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里等待我,我将去幽谷和你相会。
——契切斯特主教亨利·金为他的夫人所写的葬文
在我眼中,这是一个一直都充满想象,一直用自己的生命拥抱着生活的人。我非常欣赏这个像谜一样,却很不幸的男人!我不能不再次记起你,所有你的音容或者笑貌一直印刻在我的心里,可是,我为你抱不公,我觉得你实在不应该像现在一样静静地躺在冷清幽静的小小山谷中。威尼斯,那才是你的家乡,你应该待在那里,那个总是带着朦胧却无比美好的水乡。威尼斯这个海角的乐园,才是你尽情遐想的合适之地。你是不是还记得那座被智慧和灵美包裹的宅邸,只要你站在那个巨大的窗户边向下俯瞰,似乎所有穿越威尼斯的河水都变得充满灵气……是的,你真正的生活在这里。我当然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思想有很多种,有人或许是犀利的洞见,有人或许是沉着的推理,可是,为什么世人就不能容下你和你的思考呢?他们为什么要不依不饶地责备你、质疑你?他们为什么总是说你不务正业、沉溺在幻想而没有意义的世界里消极颓废呢?我肯定这些批评你的人根本就不懂得你,他们从未见过你的思想世界是多么充满生机和魅力,他们只会人云亦云,随声附和!
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那时我在威尼斯著名的叹息桥下的运河上。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你,在我少得可怜的印象中,这应该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看到你的身影。我说过,我脑子中的印象少得可怜,我根本记不清当时的细节,我只是非常清楚地记得——而且我相信我会永远记得,在那个普通的午夜,在叹息桥两端,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绝美的少妇,另外一个就是直接跳进运河、不顾一切搜救的情圣,当然在这周围还有很多无关紧要的人。
我记得在那个普通的夜晚,夜色并不是像平常一样的黑色。在广场上不知已经坚守了多久的大钟刚刚告诉宁静的夜空那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钟楼广场上显得非常寂静,整个威尼斯都在渐渐入睡,老公爵的府邸中的灯也逐渐地熄灭了。我当时正从市集广场离开,准备穿越大运河回到自己家中。就在我乘坐着贡多拉行到圣马可运河河口的时候,却突然有一阵女子的尖叫声从宁静的夜空中传来,这是一个令人觉得恐怖的声音,它非常猛烈且非常疯狂,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个声音有好一阵子,那种女人特有的凄厉将整个威尼斯的夜晚氛围打破。我实在被这个声音吓坏了,几乎整个人都从贡多拉中跳起来,当然为我划船的船夫也一样,长船桨都从他手里滑落下来。这是一个异常黑暗的晚夜,船夫实在无法再找到已经丢失的船桨,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随着水流在运河中漂行。当我们的贡多拉进入了一条小运河之后,它就自行地向叹息桥方向漂过去。此时,公爵府的灯又重新点亮了,从窗户中发出了明亮的灯光,紧接着,便是众多手持火把的人从府邸大门沿着台阶走了下来,在这一刻,威尼斯异常黑暗的夜忽然变得明亮起来。
发生了什么?一个来自公爵大宅中的孩子非常不幸地从母亲的手臂中掉了下来,更为不幸的是这个母亲当时就站在紧靠运河的窗户边上,于是,孩子落入了运河中。这是一段非常高的距离,而运河很深,落入水中的孩子几乎没有来得及反应便已经被河水吞没。在这条运河的附近,唯一还能看到的东西只有我所在的这艘贡多拉,此时,从公爵府邸跑出来的那些人中有好几个没有什么犹豫便跳到了运河里,他们非常急切地在水面附近寻找刚刚落入水中的那个尊贵的小宝贝。遗憾的是,没有什么所获,孩子或许已经沉到运河水底了。还有一个人目睹了这一切,虽然起初并没有人注意这个身影,但是这个身影就站在公爵府邸门口处并不远的一块宽石板上,运河离那里最多只有几步的距离。这个身影是一个很难被人忘记的身影,因为这个人便是玛秋莎·艾芙罗黛蒂,一个可以称得上是世间最美艳动人的女人,一个被所有威尼斯人崇拜倾倒的人。当然,她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狡猾的老公爵曼托尼的年轻夫人,而这个人也就是落入水中孩子的母亲。公爵夫人只有这一个孩子,可是这个孩子现在却生死未卜。
