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他离开时,她还在睡。那是个清爽的早晨,他原打算走几个街区,结果一路走回家。她住在克罗斯比街一栋仓库改装后的统楼层顶楼,而他在第一大道一栋战前所建的公寓里住了好几年了,离联合国没几个街口。途中他停下来吃了早餐,又去联合广场晃了晃看树。在离家近些的地方,他钻进了一家书店,翻阅一本讲北美洲树木的口袋指南书。那书是设计来让你可以认出一棵树,然后告诉你一切可能会想知道的信息。他判定那些信息远超出他所需知道的,于是没买书就离开了。
然而一路到家,他继续在观察树。曼哈顿中城不是巴黎西郊的大公园布隆涅森林,但在基普湾和默里山的大部分小街道上,人行道边都种了一些树,而他不觉间就瞪着瞧,好像从没看过树似的。
他对城市的树一向很留意,尤其是养狗的那几个月。但狗主人都会倾向于从功利主义的本质去看待树。如今没有狗的凯勒能够把树当成——当成什么?一个具有特殊形状、颜色、密度等特性的美术作品?上帝在世间之手工艺品的证据?树木权利的强烈自我证明?凯勒不确定,然而他无法把自己的视线从那些树上移开。
回到他那户一房一厅的整洁公寓,凯勒忽然注意到空荡荡的墙壁。他曾在卧室的墙上挂了两张日本版画——用竹子框裱得很精巧——是一个女友送的圣诞礼物,那女友早已结婚搬走了。客厅里面唯一的艺术品就是凯勒自己买的一幅海报,是几年前他去惠特尼美术馆看过一个霍普的回顾展之后所买的。
那张海报是霍普最为人熟知的作品之一,孤独的用餐者坐在餐馆吧台,透出言语无法表达的寂寞心情。凯勒觉得这幅画很鼓舞人心,对他来说,这幅画传达的讯息是:他的孤独状态并不寂寞,这个城市(并延伸至全世界)充满了寂寞男子,坐在某个忧伤餐馆的高脚凳上,喝着他们的咖啡,度过日日夜夜。
那两幅日本版画没什么好批评的,他已经好几年没注意过。而那张海报则不一样,他很乐于欣赏它,但那也只是张海报罢了。海报的真正作用,也不过是更新他对原作油画描绘内容的记忆。如果他从没看过原作,那么他或许还是会对海报很有感觉,但远远比不上原作给他的冲击。
至于拥有一幅霍普的原作,唉,根本想都别想。凯勒的工作获利甚丰,他可以过得很舒服,而且还投入一大笔钱在邮票收藏上,不过要想有能力在墙上挂一幅霍普的画,他还相距好几光年。他海报上的那幅画——呃,其实是不会拿出来卖的,但如果真在拍卖会上出现,将会出现七位数字的价格。凯勒猜想自己或许有可能为一幅艺术品付出七位数字,只不过其中两位数字是在小数点之后。
凯勒在第三大道的一家越南餐厅吃了中饭,然后在一家花店稍事停留。接着他走到五十七街,那里有一栋大楼他以前经过时注意到,十层楼中每层都至少有一家画廊。今天除了两家外,其他全都在营业,他逐一进去,看看里面展览的作品。一开始他神经兮兮地提防,怕画廊的职员会跟他推销,或者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外来的闯入者,到处乱看自己根本不打算买的东西。但根本连个跟他点头的人都没有,也没人关心他在看什么、看了多久,等他进出了三家画廊后,他就完全放松了。
他明白了,逛画廊就像逛博物馆一样,只有两点除外:你不必买门票,也不会有吵闹不休的小孩,旁边陪着拼命解说的老师。你怎么知道这些艺术品值多少钱?每幅画旁边的墙上都贴了一个数字,可是没有5,那些数字照顺序排列,1—2—3—4—5—6—7,总之与价钱无关。显然公开标示价钱被认为是太无礼了,但这些画难道不想卖吗?不然你该怎么办?看中了就自己去问价钱吗?
