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小阳春天气。途径高尾街道,向南开往八王子的大客车上走下一名男子,车站就在观丽会馆的附近。男子左顾右盼,等车流稀少下来之后横穿车道,走向会馆。他掀掀鸭舌帽檐,抬头望着会馆建筑。
他上身里面穿着藏蓝色毛衣,外面穿着硬撅撅的土黄色斜纹布褂,肩挂棉布挎包。他就是今年晚春在川越市东明寺内聆听文化中心包租大客车的现场讲座,后来向讲师频频发问的人物。其穿着打扮之所以发生变化,是因为季节从晚春过渡到了晚秋。而且今天像是秋游远足的架式,还背了挎包。
当时讲师问他是不是乡土史学家,他说我不是那种人,是入间郡的村民,那么他到高尾来就可能是一日游了。将鸭舌帽檐掀起,他的长相便一目了然。年龄大约五十岁,大眼睛,高颧骨,鼻翼两侧的皱纹深如刀刻,皮肤黝黑,的确是一副村民相貌。
他瞪大了双眼,因为看见了观丽会馆宽阔停车场上多不胜数的车辆。就在此刻,会馆中仍在举行几对新人的婚礼婚宴,那些车就是有关人士和宾客们的坐骑。而且在他走向欧风楼馆的时候,结束婚宴的车流驶出停车场。取而代之,即将举行婚礼婚宴的车队从街道上鱼贯而入。
村民来到会馆正面,呆然伫立,他已被优雅豪华的楼馆外观震慑住了。在周围红叶的映衬下,整幢建筑更加鲜明夺目。尽管红叶盛期已过,但与东京一流宾馆相比毫不逊色的豪华门厅令他驻足不前。身穿缀有金丝缎制服的门迎问他是参加哪家婚礼的,是因为他的服装不像来宾。
哦、不,我是想来问问,在这儿举行婚宴要花多少钱。村民战战兢兢地说道。
哦、是这样啊。门迎态度转变了,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向入口示意,进门后向左拐,那里有婚礼洽谈室。
洽谈室也是一流宾馆的特别房间,分为两室。其中一间令人感到仿佛走进了商厦礼品柜台,这里琳琅满目地陈列着礼物样品,订婚男女们正挤在这里物色挑选。近来,家长们已经不太出现在这种场合了。
隔壁房间是别致的VIP室,地板上铺着波斯毛毯,墙壁是白蜡色的浮雕,还镶了金边,各处装有壁镜。天花板上是钻石吊灯。座椅和墙边的长椅都是曲里拐弯的造型。一进入这种罗可可式“婚礼商洽室”,年轻的当事人立刻会觉得恍若梦境,产生一种情愿多花费用在此举行婚典的亢奋。
“您计划投入多少费用呢?”巨大柜台里的一位女洽谈员打开了“价目表”,向胆怯地夹在年轻人群里的村民问道。表格中分别记录着各种费用。
餐费(日餐、西餐)、场租费、主桌摆花、桌上摆花、电子琴和钢琴演奏、司仪、烛光。神社婚礼(神社婚礼费用、教堂婚礼费用)、服装(新郎新娘租衣费)、化妆费、婚照费、交换戒指费、陪侍费、花束费、致辞状费、礼品费等等,根据“档次”不同而有所差异,内容也有差异。
身穿藏蓝色毛衣的村民呆呆地盯着“价目表”。“是啊!要不就选中等档次的吧!”他左思右想之后说道。
好的,明白了。三十岁上下的女洽谈员笑了笑,然后又问参加的人数和日期。
“一百五十人左右。明年春天办。”
“这个时间现在就可以预约。请您告诉我名字和住址。”
“不,请等一下。”
“啊?”
“结婚的是我的侄子。我虽然知道他们的大概预算,但在实际决定之前,必须跟大家商量一下。我想把这张价目表带回去,商定之后再行通知。我想一定会到你们这儿预约的。”
“明白了。我们恭候您来预约。”洽谈员点头行礼。
“不过,这张表上写有神社典礼,是八幡派的神社吗?”入间郡的村民问道。
“不,是出云派的。”洽谈员微笑着答道。
“什么?出云派?那可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婚礼主祭一定要这一派来担任。那么,是祗园神社的吗?”
“是熊野神社。”
“那就更好啦!虽然所供之神都是素戋乌尊,但熊野神社才更正统……那、附近真的有熊野神社吗?”
“在秋川有。”
“哦?秋川有啊,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名叫御室熊野神社。神社虽小,但我们请来了那里的主祭。我们会馆每天都有婚典,所以不可能聘请大神社的主祭。”
“那就是说,他是会馆的专职主祭?”
“是的,自开业以来,天天都由他来做婚礼主祭。”
村民口中反复念叨着御室熊野神社的名字,似乎感到很稀奇。
“‘御室’是素戋呜尊曾经住过的出云地方的山名。”女洽谈员解释道。
“我好像在哪里读到过,有的地方叫‘三诸’。《万叶集》中有祭祀素戋呜尊的儿子大国主命的诗,是大和地方三轮山的枕词。”
女洽谈员略感惊讶地看着客人,无论怎样打量,还是不能不对这位入间郡的五十岁村民说出此话感到意外。
“出云派神社的神徽大都相同,那么秋川的御室熊野神社的神徽也配有八云图案吗?”
女洽谈员歪着头。“好像不太一样,这里的神徽是把菊水徽纹样式的菊花嵌入龟甲中的图案。”
房间里还有两名男员工,正在向准备结婚的男女青年介绍费用事宜。因为脱不开身,所以就让这位女洽谈员接待这位入间郡的村民。
村民抬眼望着吊灯,想象着对方描述的神徽形状。“御室熊野神社的主祭在吗?”他收回视线问道。
“是的,他正在主持婚礼仪式。因为连续举行典礼,他离不开神殿。”看到客人想见主祭,女洽谈员布下了防线。
“那当然啦!”村民连连点头。“不过,百闻不如一见,这里果然富丽堂皇,令我惊讶。不愧是关东管领山内上杉的后代,实在不同凡响。听说观丽这个名称象征着管领。”
“是的,是会长起的名字。”
“会长山内定子是关东管领山内上杉的后代吗?”客人目光落到会馆发行的小册子《指南》上,都是用于宣传的免费资料。
“是的。”
“是直系吗?”
“听说是直系。”
“啊呀老天!真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关东头号名门之后。会长肯定是一位高贵夫人。”
“我们从心底尊敬她。”
“如能拜会一面,聆听高见,是我三生有幸。”
“会长去关东山内总业的下属公司巡视,不在这里。”
“啊……这本手册上介绍说,观丽会馆的总经理是山内善朗,对吧?他也是山内上杉家族的后代吗?”他看过了手册上的内容。
“总经理……”她有点为难了。“据说不是山内家出身。”
“啊……那就是入赘女婿?”
“……是的。”
“多有失礼。”
“总经理本来是建筑学家,这座会馆也是总经理设计的。”女商洽员似乎很顾及总经理的名誉,又进一步做出解释。
“哦!这座会馆是总经理设计的?”村民瞪圆了大眼睛,变成了感叹的眼神。“真令我意外。如此优雅的欧式宫殿居然是总经理的设计……”
“结婚是人生的出发点,本馆就是典礼场所。要把这里变成梦幻的宫殿,隆重欢送新郎新娘走上希望之路,这是总经理的宗旨。”
“这个宗旨体现在出色的设计中,总经理真是才华横溢。我深表钦佩。”
“多谢。”
“关东管领后代成为女事业家,再加上绝配的丈夫,山内上杉家真是后继有人啊!”
“谢谢你。我一定向会长和总经理转达你的话。”女商洽员点头致谢。
“这么一说,我还想见见总经理呢!”
“哦、总经理也很忙,经常不在会馆。”她有些慌了。
“不,我不着急,我是说有机会再见面。”农夫盯着她。“你是婚典商洽室的主任吗?”看到她接待客人沉稳老练,村民问道。
“不,我是财务处的员工。今天这里的主任休息,我来帮忙。”
“财务处?怪不得接待得如此干脆利落。那正好,我想问问我侄子婚宴的费用。”
“那要找洽谈室的主任……”
“不,我就想问你。刚才我就觉得你很可靠,特别佩服你。而且,我们已经打过交道了,有亲切感。”
“……”
“冒昧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今后咨询还要找你。”
“我叫千谷规子。”
“千谷……”
“千百万的千,峡谷的谷。”
“啊、千谷,是吧?谢谢。自我介绍,我叫小原甚十,住在入间郡日高町高丽本乡。”
“谢谢。”
“一般说到举行婚礼,都要去东京的宾馆。现在八王子也有如此壮观的会馆,真是方便极了。哎呀,东京的宾馆也比不上这里。”小原甚十又称赞起来。
“你来一趟挺不容易的,到院子里看看吧!”千谷规子感到有点儿对付不过来了,于是向小原甚十建议。婚典商洽室主任休假了,她只是临时顶替,却碰上了这位难缠的客人。
“哦、对对对,听说院子也不错,评价很高。那我就去看看。”
“请吧、请吧!”
