持步行去学校,和阿泰尔在去他家平房的路上碰了面。自从我生病后,他就被禁止靠近我了。现在他小心谨慎地盯着我。
“你确信病好了吗?”
“当然。”
“你不会传染吧?”
“当然不会。怎么了?”
“因为你看起来非常糟糕。”
“谢谢。这让我感觉好多了。”
那是2月初,细雨绵绵,几乎不为人察觉,但我们全都湿透了。寒冷的北风迎面吹来,顺着我的脖子和衣领钻进去,舔噬着我的皮肤。我双颊发热,膝盖又红又痛。我喜欢这种感觉,整整两周以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泰尔含糊地摆摆手,“没什么,你没错过什么,如果这是你担心的事情。哦,除了九九表之外。”
“那是什么?”这个术语听起来很新奇。我想到了九十九块手表。
“乘法口诀表。”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不想显得太傻,于是只说了句:“噢。”
我们快到学校时,他才非常随意地告诉我,好像那不算什么,“我参加了乡村舞蹈团。”
“什么?”
“乡村舞蹈。你知道……”他把胳膊举过头顶,脚下做了一个滑稽的滑步动作,“帕德巴斯克。”
我开始觉得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阿泰尔已经发疯了,“帕迪巴?”
“是一种舞步,傻瓜。”
我吃惊地瞪着他,“跳舞?你?阿泰尔?女孩才跳舞呢!”我无法想象他到底怎么了。
他耸耸肩,以我意想不到的轻描淡写的态度说:“麦凯夫人选中了我,我别无选择。”
我第一次这么想,也许流感让我幸运地躲过了一劫,否则她可能会选中我。我真心为阿泰尔感到抱歉,直到我发现了事实真相。
那天下午3点,我们和马萨丽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点也不确定她是否高兴看到我回来。上课的时候我坐到她旁边,她冷淡地打了声招呼,之后就对我置之不理,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每次当我看着她或者极力想捕捉她的视线时,她似乎刻意避开。课间休息时,她在操场上和其他女孩黏在一起,跳绳,唱歌,做游戏。现在,我们正朝主路走去,其他小学生三三两两地走在我们前后。马萨丽问阿泰尔:“你从麦凯夫人那里拿到去斯托诺韦的日期安排了吗?”
他点点头,“我已经拿到了让父母签字的条子。”
“我也是。”
“去斯托诺韦?”我觉得自己明显被忽略了,在两周内错过这么多事情真让人吃惊。
“是跳舞比赛,”马萨丽说,“岛上的所有学校都在市政厅比赛。”
“跳舞?”我一开始感到困惑,然后就像北海岸的海雾消散在温暖的夏日清晨一样,一切都真相大白了。马萨丽在乡村舞蹈团,这就是为什么阿泰尔也要加入的原因,即使冒着被男同学嘲笑的风险。我讥讽地看了他一眼,“别无选择,是吗?”
阿泰尔只是耸耸肩。我发现马萨丽在看我,我能看出来她对我的反应很满意。我嫉妒了,她知道。她继续往伤口上撒盐,“阿泰尔,如果你愿意的话,在小巴上可以坐我旁边。”
阿泰尔现在有点不自在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也许吧,到时再说。”
我们穿过主路来到米兰尼斯路路口,我怀疑他是否在我不在的时候把马萨丽送回家。但我们停下了,很显然她不希望我们和她一起走。“那周六见。”她对阿泰尔说。
“好的。”我们转身朝克罗伯路走去的时候,他把双手深深地插在裤兜里。我回头看了一眼,马萨丽正一蹦一跳地走在米兰尼斯路上,步伐十分轻快。阿泰尔比平常走路快得多,我几乎跑着才能追上他。
“周六?舞蹈比赛那时开始吗?”
他摇摇头,“不是,比赛在教学日。”
“那周六有什么事?”
阿泰尔眼睛直盯着路前方某个地方,“我要去农场玩。”
我简直不敢相信。虽然当时我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但我正忍受嫉妒的各种经典症状的折磨:愤怒,受伤,困惑,忧郁。“你父母不会让你去的!”我试图抓住救命稻草。
“不,他们会让我去的。我父母和马萨丽的父母是教友。上周六我妈妈甚至还让我搭车去米兰尼斯。”
我想我的嘴巴一定张得老大,幸亏不是6月,否则苍蝇都飞进去了。“你以前去过?”我觉得难以置信。
“去过几次,”他飞快地瞄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我们在农场玩牛仔和印第安人的游戏。”
我脑子里浮现出噩梦般的情景:马萨丽用同样长的绳子绑住阿泰尔,同一块手帕把他的眼睛蒙住。我的嘴巴干涩,几乎说不出话来。我问道:“她吻你了吗?”