在一家画廊,他注意到另一个艺术赞助人拿着一张塑料薄板纸,不经意地偶尔看一下,出去前放在前头柜台。凯勒拿起来看,果不其然,上面是所有展出作品的价目表,还有作品标题、尺寸、媒材(油画、透明水彩、丙烯酸、不透明水彩,随便什么),以及完成年代。
有件作品的价格栏标示着NFS,他猜意思是非卖品(Not For Sale)。还有两件作品的价格旁边有红色小圆点,他记得有几件作品旁边的编号也有类似的小圆点。当然啰——红色小圆点表示这幅画已经卖掉了!画廊可不会立刻打包让你带回家。作品必须放在画廊里直到展览结束,所以如果你买了画,他们就在旁边贴个红色小圆点,不去动那张画。
他恭喜自己猜出了这一套系统,然后又想到其他人无疑早就晓得了。在纽约的所有画廊里,他可能是唯一缺乏这项知识的人。好吧,至少他自己摸清了。他不必当白痴,跑去问人那个小圆点是干吗的。
他到家时,邮差已经来送过信了。凯勒向来不怎么关心邮件,反正信来了就收,处理一下,把垃圾邮件丢掉,该付账单的就付一付。自从他开始集邮,现在每天的邮件都隐藏着宝物。
全国各地和几个海外的邮票商会把他从目录上订购的,或者他在通信拍卖中标得的邮票寄给他。还有的寄给他看货选购、可退货的邮票精选,让他轻松选择,留下自己喜欢的。还有邮票月刊和一份邮票周报,以及无穷尽的拍卖目录、价目表和特价品。
除了平常的价格表和目录,凯勒今天还收到了他的每月精选邮票,它寄自缅因州的一名女子。“亲爱的约翰,”他读着信,“这是一套很棒的德国殖民地邮票,加上其他几套供你一览。寄上的二十六张邮票总共194.43元。希望你能看到一些自己喜欢的。你诚挚的,碧翠丝。”
算到现在,凯勒和碧翠丝·伦思塔特交易已经快两年了。她每次寄东西都会附上类似的短笺,他的回信也一向是老台词:“亲爱的碧翠丝,谢谢你寄来的精选邮票,其中大半已经在第一街的此处觅得归宿。寄上83.57元的支票。你诚挚的,约翰。”他们彼此称呼“亲爱的凯勒先生”和“亲爱的伦思塔特女士”一年多,但现在是约翰和碧翠丝,让他们的通信有一种令人亲密的美好遐想。
不过也仅止于遐想。他不晓得碧翠丝·伦思塔特已婚或单身、年老或年轻、高或矮、胖或瘦,不晓得她自己收不收集邮票(很多邮票商自己就是收藏者)。而她那边,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收集邮票。
而他也正希望保持如此。喔,他无法避免偶尔的幻想,在幻想中碧翠丝·伦思塔特(或其他集邮的女子)拥有天使脸孔和芭比娃娃的身材,最后成为他的灵魂伴侣。幻想不会伤害任何人,只要别真付诸行动。他寄的短笺跟她一样,保持一成不变的敷衍和客套。她寄邮票给他,他寄支票回去。一切运行得好好的,何必搞乱呢?