公爵夫人一个人痴痴地站在那块宽阔的黑色石板上,她显然还没来得及穿鞋,这显然是平日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你看,就算现在已经是深夜,公爵夫人除了光着脚之外仍然保持着自己极为讲究的发式:一条长长的发辫一圈一圈盘绕在她的头上,其间有许多小的钻石镶缀其中。她同样来不及像往常一样仔细着装,只有一件雪白而单薄的长衫,就如一个天使一样。此时正是威尼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空气似乎都是凝固的,所以尽管公爵夫人的长衫非常单薄却没有风吹动,美丽而焦急悲伤的她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尊神圣的雕像一样,残酷的现实已经完全控制了她的神经,她现在一动也不动。恐怕没有人想到的是,此时的她并不是紧盯着运河中,她的目光伸向了另外一个地方!从我的观察来看,我想,她所注视的地方应该是威尼斯所有建筑中最雄伟的古共和时期监狱,这栋建筑就在公爵府邸的对面,在它们中间便是吞噬了孩子的运河,连接运河两岸的正是我所在的叹息桥。我实在不明白在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刻,她没有关注运河反而在盯着那栋古监狱的原因。于是,我也朝着公爵夫人注视的方向看去,正对着公爵夫人房间的是一个凹龛牢房,可是,那里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啊!除了一片漆黑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难道在那边还有什么非常特别的事物吗?公爵夫人不会只是注视一个漆黑的阴影,或者古建筑的建筑样式,或者已经将整面墙都覆盖的藤蔓或什么飞檐吧?这个场景,我想公爵夫人早已欣赏过不知多少次了,完全不会在这个时候去看这些东西啊!哦,我错了,公爵夫人当然不是在看什么建筑,她一定是在注视着凹龛囚房,可是现在是她的孩子凶多吉少的时候,看一间牢房有什么别的含义呢?难道只有这样她才能够更镇定一些?难道这是为了缓解自己内心刀绞一样的悲伤?
在公爵夫人身边不远是另外一个人,他此时身着非常正式的服装,仅仅就在公爵夫人的几步之外,此时这个位置正是叹息桥桥拱的下方。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非常贪酒又十分好色的老公爵曼托尼。曼托尼似乎没有紧张眼前还没有结束的悲剧,他十分镇定地站在那里,手里甚至还抱着一把吉他,偶尔拨弄上几下,非常漫不经心地指挥着正在忙前忙后的救援人员。如果不了解其中的情况,无论你怎么想,也绝不会想到被救援的正是他的孩子。此时的我,还没有从之前公爵夫人那突然的十分凄厉的尖叫声中缓过神来,直到此刻,我虽然看到了所有人的救援与匆忙,可是我自己的整个身体还是非常僵硬的。我就站在我租借的贡多拉上,我私下在想,或许此时此刻的我在不少人眼中,应该像鬼一样可怕:一个面无血色、全身僵硬而静静地站在贡多拉上完全静止的人。
可是,人们在水中对孩子的搜救进行得相当不顺利,虽然不少身体强壮的大汉都把自己的体力耗尽,但仍然没有找到落水的孩子,在尽力之后他们只好十分丧气地回到岸上,显然这些人对于没有找到小主人非常伤心。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眼看着孩子就算救上来恐怕也难以活命,公爵夫人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因此悲从中来,似乎非常地绝望。让人惊奇的是,这个时候,那间古监狱的凹龛囚房中一下闪出来一个黑影。此人已经被黑色斗篷罩住了全身,他的步伐轻盈,只用很短的时间便从一片漆黑的监狱背影中走出来,来到了有光亮的地方,他走上叹息桥,只停留了片刻时间,在这个时间中,他探下自己的身子向运河中看了一眼,于是便纵身跳入了运河中。