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希德国王有时候会微服巡视巴格达,希望能得知人民对他和他的统治有何观感。因此,有一天夜里……
——《一千零一夜》
一封揭露我们近代史上“民主化”时期黑暗面的信件,落到了一名读者手中。这名读者不愿具名,也很合情合理地不愿透露得到这封信的机缘巧合与阴谋背景。信是出自我们从前的军事独裁者之手,内容是写给他显然居住在国外的儿子或女儿。我决定把它原原本本地在这专栏中刊登出来,不修改任何文字,保留帕夏的遣词用字。
“六星期前,八月的某天晚上,天气又闷又热,蒸腾的暑气弥漫在我们共和国创建人过世的房间里,仿佛所有的动作、思想、时间全都僵死了。时间不仅静止在镀金的时钟上——那座时钟始终指着阿塔图克辞世的九点零五分,你们挚爱的亡母总是被它混淆,让你们这些孩子们觉得很有趣——甚至所有多尔马巴赫切宫里、所有伊斯坦布尔的时钟,全部戛然而止,不再移动半分。俯瞰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窗口,平常总是窗帘飞舞,此时却纹丝不动。沿岸的哨兵直挺挺地矗立,像是深夜里的人型模特儿,但这似乎并不是因为我下达命令,而是由于时间突然停驻。感觉到如今我可以实行多年来我一直想做、却从不曾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情,我换上收藏在衣柜里的农夫服装。我从荒废的后宫大门溜出宫殿,鼓起勇气,告诉自己,过去五百年来,在我之前有无数的苏丹曾从这扇边门(以及伊斯坦布尔其他宫殿——托普卡匹宫、贝勒贝伊宫和伊地兹宫——的后门)潜伏出宫,消失在他们企盼已久的城市深夜,而他们也都能平安归来。
“伊斯坦布尔变了好多!子弹不仅无法射穿雪佛兰防弹礼车的窗户,我很快发现,它也惊扰不了我深爱的城市中的真实生活!跨出宫廷围墙,我徒步走到卡拉廓伊,向一个在空气中留下焦糖余香的摊贩买了一些哈发糕。我在一家露天咖啡店停留了一会儿,和坐在那里听收音机下棋玩牌的人聊天。我注意到流莺在布丁店里等待顾客上门,街童指着餐厅橱窗里的烤肉串向人乞食。我来到清真寺的院子里,试图混入晚祷结束后四散的人群。我坐在小巷间的家庭式花园茶座,学其他人那样喝茶嗑瓜子。在一条铺着大石板的巷子里,我看到一对年轻夫妇从邻居家打道回府;母亲包着头纱,父亲抱着打瞌睡的儿子,倚在他肩头:你们真应该看看她依偎着丈夫手臂时的那份深情挚爱!泪水溢满了我的眼眶。
“不是的,我所关心的并不是我同胞的幸福与否。亲眼目睹我同胞如此贫困而惨淡的真实生活,重新搅起我梦中浮现的悲伤与恐惧,即使是在今天这样一个自由与幻想之夜,也有一种踏出现实之外的感觉。我试着通过凝视伊斯坦布尔来甩掉这种不真实的感觉与恐惧。透过橱窗望着糕饼店里聚集的人群,望着夜里最后一班公共客运渡轮靠岸,竖立着漂亮烟囱的船只放下一群群乘客,我的眼里一次次流下悲伤的泪水。
“我所颁定的宵禁时间差不多快到了。因为想在回程的时候享受海水的清凉,于是我走向埃米诺努的一个船夫,付他五十库鲁,请他划船载我到对岸,放我在卡拉廓伊或卡贝塔斯下来。‘你脑袋坏掉啦,老兄?’他回答我,‘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刚好是我们的总理帕夏坐汽艇巡逻的时刻?水面上要是被他看到了,都会被抓起来丢进地牢里。’我拿出一卷粉红色的纸钞——上面印着我的肖像,刚发行的时候在我的敌人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我心知肚明——摸黑塞进他手里。‘如果我们坐你的船出去,那么,你可以带我去看总理帕夏的汽艇吗?’‘到油布底下躲好,不准乱动!’他说,用抓着纸钞的那只手朝船首比了比。‘真主保佑!’他开始划船。