这些包退的特选邮票,通常最多可以留在手上一个月,但凯勒很少留在手上超过一两天。这回他只需要一小时,挑出他想要的邮票。他可以稍后再镶进集邮册,现在他写了一张支票和三行字的短笺,下楼丢进邮筒。然后他搭巴士到第十四街,换L线地铁过东河到贝德福街。
凯勒对曼哈顿相当熟,但对曼哈顿之外的纽约其他行政区,他脑袋里面的地图就像中世纪水手所拥有的世界地图。有几块已知的小地方,其他则是一大片上面铭刻着“过此界有恶魔”的区域。布鲁克林有些地方他有点熟——圆石丘是因为他曾有个女友住在那里;海洋公园是因为几年前他曾加入那里的一个保龄球队参加比赛(如果能算比赛的话)。他对威廉斯堡一无所知,不过记得南边的主要居民是波多黎各裔和犹太虔信派,而北边则是波兰裔和意大利裔。近几年很多寻找便宜统楼层的艺术家纷纷进驻此区。(大声嚷着:“这里也算一个区了!”——用西班牙语和意第绪语、波兰语和意大利语。)
德克兰·尼斯万德住在威廉斯堡北边的贝瑞街,从地铁站走路过去只要十分钟。凯勒找到了那个地址,是在贝瑞街靠东一排朴素的三层楼房之一。楼下有三个门铃,这表示每层住一户。空间大小则要看尼斯万德的房子有多深,从街上看不出来。
这个街区,以及整个这一带,确实都在历经“绅士化”,但很多部分还没进入状况,也还没到达广植行道树的阶段。然而德克兰·尼斯万德这个把树画得传神的可以召来白蚁的人,所住的街区竟然连半棵树都没有。凯勒很好奇这是否困扰他,或甚至他是否注意到这一点。或许树木只不过是拿来画的,当尼斯万德画完之后,树木也就抛诸脑后了。
凯勒走了一圈,感受这个区域。他在一个街区外发现了一家波兰餐馆,进去点了一碗甜菜牛肉浓汤和一大盘波兰饺子,喝了一大杯附赠的Kool-Aid葡萄饮料,然后扣除了优厚的小费之后,还找了他一张十元的纸钞。在这边吃晚餐真是太便宜了,即使把地铁车钱加进去都划算。
尼斯万德走进来时,他正在一间名叫“破钟”的酒吧啜着一瓶黑啤酒。他没想到会看到尼斯万德,不过看到了也没太惊讶。“破钟”(到底为什么取这店名?店里根本看不到任何钟,不管破还是没破)是附近唯一看起来像是专供艺术家喝酒的地方。其他酒吧都明显是做劳工阶级生意的,比较适合油漆房子的油漆工,而不是画榆树和枫树的画家。尼斯万德可能偶尔会拜访这些地方,喝杯烈酒或啤酒,但如果他打算要去哪里混一阵子,那就会是“破钟”。
尼斯万德走进来,旁边跟着一个显然是他的女人,那女人则用背婴袋带着一个婴儿,显然是他们的小孩。他一路跟左右的人打招呼。凯勒听到有个人跟他恭喜某篇艺评,另一个人问他开幕怎么样。他们都知道德克兰·尼斯万德来了,而且显然大家都挺喜欢他的。
在凯勒看来,尼斯万德一副回到了家的样子,但凯勒猜想他在附近任何酒吧看起来都还可以。他的风格和特征可以适应任何环境,而且他身上穿的黑红格子衬衫和裤前纽扣式的利瓦伊牛仔裤,看起来更像是伐木工而不是画树的画家。他今天没穿得一身黑,不过反正酒吧里面也没有收藏家。凯勒猜想,黑色适合曼哈顿下城,那里一般人都穿得像艺术家。而在河这端的布鲁克林,则是艺术家穿得像一般人。
凯勒喝完他的啤酒就回家。
那晚他回到家,录音机里没有他的留言,次日早晨他去街角吃早餐时也没人打电话来。他找出一个号码拨了电话。
她来接电话,他说,“嗨,我是凯勒。”
“你出现了。”
“我出现了。”他附和道。
“难怪大家都喊你凯勒,因为你都自称凯勒。”
“是吗?”