没有多少时间,这个全身斗篷的男人竟然像神话一样将落水的孩子找到了。孩子已经奄奄一息,斗篷男人将这个孩子抱在怀中来到公爵夫人身边,将孩子交给了公爵夫人。那一身飘逸的斗篷在河水的浸泡下让这位男子显得格外狼狈,他浑身都已经湿透,这个时候,或许是因为斗篷无法承受水的重量而自然地松开,滑落到了地上。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看清楚斗篷男人到底是谁,原来还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俊男,而且此人不仅是在威尼斯,就算在整个欧洲,也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
将孩子交给公爵夫人之后,斗篷男人什么话都没说,可就在公爵夫人尚没有时间将自己的孩子好好呵护一下的时候,尊贵的小主人便忽然被人从手中抱走,然后这个人紧接着便进了公爵府。公爵夫人此时非常激动,可是似乎不是因为自己的孩子被抱进了府宅,只见她美丽的双唇正在颤动,而漂亮的大眼睛中一汪晶莹的泪水正在眼眶中打转,原本只是一尊雕像的公爵夫人此时却似乎重新焕发了生命。再看她的面容和双脚,以前的苍白不见了,血色又重新回到了公爵夫人身上;她那原本一直让人感觉冷峻的心,现在明显又重新跳动起来;公爵夫人娇弱而柔美的身躯此时轻轻地震了一下,然而却像一株被清风吹动的百合花一样,显得那样摇曳生姿,令人动容。
我非常肯定自己看得很清楚,在公爵夫人的脸上竟然还闪现出一抹潮红,这个时候我是完全想不通其中的原因的。我想这应该不是因为公爵夫人发现自己衣冠不整而觉得难为情的原因。为什么公爵夫人此时会有这样的表情呢?是不是因为她刚刚看到了斗篷男人那摄人心魄的双眼,或者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感到紧张害羞,还是因为这一切太惊险了她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造成的?另外,刚刚另一个人急切地从公爵夫人手中抱走孩子回到公爵府的时候,公爵夫人怎么会将自己正在颤抖的双手轻压在了斗篷男人的手上?为什么在这之后又故作神秘地跟这个男人告别,并且又恢复正常地说着一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当然,我没有听清楚他们之间的对话是什么,可是我似乎听到了公爵夫人说:“你已经完全将我征服,我希望我们能够在日出后的一小时再次见面,不管什么东西,都无法阻挡我们!”
一场因为孩子落水而引起的混乱在孩子被成功救上来之后平息了。像往常一样,公爵府邸中的灯光又逐渐全部熄灭。可是,这个斗篷男人却仍然意犹未尽地站在自己刚刚上岸的地方,一直不停地在颤抖。其实这个人是我不久前刚刚认识的一位朋友,而且我们也没有见过几次,在我印象中这次大约不是第三次见就是第四次见。朋友的目光此时注视着运河,他似乎在寻找能够搭载他的船。当我了解了朋友的意图之后,便邀请他来我的船上——虽然我们已经找不到船桨也在困境之中。后来,我们在公爵府中借了一支船桨,接下来便向着这位朋友在威尼斯的住所划去。他的情绪显然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激动,因此也有兴趣和我继续聊我们之前见面时并没有聊完的话题。
对了,我还没有向大家介绍我的朋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而且,我在此想向读者声明,在整个故事中,所谓的“神秘男子”就是我的这位朋友,因为他确实是一个在我们普通人眼中有些深不可测的人。他虽然没有出类拔萃的身高,可是也仅比一般男人矮一点而已,因此,如果遇到他情绪十分亢奋的时候,他整个人反而会看上去十分高挑。不过他并不胖,看上去还显得有些瘦,其实这只是看上去而已,他的身高和体重搭配得非常好,因此他是一个远比看上去更加健壮的人,不然他或许也不能用那么快的速度从古监狱冲到运河边,跃入运河中救人。我的朋友做事非常果敢,特别是一些紧急情况出现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在那儿浪费时间犹豫,因此很多看上去麻烦的事遇到他基本上就有解决的办法。