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孝宗皇帝御宇期间,泉州这个地方在西方世界被称之为宰桐,是世上第二大的贸易港。能够驾凌此地的惟有同为南宋国土的杭州临安府。由于五十万的人口之中就有十万左右的异国人士,因此不论是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或是黑色的皮肤,当于当地人而言,早就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珍奇之事。
“在路上遇见十个人的话,还可以听到十一国的语言呢。”
诸如此类的闲话时时可闻。尽管数目对不起来,不过,要是连这种比喻的说法都听不懂,那可真是无知的乡下人了。
港口里面停满了各式各样不同形状和大小的船只。商店里从米、鱼、水果到象牙、珍珠、犀角、胡椒、黑檀等等的珍奇物品罗列齐全,就连夜晚都不熄灯,繁华和活力仿佛将永远地持续下去一样。
“真是不景气呀!”
在茶馆门口,把手肘撑在桌子上如此叹息之人是个叫张敬的男子。这是个年龄约在三十五岁上下,没有固定工作的男人。桌上虽然摆着一只盛装冰凉甜豆汤的碗,不过老早就已经空了。说白一点就是,张敬因为没地方可去,所以借着一碗甜豆汤赖在茶馆里。
本来到吕员外府里走动走动,多少还能赚取一些杂物或仲介的酬劳,但是自从吕员外死后,取而代之掌握实权的大夫人盯上了他,禁止他再出入吕府。由于他曾经是主人和妓女之间的联络人,会被盯上也是理所当然,不过顿失重要的金钱来源实在教人痛心。泉州的街道虽然繁华至极,但是张敬却有种独自背负着繁华阴暗面的感觉。
“唷,怎么这么无精打采呀,张兄!”
听见招呼的声音,张敬移动视线,一个熟识的年轻男人站在他的眼前。
“什么嘛,原来是你呀。”
“什么什么呀,难得我阿罗壬大爷特地为你带来了赚钱的消息呢。”
“你那些赚钱的消息要是真能相信的话,我怎么可能还会落魄呢?”
阿罗壬这个名字对于汉人而言确实是奇怪了一点,可是在泉州却毫不稀奇,一头卷发、浅黑色的皮肤、尖挺的鼻子,所有的容貌的特征都清楚诉说着他的血统出身。他称张敬为“兄”,固然是因为自己年轻了三岁左右,但另一方面也是基于两人之间多多少少的恩义交情。
阿罗壬原本居住于蕃坊。那是蕃人(异国人)的居住区域,位于泉州城的南边,距离港口很近。然而阿罗壬却在那儿引发过一起意外的火灾事件。虽然幸运地未造成伤亡,但是阿罗壬却因此被赶了出去,并且限制在三年之内都不得搬回去。只见过阿罗壬数面的张敬,可怜他的境遇,所以曾经短暂地让他住在自己家中。
蕃坊居民的自治权受到朝廷认可。由于从波斯和大食远道而来的伊斯兰教徒的势力最大,因此被称为蕃长的管辖者也以伊斯兰教徒居多。蕃长通常是由财力与人望兼备的长者出任,负责处理蕃坊内部的行政事宜,调解人与人的利害关系。假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重罪,亦可由蕃长来审理判决。阿罗壬就是被这样的蕃坊暂时赶了出来。
换句话说,阿罗壬既不受汉人也不受蕃人信任。但尽管如此,这样的一个人物还是有其生存之道,因为泉州是个大都会。
“其实我发现了一样不得了的宝物呢。所以特地拿来给张兄瞧瞧。”
“唉,这句台词我已经听过不下数千次了。”
“这次绝对是真的。虽然不能大声宣扬,不过我在桃林县,碰巧挖到那座古墓了。”
阿罗壬将声音压得很低。
说起泉州北边的桃林县,那个地方主要是因为三百多年前所发生过的奇异事件而闻名。所谓的奇异事件,也就是“稻谷逆长”。由于田地的土表只长出稻株而已,感觉奇怪的人们于是将稻株拔起一看,没想到稻穗竟然从泥土里面被拖了出来。那一年唐朝灭亡,而泉州则有王审知自立为王,创建闽国。五十年后,桃林县再度出现稻谷逆长的情形,而闽国也是在那一年里遭到灭亡。
闽国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地方政权,命脉亦不长久,但由于拥有泉州这么一个良港,与异国之间的贸易相当兴盛,因此财政非常富裕。当闽国遭到邻国入侵而灭亡之际,据说王宫里的多数财宝都下落不明。虽然王国之际经常会有这类的谣言传出,可是那些财宝的一部分当真会落入阿罗壬的手中吗?