“‘嗨,我是凯勒。’你刚刚就这么说的。你的玫瑰好漂亮,真没想到,而且非常受欢迎。”
“我一直在纳闷花有没有送到。”
“真礼貌,不说你在纳闷我会不会打电话给你。”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说,“我知道你很忙,而且——”
“而且花店可能弄丢了卡片,那我就不会晓得花是谁送的了。”
“这点我想过。”
“我也猜你会这么想。你以为我没打电话?相信我,我打了。你知道曼哈顿电话簿上有多少凯勒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有差不多两栏吧。”
“两栏没错。其中有两个约翰·凯勒和两个约翰森·凯勒,更别说有七八个J.凯勒。其中没有一个是你。”
“我没在电话簿上登记。”
“不简单,福尔摩斯先生。”
“哦,”他说,“我猜你没有我的电话号码。”
“我猜也是这样,不过现在我有啦,聪明兄,因为我的电话上有来电显示装置,所以你的秘密再也不是秘密啦。我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你,大男孩。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想过,”他说,“所以很难说有什么感觉。假设我今天晚上七点左右过去找你,我们一起吃晚饭。”
“不行。”
“不过我有个更棒的想法。假设你九点半左右过来,然后我们做爱。”
“这样可以,”他答应,“可是你不想吃晚饭吗?”
“我菜做得很烂。”
“去餐厅嘛,”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出去吃。”
“我的餐桌礼仪很糟糕,”她说,“而且我五点预约了要去看心理咨询师。”
“通常不是看一个小时吗?”
“一般是五十分钟。”
“你看完我们一起吃晚饭嘛。”
“通常呢,”她说,“我会在去看咨询师的路上买杯香蕉冰沙,里头加了小麦胚芽和蛋白质粉和螺旋藻,随便什么,然后边咨询边喝。你知道吗,这种时候最适合补充营养了。然后我会直接回家工作,因为我还有个订单得解决,然后我九点收工,泡个澡,洗个头,把自己打扮得令人无法抗拒,九点半你出现,我们就会有个独一无二的圆满性接触。这一点,我或许该说,我会整天期待那一刻的到来。凯勒,九点半见。”
那天午后凯勒搭了巴士穿过二十三街,找到瑞吉斯·布伊尔画廊。那个街区还有其他画廊,他进去其中两家匆匆看了下。平均价格比五十七街的画廊便宜,不过没便宜多少。只要你看过好几个地方都在卖博物馆展览海报和大量印刷的日本歌舞伎图片,你就会发现要是赶时间没法货比三家,艺术有可能会变得很昂贵。
画展开幕夜里,布伊尔画廊挤满了人。现在空荡荡的,只有凯勒和柜台的女人,那女人是那种自信满满的金发女子,最近刚从某个好大学毕业,很快就会嫁给某个住在郊区的高薪老公。她给了凯勒一个没啥热度的浅笑,回去看她自己的书。凯勒拿起一张价目表,想必开幕夜就已经有了,但当时他还不晓得要去找来看。
他在画廊消磨了两小时,仔细欣赏一幅幅画。
回到公寓,他打电话给桃儿。“我一直在想。”他说。
“你想缩手不干,拔起塞子,阻断水流。好吧,我也不怪你。”
“不是。”
“不是?”
他摇摇头,然后才想到他是在讲电话。“不是,”他说,“不是那么回事。我只是对那个客户很好奇。”
“他怎么样?”
“只有‘他’?”
“这是一般人称代名词,凯勒。不然你要我怎么说?他们?它?‘我对那个客户很好奇。’‘客户?他或她怎么样?’我是个老派女孩,凯勒。我讲的都是像我八年级英文老师教的。”
“遵照。”他说。
“什么?”
“你讲的都是‘遵照’你们老师教的。”
“你讲的这个,”她说,“不是杰普森太太教我们的,总之我不认为她会这样教。所以别管了,那个客户怎么样?”
“他是谁?”
“或她?不知道。”
“因为我不懂怎么会有人想杀这家伙。除非或许有哪个伐木业的。”
“啊?”