“我到前边八王子城堡遗址参观回来,因为要登山所以穿得这么难看。院子里净是婚宴的客人,我就躲在角落里看看吧!”这位名叫小原甚十的五十岁村民,对自己土黄色的作业服很介意,不好意思走到身着盛装的男女客人中去。
三十分钟过后,回到财务处的千谷规子接到商洽室打来的电话。“一位叫小原的先生说一定要跟你谈话。”
好不容易打发他到院子里去,这位入间郡的村民却又要纠缠她了。“那就叫他到这边接待室来吧!”
如果同他谈话,时间一定短不了,那样会给婚典洽谈室的客人添麻烦。其实,她完全可以借口太忙拒绝见他。之所以叫他到这儿来,是因为小原甚十不像是一般的村民。
千谷走进总务处旁边的小接待室,小原甚十从椅子上欠欠身,两根粗壮的手指撑在小桌子上。“我去院子里看过了。”晒黑的脸上洋溢着微笑,宽缝的白牙特别显眼。“真令我震惊。这座庭院简直无可挑剔,远远超过了人们的评价。”
千谷规子对他的溢美之词表示感谢。
“庭院巧妙地利用了山坡地形,与周围的自然景物浑然天成。而且红叶美不胜收。”
“现在已经凋落了很多。如果你来得再早些,红叶更美呢。”千谷规子说道。
“哪里哪里,现在也很美嘛!而且那座刀劈斧剁般的峭壁,简直太绝了。有多高?”
“十米左右。”
“十米!?怪不得要使劲仰起头来看呢!而且那峭壁上的岩石也妙不可言,跟自然峡谷一模一样。无论是坑洼还是裂缝,实在堪称鬼斧神工。我常去秩父山地,荒川上游的峡谷也没有这么奇特。”入间郡的村民似乎不知道峭壁是模拟岩石建造的。
规子想,既然对方不知情,也就没必要说出真相来扫他的兴,所以只是默默地微笑。本来几乎所有到此的宾客都信以为真,尽情观赏。
“瀑布也很雄浑壮观,从十米高的峭壁飞流直下,视觉冲击力极强。华严瀑布和那智瀑布都相形见绌了,真是动人心魄!”
“大家都这么说。”
“那瀑布的水是从哪里引来的呢?”
“附近的城山川。”
“循环水流,对吧?这水真清澈。碧水绕城,真是大自然的造化啊!”
“承您吉言。”
“绿荫丛中,神社和教堂的屋顶时隐时现。你刚才说的御室熊野神社主祭,就是在那里主持婚典吧?”
“是的。”
“真是妙不可言啊!茂密森林中座落着庄严的神社,宛如圣境一般。典礼也一定很隆重,与会者一定会受到心灵的洗礼。”
“是的。而且还有两位吹奏笙笛的神官。”
“哦?专业神官现场演奏笙笛?不是放录音吗?”
“不是放录音。仪式要正规,这是会长的方针。”
“真不愧是会长啊!毕竟是继承了关东管领的血脉,理念符合正统。”小原甚十高兴地揉搓着双手。“听你这样介绍,我侄子的婚礼绝对要在这里举行!”他探出上身。“拜托你了。”
规子向客人微施一礼。
小原甚十正要趁势起身,却又重新坐下歪着脑袋。“哦,刚才说的瀑布,那里标明是‘御朱殿瀑布’,这可是挺稀罕的。一般都用‘御主殿’名称的。”
“你说得对,本来应该是那样,但也是会长授意修改的。她说用‘朱’字显得更喜庆一些。”
“原来如此,会长真是足智多谋啊!‘朱’字确实显得富丽堂皇,跟婚典会馆的庭院相称。”他自顾点头赞同。然后又心怀顾虑地征求规子。“我再跟你说一会儿话,可以吗?”
规子当然不能叫他走人,而且对这位自称入间郡村民的人物颇感好奇。真看不出,他竟然如此见多识广。普通人从不提及关东管领,而他却了解得那么清楚。此人历史知识丰富,或许还是研究乡土历史的学者呢。刚才想到同他谈话会没完没了,所以将他从洽谈室请到了这里。于是,有所准备的规子说,请吧。
“谢谢。百忙中打扰,实在抱歉。我想再……”他眯缝起细碎皱纹包围的大眼睛。“刚才在那边我也说过,我今天去参观了八王子城堡遗址,所以这副打扮。”小原甚十拍拍宽松的斜纹布裤腿。“登上城堡最高处,那里有一块天守阁遗址的平地。告示栏标明是‘御主殿’遗迹,但御主殿是中世以后武士公馆的称谓。这里还是称做‘御守殿’比较好,是指夫人跟孩子逗留的场所。所以当城堡陷落时,很多侍女跳楼自杀。我是刚才看到这里的‘御朱殿瀑布’时想起来的。”
“……”规子听说过,定子命名‘御朱殿瀑布’,也是从八王子城堡的御主殿得到启发的。
“真不可思议啊!”小原甚十叹息着继续说。“说到城主北条氏照,他本来是氏康的二儿子。氏康在天文十五年四月二十日夜晚,率领八千亲兵打败了围困武将北条纲成固守的河越城堡的山内上杉宪政、扇谷上杉朝定和古河幕府晴氏的八万联盟军,名震天下。但是,在那次夜战中,这位当家老祖……”小原甚十不忍心继续说,难过地以手抚脸。
规子见状微笑着接过话茬。“是的。吃了败仗的山内宪政被氏康穷追猛打,逃到越后国太守长尾景虎帐下。后来宪政公将上杉的姓氏和关东管领的官职让给了景虎。景虎就是后来的谦信。”
小原甚十发出“嗬”的惊叹,对财务处的女员工刮目相看。
“没什么,这点儿常识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在这儿工作嘛,就得了解业主的家世。”
“说得很对,的确如此。”村民不停地点头。“多有失礼,你真是周到细致。”他称赞有加。
这个女人并不很丑,但也说不上漂亮,也不年轻。不过却聪明过人。不,或许正是因为不漂亮所以才聪明。刚才就有所察觉,说起话来干脆利索,脑筋也转得很快。以美女自居的女人都爱炫耀,听到男人奉承便忘乎所以,脑筋笨又不爱学习。这位千谷规子工作起来一定风风火火,所以才安排到财务处委以重任。洽谈室主任休假她立刻顶替,正说明她能力非凡。年龄可能在三十五岁上下,年富力强,不知是未婚还是已婚。小原甚十的目光中闪烁着一串念头。
“最好是一边阅读河越会战一边谈古论今。”他对陶醉中的财务处资深女员工说道。“比起当家老祖山内宪政,扇谷朝定的临终情状更惨。他在东明寺一带被北条氏康八千亲兵全歼,到现在都找不到尸骨。扇谷上杉家族从此绝灭。”
“是啊!”千谷规子垂下眼帘,表情却静若止水。似乎在说,古代人打仗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噢、说来话又长了。不过,我参观了八王子城堡遗址,回来时又看到山内上杉家族后代经营的观丽会馆,联系到管领的来历,的确是有感而发。”
“我理解你的心情。谢谢。”
“在丰臣秀吉攻打小田原城堡时,八王子城主北条氏照正在城中。陷落之时,他与兄长氏政一起自杀身亡。托付给重臣的八王子城堡,也被丰臣秀吉的属下上杉景胜和北陆地方的前田利家轻易攻陷……陷落之时,就像刚才说的那样,御守殿的妇孺全都投身断崖峡谷之中。”
“……”
“战败的下场是很悲惨的。上杉景胜是谦信公的养嗣子,谦信公自己也在长尾景虎时期成为山内上杉宪政名义上的养子,取名政虎。如此看来似乎可以说,河越会战中惨败的当家老祖山内宪政公指令养子谦信的继承人景胜叫氏康之子氏政和氏照自刎,以此报仇雪恨。”
“……”
“这就叫因果轮回,命中注定!扇谷上杉的老祖朝定公死的真冤。造成北条在河越复仇的是山内上杉的养嗣子,跟扇谷的上杉家族毫无关联。扇谷家族永远无法洗雪不白之冤……”
说到这里,空中突然喧嚣起来。
“哎呀!那是什么?”被打断话头的小原甚十吃惊地抬眼望去。
“乌鸦呗!”千谷规子答道。
“什么、乌鸦?”
