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神思恍惚地穿过酒吧。音乐声震耳欲聋,掺杂着喧闹的说笑声。一台赌博机的屏幕在某处闪烁着,还传来电子时代特有的嘟嘟哔哔声。他点了一杯啤酒,斜靠在吧台上等待女招待拿来。他感到自己被密闭在一个隐形气泡里,人们都看不到他。他决定来一杯啤酒,一份炸鱼薯条,然后早早睡觉,但无法面对豪华吧间的孤独,所以下楼来到大众吧,希望借此从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现在他再次感到人群中的孤寂来得太容易了。无论这些人是谁,他不认识他们,他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
啤酒来了,砰的一声被丢在吧台上的酒杯托里。他把钱也扔在托里,捕捉到了女招待投来的冰冷眼神。她把钱划拉进手里,随即拿着一条毛巾回来把柜台擦干。芬冲她微微一笑,她却愠怒地绷着脸。
这太让人压抑了。他把酒杯举到唇边,但又停下了。一群工人,有些仍然穿着工作服,正聚集在窗边的一张桌子旁,桌上满是空酒杯。他们用盖尔语打趣,伴随着刺耳的大笑。其实,正是这种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就像熟悉的旋律插进了不和谐的音符。忽然他看到了那张脸,如同心口被拳头重击了一下,无比震惊。
阿泰尔已经变了。他看起来比芬大10岁,比过去胖了许多,甚至庞大的身架似乎难以支撑他的体重。他那孩提时秀气的五官迷失在圆圆的红脸上,曾经浓密黑亮的头发现在变成了纤细的灰色短发,脸颊上静脉曲张的血管暴露出他对酒精的迷恋,但他的眼睛依然清澈敏锐,颜色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暖的深棕色。
阿泰尔刚准备把剩余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这时他注意到了芬的眼神。他缓慢地放下酒杯,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从吧台那边望过来。
“嘿,呼噜噜,”他旁边的一个人说,“怎么了?你看起来像见了鬼。”
“我刚见到。”阿泰尔站起来,两人隔着酒客们的脑袋对视了很久。阿泰尔桌子旁的其他人转身看着芬。“我这是在做梦吗?”阿泰尔喃喃自语,“芬——该死的——麦克劳德。”他从桌边挤过来,把周围的人推到一边,给了芬一个大大的拥抱,让芬觉得很尴尬。芬手中一半啤酒泼到了地板上。阿泰尔退后一步,盯着他的脸,“见鬼,老兄,这些年你都他妈的到哪儿去了?”
“这里那里,到处走走。”芬不自在地说。
“也许是那里吧,”阿泰尔的语气里带着揶揄,“肯定不是这里。”他看看芬杯子里剩余的酒,“我给你斟满吧。”
“不,没关系,真的。”
阿泰尔给女招待打个招呼,“再给加点威士忌,梅雷亚德。”他转身对着芬,“那你一直在忙什么?”
芬从未想过两人的重逢情景会是如此尴尬。他耸了耸肩。你能说什么?如何用一句话概括18年的生活?“有时做这,有时做那。”他说。
阿泰尔笑了,强颜欢笑而已。他还是不能去掉语气中的讥讽,“那可真够你忙的。”他从吧台上抓起威士忌,“我听说你做了警察。”芬点了点头。“见鬼,你在这里也可以干这行,老兄,这里可是属于你我的天下。哦,对了,你那个了不起的学位怎么样了?”
“我第二年就辍学了。”
“该死。我老爸为了让你考上大学可没少花时间。你搞砸了?”
芬点了点头,“愉快的时光。”
“嗯,至少你有勇气承认这点。”阿泰尔咳嗽起来,呼吸跟着变急促了。他从口袋里拿出吸入器,吸了两次。当他通过扩大的气道大口吸入氧气时,喉咙里的痰呼噜噜作响。“好多了。这里没什么变化,是吧?”
