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盗盒(4)

  “户部尚书、上柱国、镇国大将军,两湖节度使田,谕沅西镇军民人等文事:‘倾悉沅西节度使薛使相嵩,家宅不幸,火灾丧生,不胜悲悼之至。薛使君是咱老田的亲家啦。英年早丧,国家失去一位良将,地方上失去一位青天父母官,薛家嫂子中年丧夫,我田某焉得不伤心?田某当至凤凰寨抚慰军民,车骑在途。薛氏部属,愿去者给资遣散,愿留者帐下为军。滋事者立地格杀。切切此谕!’”

  此文书念毕,场上好一阵鸦雀无声。薛嵩只觉得当头一棒,手脚冰凉。他可没想到田承嗣的手脚有这么快,昨晚上派人行刺,今早上就派人到寨来接收人马。忽然会场上有人大喊一声:

  “弟兄们!咱们老爷死得不明白!多半是田承嗣捣的鬼呀!”

  一人呼百人应,会场上乱成一团。红线连忙用手肘拱薛嵩:

  “老爷,咱们俩杀出去吧。场上都是你的人,咱们先把田家这几个小崽子摆平了再说!”

  谁知薛嵩长叹一声,面如灰土:“噫!余今赤身裸体,汝又不着一丝,乳阴毕露。纵事胜,亦将遗为千秋话柄。夫子云:士虽死而缨不绝,况不着一丝乎?不如走休。”

  这会场上那驴嗓子在吼:“诸位,想明白了啊!管他明白不明白,薛嵩是死了,是明白事儿的赶紧回家去,我们田大人来了有赏。不怕死的就留在这儿起哄!”

  于是场上的人声渐息。红线急得用双手来推薛嵩,叫道:“老爷你他妈的怎么了,再不动手下人就要散光了!”

  薛嵩回过头来,这张脸红线都不认识了。简言之,是张死人的脸。他呻吟着说话,其声甚惨:“此乃天亡我薛氏,非田氏之能也。余不合为虢国之男妾,遂遭此报!夫天生德于予,田承嗣奈我何?而天不降德于予,也不怪姓田的骑在我头上屙■■。红线,自古以来,就没人当过我这样的节度使,也没听说过哪个节度使曾叫人撵得光屁股跑。这种事非偶然也,都是我不守士德的报应,现在我觉得四肢无力,心中甚乱,想来命不长矣。你搀我一把,咱们走吧。”

  红线把薛嵩架到林里,扶他坐下。她叉着腰在薛嵩面前一站,气势汹汹,再没一点恭敬的样子,说出的话也都可圈可点:“老爷,我不喜欢你了!你怎么这么个窝囊的样子?老娘跟你,图的是你是条汉子!谁知你像条死蛇,软不出溜。我跟你干什么?”

  薛嵩呻吟一声说:“事非汝能知者,红线,笔墨侍候!老爷要写遗书。”

  “呸!别做梦啦。上哪儿找笔墨?”

  薛嵩一听,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他想起三国时的袁公路来,当年关东二十七路诸侯讨董卓,袁家兄弟为盟主,那时中兴得很。曾几何时,袁公路兵败如山倒,逃到破庙里,管手下要一碗蜜水喝。手下说:只有血水,哪有蜜水?袁公路听了呕血而死,为后世所耻笑。如今他临终,索笔墨不可得,和袁公路差不多了。红线见他可怜,就扯一片芭蕉叶,削个竹签来说:“行啦,您别急,在这上面写吧。”

  薛嵩要写遗书,怎奈手抖握不住竹签,只得把这蕉叶竹签都递给红线。然后又说:“红线你还是跪下来。不是我要拿架子,而是这种时候一定要郑重。”

  红线撅着小嘴下了跪,心里想:狗娘养的,反正就跪最后一回。她现在对薛嵩是一肚子气。那种不遵王化的人,也不懂什么夫妻情分。一觉得薛嵩可恶,就巴不得他早死。薛嵩先问一句:“红线,后园里埋的金银,你要多少?”