“一到傍晚,大群的乌鸦就到这儿来,真没办法。”
“从这儿能看到吗?”
“从窗户就能看到。”
“那我倒要看看。”规子领着小原甚十走出接待室,来到临近后院的另一个房间。打开窗户,他探出身去观望。“好家伙!真来了不少啊!”
“我们很为难。”
“那当然为难啦!这么喜庆的婚礼,乌鸦飞来搞大合唱,太不吉利了。”
“那叫声确实是难听,无法形容。”
小原甚十盯着空中细看。“这是大嘴乌。大概有两、三百只。”
“从三年前开始渐渐出现的,现在越来越多。”
“八王子城堡附近有很多石匠铺,周围是不是有大规模的陵园?”
“有三座陵园。”
“没错儿,大嘴乌就是到墓地去找供品吃。城堡遗址周围全是茂密的森林啊!”
“那是里高尾自然林,面积很大。”
“大嘴乌的巢穴就在森林里面。我的亲戚在秩父山区,那里也有很多大嘴乌,肯定是因为附近有公墓。乌鸦早晚聚集的地点都是一样的。”
“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赶走乌鸦吗?”千谷规子对此更为关心,超过上杉家族的历史。
“好像没有什么办法。秩父山区那边也尝试过摆放画着大眼珠的圆球,但乌鸦五、六天就适应了,根本不顶事。他们还在乌鸦飞落的场所设置过带刺的蒺藜网,也是毫无效果。”
“专家也没办法吗?”
“鸟类研究所接到过各地受害者的咨询,他们也束手无策。”
“难道靠人类的智慧也无法征服乌鸦吗?”
“据说乌鸦智商很高,专门钻人类智慧的空子。”
“真是厚颜无耻的鸟类。”
“像这里大量产生剩饭剩菜的场所对它们很有吸引力,所以它们不会轻易退去。大嘴乌喜欢腐肉臭鱼,根本拿它没办法。”
空中又响起一阵古怪的声响,那是乌鸦的叫声和拍打翅膀声。西天的晚霞已经褪色,东天还残留着彩云。黑压压的鸦群在盘旋,荡起黑色的旋涡。
“这阵势跟秩父山区的乌鸦一样,但那边更多。从我居住的入间郡日高町到秩父市有一条起自饭能的私营铁路,路上用不了多少时间,所以我经常外出。今后这边的乌鸦恐怕会越来越多,因为这里剩菜剩饭太多了。”
“我们对剩饭菜采取了严格的管理措施。”
“这样的措施未必奏效。大嘴乌不仅智商高,而且凶猛。看到地面的老鼠或幼鸟,它们都会俯冲下来啄杀小动物,然后吃掉。”
“好可怕!”
“是很可怕。乌鸦并不像童谣《七只小乌鸦》中唱的那么可爱……噢、这么多呀!来这么多乌鸦,婚礼会场可真是受不了。”
“现在的影响还不算太大。”规子隐瞒了乌鸦对经营业绩的负面影响。“……但是,麻烦还是有的。”
“不过,你们会长足智多谋,很快就会想出妙计来。”他忽然看了一下手表,顿时慌了神。“啊、不好,已经过了这么久。百忙中耽误你的时间,都怪我不好。”
入间郡日高町高丽本乡的村民向千谷规子深鞠一躬。
山内定子结束了浦和市“武总产业振兴恳谈会”,十一月五号晚上九点左右离开了会场。与会者有玉县、群马县各企业的会长、总经理、专务等,目的是促进产业振兴、加强横向联系。在这个名目下,有时也邀请两县的知事和当地民选的议员出席,或聘请所谓学识渊博人士作报告。
山内定子的“关东产业交通株式会社”总公司设在浦和市,是公交车和卡车运输企业,在她担任会长的“关东山内产业”中占据主要位置。经营交通业是因为曾祖父从事过与上毛铁道和武相铁道等私铁相关的产业,山内家就是以此起家发家的。
离开浦和市的酒家,定子乘上会长专车凯迪拉克,驶向高轮市的私宅。行驶了一会儿,她招呼司机。“宫下君,我不回高轮了。”
“啊?”专职司机下意识地减速,微微扭转脑袋。
后来,司机宫下达雄在警察署陈述说,后视镜中定子会长帽檐下的面部表情像是在沉思。她说不回高轮市,是在结束了沉思之后。
司机扭头再次确认,定子却没有立刻回答。
五分钟之后,定子问道。“从这里到高轮要多长时间?”
“这个啊……”宫下减速行驶,他在考虑行车路线。“经过户田从高岛平进入高速公路,经池袋线到竹桥。从那儿进入首都高速公路的下行线向西,再从高井户坡道进入高速公路,从八王子盘道出高速公路。现在是九点半,虽然路上车少,也得两个小时。”
“那就到高尾去吧!”
“遵命。”司机加快了速度。
去高尾就是去观丽会馆。会长偶尔去会馆,但都是在是在白天,从来没有在晚上去过。现在往那儿赶,十一点以后才能到达。
会长的丈夫、会馆的总经理善朗就在那里,总经理很少回到高轮市的私宅。会馆里总经理办公室的隔壁有个私人套房,他在那里饮食起居。因为总经理自己是学建筑的,所以私人套房也装修成了罗可可风格,是集起居室、书斋、卧室为一体的套房。用餐时就叫厨房送来,或自己到餐厅去吃饭。
定子会长为麾下的几个公司(除了关东产业交通以外,还涉及金融、高尔夫球场、土地管理等多种产业)的经营而东奔西跑,筋疲力尽地回到高轮市私宅倒头便睡。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夫妻俩几乎处于分居状态。不过,员工中传言说,那是因为定子会长不许丈夫近身。善朗总经理在当会长的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无论怎样受冷遇都只能默默忍受。员工们私下里议论纷纷。
司机宫下听到会长说不回高轮而去高尾,心中暗自发笑,会长毕竟还是个女人啊。到观丽会馆就十一、二点了,会长肯定得住在那里。小别赛新婚,夫妻俩也该亲热亲热了……宫下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握着方向盘。此时的高速公路与白天大不相同,车辆稀少,司机高速行驶。
来到“外苑”坡道,一直沉默着的会长突然开口。“宫下君,到新宿去。”
“啊?”司机的想像破灭了。
“我在新宿乘私铁电车,你把我送到车站。”会长命令道。
“是。”司机必须服从雇主的命令,更何况会长是独裁者。尽管这个命令使他感到意外,但却不容置疑。司机将车开下新宿坡道,驶向私铁车站。他心中纳闷,会长为什么不坐轿车了呢?中央高速公路空荡荡的,就像到了无人区。如果把等电车的时间也算进去,还不如就此驱车前往更加快捷。会长可能还在坚持电车比汽车快的老观念,恐怕是想尽快见到丈夫。宫下又一次偷笑。
但是,电车只能开到高尾车站,而轿车却可以直接开到观丽会馆。看来会长急不可待,已经忘掉这一段路了。
宫下将大型进口轿车停在西新宿私铁站前,并迅速下车从外面打开后座的车门。会长穿着驼色风衣,下摆露出浑圆的脚踝。宽檐的茶色宽檐帽上装饰了金链,风衣领口系了一条黄红黑相间的丝巾,在照明灯下异彩纷呈。
“我现在去买车票。”
会长静静地从鳄鱼皮挎包中掏出钱夹,取出五百日元的硬币递给司机。司机到自动售票机前买票,会长站在检票口,把宽檐帽压得更低。
司机把车票和找回的零钱递给会长,小心翼翼地请示。“会长,要不要我给观丽会馆打个电话,派车到高尾车站接您。”
“没有必要。”会长训斥道。“不能告诉会馆的人我要到他们那里去。”
“是,明白了。”
“我在高尾车站乘出租车去。”
“是。”
“你回到高轮,把车放进车库后就回家。我今晚住在会馆,在我到那儿之前不要对别人说。”
“遵命。”司机鞠躬,又问一句。“明天早上几点去接您呢?”
