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勒在布利克街和百老汇大道交口下了出租车,因为这样比告诉那个海地人司机如何找到克罗斯比街要容易得多。他走到玛吉住的那栋大楼,那是一栋外观丑陋的战前建筑,然后上了五楼。她正在等他,穿了一件西部片常见的那种黑色帆布大衣。一般称为防尘外衣,或许是因为很长,可以防止灰尘进入。玛吉是个小个子女人——他想,用“小妖精”来形容她最为恰当——而这件防尘外衣的长度刚好及地。
“给你个惊喜!”她说,猛然掀开外衣,里头什么都没穿。
凯勒在画廊邂逅玛吉·格瑞斯孔至今,已经好一阵子了,一直保持偶尔碰面的形式。几天前和桃儿聊天时,他无意的一句话让桃儿问他最近有没有在跟谁交往,而他无法回答。他有吗?实在不好讲。
“那是一种表面的关系。”他解释。
“凯勒,不然还有别种的吗?”
“事情是这样的,”他说,“是她希望这样的。所以我们一星期碰面一次,然后上床。”
“你们至少该先出去吃个晚饭吧?”
“我已经不想提议了。她个子很小,或许吃得不多。也许吃饭这类事情她只能私下做。”
“你会很意外有多少人对性爱的想法也是如此。”桃儿说。“但我得说,听起来她好像那种传说中水手的美梦。她是开酒铺的吗?”
她是个失败的画家,他解释,现在正努力想改行当珠宝设计师。“你曾为上一个女朋友买耳环,”桃儿提醒他,“这个自己会做,那你要买什么给她?”
“什么都不买。”
“真省钱。既不买礼物也不带她出去吃晚饭,我想这个女朋友一定花不了你多少钱。你能不能至少送花给她呢?”
“送过了。”
“呃,凯勒,送花这种事情是可以一送再送的。花就好在这一点。小玩意们奄奄一息了,你就可以丢掉,换上新鲜的花。”
“她喜欢那些花,”他说,“但她告诉我送一次就够了。下次别再送了,她说的。”
“因为她希望维持表面化。”
“就是这样。”
“凯勒,”她说,“我真是佩服你。这种怪人不多,偏偏让你给碰上了。”
“这回真是激烈,”玛吉说,“刚刚那是我的幻觉,还是一次惊天动地的经验?”
“可以去查里氏地震仪的记录。”他说。
“我就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会很特别。明天就是月圆之夜了。”
“意思是我们得等到明天吗?”
“以我的经验,”她说,“月圆之夜的‘前一天’,我的感觉最强烈。”
“感觉到什么?”
“月亮。”
“可是你感觉到什么呢?月亮对你造成了什么影响呢?”
“让我像月亮一样。”
“像月亮一样?”
“让我无法休息,情绪高涨。某种紧张的感觉。我想就跟其他人一样。你呢,凯勒?月亮对你有什么影响?”
根据凯勒所知,月亮对他的影响,就是把天空照得亮一点罢了。住在这个城市,有许多街灯充分发挥功能,他很少注意月亮,就算有人摘走了他也不会发现。新月、半月、满月——他只偶尔在大楼之间瞥见一眼时,才能想到这些词汇。
玛吉显然比较注意月亮,也赋予了更多含义。好吧,如果月亮能让他们分享更多愉悦的话,他很乐意,也很高兴有月亮做伴。
“此外,”她说,“我的星座说,我将会历经一段非常性感的时间。”
“你的星座。”
“嗯。”
“你怎么?每天早上都会看吗?”
“你是说报上的星座专栏?这个嘛,我不敢说我从来不看,但我不会依赖报上的星座专栏给我建议或咨询,就像我不会依赖安·兰德斯告诉我是否该努力让自己受欢迎。”
“关于这个话题,”他说,“我会说,那不是绝对必要,不过受欢迎又有什么坏处?”
“谁晓得呢。”她说,伸手朝向他。“我可能也会乐在其中。”
过了一会儿她说:“报纸的星座专栏很好玩,就像四格漫画《史努比》和《杜恩斯比利》,只是并不准。不过我已经排过星座出生图了,每年都会更新一次。所以我已经知道未来十二个月该期待什么了。”
“你相信这些东西吗?”
“星座吗?嗯,那就像地心引力,不是吗?”
“让东西不会飞上天?”
“不管你信不信,它们都会发挥作用,”她说,“所以我宁可信其有。何况我什么都信。”
“比方圣诞老公公?”
“还有掉牙仙子哩。不,我信的是所有超自然的那些,比方塔罗牌、数字算命、手相和骨相,还有——”
“你刚刚说那是什么?”
