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你还好?”
这是我第四次这么问了,我的问题又一次得到了“我很好”这样简短的答案。
我们徒步沿公路向文明世界走去,那辆汽车则闲置在我们身后的停车场里。达伦不让我们开车走。道奇的鼻子挨了达伦一拳,这会儿还在流血。他刚才立即就要启程去找人。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让他等我三分钟,我好去拿衣服,然后,他就快步走出了营地。
“需不需要纸巾?”我问,我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
“不需要。”道奇用袖子一抹鼻子,白色上衣上立即留下了一道血印。
我不再吭声,只是集中精神赶路,小心避开公路上很深的积水洼。我的小腿火烧火燎地疼,饿得前胸贴后背,都快没力气了。但我不愿意让道奇放慢速度,毕竟他现在这么心烦意乱。老实说,我现在有点害怕他。他好像失控了,虽然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可他的嘴唇在动,一直在小声说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住,转身看着我。我向后倒退两步,站住不动。
“我的意思是,”他怒吼道,说出了我刚才没听清的想法,“我早就知道他不喜欢马丁,可看在老天的分上!他昨天一整晚都知道马丁失踪了,竟然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他只想着和艾玛在帐篷里鬼混。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
我焦虑地看着他,一想到我必须回答,就很担心,唯恐会说错话。
“真不敢相信他竟然不许我开他的车。”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继续说道,“我们本来应该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地方,打电话给他。可我们现在只能在这个荒蛮的地方走路。要是他没回应……”
道奇没有说下去,他别开脸,望着大海,今天的大海是深蓝色的,天空乌云密布。我明白。如果马丁没有回应,我们怎么才能知道他到底怎么了?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他?我们已经去他可能走的方向找过了,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好啦。”我轻轻地说,“我们赶快去找信号吧。”
道奇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看着我点点头,又扯了下嘴角,对我笑笑。他垂下肩膀,脸上的表情变了,更像是我认识的那个男孩子,只是多出了血迹。
“你确定不需要面巾纸吗?”我问道,我们再次走了起来,这次的步伐镇定了许多。
道奇试探性地伸手摸了摸鼻子,皱起眉头,立即把手放下来。
“我是不是很吓人?”
“红色并不适合你。”
我这话本没什么好笑,道奇还是哈哈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笑声听起来很苦涩。
“给你。”我从衣兜里拿出一包克里奈克斯牌纸巾,拿出一张递给他,“有花粉病的人一向都是纸巾不离身。”收到他探询的眼神,我解释道。
“谢谢。”他接过纸巾,向后仰头,用纸巾堵住从他鼻子里向外流的鲜血,“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达伦。”他用面巾纸堵着鼻子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马丁,而不是为了达伦把他的鼻子打出血这事。不过这也让他们之间的仇恨深了一分。达伦是这世上最大的大饭桶。我真不明白,除了肌肉,艾玛看上他哪里了。打完架之后,她很生他的气,主要是因为道奇的鼻子流血了,而不是因为他在马丁这事儿上撒了谎。可现在她和他在沙滩上,而不是和我们在这里。此举已经表明了她到底偏向谁。
道奇说得对,到大路的这一路上,我们就连一辆车都没看到。在我们来到山顶的时候,唯一的声响便是一台发电机轻轻地嗡嗡响着。道奇看了看他的手机:没有信号。我的也是一样。几分钟之后,一辆白色面包车飞快地驶过。又过了五分钟,一对老夫妇开着一辆很旧却干净整洁的奔驰车慢悠悠地过来了。他们停下车,丈夫摇下车窗,问我们是否还好,可看到道奇满是鲜血的脸,他很快就高兴不起来,接着便把车开走了。
“也许马丁真的搭车走了。”道奇看着奔驰车消失在拐弯处,喃喃地说。
也许。
我们翻过一道栅栏,来到一片空荡田野的中心位置。这里是方圆几英里范围内的最高点,我们觉得,要是哪里有信号,肯定就是此处。
“怎么样?”我在他举起他那个小小长方形手机的时候问道。我自己的手机依然连一格信号都没有。
“还在搜索中。”他答。他又把手机举高一点,紧紧盯着屏幕。“啊哈!”他得意扬扬地对我笑了。他满脸都是血,看起来有一点点疯狂。我笑了,悄悄记下,等我们和马丁通完话,就再给他一张纸巾。
我们一定能和马丁通上话。只有这样,我才可以不再担心。
道奇把手机举到耳边,目光则落在我身上。
“通了。”他用口型对我说。
我等待着,脉搏疯狂地跳动着,心脏在我的胸腔里咚咚直跳。我听不到响铃声,但我默数着,每数一下,就多了一点紧张。一。二。三。四。每过一秒钟,道奇的脸上都可能露出灿烂的笑容。五。六。七。马丁随时都可能接电话。八。九。十。他为什么没接电话?
