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田克义挺直身子。挺直的身子就那么一直僵在那里。
大火呼呼作响,鬼使神差般从大楼背后窜起来,现在已经把整个大楼裹起来了,使人觉得几乎是在一瞬间,象是某种机械的作用,又好象是奇术一样,大楼里面呼的一声红光四射,同时从被火烤碎的玻璃窗里喷出火来。
被大火包围的大楼不是一幢两幢,困住冲田汽车的周围一带,所有的建筑物都被大火吞噬了。风越来越大,象巨大的龙舌一样卷起黑烟,黑烟左冲右突,连冲田的汽车也被横着推走了。
热。车中充满了火热的空气,使人觉得象着了火一样。
冲田看了看挡风玻璃,刚才固执地啃咬玻璃的老鼠不见了。不光是挡风玻璃上的不见了,发动机罩上的也不见了,那么车棚顶上好象也消失了。冲田注视着窗外,周围的鼠群消失了。覆盖大地的黑绒地毯不知什么时候无影无踪了。
冲田打开车门,带着手电筒和手枪跳下汽车。某种象怒涛似的冲击波冲击着冲田的身体。在他明白过来那是裹着黑烟的热风之前,他就被击倒了。热风吹在沥青路面上,冲田的手上糊满了融化的沥青。冲田在梦中爬行,找不到方向,不,方向已经没有了,前后左右,哪里也不是可以逃命的地方,所有的地方都被烈火吞没。要想冲出火海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冲田被烈火团团围住,只能朝火势稍弱,离火远一点的地方爬行。
爬着爬着。冲田想到了死。舔食楼群街道的火舌借助风势极其活跃地乱窜,黑烟象是从垂直的大楼墙面上长出来的一样滚下来,大楼与大楼之间成了浓烟和火焰的通道。眨眼间就把沥青融化的热风呼号着,象巨龙一样奔腾过来,冲田就在这热风和黑烟底下爬行。眼睛和嗓子已经被呛得张不开了。象烟花一样迸散的火星已经把衣服烧得破烂不堪,肺部因吸进热风和黑烟而呼呼直喘。死到临头了,哪里都不是可以逃命的场所,如果有广场和林木的话,那倒是可以拼命爬过去的。然而,广场、树林、河流,什么都没有。这是楼群密集的市中心,这条街的四面八方都被大火包围了。
直升飞机一边呼叫一边从头顶上飞过去,不知道它在喊叫什么。爬行的元气渐渐地丧失了,由于肺里吸入咽火体力也没有了,冲田觉得马上就要死去。被老鼠揪去的心没有注意到火灾的迫近,等到发现的时候,要想逃脱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恐怕不光是自己,冲田想,秩父群山中的村落就是这样,韭崎市也是这样,以及甲府盆地的各个村镇都是如此,在遭到鼠群袭击的地方必定要发生火灾,发生火灾也无法进行消防活动。鼠群和大火两面夹攻夺取人们的生命。
现在,放弃灭火行动的整个甲府市受生了多大规模的火灾呢7?……恐怕有五处到十处。与鼠群搏斗而失败的人们引最后一律放起火来,那是要用仇恨的火焰烧杀鼠群。烈火随风而动,在无法进行灭火的市街地区发生的火灾即将成为燎原之势。市民被鼠群围困不得已关掉电灯,停止使用电话,他们还没发觉周围大火迫近。为什么呢?对策本部并没有通报火灾,等到人们发觉的时候,自己也都成了口袋里的老鼠。即便逃出来,老鼠已经把汽车轮胎吃光了。人类的生命竟是如此的脆弱吗?
