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是从多高的地方跌下来的,只听一声沉闷的扑通声,我便落到了地上。在巨大的冲击力下,足足五分钟,我都喘不上气,而有那么一会儿,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着不动,已然手足无措。我的脸贴着沙子,细小的沙粒沾在我的睫毛和嘴唇上。但我并没有注意到。
艾玛。我依然喘不上气,却还是挣扎着站起来。我在原地转了个圈儿,寻找她的踪迹。不过我知道她消失了。
狂风减弱成了微风,黑暗消散。不远处的火堆清晰可见,浅灰色的乌云在我头顶上方翻动。到处都看不到艾玛。
“艾玛!”我一次又一次地呼喊艾玛的名字,却只是对着空荡荡的空气大叫。
“希瑟?希瑟,出什么事了?”
是道奇。我看到火光映衬出了他的轮廓。我看着他迈出一步,两步,三步。他远离火焰,走进黑暗中。
不要!我飞奔起来。我不要他离开安全的篝火。他看到我向他猛冲过去,便停下来。
“道奇!”我甚至都没有尝试让自己停下,一下子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被我撞得有些趔趄,却还是稳住我们两个人,不自觉地用手抓住我的手臂。“道奇,是真的!”
“什么?”他低头看着我,迷惑不解地皱起眉头,“什么是真的?希瑟,艾玛去哪儿了?”
“你没看到吗?你没感觉到风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轻轻晃了晃我。他压低身体,与我平视,深深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希瑟,艾玛呢?”
我咳嗽两声,哽咽起来。“她消失了!”
“消失?什么意思?希瑟,别胡说了!”
他又摇晃了我一下,变得激动起来。他的举动并没有让我冷静下来,只是让我的眼泪更快地流出眼眶。我开始号啕大哭,喘着粗气,小声嘟囔着。我的双手抓着他的胸口,可怜地寻找慰藉。我希望他能抱抱我,他却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一个解释。但我说不出话来。
可我还是尽量开口,却只能抽噎着说出断断续续的胡言乱语。
“艾玛消失,她消失了。那个东西……她说过的那个东西,是真的。我看到它了。它向下扑过来,它……它……抓走了她。我试着去阻止它,可它太强大了。”
道奇只是目瞪口呆地瞪着我。
我看向海滩,此时它是那么静谧。我能看到丢弃的手电筒发出的细小光芒,我们找到的木头也丢在那里。险恶的氛围不见了。恐慌,紧迫,恐惧,统统消失了。只有海滩。普普通通的海滩。
我扭头看向道奇。
“你没看到吗?”我又问了一遍,这会儿,我稍稍镇定了下来。火光照耀着我,道奇在我身边,整件事又显得特别怪诞。可我看到了,感觉到了。而且,艾玛消失了。
“我什么都没看到。”道奇说,他看起来非常苦恼。“我看到你们两个走了过去,然后就看到你们飞快地向回跑。再后来,四周陷入了黑暗,我想是手电筒没电了。我等了半天,你们还是没回来。然后我就听到你们在叫。”
“那风呢?”我追问。
“什么风?”
此时风平浪静,微风连我肩上的碎发都吹不起来。
“三分钟前刮的飓风呀?”我坚持道。
这片海滩很小。怎么可能一百米外发生的事儿,道奇却感觉不到?
“希瑟,没有狂风。”道奇肯定地说,“艾玛去哪里了?”
我已经告诉过他了。我说了两次。
“她消失了。它把她抓走了。”我说,“道奇,那个东西凭空出现,抓走了她。就好像她说过的达伦消失时的情形一样。是真的!”我喊出最后几个字,看到他脸上写满了不置信。
“好吧。”他说着无奈地举起手,表示投降,“好吧。”
然而,他还是不信我。他八成只是担心我又要尖叫哭闹了。我一下子怒不可遏,猛地转过身,绕着篝火踱步起来。我捋捋头发,感觉到旋风把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我觉得此时我已经不在乎外貌了,却突然觉得很尴尬。我瞥了道奇一眼,从衣兜里拿出一根皮筋,胡乱把头发挽成发髻。然后,我又开始踱步。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这片海滩并不安全。那个东西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面对一个能呼风唤雨、把人吸走然后凭空消失的怪物,一堆就快灭掉的火能提供多少保护?
