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今生高二下半学期就不上学了,被强塞进这个班以后,每次上课都在想办法赶紧逃出去打工。
吴芬为了让他回到学校,花了巨大代价,他能够预想自己成绩不及格的话,又是一顿头破血流。
苏为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吴今生,我们不能作弊。”
“你不帮我,我就把你照片发给全班人看。”
“那根本不是我的照片!”
“你不是缺钱么,开价吧。”
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如果作弊被发现,会进行全校通报批评。
苏为不想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校园广播里。
苏为见过最多的钱,就是补助卡里那一千五百块的助学金。她想,吴今生肯定给不起那么多的钱。
“我要二百块。”
“一科还是全科?”
“你还想每科都作弊?”
正如在苏为的认知里,吴今生的名字等同于头破血流,在吴今生的认知里,苏为也等同于贪得无厌。
“你帮我把考试糊弄过去,怎么都好说。”
买卖成交,吴今生离开,留下那瓶散发着凉气的红牛。苏为把红牛捂在手心,生怕被别人看见,仿佛它是见不得人的赃物。
月考这段日子,苏为提心吊胆。吴今生是惯犯了,抄起来不带含糊。说来他脑子也真不差,题目不见得会,但该抄多少、能得多少分却算的明明白白。
下周发成绩,吴今生把自己的排名安排在一个既不会被怀疑,也不会被责罚的区间里。
月考成绩出来,苏为见自己和林小宏的成绩没掉,而也没有老师单独找吴今生,松了口气。
周五晚自习结束,苏为去推自己的二手自行车。自行车是白芸给她的,车把、车链已经锈迹斑斑,她用一辆废品店几十块钱淘来的自行车,把苏为绑在身边,自己却整日不知影踪。
十一中有很多骑摩托的学生,屡教不改。他们无视交通法规和校规,因为那是他们这个年纪,或者说这辈子唯一敢违背的法规。
摩托车带起大风,等待绿灯的苏为校服衣袖被吹拂起,在气候湿润的鲤城,她的头发总是柔顺贴在脸颊上。
一只户外靴踩在苏为自行车边,“我妈叫你明天去家里中午吃饭。”
话说完,风声呼啸,头盔下的林小宏大喊扬着手臂,“明天见!”
苏为对吴芬的情感,已经超出了她这个年纪的能力范围。长大后她才明白这是一场感激和自尊的较量,面对别人的帮助,真心的感谢比强撑的自尊心更有用,可这个时候的她不明白。
她一无所有,只剩单薄虚无的自尊心。
尽管如此,苏为从衣柜里挑了一件得体的浅蓝色衬衣裙。
来到鲤城以后,她开始长个、发育,再也没有过自己的衣服。除了两套校服,其它的衣服都是白芸的。
白芸一事无成,眼光却其高,她看不上批发市场里廉价的衣服,她的每件衣服都是以前让苏正康在商场里买给她的新款。即便是白芸很久不愿意穿的衣服,苏为仍然觉得漂亮,那些衣服漂亮地她不敢高攀。不过白芸比她高,这件衬衣裙穿在她身上空空荡荡,风一吹,好像什么都没穿,她就像一张平淡飘渺的纸。
作弊的钱吴今生还没给她,助学金她则花的精打细算。
苏为搜刮了白芸所有口袋,家里所有的抽屉,凑够了皱巴巴的十三块钱,在林小宏给她的地址楼下买了一袋苹果带上去。
吴芬现在也租房住。
她刚离婚带着吴今生来鲤城,就住在郊区的出租屋里,七八个女人挤在一起,带孩子的不止她一个。后来她租的房子越来越靠近市中心,吴今生六年级的时候,她买下了之前的二层楼。
这一回的房租,是吴今生拿自己去年攒的钱付的。
母子挤在一个发霉的小开间里,厨房、餐厅、床都在同一个空间里。苏为敲门,吴芬亲自给她开门。
“苏为,好久不见了,你妈最近怎么样?”