  “我要它没用处,随你怎么分派吧。”

  “好。我死以后,劳你把这封书信和那些金子送往长安东三坊薛宅。交薛湃收。这信这么写——说与湃儿知道:汝父流年不利,丧命荒郊,今将毕生所贮,及先祖所传之弓,付汝收持。汝母面前可以说知。汝少年有为,勿以父为念,努力上进,好自为之。又:持书之蛮女,乃父之侍妾红线。临终之时,多蒙彼服侍,吾死后,彼愿再蘸,愿守节,悉从彼便。汝终生当以母事之,不得有违,切切。父字,至德三年六月二十五日。”

  红线写完了见薛嵩画押,气得要发疯,心说我还年轻漂亮得很哩,你叫一个二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管我叫娘,这不是要害死我?可是薛嵩又要她再写一封信,全文如下:

  “李二瓜并长安诸友钧鉴:仆薛嵩流年不利丧在荒郊,十年之约,死不敢忘。今将首级交余妾红线持去,你们好好照顾她吧。我这一辈子,全是被你们这批乌鸦咒坏了!今后梦中见无头之鬼,那就是我来问候诸位。红线是我的大令,对我很好;她到长安,吃喝玩乐,多烦各位招待。她要金子,你们不得给银子,要星星,你们不得给月亮。要有一桩不应,薛大爷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各位家里不免要闹宅,友薛嵩百拜无首,年月日。”

  然后他说:“红线,我知道你这个人不遵王化,无男女之礼法。尔见老爷英雄就走了来,却不意要守很多规矩,这在我们天朝女子,原是天经地义;对蛮婆来说,可是难为你啦。老爷平生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报以涌泉,岂有辜负你这蛮婆的道理。现下有个主意在此:我死之后,你把我的头切下来,身子就埋了吧。这颗头,你按腊猪头做法,先腌后熏。制好了拿到长安去,先给我的狐朋狗友看这封信。等念到一半,你啪地一声把我的头摔出来——有皮无毛,龇牙咧嘴,在案上一滚,吓他们个半死。这帮家伙都是迷信的。见了这种景象,日后难免见神见鬼。一者我报过他们平生相讥之仇,二者你管他们要什么,自无不应者。他们又有钱又有势,你不是要去长安看看花花世界吗?有那帮孙子做护花使者、送钱大爷,包你玩得痛快。”

  说完这些话,薛嵩从壶里抽出一支箭,双手持立,照心窝里就捅。小子阅至此处,不禁掩卷长叹曰:薛嵩割首酬蛮婆,真英雄好汉也!大丈夫来去分明,相随之恩,虽死不忘,相消之恨,虽死必报。就如吴起抱尸,死有余智。小子赞叹已毕,开卷再览——糟了,薛嵩没有死!千古佳话,登时吹灯拔蜡。原来是红线见薛嵩如此气概,就有点舍不得。薛嵩一箭捅下去,她却扑上去握着箭头往下扳,只听“啪”地一声箭杆折为两段。不仅大煞风景,而且可惜了一支好箭。薛嵩就叫:“小贱人,你又来做什么!”

  红线说:“禀老爷,奴婢见老爷吩咐后事,英雄侠气,不减当年,对奴家又是非常之好。小贱人不禁喜欢得紧啦,不想让老爷死。您老人家不就是丢了寨子,活不下去了吗?这件事包在奴身上。不出旬日,我给你夺回来。”

  薛嵩说:“呸!吹什么牛皮,这一阵只听寨中人喊马嘶,田承嗣率千军万马已然进寨。我的部属,非降即丧。山川之险已去,身边羽翼已失。只剩你我主仆二人,还都光着眼子。拿什么去夺回寨子?就算你上山求动了你爹爹,田承嗣的人马甚多,他也撵不走他。”

  红线说:“大人久经沙场,听见人马进寨就知道田承嗣来了,这大概不会有错。田老头不来还不好办,既来了,明天就要他把寨子交还,不然让他烂成一摊水。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小奴家正是这一方的地头蛇!”说完,她请薛嵩少安毋躁,自己就钻草棵走了。