“黑暗中我说不出我们朝哪个方向去。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金角湾?还是往外到马尔马拉海去?无波的水面静悄悄的,仿佛一座停电的城市。躺在船头,我可以闻到弥漫在水面的氤氲。远方传来一阵马达的声响,船夫低声说:‘他来了!他每天晚上都会下水!’等我们的船在布满贻贝的浮船坞后藏妥后,我迫不及待引颈张望,看见探照灯冷酷地扫过整个城市、码头、水面和清真寺,由左扫到右,再转回去,好像在质询周边。然后我看到一艘白色大船缓缓驶近,甲板上是一排穿着救生衣拿着枪支的贴身保镖,他们头顶的舰桥上站着一群人,而更高处的平台上,独自伫立在那儿的,正是假总理帕夏本人!昏暗的光线下,我只能趁船舰驶过时依稀瞥到一眼他的形体,尽管周围很暗又薄雾笼罩,但我终究观察到他的衣服竟和我的一模一样。我要求船夫跟踪他,却是徒劳无功。他告诉我宵禁时间已经到了,接着就放我在卡贝塔斯下船。街道几乎已经空无一人,我蹑手蹑脚地溜回皇宫。
“那一夜,我满脑子里都是他——我的分身,假帕夏——然而并不是在想他是谁、在水面上干吗,我之所以想着他,是因为通过思考他,我可以审视自己。隔天早上,我向执行戒严的总司令们发布一道命令,把宵禁时间延后一个小时,好让我能有更充裕的时间来观察他。电台广播立刻宣布了这项法令,接着并播出我对全国的声明。为了营造出较轻松的气氛,我还下令释放一些羁押犯,命令也很快被执行。
“那天晚上的伊斯坦布尔欢乐些了吗?完全没有!事实显示我的子民无止无尽的忧伤并非因政治压迫,如我肤浅的反对者所言,而是来自另一个更深沉而无法否认的源头。那天晚上他们仍旧抽烟,嗑瓜子,吃冰淇淋,喝咖啡。他们也一如往常地哀伤,聆听着咖啡馆的收音机里播放出我宣布缩短宵禁时间的声明,陷入沉思。然而他们是如此‘真实’!置身于他们之中,我感到一阵心痛,像是一个醒不过来无法重返现实的梦游者。不知什么原因,埃米诺努的船夫已经在等着我,于是我们立刻起航。
“这天夜晚风大而颠簸。我们等了一会儿假总理帕夏,因为他迟到了——似乎有什么征兆要他小心谨慎一点。小船划出水面,远离卡贝塔斯,躲进另一个浮船坞后。我望着船舰,然后端详着假总理帕夏,我不禁暗想,他看起来好真实,他真是美丽——仿佛‘美丽’和‘真实’两个词可以同时并存似的。有可能吗?他高踞在舰桥的众人头顶上,眼睛仿佛两支探照灯,紧紧望着伊斯坦布尔市区、它的人口以及它的历史。他看到了些什么?
“我把一叠粉红色钞票塞进船夫的口袋里,于是他推动船桨往前划。我们顺着波浪一路颠簸摇摆,最后在卡辛帕夏区的船厂边追上了他们,不过我们也只能从远处观望。他们坐进黑色和深蓝色的加长礼车,其中一辆正是我的雪佛兰,然后就消失在加拉塔的夜里。船夫不停抱怨说我们拖得太晚,宵禁时间马上就到了。
“再度踏上岸后,一股不真实感袭上心头,最初我以为是由于刚才在颠簸的海上摇晃了太久,一时头重脚轻所致,然而并非如此。走在因为我的宵禁令而空无人迹的深夜街道上,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陡然攫住我,仿佛只存在我梦里的一个幻影就出现在眼前。芬丁克里和多尔马巴赫切之间的大街上,除了一群狗之外没半个人影——不把卖烤玉米的小贩算进去的话,小贩在前方二十步外匆匆忙忙推着推车,还不时回头朝我张望。从他的神情我猜测他怕我,想要赶快逃开,而我却想告诉他,他真的该怕的是躲在街道左右两排高大栗子树后的东西。不过,正如在梦里,我开不了口告诉他;也正如在梦里,说不出话让我害怕,或者,害怕让我说不出话。我害怕树后面的东西,它跟随着我们流动。我加快脚步,卖烤玉米的小贩见状也加快脚步。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更糟的是,我明白这不是一场梦。
“第二天早上,为了不想再经历一遍同样的恐惧,我要求再度缩短宵禁时间,并释放另一群羁押犯。对此我没有多作解释;电台播放了我之前的声明。
“经验教导我,生命中什么都不会改变,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将会看到一如往昔的城市景象。果然如此。有些户外电影院延长了播映时间;也只有这样而已。卖粉红色棉花糖的小贩的双手依然是粉红色,西方游客的脸也依然是白色的,多亏了导游的带领,他们才敢在街上走动。
“我的船夫在同一地点等我,可以说假帕夏也是如此。下水后不久,我们便遇到了他。这天风平浪静,就如第一次出航的夜晚,除了水面没有丝毫雾气。在墨黑似镜的海上,我能看见帕夏高踞在舰桥上方同样的位置,与反映在水面的城市灯火和圆顶一样清晰。他是真实的。不仅如此,他也看见了我们,毕竟在这么一个明亮的夜里,任谁都看得到。