道奇的表情凝重起来,不安开始在我心里蔓延。他慢慢地放下了电话。
“转接到语音信箱了。”他轻声说。
“再打一次。”我催促道。
他默默地照办,我又开始计数。我尝试怀抱希望,却知道结果会是如何。饶是如此,看到道奇摇摇头,一脸严肃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好像受到了重重一击。
“没人接。”他说,确认了我的恐惧。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问。我很迷茫,像孩子一样。“是不是该给他父母打个电话?”
道奇露出一脸苦相。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要是我们打电话给他的父母或警察,那这一切就成了事实。可怕的事实。我无法肯定我是否准备好,可以接受马丁失踪这个事实。
“我不知道。”道奇和我一样,也很犹豫,“我们要怎么对他们说?”
我撇撇嘴。有没有法子既能确认马丁是不是回家了,又能不暴露我们找不到他,他有危险这件事?如果他没回家,我不想吓到他的父母,毕竟也有可能是他被困在了什么地方,扭伤或摔断了脚踝,正不耐烦地等我们去找他,而且气我们这么久了还没到。
“别对他们说你是谁。”我提议,“假装你是别人,问问他是不是在家。”
道奇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觉得他们听不出是我?”
“那我来打。”我说,不过我整个人都因为这个主意而变得局促不安起来。“我从没见过他们。”
叫我惊讶的是,道奇竟然大笑起来。这次是发自真心的笑。
“相信我,如果你打电话,他们肯定起疑。从来都没有女孩子打电话给马丁。”
“啊。”我担心地笑笑,“那好吧。”
“好,还是我来打吧。”他叹口气。
他把手机举到耳边,可很快他就紧紧皱起眉头。我看着他把手机拿开,盯着屏幕。“啊,别这样!刚才还有呢!”
“怎么了?”我问。
“没信号了。”
道奇敲了敲屏幕上几个不同的位置,可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要不要试试我的?”我问道。我把手伸进衣兜,掏出我的手机。“你用的是哪个电信公司?”我问。
“EE.”
“我用的是沃达丰。我再来看看……没有。”我叹口气,“一格都没有。”
“太奇怪了。”道奇说,“刚才还好好的呢,信号有四个格。也许应该到更高的地方去。”
“更高?”我怀疑地问道。我们已经在最高的位置了。
“我可以爬到树上去。”道奇说,目光瞟向田野后面那排高大的桦树。
我看着他,极力克制不去道明我内心的想法:他这纯粹是死马当活马医。可我没有更好的主意。我们要走多远才能找到人家?现在是不是该回去让达伦交出车钥匙?我可不想和他谈。
“你踩在我腿上爬上去吧。”我说。
我帮道奇爬上最低矮的树杈,跟着,他身手矫健地爬上了那棵最粗壮的树。他站在树中央,用双手试了试更高处的树枝是否结实。在他的压力下,树枝晃动着。
“别爬得太高。”我提醒他,“要是你把脖子摔断了,我们就没希望了。”
他笑了两下,没有继续向高处爬。
“有了吗?”
“没有。啊,有了!我们已发射升空!等等,现在拨通了。”我焦虑且急切地等待着。
“怎么了?”没有回应,“道奇,怎么了?”
“电池没电了。”
尽管这没什么好笑的,我还是大笑起来。
“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
“等等。”我又把手伸进衣兜,“接住了!看看我的手机有没有信号。”
我把手机扔到树上,担心地皱起了眉头,好在道奇麻利地伸出手,一下子就接住了。我看着他猛击手机屏幕。
“怎么开机?”他冲树下喊。
“开着呢。”我答,“是不是屏幕锁定了?”
“不是,希瑟,没开机。”
我大惑不解地抬头看着他。一分钟之前,手机还在开机状态。也许是我在扔手机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了电源键,不过至少要按住电源键五秒,才能关机。我告诉他怎么开机,然后等待着。我等了很久。
“不行,开不了。是不是没电了?”
“不可能,电量还剩下一半,至少能用到明天呢。”
“反正就是不能开机了。”
“把手机给我。”我叹口气,非常恼火。
道奇把手机扔下来,我一把接住,用拇指去按电源键,等待着屏幕上出现沃达丰那个红色小标志,却没有如愿。
“有点不对劲。”我低声说。是不是摔坏了?
“我早说过了。”道奇向下喊道。
“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大声说,好叫他听见,“刚才还好好的呢。”我看了看四周,“是不是那个发电机的缘故?能消耗掉电池的电量?”