阿泰尔的脑袋猛然转过来,带着厌恶和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吻我?”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恐惧,“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回答给我巨大的痛苦带来了一丝安慰。
周六,东北风呼啸而来,寒冷的2月强风伴随着雨夹雪。我穿着黄色油布雨衣,宽边套脖防雨帽和黑色长筒雨靴站在家门口,等着复仇者经过。妈妈喊了我好几次,说我站在那里是找死,我应该回到屋子里玩,但我下定决心等待。我想,也许,我有点希望马萨丽和阿泰尔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如果那辆车不经过的话,我整个早晨站在那里都会兴高采烈。但它9点半后来了,阿泰尔的妈妈开车,阿泰尔的脸紧贴在后座的车窗上,虽然因为凝结的水珠看不清,但显然他在咧嘴笑。他的手胜利地微微挥了一下,就像训练有素的王室成员。我在雨中气呼呼地瞪着他,雨雪刺痛了我通红的脸,遮盖住了眼泪,但我能感觉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时滚烫的轨迹。
周一早晨,我提出了一个让麦凯夫人吃惊的建议,我告诉她我现在差不多可以用英语独立交流了,不再需要翻译了,她可以按照原先计划的以字母为序排座。这个主意肯定迎合了麦凯夫人一贯喜欢的井然有序的习惯,因为她欣然答应了。我从第一排换到了第二排,现在和马萨丽隔着好几张课桌。她的沮丧显而易见。她转过身,微微低下头,眼睛像受伤的小鹿一样盯着我。我毅然对她视而不见。如果她原打算让我嫉妒,那她的计划成功了,但也适得其反,因为从现在起,我要和她一刀两断。我注意到阿泰尔在两张课桌外的地方自鸣得意地笑。从现在起,我也要和他划清界线。
游戏时间我对他俩敬而远之,放学的铃声一响,我第一个冲出教室门。在马萨丽和阿泰尔还未离开操场的时候,我已经在半路上了。在主路上我回头看到马萨丽正在后面跑着追赶我,阿泰尔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气喘吁吁地跟着,但我毅然决然地转过脸向克罗伯路走去,速度快得差点没跑起来。
嫉妒引发的报复带来的麻烦是,你可能会给对方造成伤害,但丝毫不能减轻你自己内心的伤痛,所以结果是两败俱伤。当然,一旦你采取了某种态度,很难在不丢脸的情况下改变现状。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从来没有如此不开心,也从来没有如此坚定。
周四中午,乡村舞蹈团乘坐学校小巴去往斯托诺韦。我一边在餐厅的一扇窗户旁观望,一边在结雾的玻璃上擦出一小片干净的地方,这样我就能看到他们站在大门口等待小巴从车库开过来。四个女孩,两个男孩,阿泰尔和卡卢姆。阿泰尔热情地对马萨丽说着什么,努力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她明显心不在焉,两眼盯着学校的方向,希望能瞥见我在观望。我感到某种自虐式的快感。我看到阿泰尔摸出吸入器,使劲吸了两大口,显然他压力很大。他正在失去她的关注。
但在那个没完没了的下午,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安慰。我们五个人留在教室里,任务是抄写黑板上的单词。先是大写字母,然后小写字母。我一直盯着窗外,从大西洋吹来的低矮云层沿着海岸线被撕扯成了碎片,在偶尔昙花一现的阳光中,不时抛洒下阵阵小雨。麦凯夫人因为我精力不集中狠狠教训了我一番。这是我的问题,她说,我注意力不集中,爱做白日梦,能力很强,但没有做事的意愿。确实,我做任何事都没有多大兴趣。我就像一只害了相思病的伤心小狗,把自己关在橱柜里。回首往事,我很奇怪自己那么早就受到这种情感的折磨。