一闪念,想起了对策本部。对策本部知道鼠群本队将涌进甲府,一个会议接着一个会议,一个对策接着—个对策,本部一直坚持到现在,也尽最大努力布置了防卫线。这和防卫线眨眼之间就垮掉了,崩溃了。冲田作为本部工作人员从一开始就参与了鼠害对策。现在,死到临头,冲田明白了人类的脆弱,知道了个人的无能为力。事到如今,有多少万人正在遭难,被夺去生命。这场甲府大火一下子就会使遇难人数上升到十几万。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昵?想到这里,无能为力之感加深了,不,是四肢无力……
“广美……”
扑田念叨着。他明白,这是最后的呼唤了。赤条条被暴徒掠走的广美大概不会活着逃出这种状态的甲府。
冲田剧烈地咳嗽起来,夹杂着火星的浓烟逼上来了,他好不容易才弄掉头发上的火,但已经没有力气爬行了。人一陷入绝境,体力就急剧丧失。他咳嗽着,但还是把手伸出去,双手沾满了融化的沥青。他的手触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有铁的感觉,烫手。冲田用双手去摸,圆的,这是铁板。
……下水道井口!
冲田用双手抠住下水道井口的铁盖沟槽,使出了全身力气,终于把铁盖掀起来了。他急不可待地把铁盖推到一边,钻进下水道。下水道井里有铁梯子。冷空气从井底吹上来。这种冷空气使冲田恢复了气力。
他进了下水道,里面漆黑一团。冲田下去的地力好象是下水道里的边道,那边道是一条窄窄的立脚之地。他下到边道上。热风从井口钻进来了。哪怕是离开一米也可以,那就能逃离这种死亡的热风。
冲田用手摸着走出去二三十米,停下脚步蹲下。肺部恢复了活气,被热浪烘烤的身体总算没有化掉。得救了。他想。下水道的高度刚刚够冲田慢慢地立起来走。下水道也有一定的宽度。问题是从地面窜进来的浓烟里面充满了有毒气体——一氧化碳。这里和地面不同,没有排出的地方。可是,这无论如何是眼前的最大威胁。体力如果恢复的话,就顺着下水道走,到什么地方找另外一个下水井口钻上去试试。或许能逃到一个火灾还没有波及到的地方。
冲田靠在下水道墙壁上。他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好象一弯腰就再也直不起来了。除了思想以外,所有的体力都耗光了。他什么也不考虑,筋疲力尽地靠在墙上。黑乎乎的污水好象净是屎尿,下水道里充满了恶臭。
……?
冲田突然站起身来。
远处传来某种声响,似乎很嘈杂。是谁呢?也到下水道……冲田刚想到这里,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心肝肺象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的震动。那嘈杂是冲田熟悉的声音,无数小小的生物逼过来了,它们互相嘶叫的声音扭动着,在狭窄的下水道里回响的声音就是冲田听到的嘈杂声。
……大鼠群!
冲田站起来了,但双腿打战。他感到精疲力尽,可怕的沟鼠群正在逼近。覆盖地面慢无边际的鼠群,在大火逼近的同时就从冲田身边消失了。奇迹般地消失了,消失到哪里去了呢?鼠和蛇之类的低等动物对天灾地祸,特别是对于火灾的自卫能力极强。疯狂的鼠群也对火灾采取了回避行动,它们靠预知能力撤到安全地带,只能这么认为。而这种鼠群的一部分是在下水道里悄悄地避难吗?