“我不知道。”道奇的声音更近了。我抬起头,就见他正顺着树枝向下爬,“看来我们这个周末的运气不怎么样。”
他来到最后一根树杈上,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判断从那儿到地面的距离。就在他弯曲膝盖,准备跳下来的时候,我听到树干响起一声低沉的爆裂声。紧跟着道奇和那根树杈就一起向地面坠落下来。
“道奇!”我大喊一声,向他跑过去。他趴在地上,断裂的树枝上掉下来的树叶和嫩枝沾了他一身。他用手拨开叶子,虽然他能动,可我知道肯定出了问题。在一片乱七八糟的绿色中,我看到他的脚踝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在他身下扭曲着。他疼得直咧嘴,抱着脚以上的腿部。他呻吟了几声,依旧在试图把树枝从身上弄开。
“你还好吗?”我喘着粗气说。
道奇气鼓鼓地说:“我想是的。”我握住他的手,拉他站起来。他刚一尝试将身体的重量放在受伤脚踝上,就疼得直哼哼。“也许不太好。”他修正道。
“脚踝摔断了?”我问。
但愿没有。要是他走不了路,我怎么才能把他弄回到营地和汽车那里?我根本不可能背他走这么远。
“感觉不像断了,可疼得厉害。”他吁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迈出右脚。我看到他咬紧了牙关。“我看只是扭伤了。”他哈哈笑了起来,只是他的声音听来有点歇斯底里。
“有什么可笑的?”我问,迷惑地扬起了眉毛,也很不置信。我觉得这会儿最不可能做的事就是笑了。
“我笑的是……事情还能更糟吗?”
我也笑了,不过我需要比以往更用力地活动面部肌肉,才能做出笑这个动作。
“别这么说。”我提醒他。跟着,我叹了口气。“你这次出来过生日可真够乱的。道奇,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依旧不知道马丁怎么样了,而且道奇现在很可能要进急诊室。
“我不知道。”他小声说,“还是回营地吧。再想办法。达伦必须开车送我们出去。”
对此,我可没有把握。我们离开的时候,达伦脸上的表情很明白:他生气了。根据我的经验,达伦在生气时是什么忙都帮不上的。不过,也许他看到道奇现在这样,会大发善心也说不定。前提是我能带他回到营地。
“你觉得你能走吗?”我问,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他尽量像平时那样站立,可显而易见,只要把身体的重量放在伤脚上,他就疼得厉害。
“我来试试看。”他说。
过程十分缓慢。一开始,道奇试着自己走,可他一次只能迈出巴掌大的距离。他的五官扭曲成一团,使劲儿咬嘴唇,都快咬出血了。就这么走出几百米后,他只得放弃。
“听着,我在这里等着。”他说着就要坐在路旁的草坪上,“你可以走回去,去叫达伦把车开来。”
我的脸色立即变得煞白。我可不愿意在没有道奇的情况下一个人去面对达伦。
“也许我可以背你回去。”我建议道。
道奇扑哧一声笑了。
“你要在这个周末变身成神奇女侠吗?”他问。
“不能,”我承认道,“可是,你可以把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来充当你的人肉拐杖。”
这样好了很多。我比道奇矮不少,他只好略微弯着腰往前走,显得很笨拙,好在他用不着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快速肿胀的关节上了。对我而言这可是个费力的差事,我用手臂环住他的腰,很快手臂就开始疼,我还用手紧紧抓着他,指关节都发白了。不过我知道只剩下几英里的路了,也许更少。
回到停车场的时候,太阳升到了最高的地方,不过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太阳。我饿了,又累得筋疲力尽,浑身疼痛。我让道奇靠在沃尔沃的发动机罩上。他弯腰坐在这辆布满泥巴的灰色金属车边上,嘴巴抿成薄薄一条线,额头上闪烁着晶莹的汗珠。
“感觉怎么样?”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很疼。”他冲我微微一笑,“我真想脱掉鞋子。感觉好像我的脚要在里面爆炸似的。”
“那可不行。”我建议道,“那样就穿不回去了。”
“不要紧。我只会到车里待着。好啦,现在我们去和可爱的达伦谈谈吧。”
我盯着道奇看了一会儿,想弄清楚他是不是神志错乱了,还是只是在开玩笑。他对我眨眨眼,显得很是机警,所以我觉得应该是后者。
此时天已大亮,我们的东西散布在营地里,尽管此时和昨晚并不一样,可当我踏上柔软下陷的沙滩,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却在我心里升起。昨天晚上我们回到漆黑的营地,发现事与愿违,马丁并没有回来,当时我就很不安,不知道为了什么,那种感觉此时又回来了。这会儿,营地里也是那样沉寂,那样空荡,又一次空无一人。
“艾玛?”我喊道。
没人回答。我看向我们的帐篷。我真不愿意走过去找他们。不过道奇已经开始沿崎岖不平的沙滩往前走了,我总不能叫他去吧。于是,我尴尬地轻哼一声,走了过去,步伐沉重而缓慢。
“艾玛?”我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依旧盼着她能把脑袋探出帐篷,那样我就用不着打扰他们了。只可惜我没能如愿。
我咚咚地敲敲帐篷,以防他们没听到我的喊声,也好给他们点时间,跟着,我轻手轻脚地拉开拉链。我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向里看去,准备好随时闭上眼睛。看了一眼后,我就迷惑不解地睁大了眼睛。帐篷和营地里一样,也是空的。
“道奇?”我原地转身。道奇在另一顶帐篷边上;帐篷帘敞着,显然里面没人。“他们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什么意思?”
我站到一边,指指空荡荡的帐篷。
“他们不在这里。”我重复一遍。
“老天!”道奇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亲自向帐篷里面看了看。仿佛在一堆衣服、睡袋和洗漱用品之间,我会看不到他们。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真的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