“不,不用来了。”会长丢下这句话,径直朝检票口走去。
“请走好。”司机面对会长背影再次鞠躬。宫下坐回驾驶席,怀着解放感驱车驶向新宿坡道。他叼着香烟,像开着自己的凯迪拉克一样,趾高气扬地奔驰在首都高速公路上。
会长预定明天上午到新桥大厦的关东地产株式会社总公司出席董事会,今早说过八点半要到高轮市的私宅去接驾。现在计划变更了,会长说要住在观丽会馆。如果明天早上善朗总经理开车送会长去新桥,会长就得早起。因为从早上七点钟开始,中央高速公路的上行线来自八王子和府中市的车流量非常大。特别是从高井户坡道向前,高速路将变成“低速路”或“停车场”。
然而,如此的不便难以替代今晚阔别夫妻的卿卿我我,宫下又开始想入非非了。他过分地沉迷于想像之中,甚至差点儿忘了在谷町路口向目黑区转向。
定子在私铁高尾车站下车,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此时已经没有快车了。她在站前乘上接客的出租车,以前来这儿都坐进口车,所以出租车司机都不认识他。
“到观丽会馆去!”
司机心想,怎么这么晚还去婚礼会场?他瞟了一眼戴宽檐帽、穿风衣系丝巾的女人,踩下了油门。来到高尾街道狭窄的坡路,每当拐弯时,高尾、八王子市区的万家灯火便向下方沉去。市区的夜景不久便隐没在山峰的背后,左侧是林业实验场浅川分场的林区,右侧是营林署的林区。出租车行驶在漆黑的山谷之间,对向而来的车辆也很少。
一阵呱呱呱的叫声传入车窗,定子挪向车窗。
“那是乌鸦在叫。”司机头也不回地说道。
“乌鸦在夜里也叫吗?”一直沉默的定子开口问道。
“很少见。不过也许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它们在互相通报呢。”司机转动方向盘,自己也望望漆黑的天空。“这一带是连接着里高尾的森林,山高林深。而且还有大型公墓,是大嘴乌最喜欢的环境。”
大嘴乌聚集到会馆上空,是来啄食残饭剩菜的,这一点定子最清楚。出租车继续行进,来到中央高速路引桥下的“铁匠公馆”大客车车站,两侧的森林渐渐远去。
乌鸦又叫,嘶哑的啼鸣。
“真能叫唤!太难听了!”
“老话说‘乌鸦夜里叫,肯定要出事儿’!”司机说完笑了。
“真人!”
“那是迷信。”
车到引桥前,转向左方的丘陵驶去。夜幕中,微白的观丽会馆几乎没有灯光。
“啊、司机师傅,前面开得慢一点儿,响声不要太大。”
车到门前,中世纪样式的铁栅栏门紧紧关闭。收了车费,司机一边频频回头,一边开亮尾灯驶离会馆。
定子绕到旁门,敲响了铁栅栏门。她没有按响门铃,旁门附近应该有门卫值班。听到低微的敲门声,门卫用手电筒照照定子。啊!他看到灯光中会长的面孔。我马上开门,慌忙地说着,便弄响一串钥匙声打开了旁门。
定子点点头走进门里。
门卫狼狈不堪,会长深夜到访,而且是独身一人!再看看外面,又不见凯迪拉克的影子。
定子径直向主楼走去。门卫要领先带路,定子说不用了。她从挎包中掏出主楼的备用钥匙,打开了楼门。
也许是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值班的员工睡眼惺忪地探出脑袋,随即站得笔挺,接着又弹簧似地蹦起来走在前面领路。到了电梯门前,值班员正要摁下电梯按钮,定子开口问话。
“总经理呢?”
“刚才总经理房间的电灯一直亮着,现在可能已经休息了吧?”
“是吗?这里不用管了,你回值班室休息吧!”
定子在二楼下了电梯。走廊铺着地毯,但定子还是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总经理办公室门前。门没上锁,定子进屋打开电灯。总经理办公室里十分整洁,主人似乎非常谨小慎微,就连桌上的文件夹和文具盒都放在固定的位置,简直堪称卫生评比模范房间。
定子打开了隔壁的房门,三室的套房。先走进起居室,是一间法国王朝式的沙龙。看到壁镜中的身影定子心头一惊,以为碰上了别人。接着是卧室,宽宽的大床,罗可可风格的羽绒花被铺得齐齐整整。周围典雅的红漆螺钿家具错落有致,床头装饰了一圈带有很多小抽屉的平柜。
善朗不在,寝室里没有一丝触动过的痕迹。定子鼻翼翕动闻闻周围,喜欢装饰的善朗在漂亮羽绒被和地板上撒了高级香水。这种香水男女通用,所以无法辨别是否曾有别的女人跟丈夫在一起。
脱掉风衣、扔下丝巾,双眼瞪着天花板一角,定子原地呆立。她今晚穿的是粉棕色的连衣裙。
万籁俱寂,听不到任何声响。
善朗与千谷规子从晚上十一点起,进入了峭壁的支架室。峭壁是用模拟岩石制造的,内部有金属支架支撑着。峭壁高达十米,宽八米,是将丘陵原来的斜面挖空并嵌入支架修筑而成的。
瀑布的水流引自城山川支流,上端就是自然丘陵的边缘。瀑布与模拟岩石峭壁之间有两米半的间隙,进入了这个间隙就像进入了水帘洞。取自河中的水用电泵打入丘陵左侧森林中的蓄水池,引流到峭壁崖边,就形成了“御朱殿瀑布”。瀑布跌入水潭后流经庭院中的小溪,进入前边树丛中的蓄水池。然后再用电泵打入丘陵上面的蓄水池,从而形成循环水流。
不宜让客人看到的部分,全都藏匿在森林之中,无人知晓。而首先必须遮掩的,就是这座峭壁的支架室。连在深山峡谷中都难得见到的峭壁胜景,一旦透露了“鬼斧神工”的真实面目,就会变成弥天大谎。所以这座纵横交错的金属支架室,就成了绝密场所。
绝密的场所被所有的秘密利用了。现在,这里只有善朗与规子,他俩在此秘密会合。但是,两人之间既无甜言蜜语,也无亲吻拥抱。相反,他们的行动与金钱有关,位置差不多就在内室的中央。
支架室的入口位于从庭院面对的右侧,门扇被树丛遮掩。门扇由钢板制成,刷成了绿色。这是保护色,使入口与周围的草木浑然一体。
虽然内室高十米、宽八米,但进深却只有两米,因此行动十分不便。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还有十根垂直的金属支架和五根水平支撑模拟岩石的金属支架,所以空间更显狭小。而且峭壁上下富于变化的凹凸,都是由内部铆钉固定的细小金属架支撑着的,结构十分复杂。
善朗同规子就蹲在这憋屈的空间里。地板是混凝土结构,但从未清扫过,所以灰尘很厚。有一块一米见方的空间非常奇特,但不太容易辨别。它比周围的尘土稀少,表明经常有人走动。善朗同规子蹲在这里,打开板盖,下面是一个洞穴。塑料板盖严丝合缝,与地板是同样的灰色,盖上盖子便与周围浑然一体。采用塑料板盖,是为了开启轻便。
洞穴的深度也是一米,里面摞着两只纸箱。打开上面的纸箱,里面是便携式保险柜。每个纸箱中放有两个保险柜,一共是四个。从上面纸箱取出的大型便携式保险柜已经打开,跪在面前的千谷规子正在清点一万日元的钞票。这些钞票刚从带来的两只塑料购物袋中取出。
规子动作十分娴熟,她将一沓纸币展成扇形来清点,寂静中点钞声嚓嚓作响。人工瀑布从八点以后就关闭了循环水泵,所以没有瀑布的轰鸣。还能听到善朗的呼吸声,他用手电筒照着亮,两眼紧盯规子手中的钞票。
“三千三百五十二万!”用皮筋扎好最后一沓百万钞票,规子说道。嗓音中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表情也像银行员工那样公事公办。
“都这么多啦!”善朗咽了一下口水说道。
“从四个月的营业额中取出积攒下来的。我千方百计地从送往银行的款子里抽出来的。”干巴巴的嗓音。“往后就剩下向税务署申报单据的操作了,那才费工夫呢!就怕被税务署发现,每年都提心吊胆的。”
善朗听后,默默地向规子垂下脑袋。这是在感谢她的千辛万苦。
“这也已经攒了不少了。”规子的视线落在一米见方洞穴中的两只纸箱上。
“真了不起!你说这里装有一亿三千万日元。”善朗激动的嗓音。
“下面纸箱中的两只保险柜中大约有一亿日元。上面的只有三千万。”
“加上今晚的三千三百万就是六千万。合计超过一亿六千万。”
“花了三年半时间呢!”规子耸了耸肩膀长呼一口气,望着眼前的一沓沓钞票。大型手电筒光柱照得钞票垛明暗可辩,颇富立体感。
“会长任命我做观丽会馆的会计是在五年前,我一丝不苟地做了一年半的出纳。”
“这你说过。”
“后来看到会长对总经理那么苛刻,我就特别同情总经理。总经理一直对夫人逆来顺受,太可怜了。”
“……”
“我决定背叛会长的信赖,站在总经理这一边。我是在考虑总经理的将来,万一被山内家族扫地出门,你该怎么办呢?”