芬咧嘴笑了,“没太大变化。”
阿泰尔抓住芬的胳膊肘,把他领到远处角落的另一张桌子旁。他有点跌跌撞撞,芬意识到他在这杯威士忌之前已经喝过几杯了。“我们需要谈谈,你和我。”芬说。
“是吗?”阿泰尔看起来很惊讶,“我们当然要谈谈,追忆一下18年逝去的时光。”
他们面对面坐下来,阿泰尔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天哪,太不公平了,你看起来一点没变老。看看我,肥胖臃肿,像他妈的鼠海豚。警察这份工作肯定很适合你。”
“不怎么适合。我正准备退役,去开放大学拿个学位。”
阿泰尔摇摇头,“真他妈的浪费时间。我吗?唔,那是意料之中的。但你,芬,你注定要出人头地,你是为了比警察更好的职业而生的。”
“那你这段时间在忙些什么?”芬不得不问道,尽管奇怪的是他并不真正想知道。事实是,他不想知道关于这人的任何事情。他想记住阿泰尔原来的样子,他们童年时在一起嬉戏的时光。现在就像在和陌生人谈话。
阿泰尔嘴里呼出一口气,这是自卑的表示。“刚在路易斯海岸制造厂结束学徒期,他们就把这该死的地方关闭了。1991年重开业的时候我又回去了,当时我认为自己很幸运,但1999年5月它又倒闭了,进入清盘阶段,把我们这些人又全都扫地出门了。现在它又重新开业制造风力涡轮机。你能想象吗?他们正在试图说服政府让该死的风车遍布全岛。他们说,这样我们就可以实现能源自给。但这会扼杀旅游业,我的意思是,谁会想到这个该死的地方看他妈的风车?到处是见鬼的密密麻麻的风车。”当他把杯子里金黄的液体一股脑地灌入喉咙时,他笑得有些酸楚,“但马萨丽说他们又让我回去就算够幸运的了。”听到这个名字芬内心起了点波澜。阿泰尔苦笑着,“你知道吗?我感到幸运,芬。真的,你想不到我觉得他妈的多幸运。你要再来一杯吗?”
芬摇摇头,阿泰尔默默地把椅子向后一推,回到吧台去续杯。芬坐在那里呆呆地盯着桌子,看到老朋友如此痛苦真让人伤心。生活须臾之间就离你而去,就像内斯雨夜飞驰而过的公交车。你必须确信它看到你,停下来让你上车,否则它就会弃你而去;你不得不在风雨交加中狼狈地走回家,浑身湿透。他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阿泰尔一样,被不知怎么错过了那辆公交车的感觉困扰着,备受生活挫折的折磨,让通向不可知的未来的艰辛旅程吓倒了。所有那些童年的梦想永远地失去了,如同雨中的泪滴。其实,他和阿泰尔并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在某种程度上,看着他就像镜中的自己,芬不大喜欢自己所看到的。
阿泰尔一屁股坐在座位上,芬发现他给自己要了双份威士忌。酒吧里提供的是小杯威士忌。“你知道吗,我到吧台那边的时候想,仅仅提到她的名字,你的脸色就变了。这就是你为什么这些年一直不回来的原因,对吗?因为该死的马萨丽。”
芬摇摇头,“哦,不是。”但他并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事实。
阿泰尔斜倚在桌子上,令人窘迫地盯着芬的眼睛,“没有一个电话,一封信,什么都没有。你知道,最初我感到伤心,接着又很生气。但你不能总是这样,火焰总有燃烧殆尽的时候。我开始感到内疚。你或许以为是我把她从你手中抢走的。”他无奈地耸耸肩,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述,“你懂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阿泰尔,我和马萨丽之间早就结束了。”
阿泰尔坚持和他对视着,就像长时间的握手,让芬感到很不自在。“你知道,我从来没有相信过,没有真正地相信过,我虽然最终得到了她,但你和马萨丽……唔,就应该像预料中的那样,不是吗?早就应该那样了。”眼神交流最终中断了,阿泰尔喝了一大口威士忌,“你结婚了吗?”
他难以察觉地犹豫了一下,“是的。”
“有孩子吗?”