“骨相。”她说,然后把一只手覆在他头上。“你骨相很好。”
“我骨相很好?”
“嗯,不过别问我那是什么意思,我没当过骨相师。”
“你会去吗?”
“当骨相师?当然,如果有人训练我成为好骨相师的话。在所有这类领域里面,某些人就是比别人在行。有些算命的吉普赛人真的是在骗钱,不过只要做这一行,还是能有某种熟练度。某些人有天陚,而某些人只是随便乱混而已。不过每一行都是这样,不是吗?”
在他这一行尤其是。
“我不懂的是,”他说,“这类东西是怎么运作的。你出生时星星的位置在哪里有什么差别?这些玩意儿又到底有什么作用?”
“我不懂任何事情是怎么运作的,”她说,“或为什么会运作。我按开关时为什么灯会亮?为什么你一碰我我就湿了?这些都是谜。”
“可是骨相,老天,还有塔罗牌。”
“有时那只是一种方法,让人懂得去贴近自己的直觉,”她说,“我曾认识一个会阅读鞋子的女人。”
“阅读什么?标签?”
“她可以望着你的鞋子看一阵子,然后就知道你的事情。”
“鞋底前掌该补了。”
“不,比方你吃了太多淀粉类食物,你必须表现你人格中的阴柔面,还有你现在交往的男女关系扼杀了你的创造力。诸如此类的。”
“光是看你的鞋子就看得出来。你觉得这样有道理吗?”
“感觉的事情有道理吗?哎,你知道整体论是什么吗?”
“吃糙米那类事情?”
“不,那是健康食品。整体论就像全息立体图一样,主旨是身体里的任何一个细胞都是整个生命的缩影。所以我才有办法借由按摩你的脚,消除你的头痛。”
“你真的有办法?”
“噢,我是不行啦,不过足底按摩师办得到。这就是为什么即使你的手好好的,但手相师借由看你的手,就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因为你的手会显示出来,还有你眼睛的瞳孔,还有你头骨的隆起。”
“还有你脚上的鞋子,”凯勒说,“我让人看过一次手相。”
“哦?”
“一两年前,我去参加一个宴会,他们请了个手相师当作娱乐节目。”
“如果能请到宴会去,那或许不是功力太好的。结果她告诉你什么?”
“没有。”
“你刚刚不是说你看过手相。”
“我想让她看,但她不肯。我坐在她的桌前,把我的手给她看,然后她仔细看过后,把手还给我。”
“好可怕,你一定吓死了。”
“怕什么?”
“怕她从你的手相中看出你快死了。”
“我是这么想过,”他承认,“但我想她只是来表演的,所以这只是表演的一部分。下一次我搭飞机时有点紧张——”
“那还用说。”
“——但是一切正常,什么也没发生,时间久了之后,我也就忘了。我根本好久都没想到这件事情了。”
她伸出一只手,“给我。”
“什么?”
“把你的手给我。让我看看是什么让那个贱货紧张兮兮的。”
“你会看手相?”
“不太行,不过可以说这方面我还有个一招半式。我来看看,我不想知道太多,因为这会破坏掉我们关系的表面化原则。这是你的头脑线,这是你的心灵线,这是你的生命线。没有婚姻线。嗯,你说过你没结过婚,而根据你的掌纹,你说的是实话。我看不出你的掌纹中有任何迹象,能让我叫你别签任何长期合约。”
“我松了一口气。”
“所以我敢说,我知道是什么唬住她了。你有一只凶手大拇指。”
凯勒一边整理他的邮票,一边不时看看自己的大拇指。就是这个,和其他手指一起,抓起一副镊子,拿起一张玻璃胶纸封套,拿着放大镜。就是这个,他的该隐私人印记。他的凶手大拇指。
“你这只大拇指就是这种特殊的形状,”玛吉告诉过他,“看得出这里的样子吗?然后你看看我的大拇指,或是你的左手大拇指,看是什么形状。看得出差异吗?”
他后来知道,她能辨认凶手大拇指,是因为她小时候一个非常温和非暴力的朋友也有。一个手相师告诉她的朋友,说那是凶手大拇指,于是两个小孩就在一本书上查到这个主题的数据。结果丝毫不差,彩色的真实尺寸大小图片,凶手大拇指,就像她朋友杰基的,而且就像眼前凯勒的。
“但她绝对不应该像那样,把你的手还给你。”玛吉跟他保证。“我不晓得有没有人统计过,但我相信大多数凶手有两个完全正常的大拇指,而绝大部分刚好有凶手大拇指的人一辈子没有杀过人,也永远不会。”
“好大的安慰。”
“你杀过几个人,凯勒?”
“这算哪门子问题?”