“你总是担心这件事。”
“会长争强好胜,人称女强人,她也确实是个女强人。她性格倔强,继承前人的事业热衷于经营。后来在企业间竞争的砺练中越来越男性化,没有了女人味。”
“那是早就没有了,你说得对。”善朗愁眉苦脸。
“一般来说,夫妻之间的事情别人无法看透。不过据我观察,夫人对你已经毫无爱情可言。”
“因为我太平庸了,定子对我极为蔑视。”善朗哼哼唧唧。
“这种自卑感使你更加自暴自弃,夫人对你的厌恶也因此变本加厉。”规子口无遮拦地说道。为了顺嘴,她将“会长”改成了“夫人”,将“总经理”改成了“你”。“夫人的激烈性格中,含有歇斯底里的成分。”
“歇斯底里?”
“我虽然没有读过精神分析学之类的书籍,但我认为夫人对你的虐待来自歇斯底里症。她对你的不满和焦虑积少成多之后,就变得神经质起来。”
“……”
“夫人打算跟你离婚呢!”
“你总是这样说。”
“你可不能漫不经心,要做好精神准备,做好被扫地出门的准备。”
“这个准备就是藏在这里的钱?”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分手时索取赡养费简直窝囊透顶,那种钱不能要。你的准备是要用敌人的金钱来完成的。”
“怎么能说是敌人呢?”
“你不能老是这样胆小懦弱,难道夫人不是你的敌人吗?她是给你冷遇和虐待的加害者呀!”
不知从何处传来轻微的响动,两人大吃一惊闭上了嘴。然后面面相觑,侧耳倾听,没有声音。
“我不明白。”善朗说道。其实那并不是错觉。“你为什么愿意这样帮我?我真不明白。”
“因为我同情你,同情弱者。”
“你平时就这样说。”
“你别误解,这不等于我喜欢你,说到底也就是同情心罢了。强悍的男人才能吸引女人,懦弱的男人是没有魅力的。对懦弱男人的同情,不会发展成情爱。”
“这话挺耳熟的。”
“我不是美女,我是丑八怪,而且年老色衰。我有自知之明,所以不为爱情所动。你不要误解我的同情心,笼络我也没有用。”
“……”
“如果你觉得我动机不纯,那我立刻退出。这也请你记住。”
“你是个不寻常的女人。”善朗又一次哼哼唧唧。“聪明、冷静、理性、雷厉风行……”
“够了!”
“等我离开山内家族自立创业时,一定请你协助。成立公司后我聘你当专务。”
“谢谢,总经理。”
“你别不当回事儿,我可是认真的。无论创建什么公司,没有你的帮助是不行的。我需要有你那样的实力。”
“你可能对我估计过高。”
“我想要你。”
又有响动,这次听得真切,不是错觉,就在铁门外面。善朗急忙灭掉手电筒。响动消失了。
“是不是巡逻员?”规子在黑暗中小声说道。
“不可能,巡逻员不会到这里来。”善朗大气不敢出。没有声响。
“有人还在门外。”规子手搭耳旁说道。善朗在黑暗中全神贯注。
“哎?”规子问善朗。“铁门锁了没有?”
啊!善朗差点儿没喊出来。“我闭上门了,可是忘了锁好。”
规子目瞪口呆。
“我只顾往这儿来,没想到……”善朗发现自己的重大失误,准备去锁门。但是到铁门跟前还有四、五米的距离,太远了!善朗犹豫不决,他又不动了,想听清之后再去。
这时,铁门发出“吱”的声响,有人开门。善朗和规子死死地盯着门口,眼球都快瞪出来了。门口闪现出微小的灯光,是手电筒。那光点和脚步声越来越近。
“是会长!”规子怯生生地小声说道。
怎么会……善朗想道。但他也有同样的预感。
脚步声渐近,一点点地向前蹭,好像在努力不弄出声响。
不是巡逻员,不是那种厚重的皮鞋声,而是女鞋柔软的脚步声。
那是定子!善朗像全身通了电似的,恐惧得直哆嗦。
对面的手电筒一边四下里照着,一边接近这边。光柱忽左忽右,像是在搜寻什么。定子顺着铁架间隙,稳稳当当地向这边走,鞋底擦着混凝土地板。
必须立刻把洞穴旁的纸币隐藏起来……但来不及了,灯光和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隐藏纸币也会弄出声响,会让对方听到。
“赶紧藏起来!”善朗用手向规子的肩膀传递信息。
规子脱下鞋子捧在手中,脚上只留丝袜。她转身隐匿起来,无声无息。
善朗没能动身,他要把纸币放入保险柜,然后藏在洞穴中的纸箱内。可是光柱已经顺着支架缝隙照过来,善朗仿佛被魔法定身,手臂痉挛,连洞盖都盖不上了。他眼睁睁地盯着光柱,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谁在那儿?”光柱不动了,传来定子的声音。密封的空间回音阵阵。这不是对千谷规子发问,她已经完全隐藏起来。人造峭壁内外都有很多凹凸,规子一定是藏在凹改处了。而且金属支架与模拟岩石之间,还镶嵌了用来连接的无数C型短钢筋。定子的视线受到了遮挡,很难看到规子的身影。
对方将电筒换了手,继续向前走来。这次没有盘问,从地板传来的脚步声也不再迟疑。光柱越近越强,随即停止了晃动,中跟鞋音也停止了,飘来了香水味。
善朗从头顶被罩在光柱中,他看到自己黑乎乎的坐像悄然遮盖在纸币上。
定子强烈的呼气吹动了善朗的发梢。“你在这臭哄哄、脏兮兮的洞里干什么?”定子故作镇静地问道。
善朗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好奇怪呀!半夜三更,你坐在这里。”她的手电筒照在了纸币和保险柜上,但却没有立刻盘问。她并非漠不关心,而是在考虑盘问的步骤。“员工们知道你在这里吗?”定子稳扎稳打地进攻。
善朗摇摇低垂的头。
“我说是嘛!值班员说刚才总经理办公室还亮着灯,进去一看你却早已金蝉脱壳。原来你害怕值班员发现,悄悄地钻到这里来了。”定子的语气像是在享受质询的快感。“你可是总经理呀!为什么不带员工来呢?”定子摘下碍事的帽子,同挎包拿在手中。另一只手挥动手电筒照照四周,纵横交错的金属架像十几只怪兽般扭动着。
善朗颤抖得更厉害了,他觉得规子就要被照出来了。模拟岩石有凹凸,规子藏在凹处还有黑影遮掩。但光柱如果照到那里亮如白昼,藏身的规子必定暴露无余。峭壁有八米宽,这里到另一端只有四米,定子再向里面走几步就会发现规子。善朗简直要窒息了。
但是定子并没有朝前走,这里进深只有两米,还有垂直铁管若干,再加上那人的黑暗,令定子畏缩不前。或许她已对一切了如指掌,故意原地不动,这符合定子的性格。她似乎早已察觉有人藏在附近,所以故意步步紧逼令其听到。善朗不寒而栗。
“深夜独自来到这里,是因为这是你的秘密,瞒着我。”
“……”
“你不说话,我怎么能知道这里有什么秘密?”定子弯下腰来,检查似地照着善朗的脸。
善朗被晃得睁不开眼睛,扭动一下身体,仍像虫子一般噤口不语。
“听不见我在问你吗?”定子在善朗耳边喊道,尖厉的嗓音像在隧洞中回响。“啊、我知道了。”手电筒终于落在了纸币上。“原来在这里!你不回答的原因就在这里。”她迅速地目测了纸币数额。“真不少啊!怕是有三千几百万吧?这钱、是怎么回事?”光柱从面部挪开。“还有保险柜呐!准备得挺周到啊!”
“……”
冷笑中光柱继续移动,照在开了盖的洞穴中,定子蹲下向里面察看。“哎呀、不得了!纸箱里还有一个保险柜呢!这么大的保险柜,能装五千张一万日元的纸币。”她用雪白的光柱照着一米见方的洞穴和打开的盖子。“干得漂亮!什么时候挖的洞?我三年前来时还没有,那就是后来挖的。是你找工匠挖的?还是你心灵手巧挖的?”