可若是离开……离开就意味着要进入黑暗。
我坚决反对这个选择。那里潜藏着未知。我们到时候什么都看不见,我还弄丢了手电筒。我想象着这样的情形:我们摸索着来到停车场,爬上小山,漫无目的地在黑暗中游荡。等待救援。等待黎明。等待怪物来袭。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我们必须待在这里。
我转身看向道奇。他站在那儿,双臂抱怀,望着我。我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这是因为火光减弱了,火越来越小。我看看左边放柴火的地方。一根都没有了。
“对不起,我没把柴火带回来。”我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找到了。我都把柴火抱在怀里了,但是——”
“别管柴火了。”道奇很快说。
“可是火……”我指指此时就快熄灭的火焰。
道奇看向手电筒发出的光点。“你把手电筒掉在什么地方了?”他问,“是那里吗?”
“你不能去拿。”我说,直接回答了我知道他下面要说的问题,“不能去。我们得留在这里,在篝火边上,哪儿也不能去。”
毕竟,此时火焰还在燃烧……
道奇烦躁不安,依然瞟向那个光点,并没有注意闷烧着的灰烬此时只剩下一堆红黑色的混合物。
“那里不安全。”我说,“道奇!”我等他看着我,“那里很危险。”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我们没有理由再分开。而我就是死也不愿意再到那里去。
他依然不相信我,侧着身,一只脚伸在前面,像是在考虑该不该逃之夭夭。
“你觉得我是在编故事?”我小声说。这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是。”他立即道,“不是,只是……希瑟,如果那里真有一个东西,那你怎么知道它怕火呢?”
我不知道。可不知怎的,我能感觉到。反正就是这里感觉更安全。起码在它来的时候,我们能看到。
“求你了,别丢下我。”我小声说,“求你了。”
我在椅子上坐下,表现得很明白:我哪儿也不去,还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他。他显得很苦恼,又看了看此时在闪烁的手电筒,像是它在呼唤他。跟着,他回头看着我。我维持镇定的表情,紧咬下唇,免得它不停地哆嗦,我还猛眨眼,阻止更多泛滥的泪水顺着脸颊向下流,用眼神请求着。
“希瑟……”
“我们可以把衣服拿来烧。”我说,“还可以烧睡袋。帐篷也可以——”反正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出来露营了,“只要……只要留在这里。”
道奇向我走了一步,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他回头看了一眼,手电光闪烁几下,像是在发射紧急求救信号,接着便熄灭了。整个海滩笼罩在浓重的黑暗中,再也看不到那些木头在什么地方。去拾柴不再是一分钟就能完成的任务。四周那么黑,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个变化对我有利吗?
道奇叹口气,我屏住呼吸。我看着他一瘸一拐走到篝火边上,将两只手都放在最后一点火焰上方。火光太暗了,他的脸几乎都笼罩在黑暗里,双手却被照得通红。
“不能烧睡袋。”他小声说,“它们可是用防火材料做的。”
我暂时取得了胜利,不由得咧开嘴对他笑笑,他也笑了,只是有点沮丧。
“还是先烧衣服吧。”他说。
把其他人的衣服丢进闪烁着幽暗光芒的余烬里,感觉很糟糕,但我们还是那么做了,并且保证会给他们买新的。我还开玩笑说,在烧掉艾玛的衣服前,最好看看是什么牌子,省得她让我们赔给她名牌货。假装他们安然无恙,假装他们一定会回来,会感觉好过一点。
火苗太小了,我们只好把打火机油倒进去,这才把衣服点着。衣服一点着,就燃烧得很快。道奇只得不停地倒打火机油,才能维持火焰不灭。我不知道瓶子里还剩下多少,可每次他向火焰倾斜瓶子,都有机油洒出来。
“想不想听点有意思的事儿?”他问,机油燃起了更多的火苗,暂时照亮了他的脸。
“什么?”我问,还笑了笑,算是呼应他那紧绷尴尬的微笑。此时此刻,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
“我本来希望这次出来过生日——”我哈哈笑了出来,他只得住口,“怎么了?”