他有着十分完美的嘴型和下巴的线条。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眼神中带着一些狂野,但非常清亮。至于他的头发,则是一头有些卷的黑发。他的额头非常宽阔饱满。总之我常常从他的容貌中想到古罗马皇帝康莫多斯,我想或许只有这个有名的暴君能比我的朋友模样更加端正吧?我是说,他的长相真的非常端正,而他给人的整体感也十分地匀称,我想这样的人也不是总能见到的吧?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的那张脸往往能给人深刻的印象,不容易被人忘记。虽然在这张脸上你看不到太多奇怪的表情和神态,当然他也不是总抱着一种冷漠的神态,但是却总让你无法忘记这张脸。
在神秘男子,也就是我的朋友,将孩子从运河中救起之后,我们便一道回到了他的住所,在分别的时候,他多次嘱咐我,要我在清晨,也就是从现在算起几个小时之后,一定要去一趟他的家。我答应了他。于是在天刚亮时,我便收拾了一下来到了他的住所。这是一幢壮阔的豪宅,可是显得非常阴郁,其位置就在里奥托桥附近,旁边就是大运河。进入这栋建筑首先需要爬一座回旋梯,这是一座由马赛克瓷砖镶缀而成的楼梯,在楼梯的尽头就是一间大房间。因为是第一次到朋友家中,尽管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我还是被开门看到的第一眼给震惊了,这简直就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完全不同于外表,房间内部几乎全是用金子铺成的,到处都闪着金光。如果有阳光,我想,我一定会被晃得无法睁开眼。
我之前就知道自己的这位朋友是非常富有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他是如此富有。在威尼斯,有很多关于他的传闻,其中不少人都在传其家产物业富可敌国,当时,我觉得这完全就是在胡编乱造。如今,当我亲自见识到这种豪奢之后,我才相信威尼斯的传言并非一点根据都没有。而很多威尼斯人都在说他是某个皇族贵胄的后裔,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此时的天色已经大亮,可是屋子中的灯仍然没有熄。神秘男子看上去很憔悴,我猜这肯定和他昨天晚上不惜身体去救人的事有关,而且从叹息桥回来到现在也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或许他这一夜就没有时间睡觉。我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房间是什么设计风格,随便看了几个地方我就充满了惊叹,因为你实在无法将这栋建筑简单地归为哪一类或哪种风格。房间中的所有摆设好像都是有些渊源的,应该都是非常有鉴赏价值的稀罕之物,其中有希腊画作,还有罗马全盛时期出现的雕像,就连古埃及的巨大雕刻这里也有。除了这些奇怪的摆设之外,房间中还弥漫着一曲叫不上名字来的悲怆音乐,这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共鸣,仿佛引你进入一种厚重的历史。在四周还有非常华贵的挂毯,装点着周围,让这座宫殿看上去更加富丽。另外还有几只造型非常怪异的香炉,一直不断地蹿出绿光和紫光的火舌,两种根本不和谐的香味,弥漫在整间房子中,十分刺鼻。房子的玻璃中有一块是猩红色的,阳光从中投射进来让整间房子中的金黄色装饰更加显得光彩夺目,而窗帘却像银瀑一样,如果放下来的确让人觉得震撼。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奢华的私人住宅。