善朗依然噤口不言。
“如果是你挖的,有没有找别人帮忙?还是只有你一个人?”
“……”
“我知道了,这里是你的秘密场所,不能让别人帮忙,只能自己挖。像今晚一样,夜深人静,悄悄地进来。”嗓音中透出嘲讽。
“支架室常年无人进入,铁门紧闭就连巡逻员也难以接近。特别是夜班巡逻是委托外边人负责的,他们只巡视会馆周围,不会到这儿来的。密封的空间,在混凝土地板上凿洞传不到外面去。简直就像外国电影,打通混凝土墙偷银行。每天晚上孜孜不倦。”
确实如此。不过,他并非每晚连续作业,而是每隔三天或四天一次,每次半夜到此都得提防值班员。
“电影里都是三、四个人干这种事,你是一个人吗?”
有人帮忙,一同挖洞的人就藏在旁边的阴影中,并且一直听着定子的质问。
“你不回答,那就是一个人干的了?想必很辛苦吧?一个人凿洞,你辛苦了,还有盖子呢!不愧是搞建筑的。”定子的称赞中充满了讽刺。
“这个洞穴好像挺深的呢!下面恐怕还有一只纸箱。你把上面的纸箱挪开,让我看看下面的那个。”这是命令。
“你饶了我吧!”善朗终于开口说话,声调悲戚。他把上面的纸箱挪开,打开了下面的纸箱,两只保险柜赫然入目,定子当然会叫他拿出来打开看。她一定是想充当现场检察官,观看被告重演的犯罪过程,真是痛快淋漓。“哎哟,你做不到吗?”定子嘲笑地说道。
“用不着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看了。我告诉你储蓄额是多少吧!”
“那倒省事了。说说看!”
“下面纸箱中有两个相同的保险柜,各装有五千万。”
定子说不出话来了,咕噜作响地咽了一下口水。“那么、一共多少?”
“大概有一亿六千万。没装箱的三千三百万多点儿。正在清点,准备装保险柜。”
“一亿六千万……”定子茫然自语。“这是什么钱?”她恼怒地问道。
“刚才说过,是储蓄的钱。”
“既然是储蓄,为什么不放到银行去?”
“这是小金库,经营者都这么干,不用交税。”
“是逃税呀!”
“听说很多人把这种钱藏在天花板上面、地板下面、水缸里面,我就藏在这里了。税务署的人找不到。”
“亏你想得出。”定子压抑着愤怒冷笑道。“可是,我的嗅觉比便衣侦探还敏锐。我总觉得你平日里鬼鬼祟祟的,今晚突然灵机一动,在浦和开完会就往这里赶,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
“……”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早就觉得这里可疑。门锁钥匙只归总经理你来保管,我轻轻一推,门没有上锁。你只顾了数钱,财迷心窍了。”
善朗快把嘴唇咬出血来了。
“攒一亿六千万,用了多长时间?”
“……三年半。”
“那就是从我不查账之后开始的了。”
“你把财务交给我了。”
“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定子似乎在深思熟虑。“三年半抽出一亿六千万,每年平均就是四千五百万。这也不算多嘛!按照观丽会馆的巨额利润,还能抽不少呢!一年抽一个亿没问题。”
“抽不了那么多,税务署会发现的。”
“税务署?”定子声色俱厉。“你是怕我发现吧?”
“……”
“所以你就像老鼠偷食,从营业额中一点点地挖。”
“……”
“嗯,确实符合你的性格,小心谨慎,有个性。”她继续挥舞羞辱的鞭子。“不过,还是有点儿疑问,逃税的账本是由谁来做的?”
“是我,是我做的账目。”
“你做账?哈哈,真了不起。可是,你对数字并不敏感,什么时候长进的?还是当总经理后奋发图强了?”
“……”
“干得漂亮!那好,天亮以后,让我看看这四年的账目,见识一下你的长进。”
善朗心都快跳出来了,财务由千谷规子一手操办,记账的笔迹也都是她的,天亮后定子一查账,所有秘密立刻暴露,他感到自己脸色苍白。光柱仍然定定地照着纸币。
“这么多钱也是你清点的吗?”
“是、是的。”
“码得这么齐呢。如果不用皮筋,换上封带就跟从银行取出来的一样。外行可是做不到这么规范。”说完,手电筒向空中乱照。“是她!”喊声撕裂了黑暗。“千谷规子……这个女人背叛了我。”定子抓住了善朗的肩膀,电筒直照他仰起的面孔。
善朗的视网膜被强光灼烧,视神经开始麻痹。
“会馆资金储蓄?真是一派胡言……你跟千谷规子同谋,将逃税的钱中饱私囊。”昂―昂―,回音在振荡。
“怎么是中饱私囊……”善朗上气不接下气,嗓音嘶哑。
“你吃软饭要吃到什么时候!?”
吃软饭!?这句话激怒了善朗,他奋起反抗了。长期压抑的屈辱变成怒火爆发了,他拨开对方手中的电筒猛然站起。
“什么?你说什么?我、我,我为你、为你……”不知是哭泣还是呻吟。他感到藏在暗处的千谷规子在声援自己,竭尽全力将满眼惊愕的定子推开。定子向后踉跄,绊在保险柜上仰面倒下。只听一声异样的沉闷声响,定子的后脑勺碰在铁柱上,发出头骨破裂的声音。她一声没吭地瘫倒,不能动了。宽檐帽和鳄鱼皮包滚落在地。
规子从藏身处出来,死死地盯着倒地的定子。“她说不定还会醒过来。”规子用冷酷的语调对善朗说道。
“啊?”
“如果她醒过来,我们就全完了。”
“……”
“啊……啊……”
“勒她的脖子,用你的领带。使劲,别让她醒过来。”
善朗怔怔地站着,低头望着倒地的定子。定子仰躺着睁开眼睛,半吐舌头,唾液流出嘴边,伸直了腿。规子走过来,解开了善朗的领带。
规子换了衣服,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峭壁”前的草坪,回到了主楼门口。十一月六号凌晨两点十分。他俩穿过庭院时无人发现。值班员正在值班室小睡,直到四点。瀑布无声,鸦雀无声。
善朗掏出钥匙圈,可后门却没上锁。定子出来时,用备用钥匙打开之后就没锁。两人紧紧靠着走过昏暗的大厅,来到电梯门前。善朗正要按电钮,规子制止了,深夜中的电梯声格外清亮。两人去爬楼梯。
刚刚走了三个台阶,下面传来响亮的皮鞋声。善朗握着规子的手暗中用力。“不要回头,是值夜班的,就这样上楼去。”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即便听不到电梯声,值班员也被大理石地板上的轻微脚步声惊醒,他的听觉十分敏锐。他从床上坐起走出值班室,看到的是定子会长和善朗总经理上楼的背影。会长跟两个半小时前突然进门时的装束一样,茶色宽檐女式帽上装饰着金链。不同的是脱掉了风衣,不见了黄红黑相间的丝巾,穿着一身透着红色的粉棕连衣裙。夫妻俩手挽手。
值班员见此光景,从楼下行了一个最敬礼。
后来值班员提供证词。“会长晚上十一点四十分突然独自来访,我正要按电梯电钮的时候,会长叫我不用招呼、回值班室睡觉去。会长自己打开电梯门,然后到二楼的总经理办公室去了。所以,后来我再次看到会长与总经理亲热的样子,就没敢打招呼。”
善朗打开套房门,里面很暗,是一种不同寻常的黑暗,似乎还残留着定子的体温。这体温在峭壁内部刚刚被扼杀,可以说这里飘散的体温是她灵魂的残余。
按下墙壁的开关,屋内充满了光明。浅驼色的风衣和黄红黑几何图案的丝巾,都扔在长椅上。亡灵退去了,但现实中仍然存在着定子的一部分。规子拿起风衣和丝巾,进入隔壁的办公室放在桌上。
善朗虚脱般地瘫在沙发上,弯木椅背和扶手优雅地将筋疲力尽的他拥入怀中。从隔壁房间返回的千谷规子还没摘掉帽子,宽檐将上半部面孔遮在暗影中,但仍能看到眼睛白色的轮廓。反射灯光的规子的眼睛在俯视着善朗,瘫软在沙发中的善朗面无血色。
规子慢慢摘去宽檐帽。善朗疲倦地睁开眼睛。规子的头发和面孔都被小型钻石吊灯照亮。装饰着金链的帽子放在典雅的桌子上。
规子转身去了厨房,透着红色的粉棕色连衣裙,仍是“定子”的身影。这是定子参加浦和市宴会时的那身装束。