一个月前的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但现在他不能再自称是个父亲,他也不准备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在这里,也不是现在。他摇摇头。
“我们有个孩子。今年就毕业了,和他老爸一样,不是很聪明。我正设法在阿尼什给他找份工作。”阿泰尔微微歪着头,慈爱地笑着,“不过他是个好孩子。这周他会和我们一起去安斯格尔捕杀塘鹅,这是他第一次去。”他笑出声来,“想想看,他就和我们当年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一样大。”他把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砰地放在桌上。芬看到威士忌已经发挥作用了,阿泰尔眼神呆滞。他仰头看着芬,突然表情严肃,“这就是你从不回来的原因,对吗?”
芬一直惧怕这样的时刻,但自从他踏足这片岛屿开始,他就清楚这是他无法避免的与过去狭路相逢的时刻。“什么?”他躲躲闪闪地问道。
“那年在安斯格尔发生的事。”
芬无法和阿泰尔的眼睛对视。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他妈的毫无原因了。”
“如果我不是那么不小心……”芬意识到他在桌子上绞扭着双手,于是手掌向下放着让自己停下来。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那只是一场事故,不是任何人的错。没人责怪你,芬。”
芬迅速抬头看了阿泰尔一眼,怀疑他的意思是除他之外,没人责怪芬。但他看不到阿泰尔脸上的敌意,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这个老朋友有任何言外之意。
“你现在准备好续杯了吗?”
芬的杯子里还剩一点儿酒,但他摇摇头,“这些就够了。”
“芬,”阿泰尔神神秘秘地凑过身来,“永远都不够。”他脸上绽开了极富感染力的笑容,“我临走前再来最后一杯。”他又向吧台走去。
芬坐在那里两眼盯着酒杯,纷乱的思绪涌上心头。安斯格尔,马萨丽。吧台那边热闹起来,他抬起头。阿泰尔的工友们正在离开,大喊着道别,在门口挥着手。阿泰尔敷衍了事地举了下手,跌跌撞撞地返回到桌旁,再次把双份威士忌放在桌上。他跌坐在座位上时椅子发出吱呀的响声。他嘴边闪烁着一抹微笑,就像一只蝴蝶极力想找到归宿,“我在想……你记得我们二年级的那位历史老师吗?”
“谢德?威廉·谢德?”
“正是。记得他门牙上的豁口吗,每次他发s音时就像吹口哨?”
芬记忆犹新,尽管已经20多年了,但想到这事他不禁大笑起来,“他经常让我们在课堂上朗读历史书上的段落……”
“所有人发s时和他一样吹口哨。”
“然后他会说,‘别吹口哨了!’”芬说,发s时故意模仿谢德的样子。他的滑稽相使两人像小学生一样大笑起来。
“你还记得那一次,”阿泰尔说,“他想把我们俩分开,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向另一张课桌?”
“是的,你老是想伸手去拿书包,而他以为你想挣脱,你们两个在全班人面前扭来扭去。”
说到这里阿泰尔几乎笑得停不下来,“而你,你这个坏蛋,就会坐在那里大笑。”
“那是因为他不停地吹口哨,‘别那样,孩子!’”(Stop that,sonny!)
这又引发了阿泰尔新一轮的捧腹大笑,眼泪从通红的脸颊上淌下来,直到他不能呼吸,不得不借助吸入器。这笑声不知怎的使芬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让他从面对一个变成了陌生人的老朋友所带来的压力中解脱出来。他们又变成了小学生,傻傻地为童年的回忆欢笑。不管他们在分开的这些年里变得多么疏远,他们总拥有某种共同的记忆。这是终身的纽带。
笑声渐渐平息,他们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彼此对视着,收回了笑容,重新变成了成年人。直到从阿泰尔颤抖的嘴唇里突然再次爆发出笑声,他们才重新开怀大笑。酒吧里的几个人扭头好奇地看着他们,但这些人永远不会懂的。
最后,阿泰尔镇定下来,看了下手表,“呀,见鬼,该走了。”
“去内斯?”阿泰尔点点头。“你怎么回去?”
“车停在码头。”
“你不会开车回去吧?”
“总不能指望这该死的铁家伙自己开动。”
“你现在这样子不能开车,你会害了自己,或者别人。”
“哦,”阿泰尔对他晃动着一根手指,“我忘了,你现在是个警察。你打算怎么做?逮捕我?”