“我们的船尾随着他在卡辛帕夏码头停泊。我不发一语踏上岸,他那群看起来不像军人倒像酒店保镖的手下马上跳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三更半夜在这里干什么?我局促不安地解释说宵禁时间还没到,我是一个穷乡巴佬,来城里看看,住在斯克西一家旅馆里,趁着回乡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想大胆地来坐船晃一圈,我实在不知道帕夏的宵禁……但吓坏的船夫却向带着手下走过来的总理帕夏供出了一切。虽然帕夏一身便服,看起来却比较像我,而我看起来却像个乡巴佬。他听我们又解说了一次,然后下达命令:船夫可以离开,我则跟帕夏走。
“车子驶离港口,我和帕夏单独坐在雪佛兰防弹车的后座。有司机在,反倒加深而非消除我们两人独处的感觉,尽管他和长型礼车本身一样安静地坐在前座开车,和我们中间用一块玻璃板隔开——我的雪佛兰没有这项配备。
“‘我们等待这场相会已经等了好几年!’假帕夏说,我觉得他的声音一点都不像我。‘我知情地等着,而你则毫不知情地等着。但我们谁都没料到竟会在这种情况下相见。’
“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他的故事,并没有因为终于能讲出这个故事而兴奋,反而是因为好不容易能结束它而心平气和。原来在军事学校念书时我们是同一班。我们选了相同老师开的相同课程。同样的寒冷冬夜,我们两人都外出接受夜训;同样的炎热夏日,我们两人都在石头砌的营房里等待水龙头流出水来;而当我们获准休假时,两人便会一起去逛我们最爱的伊斯坦布尔市中心。那时他便隐约察觉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虽然不尽然一模一样。
“早在学生时代他就明白我会比他更成功,我们两人在各个方面暗中较劲,争取数学成绩的最高分、打靶练习的红心、全校的风云人物、最优良的操行记录以及班上的第一名。他很清楚最后将会是我,入住那座屋里的静止时钟老是让你那亲爱亡母感到困惑的皇宫。我提醒他,这必然是一场‘秘密’的竞争,因为我既不记得在军事学校里曾经跟任何同学竞争——我时常建议你们孩子要这么做——也不记得有他这么个朋友。听我这么说,他一点都不惊讶。反正他退出了这场比赛,因为他发现我是如此自信,甚至没有察觉两人之间的‘秘密’竞争,而且我早已超越了同班同学和学长们,超越了中尉甚至上校。他不愿意成为站在我背后的暗淡影子,也不希望像个二流的模仿者一样复制我的成就。他要当个‘真实的人’,不要做影子。听着他不断解释,我望着车窗外——我开始觉得它不怎么像我的车——看着伊斯坦布尔空荡荡的街道,偶尔瞥一眼我俩面前一动不动保持相同姿势的膝盖和腿。
“稍后他说,这次的偶遇并不在他的计算之中。在那个年代,一个人不需要是先知,便能预言出我们贫困的国家在接下来的四十年间,将受到另一个独裁者的支配,伊斯坦布尔将落入他的手里,这个独裁者将是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职业军人,而这位‘军人’终将会是我。所以,通过简单的推理,在军事学校期间他已经勾勒出了未来的远景。他要不然就像所有的人那样,当一个鬼影,徘徊于特立独行和庸庸碌碌之间,游走于永无翻身的现实生活、无边无际的过往回忆,或是由我担任未来总理帕夏的虚幻的伊斯坦布尔。要不然,他就得用一辈子来找寻方法,使自己成为‘真实的’。他承认自己为了找到这个方法,故意犯了一件小罪,罪行严重到足以让他被踢出军队,但又没有严重到要坐牢。听到这里,才第一次唤起我对这位平庸同学的印象。他叙述自己假扮成军事学校的总司令,去视察守夜的部队,结果被人成功地逮到。被开除后,他进入业界做生意。‘每个人都知道在我们国家要赚大钱有多容易。’他骄傲地说。矛盾的是,这个国家却是处处贫穷,原因在于人们从不被教育要富有,而是被教导要贫穷。一段沉默之后,他补充说,是我教会了他如何成为真实的人。‘你!’他亲昵地说,强调那个字,‘经过这些年后,我才惊觉你比我还不真实。你这可怜的乡巴佬!’