厨房传来酒杯相碰和流水的声音。不久返回的规子端着银制托盘,上面摆放着一瓶白兰地和两只酒杯。她正要把托盘放在桌上,却嫌宽檐帽碍事,就先将托盘放在桌边腾出一只手,摘下帽子扔向远处。帽子底朝上地落在了屋角的椅子上。
规子向两只酒杯中斟上了白兰地酒,琥珀色的液体占据了酒杯的三分之一。规子按住身上定子的连衣裙下摆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随后端起酒杯。
“累得够呛吧?喝了酒就有精神了,来!”说着握住了善朗的左手腕。
善朗坐起身来握住了酒杯。规子将酒杯端至齐眼高,说了一声“干杯”。她的单眼皮眼睛向善朗微笑着。
厚厚的窗帘外面是黑黑的夜色,屋内被吊灯照得金碧辉煌。只有两个人的飨宴。
“做到这一步也实属无奈。”千谷规子用双掌捧着膨起的杯沿,缓缓地晃动着。白兰地泛起小小泡沫,散发出淡淡的芳香。
“你又不是蓄意谋杀,是会长的恣意侮辱激怒了你,你压抑不住激怒才推开她的。会长失去重心,自己向后仰倒。不幸的是那里有铁柱,撞裂了后脑勺,这是过失。”
“可是,定子死了。以现场的状况无法以过失报案,那里藏有一亿六千万日元的现金。”善朗没有端起桌上的酒杯,口中发出充满苦涩的声音。
“也许还不算过失杀人,而是过失伤害。后来完全是由于外力而窒息死亡。”规子纠正道。
“别说了!”善朗挥挥手,像是要赶走眼前定子临死时的痛苦形象。
规子手捧酒杯左歪右倾。“会长因为自己出言不逊送了命,就因为‘吃软饭’这句侮辱人格的话。你长期压抑着屈辱,终于因为这句话而情绪失控。我站在你的立场,所以非常理解你、同情你。”
善朗耷拉着脑袋。
“我并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结局,而是预料你会被夫人强逼着离婚,默默地离开山内家族。我希望的是这种破裂的形式,而且为此帮你攒钱。谁知道会是这种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善朗难以忍耐似地伸手去端酒杯。
“这杯已经暖好了。”规子递上自己的酒杯,手掌暖热的白兰地酒香更加浓郁。“会长是恼羞成怒,看到现场的三千三百万纸币,又得知保险柜里还有一亿三千万,甚至想到了千谷规子是同谋者。会长的恼怒不仅因为我的背叛,还有嫉妒心理。既然我与你同谋,她肯定以为我已经与你勾搭成奸了。”规子似笑非笑。“会长的确是个女强人。但回到有夫之妇的立场,她仍然是个普通女人。虽然夫妻早已毫无感情可言,但得知丈夫有了外遇,还是怒不可遏。”
善朗用嘴唇沾了一下温热的白兰地,表情稍有变化。“定子这样想也是不无道理。”他说道。“你对我尽心尽力,谁都会想到我们是情人关系。”
“都是胡猜!”规子劈头予以否定。“今后人们还会继续胡猜。”她拿过善朗的酒杯,又用手掌捧起。
“会以胡猜告终吗?你我一起消尸灭迹,别人从外表也能看出我们的关系不一般。”
“我早就向你声明过了,你别想用肉体关系拉拢我。”
“……”
“所以别人什么也看不出来,仍然是总经理和财务处员工的纯粹业务关系。”
“你真是冷若冰霜,甚至在作出这种非同寻常的事情之后。”
“我以前读过一部外国小说,”她晃悠着白兰地酒杯说道。“丈夫死了,埋了。当晚,妻子在新墓台上,跟并无好感的男人干那事。”
“……”
“这是遭遇丈夫之死的异常状况时,女性在心理和生理上的应激反应。在下葬不久的丈夫墓台上,跟没有交往过的男人交媾。”规子吸了一口白兰地,用眼角瞥着善朗。
“我在你的帮助下,把夫人装进了那个洞穴,此前先取出了纸箱和保险柜。我剥下夫人的连衣裙,使她只剩下内衣。我扮作夫人,是为了骗过别人的眼睛,就是这身衣服。”规子扯着袖口,展示着自己穿着的肉桂色底儿碎花纹的连衣裙。
“这是你的主意。”规子继续说道。“而且我身材瘦小,跟你夫人体格不完全相同。你说把连衣裙直接罩在我的外套上,这样穿得臃肿些,就像你夫人微胖的样子了。再把宽檐帽子戴上,手提鳄鱼皮挎包,那就更惟妙惟肖了。而且这些衣物和用品还不会遗留在现场,真是一举两得。”规子又噗哧一笑。
“我把只穿内衣的夫人身体蜷缩起来,再放入洞穴中。一立方米的空间足够放得下。头耷拉在胸前,所以姿势更低。不过,盖盖子的时候把盖子弄坏了。”
“啊,那是因为盖子太薄,用劲过猛。那是用混凝土颜色的合成树脂做的。”善朗把白兰地端到嘴边。
“你都原原本本地叙述了给夫人下葬的过程,我怎么会亢奋到精神异常呢?你想跟我较劲,结果只能丢人现眼。”
“你是个冷若冰霜的女人,冷得出奇。”
“如果不冷静,怎能处理好善后?私心杂念只会招致失败。”
“……”
“我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帮人帮到底吧!我得提醒一下,我们不谈情说爱。”
“……知道了。”
“你单打独斗肯定会出岔子。建筑和计谋你在行,但搞这种事你还是欠火候。”
“……”
“明天,会长失踪将引起巨大骚动。”
“是这话,那怎么办?”善朗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想过了,会长没坐专用的凯迪拉克来,对吧?”
“她乘出租车来,定子是想出其不意。”
“幸亏她乘出租车来,要是司机宫下君开着凯迪拉克送她来可就万事皆休了。”
“怎么讲?”
“明天早上你把奔驰车开出车库,我坐在副驾驶席上。像今晚一样,连衣裙外罩上风衣,露出丝巾,把帽檐压低。丝巾的花色很显眼,太好了。”
“原来如此!你够聪明。”
“会长明天上午要出去开会的,对吧?”
“那婆娘每天上午都开会,而且时间很早,九点开始。她就喜欢那样。”
“如果九点见不到会长,人们一定会打电话到这边儿来问,所以必须提前离开。对了,六点半以前,天还没有大亮,即使值班员看见了,也容易蒙混过关。总经理亲自驾驶爱车送会长出行嘛!这个时间一般员工上班来都得走两个小时以上,所以更合适了。”
“要我开车送你到东京吗?”
“真傻!送到私铁车站嘛!对了,不要去八王子车站,去府中车站。从那里去东京的上班族乱哄哄的,车里也拥挤不堪。”
“混在人群中,对吗?可是,会长有没有坐过电车呀?”
“早上从中央高速公路到首都高速公路的上行车道都挤得动不了,经理族和董事族也都坐电车的。”
“然后呢?”
“我正在想。”
“尸体、纸箱和保险柜都放在支架室里面,必须早点儿取出来。”
“是啊,从今晚开始行动。把门打开,别让其他人知道。”
“是的,必须早动手。”善朗突然想起似地将手伸进上衣口袋,接着又掏另一个口袋。然后,又慌乱地掏别的口袋,还站起来掏裤子口袋。“没了。”他脸色骤变。“我记得把钥匙装到这个口袋里了……怎么没了?”
“好好找找!别慌!”
善朗掏遍了所有的衣袋,又拍又打。支架室的铁门钥匙怎么没了?他呆立着自言自语。
规子仰头看着他。
“确实是放在这里啦!”他将手伸进右边的口袋,最后将里边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掏出来:打火机、餐馆火柴、圆珠笔、笔记本纸片、商店的收款单。
“再没有别的口袋了。”他仰头望天。
“没套在钥匙圈上吧?”规子望着他困惑的脸。
“没有,一直单独装在这个口袋里。开门时就从这个口袋里掏出钥匙插在钥匙眼里打开门锁,后来跟着你出门时也锁上门了。我清楚地记得就是装回这个口袋里了。”
“那把钥匙有七厘米长,挺大的。”
“钥匙柄刻着山内上杉家族的家徽,青竹三雀的镂雕,雀翅上镶了金纹。我当总经理时,定子移交给我的。”
“我知道,定子说这个家徽是山内家族尊贵的标志,要保管好。”
“可能是叫我保持总经理的尊严吧!”