“你感觉得到往后你会有那种想杀人的怒气要爆发吗?”
“不太会。”
“那我告诉你,你可以放心了。你或许有个凶手大拇指,但我不认为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没担心,不完全是。但他大概必须说,他很困惑。一个人怎么可能一辈子有个凶手大拇指却没发现?另外,就算他知道了,那又表示什么?
他确信从没注意过他的那只大拇指。他知道自己的两个大拇指长得不完全相同,右手的有点不太一样,但不是那种显眼的怪形怪状,也更不会是其他小孩会注意到而嘲笑你的那种。多年来他对大拇指的注意程度,就跟他对左脚大拇指趾甲一样,那上头有一些突起。
杀手脚趾,他心想。
电话响起时,他正在仔细阅读一份法国及其殖民地邮票的价目表,挣扎着一些集邮者难免会有的抉择。他拿起话筒,是桃儿。
他如常搭火车来回一趟,从大中央终点站到白原镇再回来。那天晚上睡前他收拾行李,次日早晨搭出租车到肯尼迪机场飞佛罗里达州坦帕市。他租了一部福特Escort,开到印第安岩滩,这地名听起来比较像《综艺周刊》的标题,不太像个人住的地方。但反正地名就叫这个,而且虽然他没看到任何印第安人或岩石,但沙滩很大、很漂亮,他了解为什么这边盖了那么多豪华公寓,还有论日出租的房间。
凯勒要找的人是个名叫斯蒂尔曼的俄亥俄人,刚搬到海滩边名为“湾水高塔”的公寓四楼,打算待一个礼拜。凯勒注意到公寓大厅里有个管理员,但他不认为那会像通过马奇诺防线那般困难。
但他有必要去设法通过吗?斯蒂尔曼刚从没有阳光的辛辛那提过来,他打算在公寓里面耗掉多少时间?凯勒认为,除非必要他不会待在屋里。他想到海滩上去吸收阳光,也许在海湾里玩玩水,然后再回到阳光下大晒特晒。
凯勒的行李里面有泳裤,他找到了更衣室换上。他没有大毛巾让他躺——因为他还没去租房间——但反正他可以躺在沙子上。
结果他不必。他沿着公共海滩散步时,看到一个女人朝一个男人走过去,女人两掌并起捧满了水,泼向男人,男人马上跳起来。两人追逐着冲进海里时欢快地笑着。他们在海浪中嬉戏,年轻荷尔蒙驱动能量的完美范例,凯勒猜想他们会玩上一阵子。他们在沙滩上留下了两条大毛巾,没有印字样可资辨识的一般白色海滩毛巾,凯勒判定他们只需要一条。等他们玩泼水又把对方推进水里玩膩了之后,一条大毛巾足可容纳这两个人。
他拿起一条毛巾离开,走到湾水高塔所属的私人沙滩上铺开毛巾,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像乔治·斯蒂尔曼,所以凯勒往后躺下来,闭上眼睛。太阳在近日的纽约已经久违多时,但显然佛罗里达是太阳的真正故乡,让他的皮肤觉得好舒服。如果得花点时间才能找斯蒂尔曼,他可以慢慢等。
但不必。
凯勒半个小时左右后睁开眼睛,坐起身四周看看,觉得自己好像土拨鼠日彭苏唐尼镇的“菲尔”一样。既没有看到斯蒂尔曼,也没看到自己的影子。他躺下来,再度闭上眼睛。
下一回他睁开眼睛,是因为听到一个男人在诅咒。他坐起身,不到二十码之外是一个胸部发达的男人,秃头双下巴,朝着他的右手骂遍所有难听话。
这家伙怎么会跟自己的手生气成那样?当然他可能有个凶手大拇指,但那个大拇指干了什么事?凯勒自己也有凶手大拇指,他从不觉得有必要用那些字眼跟自己的手指谈话。
哦,要命,当然了。那人是在打移动电话。而且老天在上,他就是斯蒂尔曼。凯勒第一眼还没认出那张脸,他的注意力都被愤怒的声音和布满黑色胸毛的木桶般的胸膛给吸走了。桃儿给他看过的那张大头照上看不到胸膛之类的,但这才是你会注意到的,不过那是同一张脸,他就在这里,不是太方便了吗?
斯蒂尔曼晒太阳的时候,凯勒也晒太阳。斯蒂尔曼起身走向水边时,凯勒也照办。斯蒂尔曼踏入水中,测试自己在海浪中的英勇,凯勒也追随他的脚步。
凯勒上岸时,斯蒂尔曼落后了。而等到凯勒带着两条毛巾和一个移动电话离开沙滩时,斯蒂尔曼还没从水里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