“我都忘了今天是你生日了。”我说,“我还给你带了礼物呢。”
他笑了。“你的礼物是不是很棒?”
“是本书。”我说,“一本教材,讲的是化石。”我忧郁地笑了,“我想我们可以把它烧了,就放在我书包里呢。”
“不要烧。”他柔声说。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我看着冒烟的火焰,又看看道奇。他正看着我,样子有点怪。
“你本来希望是什么?”我问,希望说话能掩盖我感觉到的尴尬。
叫我惊讶的是,他竟然害羞了。
“我本来希望,也许有了满天星斗,再加上明亮的火光——”他哈哈一笑,“或是喝了酒,我希望,或许我和你……”他并没有把话说完。
我惊诧地望着他。
“或许不行。”他喃喃地说,有点难为情。
我试着重新换上一副表情,只是我的表情定格在了那副丑样子,弄得道奇彻底误解了我的反应。
“真可惜被那个怪物搅和了。”我终于让我的声带恢复了功能,却没办法表现出我想要表现的那种轻快的玩笑口吻,“不然的话一定会很美好。”
不止是美好。一定会令人终生难忘。
他看看我,对我笑了笑。我也对他笑笑。此时此刻,幸福正在溶解堵在我胸口的寒冰,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因此下地狱。
“把你的手给我。”道奇伸出右手,手心朝上,当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中,他将我们两个都从座位上拉了起来。沙滩崎岖不平,我们晃了几晃,我不确定是道奇失去了平衡,还是我的重心不稳。不过不要紧,他用手轻轻揽着我的腰,突然之间,我的注意力只能放在这一件事情上。
“我早就该这么做了。”道奇告诉我,跟着,我还没想到该怎么回答,他就吻了我。他用炽热的唇贴着我的唇,双手先是搂着我的腰,然后沿我的手臂向上移,最后捧起我的脸。
他在吻我。
他的唇软软的,舌头在我的口中探索。到处都是那么炽热。我周围的空气似乎随着这份热度而闪闪发光。
我的理智在大声提醒我,不该这样,毕竟我们的朋友都不见了。有个邪恶的东西潜伏在黑暗中。然而,我需要道奇的吻,正如我需要呼吸。
压力太大了。气氛太紧张了。我需要做些事情来缓解这份压力。我们都是如此。
良久,道奇终于向后退开,依然用双手温柔地捧着我的脸,说了什么。我看到他的嘴在动,却听不到他说的话。
“什么?”我问。跟着,我意识到他可能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因为,起风了。
起风了。
“道奇!它来了!”我低头看了一眼篝火。这会儿,火苗又弱了,火焰都蹿不出我们挖出来的那个很浅的火坑。“快点,得把火烧旺才行!”