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快要窒息了。我迫不及待地跑到外面凛冽的寒风中,呼吸咸咸的新鲜空气。我一路无精打采地来到克罗伯商店,用最后的零用钱买了些糖片,我需要些甜食来慰藉一下自己。商店对面有一扇大门,通向一条拖拉机小道,小道通向山上世世代代克罗伯人挖出来的泥炭渠。我翻过大门,双手深深地插在兜里,吃力地沿着那条泥泞小道爬到泥炭渠上。从那里,我能看到远处的学校,还能同时俯视到通往米兰尼斯和克罗伯的两条单行道。在这里可以顺着主路一直看到斯温波斯特以及更远的地方,因此我可以看到小巴从斯托诺韦返回。去年5月我和父母来过这里切泥炭。那是一项辛苦繁重的工作:先用一种专门的铲子切开松软的泥炭,然后五块一组放在沟渠上面让暖风吹干。你还得回来翻动它们,等晾好了,再用拖拉机和拖车运回农场搭建一个大大的人字形泥炭堆,以利于排水。一旦晾好了,这些泥炭就能防止雨水渗透,能在整个漫长的冬天用来取暖。切炭是最艰苦的活儿,尤其是风停息时,因为蛟蚋——那种小小的会咬人的苍蝇——就会袭击你。它们是苏格兰的诅咒。单个的蛟蚋非常小,肉眼几乎看不到,但它们会集结成群钻进你头发和衣服里,咬你的肉。如果你被关进一间到处是蛟蚋的屋里,一天没结束你就得疯掉。有时在切割泥炭时就会这样。
不过,现在这里没有蛟蚋,正是赫布里底群岛的严冬季节,只有风吹过枯萎的草丛,天空发泄着它的愤怒。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我看到小巴的车前灯在克罗斯斜坡上出现后,才意识到它来了。小巴停在了那个去学校的路口,橙色的应急灯闪烁着,克罗伯的孩子们从车上下来。只有马萨丽、阿泰尔和卡卢姆。他们在小巴开走后站在那里说了会话,然后阿泰尔和卡卢姆匆忙向克罗伯路的方向走去,马萨丽走向米兰尼斯的农场路。我在那里坐了会儿,吮吸着甜甜的酥皮糖片,看着下面单行道上的马萨丽。从这里看过去她很瘦小,不知怎么显得有些孤独,我说不清是从哪里看出来的。也许是从步态上,她闷闷不乐的沉重脚步。我突然感到对她无比抱歉,想跑到山下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告诉她我很抱歉。为我的嫉妒抱歉,为我伤害了她抱歉,然而有种东西——困扰了我大半生的羞怯——阻止了我。
她快要从视线中消失了,消失在冬日的黄昏,终于这一次某种东西战胜了我天生的拘谨,迫使我跑下山去追她。我穿着笨重的雨靴跌跌撞撞地越过咯吱作响的荒野,为了保持身体平衡,胳膊像风车一样挥舞着。我从篱笆上跌落下来的时候带刺的铁丝网钩住了我的裤子,把一群绵羊吓得四处逃窜。追到马路上时我奔跑起来,等追上她时已经气喘吁吁了,但她并没有回头,我怀疑她是否知道我一直在山上看着她。我跟在她身边,我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最后,我终于缓过气来,问她:“结果怎么样?”
“跳舞?”
“是的。”
“一团糟。阿泰尔看到那么多人一下子紧张起来,不得不一直借助吸入器呼吸,根本没法上台。我们只好在没有他加入的情况下表演,但没戏,因为我们是六个人排练的,现在只剩下五个人,根本不行。我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
我几乎要欣喜若狂了,但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很难过,“真可惜。”
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也许怀疑我在讽刺她,但我看起来确实像因为这个消息而感到难过。“没事,反正我也不喜欢。跳舞适合头脑简单的女孩和没有男子气的男孩。我加入的唯一原因是妈妈说我应该参加。”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我可以看到前面山谷里米兰尼斯农场的灯光,回家的路上肯定一片漆黑,但妈妈总是让我在书包里放一只小手电筒,因为冬天日光很少,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用到它。我们在白色大门前停住站了一会儿。
最后她说:“你为什么放学后不再送我回家了?”
我说:“我以为你更喜欢阿泰尔的陪伴。”
她看着我,蓝色的眼睛穿透了黑暗,我感到两腿发软。“阿泰尔是个讨厌的家伙。他到处跟着我,甚至加入了舞蹈队,因为我在那里。”我不知该说什么。接着她又补充说,“他不过是个愚蠢的男孩,你才是我真正喜欢的人,芬。”她在我脸颊上飞快而温柔地吻了一下,然后转身跑向通往农舍的小路。
我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回味着她的嘴唇触碰在我脸颊上的感觉。在她走后很长时间,我都能感觉到她双唇的柔软和温暖,直到我用手指抚摸着自己的脸,才解除了魔咒。然后我转身开始朝克罗斯-斯凯格斯特路的方向奔跑,幸福和骄傲随着每次呼吸充盈着我的胸膛。我回到家后会陷入巨大的麻烦,但我一点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