当他站赶来的时候,碰到了衣袋里的硬物,冲田想起这是手枪和电筒。他取出手电筒向发出嘈杂声的上游照去,老鼠发现了,不,与其说是老鼠还不如说是无数光点组成的水流。闪闪发光的鼠目镶嵌在水波上逼过来了。下水边道以及污水本身都浮动着光点。这是一条光的水流。光点的前锋立即就冲到身边,在手电的光柱里一团一团的不知有多少只老鼠。那些老鼠迅速钻出光柱扑向冲田。冲田扭头跑,只能朝污水的下游方向跑。虽然不知道下水道通向什么地方,但跑的时候总会在某个地方碰到通向地面的铁梯子。幸好有手电筒,如果能照着跑的话,会比老鼠跑得快。
冲田跑起来了。
大概也就是跑出二百多米吧,冲田一跺脚,站住了。他翘动的脚步声在狭窄的下水道里反响很大。在很响的脚步声的间隙里,可以听到另一种声响,是从前面的黑暗中传过来的。
冲田全身僵直,鼠群正在前方的黑暗深处等待着自己。他到鼠群的确是等在那里,并且听见了它们逼过来的声音。到了这种地步,他似乎看见,鼠群正悄悄地潜伏在黑暗中,即将一哄而起。嘈杂声已经响起来了,眨眼间嘶叫声就沸腾起来,充满了整个下水道。
冲田呆呆地站在原地,回头看看,后面的鼠群还没追上来,但可以听见声音,正在一刻刻逼近。前面的黑暗也是同样。扭动着,呼应着,异样的声波正在迫近,冲田腹背受敌。哪里也没有通向地面的梯子。鼠群就要围上来了,这里和汽车里不同,无法防御,围到最后用不了几分钟就会被老鼠咬碎,变成白骨。
强行突围?冲田心里清楚,只有这一个办法,一边踢散鼠群一边朝原来的铁梯处跑。哪怕皮肉被咬碎,哪怕老鼠挂在肉上,也要一步不停地狂奔。脚步一停就是死期。
冲田把身体转向原来的方向。老鼠如果挤满边道的话,那就也许连跑也是不可能的了,踩在老鼠身上一跌倒,那也是死期。可是,只能一拼。二百米,只要跑出这一段,让烈火卷过来吧,好歹能到地面上。
冲田左手握着手电筒,右手提着手枪,他跑起来了。恐怖使全身的肌肉收缩,一阵阵寒颤不断地使身体发抖。
畜牲!冲田骂起来。他一边畜牲畜牲地骂着一边奔跑,还没跑上几步,老鼠就进入手电光柱里,在狭窄的边道上好象是一层压一层地跑过来了,边道消失了。冲田对着鼠群开枪射击,他连续不断地把所有子弹打出去,可以看见几只老鼠蹦起来,仅此而已。枪声灌满了整个下水道,但鼠群的进攻没有变,象黑水流过来一样逼到脚下。
冲田发出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嚎叫,同时冲进鼠群。跑动是危险的,踩在老鼠身上就得摔倒。他象摩擦双脚一样拨开在边道上奔跑的鼠群,拼命了。他拨呀、撞呀,一边挤一边突进。
老鼠爬到身上了,从腿爬到腰上爬到背上爬到胸上。冲田一边大叫一边揪下老鼠。一边揪老鼠一边突进,不知道突进了几步,身体沉重起来,全身爬满了老鼠。老鼠从衣服开始,不管什么地方一律咬碎。冲田只能拨开脖子和头上的老鼠。他没有拨掉身上老鼠的间隙。
冲田踉踉跄跄,他感到绝望,死神就堵在跟前。他明白了,逃脱是不可能的,老鼠是无数的,边道上,不,连下水道的墙面上都是老鼠成群。他感到身体太重了,体重几乎增加了一倍。身体在倾斜,好象要被拉倒。他用一只手扶住墙壁继续前进。这在他已经到进极限了。身体正在被老鼠埋住。他用另一只手不断地拨掉爬到脑袋上的老鼠。
冲田跪下了。这是因为他踩在老鼠身上而失去了重心。跪下就再也起不来了,他开始爬行,双手扶住墙壁爬。然而就在他的手扶住墙壁的时候,两三只老鼠把牙齿刺进了他的脖子和头上。冲田发出绝望的叫声仰面朝天倒下去,身体离开狭窄的边道,横着掉进污水里面。
他沉进粪便里面,眼睛上,鼻子上,以及嘴上到处都沾满大粪。冲田在粪便中挣扎。含有大量粪便的污水比重很大,他虽然在挣扎,但好象决心不让身体浮出来。尽管如此,他总算站起来了,老鼠离开了身体。冲田站立在齐腰深的污水里。稀溜溜的屎尿在缓缓地流动,无数老鼠跳进水里游过来,很快就爬上冲田那露出水面的上半身。
冲田潜入水里,他一下潜老鼠就离开。他就一直躲在水里,等到上气不接下气,在接不上气之前探一下头,等老鼠围上来,他再下潜。
耳朵已经听不见老鼠的叫声和别的什么声音了。手电失落了,一片漆黑。鼠群的数目在黑暗中好象越来越多,一定要在下潜,换气的对候突破鼠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