“其实只是一把钥匙而已,你并没有得到任何权力。”规子用双手晃动着白兰地酒。
“现在不是说挖苦话的时候。没有钥匙开不了铁门,拿不出保险柜和纸箱。”
猫头鹰在叫。
“不好!”规子也沉下脸来。“不把东西拿出来,后果不堪设想。万一盗贼撬锁进去……不,更可怕的是被别人知道那里面藏着钱……”她焦急地欠起身来。“你、真的把钥匙装进衣袋里了吗?”她双眼紧盯善朗。
“嗯,关上铁门拔出钥匙,然后装进了这个口袋……”他在回想当时的情景。
“会不会没装好,掉在地上了?”
“那不可能,我觉得不可能。”
“那可不一定。你当时精神亢奋,恍惚中觉得装好了钥匙,但实际上也许没有装进衣袋,而是掉在了地上。因为你太紧张了。”
“……”
如此说来,也许真的是没装好。善朗的表情暧昧起来。
“如果钥匙丢了,会在什么地方?”规子摇晃着他的身体问道。
“可能是在门口吧!”
“那里杂草丛生,周围还种了树。铁门设在那里,就是为了隐蔽,不让散步的客人看到。钥匙掉在那里,很难找到。”
“我去找找。”
“现在去不行!用手电筒照着草丛左看右看,肯定会引起值班夜警的怀疑。”
“那怎么办?”
“天亮以后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在阳光下很容易找到。别让其他人看见。一定会找到。”
“就这么办,找到了立刻捡起来收好。”善朗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哎,有没有备用钥匙?”规子突然想起似地问道。
“备用钥匙由定子保管着。”
“还得想想,如果不能很快找到钥匙该怎么办。那也必须尽快取出支架室里藏的钱。最好是用会长保管的备用钥匙开门。”
“啊,对呀!就这样办。”善朗击掌称妙。
“备用钥匙放在哪里?”
“说不定就在挎包里。”
“啊?挎包?”规子扫了一眼扔在沙发上的鳄鱼皮包,伸手抓来递给善朗。
善朗“喀巴”一声打开锁扣,迅速伸手去找。
“老天保佑找到钥匙。”规子说道。
“有了!”善朗把手抽出来,两根手指夹着七厘米长的钥匙。他像炫耀战利品似地把钥匙高高地挑起在规子的面前。
“钥匙上刻着SY,就是它!”
“万岁!拿破仑陛下。”规子笑着叫着,向白兰地酒瓶上的商标飞吻。
猫头鹰在叫。
得到了定子的钥匙,标志着善朗继承了她的一切财产和事业。“继承”的手续在定子仰倒碰裂头骨的瞬间已经完成,但当时两人忙于为定子脱衣、蜷身,让她体面地坐在一立方米的洞穴中等一系列的“入棺”程序,没工夫考虑这事。他们全神贯注于伪装犯罪现场,无暇畅想未来。
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恢复了镇定,这是一种伴随着疲惫的平静。丢失钥匙给平静中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而此刻又因为发现定子那把刻字的钥匙而风平浪静。钥匙是权力的象征,掌握了钥匙,意味着善朗已经荣升山内家族和产业集团的皇帝宝座。善朗指间夹着的钥匙,就是退位的女皇赠与的权力,是装饰了金银丝带的宝物。
“这杯白兰地也捂热了。”规子将手中的酒杯递给善朗。
干杯!
“好香!”善朗闻闻酒杯说道。“是你的体温焐出来的。”
“现在还不能得意忘形。”规子责备说。
“是的是的。”
“会长的备用钥匙收好了吗?”
“这次不能再有闪失了。”善朗拍拍胸口的衣袋。
“那是打开你新的人生的钥匙,名副其实的命运钥匙。”
“我也这样想。”善朗脸色红通通的,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
规子不放心地望着善朗。“钥匙必须尽快使用。”规子提醒善朗面对现实。
“用这把钥匙打开铁门,从里面搬出那四个保险柜。”
“嗯。越快越好。”
“我来帮忙,我可以望风。”说到“望风”这个词时,规子清楚地感到自己已经是罪犯身份,是同案犯。“要是来一场暴风雨就好了。”规子喝了一大口白兰地酒。
“为什么?”
“暴风雨一来,值夜班的大叔就闭门不出。不过,就是不下雨他也经常偷懒。”
“那就容易搬东西了。那就等暴风雨来吧!”
“等不及了。没有暴风雨,也要做好准备。”
善朗望着规子。“我听你的。”他就只有这一句话。善朗知道自己的性格,确实心里没底。自己做什么都容易出岔子,还不如听足智多谋、雷厉风行的规子调遣更安全。
规子从此便成了“主人”,山内善朗倒成了“奴仆”。根据后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可以这样断定。
“早上还得早起,该休息了。”规子放下酒杯对善朗说道。
“是啊!”
“我有点儿醉了。”规子长舒一口气。
“哎,赶快躺下吧!”善朗开始脱上衣。
“不行!你到隔壁卧室去,我睡沙发。关上房门,锁好。”
善朗盯着规子。
“别这样看,我们已经约法三章了。”
“……”
“离这儿一百米以外,你夫人刚刚长眠于地下。蜷缩身体的夫人,双手放在膝头沉思,我为什么遭到如此命运……”
善朗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呻吟。
“她就在那边。”规子指指峭壁的方向。
善朗扭过脸去,趴在了酒杯前。
“好了,到你的床上去吧!”她催促道。“即便是在你夫人灵柩的近旁,我也非常冷静。既不害怕,也没有生理的亢奋,这跟小说的虚构不同。好了,乖乖地去睡觉吧!就像喝过安眠药,什么都别想。”她把善朗赶到隔壁,关好门上好锁。
猫头鹰又叫了。
在晨光进窗帘缝隙之前,两人就都起来了。善朗也对此次行动感到十分紧张。六点钟,善朗到车库去,他用遥控器静静地打开卷帘门。
庭院里没有其他员工的身影。十一月六号的日出是凌晨六点零六分。天空有薄云,外面还很昏暗。“大奔”被善朗开出车库,规子坐上副驾驶席。她头戴压低了的宽檐帽,身穿浅驼色风衣,领间露出黄红黑色相间的丝巾。这是定子会长的模样。
值班夜警出来了。规子做出依偎着开车的善朗的姿势,值班员只能看到她大大的帽子。他跑着上前打开了大门。
“早上好!”值班员面对出门的“大奔”敬礼。带着墨镜的善朗点点头。
奔驰车向高尾车站驶去。空中传来啼鸣声。
“是乌鸦。”
在黎明天空薄云的背景下,黑黑的影子边叫边飞。它们离开了巢穴,七、八只乌鸦结伴动着巨大的翅膀,这是在赶往集结地点。这里离里高尾森林很近,它们在观丽会馆上空集合。
规子现在仍在思索,有没有办法让乌鸦到别处去集合?这种不吉祥的鸟类使婚礼宾客们感到很困惑,而且直接影响了会馆的营业额。
善朗专心开车,戴了墨镜的面孔看起来暂时顾不上考虑乌鸦的事情。车速很快,他不想让对向来车的人看清自己的面孔。
规子想起入间郡的小原甚十说过,秩父山区也出现了大嘴乌,而且无法驱逐。他讲过河越夜战和两个上杉家族的史话。虽然他自称村民,但说不定还是乡土历史协会的会员呢。不过,此人确实耐人寻味。
奔驰车驶下坡道,朝高尾车站开去。站前没停下,也不去八王子,而是绕过市区,进入了盘道,开上中央高速公路。
看看手表,六点三十分。上行车道还很空,挡风玻璃蒙上了雾雨。六点五十分开下府中市坡道,穿过关门闭户的大街,奔驰车向北驶去。经过神社参道,两侧是光叶榉树。这是大国魂神社,祭拜的是大国主命神。
“御室熊野神社祭拜的是大国主的父亲素戋呜尊吗?那确实是出云派啊!熊野派的神官在观丽会馆担任婚礼主祭,真是再理想不过。这比聘请八幡神社的神官要好得多……不过,秋川到底有没有这个御室熊野神社呢?”小原甚十对规子说完后歪着脑袋,似乎在考虑明天就去秋川拜访难波主祭。这个入间郡高丽乡的村民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善朗在上班族集中的私铁府中车站停车,七点十分。千谷规子默默下车关门的同时,戴着墨镜的善朗已经开动了汽车,连头都没回。
规子应该已经卷入拥挤的电车车厢里去了,身上穿着定子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