“他画树,你看过那些画之后,就不会想砍树了。”
“所以你变成什么了,凯勒?爱树或艺术爱好者?”
“我昨天晚上去威廉斯堡,然后——”
“你觉得这样聪明吗?”
“这个嘛,我可能必须要接近那边的猎物,所以得做点事前勘查啊。”
“我想也是。”
“那一带很棒,有艺术气息但很诚实。感觉很好的地方。”
“所以你想搬去那里。”
“我不想搬家,桃儿。不过你能查出任何有关那个客户的事情吗?打电话给找你的人,替我打探一下?”
“为什么?”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叫你在你住的城市干活儿已经够棘手了,为什么还要搞得更复杂?”
“呃……”
“他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他是专业的。我也是,所以我连问都不会问。你自己也是个专业人士,凯勒。还需要我说更多吗?”
“不,算了。你知道他画一幅画能得到什么吗?”
“主题?”
“一万元。那是平均数,大幅的要贵一点,小幅的便宜一点。”
“就像钻石,”她说,“或是什么,不晓得。公寓吧。他能赚多少又怎么样?你该不会想去买一幅吧?”
他没吭声。
“哦,上帝慈悲,”她说,“好有智慧呀,凯勒。你做掉那家伙,然后在墙壁上钉个钉子挂上他的画。再也没有比保留这种小礼物更专业的行为了。”
“桃儿……”
“如果你非得留个纪念品的话,”她说,“干吗不割下他一只耳朵?这样还可以省一万块。要是有人问起,你还可以说那是梵高的耳朵。”
“好吧,”玛吉·格瑞斯孔说。“现在这样不是很棒吗?”
凯勒本想说些什么,但不确定自己能讲出完整的句子。
“我打电话找那些凯勒的时候,”她继续说,“试过叫约翰和约翰森和只有J的,我真想杀了发明按键式电话的人。如果只有老式的转盘式拨号电话,我根本一开始就不会去试了。因为我早知道你不会登记在电话簿上,总之不会是曼哈顿。我猜你住在斯卡代尔区。”
“为什么是斯卡代尔区?”
“这个嘛,反正是这类的地方。威彻斯特或长岛,或可能是康涅狄格州。总之是郊区。”
“我住在曼哈顿。”
“你怎么会想在曼哈顿抚养小孩?”
“我没有小孩。我没结婚。”
“我想过要去找找看威彻斯特有几个约翰·凯勒,”她说,“可是你会去上班,我只会找到你太太。”
“我没有太太。”
“所以我就想要打去你办公室。”
他也没有办公室。“打去哪儿?我又没说我在哪儿上班。”
“我本来想去找找财星五百大企业名单。不过后来你打电话给我,就省得我麻烦了。”
“看来你以为我是那种企业界的。”
“我为什么会有那种结论?”她的手叠在他手上。“看一眼就把你归类,凯勒。你穿了传统的一身黑去参加那天的开幕酒会吗?或是穿着溅了颜料的牛仔裤,头上包着红色布巾?没有,你就穿西装打领带来了。那我怎么会以为你是个企业界的呢?”
“我退休了。”
“现在就退休,不嫌年轻了点吗?或者你赚了太多钱,再工作也没意思了?”
“我偶尔还是会工作。”
“做什么?”
“顾问。”
“给谁当顾问?”
“一些公司。”
“我答对了。”她说。
“所以偶尔我得出城几天或一星期。”
“去当顾问。”
“嗯,我是那种顾问兼解决麻烦的调停人。每年接两三件工作,所以跟退休差不了多少。”
“而且你也不缺钱。”
“过得还可以。这些年来存了点钱,也继承了些遗产,而且投资还蛮幸运的。”
“赡养费和小孩的抚养费没吃掉大半吗?”
“我没结过婚。”
“没撒谎?现在我知道你是单身,才刚刚修正了一点印象,但你一次婚都没结过?怎么逃得掉?”