道奇慢慢地做出反应。他眨巴眨巴眼睛,愁容满面,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蜡黄,眼窝凹陷。似乎他又开始发烧了,而我直到此刻才发现。缺乏睡眠,缺少食物,压力过大;他的身体又开始发热。
他松开我,慢慢地走了两步,俯身看我们从帐篷里找来的一堆可以用来烧火的东西。剩下的不多了,只有几双卷起来的袜子。
“只有这些了。”他说着把袜子扔进火堆。一开始,袜子并没有烧着。我注意到风越来越大,便在火焰中心倒了点打火机油。这稍微起了点作用。我抬头看道奇,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脸,以及片刻之前我刚刚吻过的唇。
不过已经不容我细细思考了,因为在道奇身后,有一个东西正从天而降,速度比俯冲下来的乌鸦还要快。是一团黑影,半掩在用来伪装的云层后面。是那个怪物。我惊恐地张大眼睛,可劲风刮来,吹得我的眼睛生疼。它的速度有多块?时速一百英里?两百?快到我都看不清它在动。
它的速度太快了,我们根本逃不掉。
道奇在看到我的表情后张开嘴,但他来不及问出任何问题。就这样,我眼睁睁看着巨大的爪子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我看到痛苦、震惊和恐惧出现在他的面孔上。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能失去道奇。我伸出手臂死死搂住他的脖子不放。他用手钳住我的腰,手指掐进我的屁股,我感觉疼痛难忍。有什么东西在抓挠和拉扯我的脸和头发,但我把头扭开,躲在道奇的肩膀后面。我死死搂住道奇不放,抓住他的T恤衫。我绝对不会松手。
我不要像失去艾玛那样失去他。
我们都被拉到空中,我感觉到了向上提升带来的压力。我猛踢双脚,希望可以踩到地面,但我的脚下空无一物。唯一支撑我的东西便是空气,以及我拼命抓住的道奇。我搂住他脖子的力道那么大,肯定弄得他喘不过气了。
“希瑟!”他在我耳边喊道。
我无法回答他。我必须集中全部注意力,才能抓住他不放开。我太重了,引力似乎加大了一百万倍,拼了命要把我拽回地面。我们每升高一英尺,我就越难坚持下去。
但我绝不放手。
就在这个念头划过我的脑海之际,幽灵使劲儿扯住我的头发,向后一拉,力道足以扯断我的脖子。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求生本能发挥了作用,大脑接管了我的身体,我的手指一根根松开。
我重重跌到地上,这时候我依然在抵抗这种本能,想要再去够道奇。只是太迟了,我的手抓了个空。
我落到地上。在冲力之下,我不得不蹲伏下来,我抬起头,姿势如同一只猫,眼睁睁看着道奇那猛踢的双腿越升越高。那个怪物拉着他,向大海飞去,距离我越来越远。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该怎么办?我疯狂地看向四周。每过一秒钟,道奇就离我远一点。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恐惧在我的胸膛里积聚。
“你想要什么?”我对着天空大喊。
有什么是它想要的?它可能想要什么?祭品?用我们的性命来平息它的饥渴?献给邪灵的祭品?
祭品。我不就有一个吗。祭品。我一边骂自己太蠢,一边把手伸进衣兜。我的手颤抖得厉害,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我想拿的东西拿出来。
“给你!”我挥舞着那枚胸针大喊道,“给你!你是不是想要这个?过来拿呀!快点过来拿呀!”
这一招奏效了。那个怪物咆哮一声,道奇的身体随之落了下来。他没有掉在我脚边相对柔软的沙滩上,而是摔到了附近的岩石上,还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半身体泡在海水里。
没时间跑过去看他怎么样了。我的英勇壮举取得了预期收效:我成功地救下了道奇。与此同时,我也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我往后退,目光牢牢定格在那个向我俯冲过来的怪物身上。胸针依旧被我攥在手里,微微扬起,清晰可见。我把它藏在后背。我也不确定要做什么。我不知道如何毁掉这枚胸针,也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有帮助。我唯一想到的事就是摆脱它。
我慌里慌张地深吸一口气,转过来,发足狂奔。我跑过火光闪闪的余烬,心想,那东西的爪子随时都有可能抓住我的后背,把我扯向空中。风声在我耳边呼呼响,昭示着那个怪物就在后面。我看着黑暗,希望能找到武器,或是逃跑路线。但我两样都没找到。