苏为不知道。
“还是老样子,吴阿姨,好久不见。”
吴芬给苏为准备好了拖鞋,穿好拖鞋,起身的瞬间,苏为余光晃到了正在厨房里处理鱼鳞的吴今生。
这次请苏为吃饭,主要目的是为了答谢她对吴今生学习做出的贡献。
苏为嘴唇发白,“吴阿姨,应该的。”
吴芬以为她中暑了,让吴今生把风扇从阳台搬过来。
“你把衣服穿好,像什么话。”
吴今生在家里只穿着背心和运动长裤,在狭窄空间里他的步伐显得格外开阔,苏为刻意地压低自己的眼皮,不让自己看到他。
吴今生他在外面混了一年,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一层薄薄的肌肉贴着冷硬的骨头,体格愈发健硕,宽阔的背肌随着他的动作起伏。
他弯腰从脏衣篓里拎起一件T恤套在身上,单手举着风扇,放到苏为脚边,蹲下来插上电。
声线喑哑:“你自己调。”
说完,又回厨房做饭了。苏为耳旁传来嗤啦一声,鱼被丢进了炸锅里。
中途林小宏打电话说他家里有急事,不能来了。吴芬说:“这孩子,咋咋呼呼的,还说让他带饮料呢,我下去买吧。”
苏为忙说,“吴阿姨,我下去买。”
吴芬给了苏为一张一百块,苏为回来的时候,把零钱交给她,吴芬说,“你拿着去吃饭吧,我看你又瘦了。”
吴芬从以前的店员那里得知白芸在景区酒吧唱歌,和外地游客发生口角,没忍住动了手,听说赔了好几千块。
吴芬到了这个年纪,为了自己和儿子,哪怕真的走到卖器官那一步,也要想方设法活下来,但她不知道苏为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瘦瘦小小的,不爱说话,眼镜下的那双眼睛心事重重。
吴今生吃完饭,就滚出去打工了。他未成年拿着假的驾驶证开了一年出租,车技和路感练出来了,最近用摩托车帮人送货。他终于成年,给人送货也不是违法的事,吴芬就让他去干了。
小伙子有使不完的力,打工总比打架好。
苏为帮吴芬洗碗,吴芬让她去看电视。
苏为看到一个和自己印象完全不一样的遥控器,不知道要从何下手。白芸和她的家里,仅有的家电是一台红灰相间的搅拌式洗衣机。
当初白芸本来打算买电视机,但考虑到自己经常不在家,得和苏为保持联系,就把买电视机预算用来给苏为买了一部手机。
苏为还是来到了洗碗池边,“吴阿姨我帮你洗碗。”
洗碗的时候,吴芬问苏为白芸不在的时候她是怎么过的。
“我妈给我生活费。”
一天...有时候是几天会给她十块钱的生活费,刚好不饿死,但除了吃饭,别的什么都别想干。她小心翼翼地用一张张褶皱发毛的蓝色人民币铸成一道围墙,包裹起她的内心。
“苏为啊,你帮阿姨看好吴今生,让他别逃学,别打架,阿姨给你零花钱。”
“阿姨,我不能再收你的钱了。”
吴芬帮她出的两次补课费,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了。
“苏为,阿姨不是同情你,阿姨就是想帮帮年轻时候的自己。”
苏为得知吴芬有艾滋病以后,在学校的计算机课上,特地上网查了那个病。她以为吴芬是交男朋友的时候得病的,现在才知道,她是卖血的时候染上的病毒。
“苏为,阿姨现在有能力,能帮就帮你一把。你也别不好意思,我儿子是个什么货色我清楚,管他不是一件容易事。”
最初,苏为对吴今生的了解是通过吴今生的母亲。
吴芬口中的吴今生,是一头沉默的倔驴,别看从不出言顶撞,下次该犯浑的时候照样犯。
苏为和吴今生年纪相仿,对于吴今生的沉默,她有自己的看法。
“吴阿姨,我觉得他只是...有很多话不知道跟谁说。”
吴今生去五金店送货的时候,徐丽打来电话,要他晚上去唱歌。KTV里,徐丽把吴今生介绍给今天组局的人。
今晚的人有富二代,有上班族,他们都是摩托爱好者,明天晚上要去公墓那边赛车,这些人都很爽快,飙车比赛,愿赌服输,一个晚上运气好,能赚大几千。
徐丽清楚吴今生现在的经济情况,就他介绍过来了。吴今生的技术不比他们任何人差,徐丽对他信心满满。
他们半夜飙车比赛,老规矩是每人都要载一个“妹子”压车,有个穿着清凉的女孩主动要给吴今生压车。
徐丽和吴今生虽然不是男女朋友,但她对吴今生有很强的占有欲,以前,她不许任何人靠近吴今生,今晚那个女孩要抢吴今生的后座位置,徐丽却没有说话。
晚上这人都走了,徐丽在包厢打扫卫生,吴今生留下来帮她。
徐丽调侃:“吴今生,要给你压车的,那可是个款姐儿。”
吴今生既然答应了,晚上的比赛就是冲着拿钱去的。周末一晚上赚了五千,周一早晨,吴今生没去上学,他把这些钱偷偷打进吴芬卡里。
见吴今生早晨没来,苏为开始提心吊胆。
他没来上学,吴芬知道吗?她向林小宏打探吴今生的去处,林小宏说:“我真的不知道。”
谢天谢地,下午的时候吴少爷来了。
苏为不知道,吴芬见到每个看起来靠谱的人,都会拜托对方看住吴今生,她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吴芬托付的人。
可对她来说,这句随口托付,是一个沉甸甸的誓言。如果她不看好吴今生,就辜负了吴芬。
整个下午,苏为都紧密地关注着吴今生的动态。今天下午有体育课,体育课上,吴今生带着班里几个男生跟老师打篮球,有说有笑的,那似乎是他来到这个班级以后最轻松的时刻。
好景不长,放学的时候,吴今生果然不见了。
但苏为早有预料,一放学,她就“跟踪”起了吴今生。她像挥之不去的影子,一直跟踪到学校外面。
学校里不允许停放摩托车,学生的车都停在学校对面的荒草地里,吴今生的摩托车是拿他自己打工挣的钱升级的组装车,整车都是暗黑色,乍看低调,细看张扬。
荒草地里全是乱放的摩托车,他不方便直接骑走,便一直把车推到马路边,道路终于宽敞了,吴今生坐上车戴头盔,刚要踏拧油门,后视镜里出现了一张清秀中略带晦暗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