张敬再怎么都难以相信。看见他的表情,阿罗壬得意地笑了。
“看看这个吧,张兄!如果你相信的话,不妨跟我回家一趟。”
不久之后,张敬便与阿罗壬肩并肩地走进拥挤的人群之中。被扔在桌上的物品是一副古色古香而且确为真品的翡翠耳环,他不由得不信。当然还不是完全相信,大概是六分相信四分怀疑的程度吧。
“对了,那是什么样的宝物啊?”
“是一面古老的镜子,圆形的,直径将近有一丈。”
“镜子?什么年代的?”
“是叫做秦镜吧。”
“秦代的东西呀。这么说来,不就是具有一千三四百年历史的古物了吗?”
如果是事实的话,那就确实具有古董的价值。就算是卖给没什么鉴识眼光的员外,应该也可以卖到二三百两银子的好价钱才对。当然,张敬会抽取三成左右当作佣金。
这应该是个妥善的处理方式,不料阿罗壬却摇头。
“这件秘传的宝物,卖给员外赏玩实在太浪费了。如果卖给朝廷的话,说不定可以卖到一万两,不,最好是二万两。”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天底下的事情哪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呢?‘万’这个字,可是百的百倍的单位呀。”
张敬一面发着牢骚,一面踏入只有一个房间的阿罗壬家。这个地方实在粗陋得难以称之为家,反正就是一间即将崩塌的小屋,而且窗户很小,内部相当阴暗。大概是剩菜剩饭的味道吧,房子里面还有一股腐烂的臭鱼味。大门的正前方立着一面直径约七尺(宋代一尺约为三○.七公分)的青铜圆镜。张敬对着镜子仔细端详。
一瞬之后,张敬发出怪叫地向后跳开,而且还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在镜子里面作出相同姿势的并非张敬,而是雪白地浮出镜面的一具骸骨。
“那、那是什么?”
“怎样,大吃一惊吧!”
阿罗壬得意地挺起胸膛。这面镜子的确会教人大吃一惊,然而负面的感觉却大于赞叹之情。张敬好不容易站起身来,镜中的骸骨也跟着站了起来。
“来,像这样子朝镜子挥挥手。你看,骸骨也会跟着挥手呢。”
阿罗壬当场为张敬示范。张敬厌恶地瞄了他一眼,同时在镜子周围绕了一圈,镜子后面并没有藏着什么人。
“换句话说,这面镜子所映照出来的是人体内部的影像。”
“没错,正是如此。张兄的理解果然迅速。”
无视于阿罗壬的鼓掌,张敬完全不为所动。
“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东西?”
“当然是卖掉呀。”
阿罗壬怜爱地抚摸着镜子表面,只有白骨的手在镜中蠕动回应,令张敬忍不住咋舌。阿罗壬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
“别担心啦,张兄。只要别说这是从古墓里挖掘出来的东西不就成了?你可以对别人说,这是向异国船只所买来的呀。”
“没用的,这种东西根本就卖不出去!”
“怎么会呢?刚才张兄不也亲眼看到了吗?”
大失所望的情绪全都写在阿罗壬的声音和表情之中。张敬坚定的冷冷直言。
“你想想,如果那个东西能够穿透衣服、直接看见美女身体的话,就算再贵也一定有人要。愿意花费万金将它收购到手的员外一定也大有人在吧。话说回来,除非是有特殊的嗜好,否则谁会喜欢看见美女的骨头呢?”
阿罗壬张开了口,却又一言不发地再次合上。或许是得到秘宝的喜悦太大,所以让他忘了重要的事情。停顿了好一会儿再次开口之时,先前的活跃已经消失无踪。
“普天之下,大概没人拥有这样的兴趣吧。”
“也许还是有的。要不要拿到黄河以北去试试看呢?”