风势越来越大。我的后脖颈感觉到针扎般的疼,仿佛那里能感觉到危险的存在。我吓坏了,无法清晰思考,我做了我唯一能做的事:我凝聚起浑身的力量,把胸针扔了出去。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黑暗比以往更令人窒息,可胸针似乎散发出了光芒。我看着它划出弧线,坠向地面。我根本就没把它扔出去很远,甚至都没扔进海里。结果圆盘在空中旋转几周,穿过半圆形的入口,飞进了道奇的帐篷。它落在睡袋之间,我看不到它了。
现在该怎么办?胸针还在这里,距离太近了。但距离又很远,我无法去把它取回来。要是我到帐篷里去,就出不来了。毕竟怪物就近在咫尺。我无助地望着前面,绝望地期盼着胸针能神奇地自己出现,飞远,把怪物引走。
我的双眼牢牢盯着前方,双脚一直在跑。我没有看到那个洞,就是我坐在火边等待时用我自己的脚挖出来的洞。我的脚踝狠狠地扭了一下,我的腿随之一弯,只听扑通一声,我摔倒在沙滩上。
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很快吸了一口气,耸起双肩,闭上眼睛。等待着。
尖厉的飒飒声响起,幽灵越来越近了,近到好像就在我的左耳边发出嘶嘶声。但是那个响声从我身边划过。一个黑影遮住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光亮,但刹那之后,黑影就移开了。向帐篷飞奔而去。向胸针飞奔而去。
我没有停下来去好奇。我扶住椅子,慌忙站起。道奇那件柔软的羊毛罩衫依然搭在椅子扶手上,这会儿滑到我的手上。我先是看看它,又看看火堆。我看到打火机油就放在一边。嘀嗒。嘀嗒。嘀嗒。一个计划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了。
我一挥手臂,把罩衫丢进火里,只是抓住罩衫的袖子。这会儿火就快灭了,但我抓起打火机油,使劲儿向外倒。结果它喷到沙滩上,我的衣服上,我的手上,但有足够的液体淋到了闷烧的余烬上,罩衫很快就着了。
“太好了!”
我转过身,冲向帐篷。风更劲了,被风卷起的飞沙吹到我的脸上,我什么都看不到。我拉着着火的衣服,继续往前跑。我一口气拉开帐篷门的拉链,将剩下的打火机油都淋在篷顶。
我不知道那个怪物是不是在里面。我看不到它,也听不到它的声音。可那枚胸针在里面,我必须认为这表示那个怪物就在附近。我抡起罩衫,将着火的一端猛挥到帐篷一侧。
着火的衣服一触到闪闪发亮的帐篷织物,火焰就蹿了起来。火焰令人目眩,吞噬了整个帐篷,火苗直冲天际,如同十几条蠕动的毒蛇。这会儿,除了火焰的怒号声,又出现了一声痛苦的嘶嘶声。嘶嘶声加剧,变成了咆哮,化为了尖厉的叫声。叫声达到了顶峰,似海浪般接踵而至,震耳欲聋。这是将死之际才会发出的声音。
是那个怪物。
很好。去死吧。正合我意。
我向后退,远离这叫声,远离那令我皮肤灼痛的热度。我退后一米,又一米,那叫声在渐渐变小。但热度没有减弱。反而加强了。我的脸发烫,不过热度的来源在较低的地方,蔓延过了我的腹部。有火在燃烧。火势猛烈。痛苦不堪。
我身上着火了。我刚才把一些打火机油喷到了罩衫上,这会儿,火焰吞没了我的衣服。刚才,帐篷着的火太亮,我没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小团火,但此时我注意到了。我尖叫起来,在原地跳动起来,用手去拍打火焰。火焰反扑过来,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去拍打我那烧焦的衣服。每过去一秒钟,我都能感觉到热度在炙烤我的肉体。一股令人恶心的气味升起,有尼龙衣服上的塑料燃烧发出的气味,还有一种和食物很像的气味,这两者混合在一起。是我。我不由得一阵恶心,用我赤裸的手更用力地拍打腹部。
我终于取得了胜利。破破烂烂的衣服垂在我身上,冒着烟,从烧出的大洞可以看到里面的T恤衫。T恤衫也被熏黑了,不过我没去理会。我的注意力都在我的那只手上。或者说,那个东西本该是我的手才对。我把它抬起来,借着依旧在猛烈燃烧的帐篷发出的火光看过去。那只手只剩下骨架。皮肤和肌肉都烧没了,只剩下肌腱和带血的骨头。我尝试弯曲手指,结果疼得手臂直哆嗦。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疼痛。滚烫的疼痛,火辣辣的。疼痛感贯穿我的整条手臂,直冲大脑中心,在那里跳动着,像是警报器直响。我的眼前一片光亮,边缘则是黑的。跟着,我的整个身体停止了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