“哈!哈!哈!”神秘男子非常欢迎我的到来,在一边朝我开心地笑,然后示意我到这边的椅子上坐,他自己则在一张沙发椅上斜躺着——看来这是主人的专属座位。我想,他肯定看得出我对这处豪宅的震惊之情,也清楚我并不习惯他那种大笑式的迎客方式,因此,他向我进行介绍:“我发现你似乎对我这里的这些雕像、画作,还有室内的设计和装潢风格,有些不太适应啊!是不是觉得这里实在太过奢侈了?当然,我对我刚才比较失礼的笑向你道歉,我实在不该笑得那么夸张,因为我发现你刚到这房子中,就只顾着四处查看了,好像整个人都有些傻了眼,我实在没有忍住,这你得原谅我啊!我真是被你这毫无保留的震惊给差点儿笑死了。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我要真是笑死的,倒算有福气的人了。你知不知道,大笑而死才是人无数死法中最壮烈的一种,像英国的托马斯·摩尔爵士,他是一个多么杰出的人物啊!最后便是含笑而终的,我觉得这个你肯定是清楚的;拉维斯·泰克特在他的《荒诞集》中也提到了很多非常壮烈的大笑而死的角色;或许你也知道,在古斯巴达的西边曾经有座城堡,当然,如今只剩下一点残缺不全的土堆、城墙了,就算历史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是在一块残留下来的雕像底座,到今天仍然能够辨认其中所雕刻的‘笑神’的字样,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啊!我们都知道斯巴达境内曾经有无数被这个民族供奉的各种神祇,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都化为烟云,只有‘笑神’的圣坛台座却保留至今,这也激励我们平时得多‘笑’,因为只有笑才是永恒的,你说对不对?嗯,我就不再跟你说这些没什么用的话题了。其实,不仅是你,就是我也常常因为这个自己亲手打造的宫殿的奢华而陶醉。我基本上敢向任何人挑战,我觉得我的这间房一定是目前欧洲最豪华、壮丽、气派和品位不凡的私人住所。你现在看到的这些设计与摆设,绝对与那些用金钱堆砌起来的豪宅不同,它们,在我眼中最多只是算高级,却是一种毫无内涵的高级!而我这个不仅华贵,而且有历史的厚重感。我相信就算是其他贵族来到了我的房间中,他们必然也会为这种豪华的沉重感而倾倒,或许还能掀起一股仿效的风潮也说不定。当然,我个人是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发生的,因为我的这个设计可到处都是我自己的原创,如果模仿的人太多,那简直就是在亵渎我自己的智慧和灵感。所以,当我完成对这个房间的装潢、设计之后,便一直很低调,因为这样才能保证我的隐私,你也知道威尼斯人是什么样的禀性。所以除了我自己和奴仆之外,你是第一个,当然也很可能是唯一一个被邀请到我的府邸的客人啊!”
听到他这样说,我感到自己非常荣幸,因此向我的朋友深鞠一躬。你或许会问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敬意说出来?那我只能告诉你,其实从我进门到现在,我还没有从震惊的情绪中走出来,包括我的朋友那种古怪神态下的说话语气在内,整个房子的富丽堂皇,怪异的香气,让人无法捉摸的音乐……所有的一切,都让我觉得神秘,我在这种神秘中不敢开口。
神秘男子此时从自己的沙发椅上站了起来,并将自己的手搭在我肩上,意思是不要再惊讶了。他现在正要带着我去其他房间参观一下,并向我介绍说:“我平时收藏了很多画作,不管是古希腊时期还是近代的文艺复兴时期,包括当代在内,我都有收藏。我想你也发现了,我所收藏的这些画并非与普通收藏者的风格一样,但是这些画却和我整个房间的装潢风格非常和谐,对吧?另外,收藏界有一个不好的风气,那便是他们眼睛只盯着一些名人,但是我早就很关注一些并不怎么有名却有非常好的作品的画家的画作,甚至其中还包括了许多根本就不算作品的草稿。有些画家虽然在当时的时代是很有名的,可是在这些画家死后,他们的作品便不再被那些号称具有敏锐洞察力的学院派学者所宠幸,因此便又湮没无闻起来,我觉得这些人是应该被后人知道的,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也是让我很头疼的一个问题,为此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去研究这些曾经有名现在却无人知晓的画家的经历。哦,你认为这幅《圣母恸子图》怎么样?”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雷尼的真迹?”我仔细查看着神秘朋友指给我的一幅画作,“天啊,这真是出自雷尼的手笔!我的天,你怎么能找到这样一幅画?我想以这幅画现在的价值,它完全可以和雕塑界的维纳斯相媲美啊!”