这个时代,黄河流域是由女真族的金国所支配。那并不是张敬或阿罗壬想去就能去的地方。
阿罗壬以悲恸的声音说道。
“努力得不到回报,实在是件残酷的事情。”
“玩笑话说说就好,还是认真去找份工作吧。看看你这个样子,难怪年纪到了还讨不到老婆呢。”
无视于自己的情况,张敬以此告戒阿罗壬。全身上下充满了沮丧之气,阿罗壬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看见阿罗壬的模样令张敬于心不忍,所以他伸出手将损友拉了起来。总之,先买些便宜的酒让他解解忧愁吧。
大约两个月后,张敬再度受邀造访阿罗壬的家,他一眼就看出损友的意气风发。阿罗壬穿着新做的衣服,容光焕发地诉说着自己目前的境遇。
阿罗壬利用秦镜像大夫一样开始行医。让人站在镜子前面虽然只能照出骨骼而已,可是照出骨折的地方能便于治疗却是理所当然的道理。而且,他还从经验中学习到,肋骨附近若是出现阴影,就是代表内脏有病。阿罗壬买了本医书,煞有其事地为病患及家属说明病因,借此骗取治疗费用,而且还越做越成功。
“怎样,我做得还不错吧!”
相对于得意洋洋的阿罗壬本人,张敬并没有相同的感觉。
“你根本就不懂医术不是吗?要是你传授的治疗方法有误,让病情变得越来越严重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到了那个时候,除了听天由命还能怎样?人力总是有达不到的地方嘛。”
“要是对方不这么想呢?万一它们向官府投诉的话,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呀。”
“对了对了,我今天找你来的用意就是这个。”
阿罗壬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看起来似乎很重的棉布包袱。
“这里有白银一百五十两。其中的一百两,能不能帮我用来拉拢府衙里的官差呢?”
“那剩下的五十两呢?”
阿罗壬极其慷慨地回答道。
“当然是张兄的佣金呀。别跟我客气,快收下吧。”
张敬一点也不客气。想想这段日子以来阿罗壬所添的麻烦,白银五十两还算是便宜了他呢。尽管如此,支付五十两的佣金来向人行贿,这和两个月前的阿罗壬比较起来,简直阔绰得有如哪家的员外一样。
“对象呢?你心中有哪个特定的人选了吗?”
“人选方面就有劳张兄决定了,不过一定得是在现场具有影响力的家伙才行。”
“有个姓林的押司,他因为有个生性挥霍的妻子,所以手头上老是缺钱。我看就拉拢这个人吧。”
所谓押司也就是高级书记官,不过这个职位与科举合格的文人官僚并不相同,大多是当地所聘雇的实务执行者,因此握有现场的实权。虽说被他盯上的话就完了,不过要是能拉拢上了的话,只要不是什么太过凶恶的罪行,他也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当做没事。
张敬立刻造访林押司,并献上白银五十两,而林押司的属下亦各有三或五两。这是阿罗壬为了能够安心从医所做的安排。
不久之后,张敬也开始帮起阿罗壬的忙来。他实在找不到其他轻松赚钱的门路,而阿罗壬也正好需要一名助手。张敬对于容易得意忘形的阿罗壬提出劝戒,认为应该慎重行事。
要是生意太好的话,很可能会招来其他医师的嫉妒和猜疑,对于林押司的贿赂金额也就不得不相对提高。万一秦镜因而被盗贼相中而失窃的话,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凡事适可而止是最好的做法。
阿罗壬也同意。他们租了栋有四个房间的房子,雇了一名负责杂务的老婆婆,每天的晚餐都以上等美酒佐食,十天上一次妓院。换上全新的衣服、帽子和鞋子,这些应该能够暂时满足需要了才对。
满足的日子就这样过了百日进入冬天。泉州是个南方城市,即便在冬天依然有着温暖的阳光和绿意。
一天,张敬和阿罗壬受邀来到曹员外的府里。曹员外是个拥有好几艘商船、以异国为贸易对象的富豪。本来张敬二人应该一辈子都与这种人家无缘的才对,不过曹家正好有事求助于他们。事情是这样的,曹家老总管的妻子不慎跌落楼梯,摔伤了脚踝,由于无法得知骨折的情形,所以治疗一直都不顺利。在与熟人林押司商量之后,林押司将阿罗壬推荐给曹员外。
“曹员外是个大方的人,事情要是办得顺利的话,他一定会重重酬谢你们的。”
“多谢押司大人,到时候我们一定奉上三成谢礼。”
“啊,是吗?既然是你们的好意,我就不便拒绝了。”
与林押司交换过这段对话之后,两人将包裹着厚布的秦镜装上车子,运到曹员外家中。
治疗顺利完成,两人接受了一顿酒食款待,也领取了谢礼。就在离开之前,两人在门口旁边为了将秦镜再次搬运上车,而暂时把镜子靠在石造的围墙上。这个时候,镜子里映出一副骸骨的影像,张敬和阿罗壬都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映照出来的骸骨长了尖角和獠牙。
两人互看一眼,悄悄地回头朝肩膀后面一看,一个造访曹家感觉像是商人的高大男子,正在与曹家的某人谈话。交谈结束之后,男子毫不理会张敬二人,大步走出门外。张敬喘息着说道。
“你看到了吗?那个家伙的骨骼根本不是人啊。”
“那、那他是什么东西呢?”