“把钥匙给我,我替你开。”
阿泰尔收敛了笑容,“你是认真的?”
“认真的。”
阿泰尔耸耸肩,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扔到桌子上,“我的幸运日。呃?让警察护送我回家。”
天空呈暗蓝色,太阳消失在从西边地平线上冒出的青灰色云层后面。从8月中旬开始,夜开始迅速变短,但天色依然比伦敦同一时间明亮,即使在盛夏也是如此。开始退潮了,码头上的船只现在低于水位线。一两个小时之后,需要登梯才能下船。
阿泰尔的车是一辆沃克斯豪尔雅特,做过拙劣的二次喷漆,里面的气味如同被雨水浸泡过的破运动鞋的味道。一只松树形状的过期空气清新剂有气无力地在后视镜下摇摆着,早已放弃了改变污浊气味的无望努力。座套破旧不堪,里程表都即将开始第二次计程了。芬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命运讽刺性地来了个大逆转。阿泰尔的父亲曾是名教师,中产阶级,收入不菲,开着闪亮崭新的希尔曼复仇者,而芬的家人不得不在失业与小农场之间挣扎求生,开着破旧古老的福特安格利亚。现在阿泰尔在一家工厂打工,开着也许通不过下次年检的汽车,而芬则是刑事调查局的高级警官,开着一辆三菱帕杰罗。他打定主意不告诉阿泰尔他现在开什么车。
他钻进驾驶室,系上安全带,启动引擎。发动机发出刺耳的声音,噼啪作响,然后熄火了。
“天哪,”阿泰尔说,“用我的吸入器都管用。有个小技巧,把离合器和加速器踩到底,车一启动,脚就离开踏板,它就会疯狂地开动起来。你现在开什么车,芬?”
芬把精力全都集中在阿泰尔说的小把戏上,引擎发动起来后,他随口说:“福特护卫者。城里用车不多。”撒谎让他感觉嘴里有股怪味。
芬把车向克伦威尔街开去。当他向北边的湾头行驶时,街头车辆稀少。车头灯在暮色中的作用微乎其微,以至于他没注意去儿童游乐场的交叉路口有个小土坡。他们撞上去的速度太快,汽车猛烈地抖动了一下。
“喂,悠着点,”阿泰尔说,“我还想要这个老太婆多为我服务几年。”阿泰尔大口呼气的时候,芬能闻到他嘴里的酒味,“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回到路易斯岛呢。”
“你从没问过。”
阿泰尔扭头看了芬一眼,芬刻意避开了。“那我现在问了。”
“我参与了天使麦克里奇谋杀案的调查。”芬感到阿泰尔突然产生了兴趣,意识到他正从副驾驶座上转过身来望着他。
“不是吧!我以为你的大本营在格拉斯哥。”
“爱丁堡。”
“那他们为什么要把你牵扯进来?就因为你认识麦克里奇?”
芬摇了摇头,“我以前经手过爱丁堡的一桩案件……唔,非常相似,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模式,也就是手法。”
“或者说做法,我懂。我也读该死的侦探小说,你晓得。”阿泰尔哈哈大笑,“有意思。你居然过来调查那个童年时揍过我们的家伙的谋杀案。”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见过他吗?我的意思是,你参加尸体解剖了吗?专业术语怎么说?”
“验尸,是的。”
“那么……”
“你最好别知道。”
“也许我想知道。我和天使麦克里奇之间恩怨未了。”他在郑重其事地发表意见之前思考了片刻,“狗杂种!谁干了这件事都值得奖励他妈的一枚勋章。”
当他们穿过荒野上的道路朝巴弗斯驶去时,西方的天空仍然明亮,布满了暗紫灰色和淡粉色条纹。滚滚黑烟般的云聚集在海边,东方的天空黑沉沉的。他们经过绿色屋顶的牧羊人小屋时,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芬注意到阿泰尔在座位上轻声打着鼾。巴弗斯的街灯亮了,芬掉转车头向北,朝内斯驶去。
没有阿泰尔酒后胡言的打扰,芬有近20分钟静静思考的时间,他可以利用这段时间预想和马萨丽重逢的情景。这将是自姨妈的葬礼后他们第一次重逢。快18年了,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毕竟阿泰尔的变化非常大。这么多年后,他还能认出那个头扎马尾辫和蓝丝带的女孩吗?