“你是说维纳斯?”神秘男子听到我这么说,略一思考,说道,“据我所知,现在收藏维纳斯女神雕像的是著名的麦迪奇家族,但是,我想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实那尊雕像并不是现在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样子,她的左手局部和全部的右手都是被人修复过的!以我的眼光看,维纳斯雕像中那只遮着胸部的右手,把一种挑逗情欲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任何修复都是多余的。真是可惜,如此自然天成的美却已经被人修复过,我觉得这纯属多此一举,反而破坏了原来的自然。所以,如果非要说维纳斯,我反而更想得到卡诺瓦的仿古雕塑阿波罗神像!你或许应该仔细看看那尊雕像,那种阿波罗自傲的神态简直让人陶醉不已,这可比被破坏了自然天成的维纳斯要珍贵更多。当然,我还是最喜欢古罗马美男子哈德良皇帝的年轻爱人——安提诺乌斯的雕像。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贪心了?我想很多人都会这么看我,但我是有理由的。你是否知道安提诺乌斯的雕像原来是直接在一块大理石里头雕刻的,仅仅这一点就能说明当时创作这个作品时是一种非常朴实的创作理念,而并非刻意地对自然的东西进行精雕细琢。其实关于这种创作理念,在米开朗琪罗的诗文中也进行过阐述,他说:‘好的雕刻大师,不会总把自己的东西刻在一块原本完美的大理石上。’”
我想读者现在应该多少了解一些我的这位朋友、被我称为神秘男子的人是一个有着怎样气质的人了吧?其实我一直觉得他才是一个真正充满性情的人,才算一位真正的绅士。可是,这一点只有你与他亲密接触之后才能发现,因为他平时的表现实在和我们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当我被邀请到他的豪宅中,我才觉得自己原来是多么不了解他,虽然我以前便知道这是一个懂得生活、热爱生活,并且富有学识的人,但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确定他确实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个“神秘的人”。他总是用另外的角度思考问题,而且总是将问题的各个方面考虑到,就算是非常琐碎或者在普通人眼中微不足道的东西,他也会非常郑重地看待,这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多么敏锐的人。我还发现他总能从思考中找到兴奋和快乐,这也是我之前所不能理解的。
当然,通过与他的接触,我发现他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因此在我们难得共处的那个早晨中,我变成了一个倾听者和观察者,静静地在一边欣赏着他那不很重要却充满情趣的说不完的话题,我只是随时在一边插几句配合他融化在他自己丰富的精神世界中。让我有些好奇的是,他有时在说话的时候会神态紧张,甚至有些焦虑和激动,就如同有一点略微的神经质一样。我不明白一个对艺术有着如此深刻的见解且甘心隐居生活的神秘之人为什么会这样。我想这或许是因为他的大脑太过活跃的缘故。他实在太喜欢思考了,而且总是能够从思考中延伸出很多东西。与其说他是在思考中寻找快乐,不如说他是在思考中进行探险。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出现刚刚我说的情况。
一次他正向我介绍一个话题,可是刚说了几句,他便停顿下来,自己陷入了思考,这已经是常见到的情况了,所以我不以为意,便随手拿起就近的一本书,等待着他思考的结果。这本书是诗人斯特里乔非常著名的《奥菲欧》,当然也是在意大利具有开创性意义的一部悲剧剧本。其中一个段落已经被铅笔画的线特别标出了,而这毫无疑问正是整部书中最著名、最令人动情的一段文字。让我有些意外的是,就在这一页上,我发现了竟然还有泪痕,在文字旁边是一段用英文写的批语,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笔迹,发现写批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朋友——神秘男子。批语的内容是这样的:
你是我的最爱,我的全部,
虽然我因为这爱而衣带渐宽;
你是我的最爱,
是无际汪洋中可以停歇的绿岛,
是绝望荒漠中重燃希望的一泓清泉,
是罪恶世界中休息心灵的一座圣殿。
只有你,让我收获了精灵般的果实,
而所有幸福让我如入梦幻。
我知道,梦境总会醒来,
我知道,白昼难逃夜晚,
太阳能够被乌云遮掩。
可是,我总能听到内心的声音在召唤,
是它告诉我——
“必须前行,把目光朝前!”