“一段很长、很长的静默。裹在这一身副官为我准备的纯正乡巴佬服装里,我觉得有点荒谬,但更觉得不真实,被迫在一场幻想中扮演我完全不愿意的角色。在这段沉默中,我了解到这个幻想是建立在我从加长礼车窗户看出去的伊斯坦布尔景象,如同一部慢动作电影:荒凉的街道、人行道、空旷的广场。我的宵禁时间已到,这里恍若无人居住的空城。
“此刻我才明白,我那狂妄自负的同学展示给我看的,只不过是这座我所创造的梦幻城市。我们驶过木造房屋,在高大的栗子树下它们看起来渺小而破败。我们穿过侵占墓园土地的贫民窟,抵达梦境国度的门口。我们下坡,驶在石板路上,道路已经让给了争执追逐的狗群;我们上坡,走在坚实的地面,路旁的街灯投射出来的是昏暗而非光亮。穿梭在一条条幻影街巷里,水泉干涸,围墙坍塌,烟囱断裂。带着莫名的恐惧,我看见清真寺像是故事书里的巨人打着瞌睡。车子驶过公共广场,那儿的水池空了,雕像年久失修,时钟也停了,我不禁要相信,不单是皇宫里,全伊斯坦布尔的时间都静止不动。一路上,我完全没有听我的模仿者在讲什么,不管他在商场成功的经历,还是他认为适合我们此刻的故事(一个老牧羊人撞见老婆与情人的故事,以及《一千零一夜》中拉希德国王迷路的那则传说)。天将破晓时,以你我姓氏命名的大街,和所有其他街弄巷道和公共广场一样,已幻化成为一场梦境的延伸,不再是现实。
“快要天亮前,趁着他在描述一场鲁米称之为‘两画家之争’的梦,我拟好了一篇声明稿(也就是我们的西方盟友私底下询问你的那一篇),关于解除宵禁和戒严,准备稍晚通过电台广播公开发表。结束了无眠的一夜后,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试着睡场觉,脑中胡思乱想,我想像那些空旷的广场在经过这一夜之后将会人声鼎沸,停止的时钟将开始走动,而一种比幻影还实在的真实人生将涌上桥梁,涌向电影院大厅,涌入顾客们嗑着瓜子的咖啡馆。我不知道在这片将我塑造成真实的伊斯坦布尔土地上我的梦究竟有多少成真。然而我听我的侍卫们说,自由,一如以往,启发了不只是梦想家,更多的是我的敌人。再一次,他们开始在茶馆里、在旅馆房间内、在桥下组织起来,计谋推翻我们。我已经听说有机会主义者在皇宫外墙涂上政治口号,字里行间的意义没有人参得透。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苏丹君主微服出巡的时代早已过去,只存在于书本中。
“有一天我读到一本书,汉默的《奥斯曼帝国历史》,书中提到谢里姆一世在尚未登基前,曾经微服出巡大不里士。由于他是个颇负盛名的西洋棋高手,当同样热衷西洋棋的伊司美沙皇听闻此事后,便一时兴起,邀请这位一身托钵僧褴褛装束的年轻人进宫。一场漫长的棋赛结束后,谢里姆打败了波斯沙皇。多年之后,伊司美沙皇才领悟到那位在棋赛中打败他的人,并不是托钵僧,而是奥斯曼帝国的苏丹谢里姆一世,沙皇正准备在察德伦战役后夺下他的大不里士城。我不禁怀疑,恍然大悟的沙皇是否还记得两人棋赛中的步数。我那狂妄自负的模仿者必定清楚地记得我们游戏中的每一步。顺道一提,西洋棋刊物《国王与卒子》的后续几期,我一直没有收到。我会拨款到你大使馆的账户里,麻烦你再帮我续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