“我也不知道。”
“有回我拉了个家伙回家,”她说,“以前我还在画丑画、到处跟陌生人睡觉那阵子。他跟你年纪差不多,长得帅到不行,在床上又体贴,他也没结过婚。我真想不透为什么,后来才晓得他是个神父。”
“我不是神父。”
“真可惜。你可以当解决上帝麻烦的人。你知道吗?我们不该聊这些。首先,我希望这段关系保持在表面化程度就好。”
“那么这段谈话就是往对的方向迈进一步了。”
“不,太涉及私人了。我们可以聊聊天,但不要谈自己。要毁掉一段关系,最容易的方式就是逐渐了解彼此。”
“总之,你跟那个神父几乎一样可爱,在床上还更棒。而且你现在在这里,至于那个神父,我看只有上帝知道他在哪里,想想看,真是太完美了。不过我们干吗浪费时间讲这些?”
一会儿之后,他说,“我今天回过那个画廊。”
“哪个画廊?”
“我们相遇的那个。叫瑞吉斯·布伊尔吗?我想看看没有了葡萄酒和起司,那些画会是什么样。”
“也没有上百个人。结果你觉得怎么样?”
“我喜欢那些画,”他说,“那个画家可以把树画得很传神,不过却没法让画卖出去,我只看到两幅画贴了小红点。”
“比德克兰期望的多了两幅。”
“怎么回事?”
“这个嘛,我也是听来的。好像他打了几个电话给他的收藏家,还有几个曾表示兴趣的博物馆人员,讲的都一样。叫他们来参加开幕酒会,看看他的近作,但看在上帝分上,不要买画。”
“为什么?”
“因为德克兰受不了瑞吉斯·布伊尔。”
“那个画廊的老板?那他干吗不去别的画廊?”
“他正打算换地方,现在他跟瑞吉斯的合约到期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在那里展,这个月一日开始,他就加入奥廷格画廊旗下了。所以德克兰希望大家都等一等,让吉米·奥廷格拿到卖画的佣金,而不是瑞吉斯·布伊尔。”
“奥廷格订的价格会一样吗?”
“吉米可能会调涨一点点,”她说,“只要他觉得大家都愿意等的话。他对德克兰的作品寄望很高。”
“而瑞吉斯·布伊尔不这么想?”
“瑞吉斯只知道这是他从德克兰的作品上头赚到钱的最后一次机会。所以他想方设法把价钱压低,好把画尽量卖掉。吉米·奥廷格禁得起长线操作。对艺术家来说,现在建立高一点的价格水平,会比贱卖掉画作要来得有利。”
“我猜想一切都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复杂。”
“就像其他事物一样,”她赞同道,“那你呢?为什么有兴趣?你在考虑要投资德克兰的大橡树吗?”
“有几幅画挂在我公寓里可能不错,”他说,“尤其其中一幅,不过别叫我形容是哪幅画。”
“还不就是一棵树,一棵树就是一棵树。”
“是一棵老树,背景是冬天,不过好几幅都是这样。问题就出在每幅都不一样,可是要你形容的话,听起来都一样。”
“我知道。对了,别告诉德克兰我说的这些,但你干吗在乎佣金是谁抽的呢?如果你真的很喜欢某一幅画,且你确定一个月或一年后你还是想看到那幅画……”
“那就去买?”
“因为往后你要买,只可能更贵。而且可能会有人抢先买走。”
大约一点十五分,玛吉陪他走到门边,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吻。“别再送花了,”她警告他,“一次很完美,但一次也就够了。偶尔打个电话给我,比方一周一次,然后我们像今天这样共度一两个小时。”
“一两个小时,”他说,“一周一次之类的。”
“太多了吗?”她拍拍他的脸颊。“超过这个的话,我们可能会累垮哦。”
搭出租车回家的路上,他心想,超过这个的话,我大概会累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