或许灵魂至今还在幽暗中不前,
或许我仍旧沉默,让你黯然,
但,我同样悲痛伤感。
光辉渐渐变淡,
世间已不再是从前。
已经腐朽的枯木再无法复生,
已经受伤的雄鹰停下了疲惫的翅膀!
此刻的我,陷入彷徨,
只有梦中的夜晚,
才能重温你温柔的脸,
在那里,我不忍让你离开我的身边;
在那里,我们才能共赏意大利的河湾;
你步履纤纤,
轻舞如婉。
忽然,我又被那该死的一刻惊醒,
我又想起了你离开的时间,
你从我身旁走远,
你流着泪的脸,
你走向老贼怀抱时的漠然……
离开了,从此我们天各一边,
只有我还常常在这无数暗夜里,
尽情泪流到忘记悲欢!
我以前一直以为神秘男子并不是很熟悉英语,可是,我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还能用英语写出这样的句子,这时我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会隐藏自己的人。在这段话的最后,他的落款是“写于伦敦一书感怀”,但这个落款又被涂抹过,似乎是不想让人知道,但仔细看的话,是不难看清楚的。让我惊讶的正是“伦敦”这个地方,因为就在昨天深夜,也就是公爵夫人的孩子落水事件之后,我与神秘男子一起搭船送他回家的途中,我还专门问过他是不是在伦敦的时候就已经和公爵夫人认识了。或许我没有交代,公爵夫人在没有嫁给老公爵之前,是一直生活在伦敦的。可是当时他告诉我的答案是他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去过伦敦。我早就听到威尼斯人的传闻,说我的这位朋友,也就是神秘男子,本来就是英国人,并且是在英国完成的教育。现在,当我综合所有的信息时,我认为威尼斯人的这个传说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你来,”神秘男子现在的思路似乎是理清了,而且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手中的那本书,“我想你肯定没有见过这幅画。”他边说着边掀起一块布,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非常特别的画!这幅画不是别的,而是一个人的人物像。这个人是谁?是什么历史名人,或者是家族祖先吗?都不是!这幅画正是公爵夫人的全身画像!
这简直就是一幅完美的画作。画作中将公爵夫人本人所具备的那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和无与伦比的美貌原原本本地展示了出来,既不能再多加一分,也不能再稍减一分。这幅画中的公爵夫人,就和昨夜亲眼见到的那个站在公爵府门前大理石台阶上的美人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我确信自己现在正在神秘男子家中,那我一定会以为昨夜的那一幕又重现了,因为它实在画得太栩栩如生了。唯一不同的是,昨夜的公爵夫人一脸愁容,画中的人却是充满微笑,虽然在这微笑中你还是能够感觉到一种挥之不去、好像天生的忧郁。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想象是谁将公爵夫人描绘得如此充满质感,因为这绝对是一幅无可挑剔的佳作。此时,我转头看了一眼就站在我身旁的神秘男子,他的目光完全在这幅画上,此时的他英姿飒爽,身材挺拔,充满感情的眼神中难掩全身散发出的逼人的英气,这让我想到了查普曼在《布西·德·昂布阿》中的几句诗:
他像古罗马的雕像一样,是那么昂然挺拔,
他会永远这样站立,
直到死神妥协,
直到他成为人们心中的雕像!