他们穿过寂寥的村庄,村舍黄色的灯光是唯一有人居住的标志。一条狗狂吠着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芬不得不绕开它。泥炭烟味透过汽车通风系统渗进来,芬想起他和阿泰尔每周去斯托诺韦各自的校舍时共同度过的那些漫长的公交车旅程。借着闪烁的路灯,他瞥了一眼阿泰尔,看到他下巴松弛,嘴张开着,一小滴口水顺着一边的嘴角流下来。他睡得那么香,分明是借酒寻求解脱。芬从岛上的逃离是肉体的,而阿泰尔已经找到了其他方式。
他们到达克罗斯的时候,芬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阿泰尔的住处。他伸手摇晃阿泰尔的肩膀。阿泰尔咕哝着睁开一只眼,用手背擦去嘴角的口水,茫然地盯着挡风玻璃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在座位上坐直身体,“还挺快。”
“我不知道你住哪儿。”
阿泰尔转身看着他,脸上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你什么?你不可能忘了我住哪儿!我他妈的一辈子都住那儿!”
“噢。”芬从未想过阿泰尔和马萨丽会把他们的家安置在麦金尼斯的平房里。
“是啊,我知道,挺悲哀的是吗?还住在我出生的那栋该死的房子里。”他语气里又充满了怨恨,“不像你,我有责任在身。”
“你妈?”
“是的,我妈。”
“她还在世吗?”
“不在了,我把她送到标本剥制师那里,用填充物装好,这样她就能在晚上坐在火旁的椅子上和我们做伴了。她当然还活着!如果她去世的话你认为我这些年还能待在这里吗?”他沮丧地喘着气,难闻的酒味弥漫了整个车厢。“天哪,18年来从早到晚喂这个老东西吃饭,抱她上厕所,给她换该死的尿布——抱歉,尿失禁垫。你知道是什么真正让我发狂吗?她可能什么也做不了,但说话可像你我一样流畅,她大脑的大部分还和以前一样敏锐。我想她以让我生活痛苦为乐。”
芬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纳闷阿泰尔工作的时候谁喂她、为她换尿垫。好像读懂了他的心思,阿泰尔说:“当然,马萨丽和她相处得不错,她喜欢马萨丽。”芬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这些年来他们生活的场景:困在同一所房子里,因为家庭责任所累,不得不照料一个在阿泰尔少年时期就中风、丧失了大部分生理和心智功能的老太太的需求。阿泰尔好像又一次看出了他的想法,“你在想这么多年了,她应该至少大发慈悲地死去,把我们原有的生活还给我们吧。”
芬驶离了那条上山的单行道,向半英里内都亮着街灯的克罗伯的石壁道开去。经过教堂下面的阴影时,芬看到了牧师住宅里的灯光。在山丘的拐弯处,路面陡然升高,直通麦金尼斯家的平房,平房建在一片向崖顶倾斜的坡地上。窗户里溢出的灯光洒在泥炭堆上,照亮了小心搭建的人字形结构,就像阿泰尔的父亲在世时搭建的那样。几百码外,芬看到他父母农房的黑色剪影在夜空下显得模糊不清。那里没有灯光,没有生命。
芬放慢车速,驶向下面的车道,在车库门前停下车。闪烁的月光在远处海面上洒落了一片碎银子。厨房里亮着灯,透过窗户,芬看到水槽旁有个人影。他猛然意识到那是马萨丽,她原本金色的长发变成了棕色,在颈后简单地梳成了马尾。她脸上没有化妆,面色苍白,看起来有些疲惫,失去了光泽的蓝眼睛下面有一圈阴影。听到车声她抬起头,芬关掉车灯,这样她看到的不过是自己在窗上的影子。她迅即转移了视线,好像对自己所见到的很失望。就在这时,芬又看到了那个让他第一眼就痴狂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