  薛嵩在林子里等着,不到顿饭时,就有几名苗女瑶童到来,奉上酒饭。斩草为窝,编竹为墙,一会儿搭起个绳床叫薛嵩安歇。然后半桩小子、黄毛丫头陆陆续续到这片林子来,有携刀带杖的,有舞蛇弄蝎的。将近黄昏,这种人物到了有二三百之多。薛嵩想:要凭这种队伍去收复凤凰寨,还是门都没有。不过要是去捣乱破坏,倒是够人喝一壶。原来这帮孩子携来的蛇蝎,均系骇人听闻者。什么五步蛇、眼镜蛇、青竹标、过树榕,尚属平常。又有金头蜈蚣、火尾蝎子、斗大的蟾蜍等,及苗人下蛊诸般毒虫。要是把这些东西都扔到凤凰寨里,那儿马上就成了爬虫馆。天刚半黑,只听顽童百口相传日:“大家姐来!”薛嵩张目一视,真红线也!那一身装束,《甘泽谣》载之分明,想系诸君耳熟能详者:梳乌蛮髻,攒金凤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履;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脖子上围一条金鳞大蟒蛇,气派非常。满山童子皆拜曰:见过阿姐。红线又指嵩云:此乃姐夫。童子又拜曰:见过姐夫。红线乃除蟒堆置嵩身云:给我拿着点儿。那东西在薛嵩身上蠕蠕爬动,朝他脸上吐信子。它要是个母的,还可以说是在表示好感;要是公的,多半就是尝尝味道,准备吞了。不消说薛嵩吓得要死。红线登高发令。指派各童各处作乱去了。然后对薛嵩说:“田承嗣处,非我亲自去不可。”于是把那条大蟒抓过来挂树上,要薛嵩写了一封致田承嗣的短简,拿着就走啦。

  这故事的余下部分,薛氏秘籍所载与《甘泽谣》没啥不同,都是说红线夜入辕门虎帐,从田承嗣枕下偷出一个金盒来,里面盛着田的生辰八字。还把他剥得精光,把衣服都拿走。唯一不同之处就是,薛本说,红线盗盒时见田承嗣在梦中犹呼热,心中有所不忍,在他胸前扔了几条眼镜蛇给他抱着取凉。是夜三更,田军忽然炸了营,都说见到猛蛇恶蝎,并有十余人中毒死亡。田承嗣从梦中惊醒,只见七八条眼镜蛇在胸口筑了窝,几乎吓断了气。等到把蛇撵走,又发现枕下失了金盒,被上有薛嵩的书信,当时还以为见了鬼哩。第二天早上薛嵩派人把金盒送回,田承嗣这才大惊大怒,以为薛嵩有什么驱蛇驭鬼的邪法,连忙夹屁而逃。不单不要薛嵩的寨子,还把山边的地盘割了若干县送给薛家。《甘泽谣》所载“明日遣使赠帛三万尺,名马二百匹,他物称是,以献于嵩”,漏了最重要的东西。薛氏秘籍上写的是:“赠帛三万尺,名马二百匹,并割湖西郡县,以献于嵩。”又发《甘泽谣》载红线盗盒时“拔其替饵,脱其襦裳”,把田承嗣剥成了猪猡。为什么这么干却无解释,好像红线是个好贪小便宜的。要按薛本就好解释:她老公在山上光着屁股哩,田承嗣是一品大员,薛嵩也是一品大员,所以田的衣服薛可以穿。及至薛嵩平安渡过危机,红线辞去;《甘泽谣》所载的理由均属迷信,完全不可信。薛本所载则详实可信。原来薛嵩得了山下的郡县,要下山去做有模有样的节度使,忽得长安书信,其妻安国夫人常氏已去世。薛嵩与其妻感情不好,所以也不大伤心。当时就要册封红线为正妻。红线踌躇三日,最后对薛嵩这么说:

  “老爷,你真是一条好汉,奴婢也确实爱你。不过当你太太的事,我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吧。下了山,我也算朝廷命妇啦,要是不遵妇道呢,别人要说闲话,我对不住你。要是恪守妇道,好!三梳头两截穿衣,关在家里不准出来。这都不要紧,谁让我爱老爷呢?还得裹小脚!好好一双脚,捆得像猪蹄子,这我实在受不了!如今这事,只好这么计较:你到山下去做老爷,我在山上称老娘,这凤凰寨原本是我的,还归我管。我也学你的天朝礼仪,养一帮奴才,叫他们跪拜我。拗了我的意思,也如老爷对我似的,动动家法。总之,不负老爷平生教化之功。老爷还是我的大爷,要是想我了呢,就上山来看我。总之,拜拜了您哪。”

  这番话是在半山上说的,说完红线就泣别薛嵩上山去了。薛氏秘籍中薛嵩红线事到此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