就在这个时候,神秘男子开口说话了,他边说边有些怅然地走向了一张镶嵌了富丽搪瓷珐琅的大银桌边上。有几只高脚杯正在那张桌子上面整齐地摆放着,还有两只装满上等德国白葡萄酒的伊特鲁里亚花瓶同样整齐地摆在桌子上面;而这两只花瓶的形状和样式,和画中公爵夫人旁边的那只完全一样。此时,天已经亮了将近一小时了。神秘男子对我说:“我们喝点酒吧!你看现在才不过天亮一个小时,时间还非常早,不过我们用不着管这些,你喝一杯吧!”看得出,我的朋友此时又陷入了一种他一直想掩饰却始终无法掩饰住的悲伤情绪中,他似乎要告诉我一些东西,却不肯说出口,或许这是一段难以开口叙说的往事,他继续说,“来,让我们为远方神圣的太阳干杯。就算房间中的窗帘永远不拉开,就算房间中的灯光永远这么开着,就算人造的香气再浓重一些,光明、太阳的光明始终都还是要来的,而且没有人能阻止它的降临。所有人,你,我,还有我爱的人和我恨的人,我们所有人都得臣服在光明面前。”他说话时就像诵读诗歌一样,但是情绪明显非常激动。他一连将几杯酒一饮而尽,似乎要用这酒让自己远离不可逃避的光明一样。
“我需要让自己沉醉在梦中,”神秘男子说话的语气非常古怪,他将一只伊特鲁里亚花瓶靠近焚香香炉,然后说道,“我的所有生活就是这些。你都看到了,我完全靠自己打造了一个如同梦幻的屋子,而且它就位于这个充满浪漫和艺术气息的意大利城市的市中心。是的,在这里,不管是你看到的,还是你现在感受到的,有些混乱和疯狂。这里既有朴素纯洁的爱奥尼亚风格,也有与这一风格完全不搭边的远古时期的艺术品……我知道,这显得非常不协调,尤其是对于那些保守谨慎的老派人来说更是这样。可是,我们不都是为了自己而生活吗?为什么非得弄成时空上协调对应呢?我实在觉得,人们的生活太死板了,就连人们的心灵也很僵化。我以前就是这样,我现在尤其觉得以前的自己俗而无味。可是现在,你都看到了,一个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的,这才是我最真实的想法和爱好。在这个屋子中所有的这些艺术品,每一件都记录了我的心情,看到它们,我就看到了当时的自己。我想,你肯定还难以理解这些,因为你没有经历过自己心死的时候,你不知道一个人在心死之后怎样复活。啊,现在,我又得离开了!离开我的幻梦之境……”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忽然停住了,并将自己的头垂到胸前,好像在捕捉内心正在发出的声音。然后,他抬头向上看——那幅公爵夫人的画像,他念出了契切斯特主教曾经写给自己妻子的几句话:
就在那里等待我,我将去幽谷和你相会。
当他深情地念完这句话之后,似乎是已经不胜酒力,而整个人又回到了他专用的沙发椅上。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的旋梯上一阵非常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之便是十分急促的敲门声。我以为或许是神秘男子邀请的另一位重要客人来访,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来的人竟是老公爵府中一名仆人。他用十分哽咽的声音对神秘男子说:“我家女主人……女……主人……她……服毒自尽了……夫人……死了。”
我实在没想到一大早传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但是神秘男子此时似乎已经睡着了,我于是赶紧跑到沙发椅边上,试图叫醒我的朋友,把这个他或许会非常关心的消息告诉他。可是,我没想到,神秘男子,我的朋友此时已经全身僵硬、嘴唇发青……就在刚刚的几分钟之前,他仍然还是用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向我讲述各种有关收藏的话题,可是现在……我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感到惴惴不安,摇摇晃晃地后退到了那张华丽的银色吧台桌边上,不小心碰倒了一只高脚杯,当杯子碰到桌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时,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仔细将神秘男子之前饮酒的高脚杯端详了一下,那杯子早已变成了淡黑色……我的朋友早就准备好了服毒!当我重新回忆这一切时,脑袋中一个有关两个年轻人凄美爱情的故事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