“不是人的人。”
虽然不成回答,但两人却不寒而栗地看着对方。一定是妖怪化为人形,以便能够在大白天里堂堂地走在泉州的街上。
“要不要找林押司商量看看呢,张兄?”
“他一定会跟我们要商量费的。再说,要是他问起我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该怎么回答呢?若是让他得知秦镜的来源就不妙了呀。”
“嗯,好像真的很不妙呢。”
如果盗墓的事实被发现的话,受罚的将会是阿罗壬。在考量到报官的后果之后,两人决定试着跟踪化为人形的妖怪。
妖怪堂堂地在街上行走,在后面跟踪的张敬和阿罗壬,反而显得鬼鬼祟祟。察觉到这一点时,张敬虽然气愤,不过在这个情况之下也毫无其他的办法。
妖怪所进入的地方,是一处被杉树围绕的人家,称不上是巨大的宅邸。这个地方杉木很多,地名想必不是杉岭就是杉溪。
张敬注意到,门前并无阻拦妖魔的障壁,门上也没有贴着门神画像,此处一定是妖怪作为集合之用的房子,张敬在心中点头。
正想着千万不可大意接近,而在门外徘徊不定之时,刚进门的男子再次走了出来。和他同行的另有两人,想当然,一定是妖怪的同伙了。暂时躲入杉林之中的张敬和阿罗壬二人再次展开跟踪行动。
这次的跟踪在酒楼结束。张敬二人挑了张背对妖怪而坐的桌子,这是他们断然塞了一两银子给店小二所换来的回报。
尽管如往常般地点了酒菜,可是两人却食不知味。两人一面交换着含糊的对话,一面将注意力集中在背后的声音。自古以来,坏人总爱在热闹的场所里若无其事地进行密谈,但妖怪也是如此吗?阿罗壬坐在张敬对面的位子上,读着妖怪的唇语。
“……还有一个月呢,真是令人迫不及待呀。”
“在元霄节之前,应该能够凑齐必要的数目吧。”
“那是一定的。不过若无法在最后一刻凑齐的话,就会前功尽弃了。”
“总之在过完年的正月十四日以前,一定得沉住气才行。”
“尽量不引起人类注意,越低调越好。”
“吃人的行为,最好也暂时克制一下。必须等到这个泉州落入我们手中才行啊。”
“话说回来,我们这样子公然地在大白天里喝酒吃饭,却也没半个人注意到呀。”
妖怪们一起放声大笑。
两人不禁剧烈颤抖。虽然不知道对方的底细,但是一群不是人的家伙似乎将为泉州带来灾厄。
两人拼命地伪装镇静,离开酒楼。他们先回到曹家,领回载着包裹好的秦镜暂被放置一旁的车子,才踏上回家的路。
在暮色浓厚的街道上,两人边拉着车子边低声交谈。
“还是向官差通报比较好吧?”
“可是,这件事情实在教人难以置信啊。”
不论是阿罗壬还是张敬,都称不上受到官差信赖。纵使与林押司之间有所来往,也不表示他们的人格收到信赖。莽莽撞撞地提起妖怪之事的话,搞不好会被当成捏造谎言扰乱社会的人而被抓起来,或许还得挨上一顿棍棒惩罚也说不定。
“话虽如此,也不能就这么置之不理啊,一定得想个什么办法才行。”
“我们两个能做什么呢?”
“一定会有办法的,张兄。”
“与其在这儿讨论根本做不到的事情,还不如逃出泉州才是上策。”
“逃出泉州……”
“对呀,也许是该结束这宗生意的时候了。不如带着存下来的钱到广州去……”
张敬吃了一惊,因为一面拉着车子一面陷入思考的阿罗壬忽然抬起头来,毅然决然地对着他说。
“不,我们怎么能逃走呢?泉州是我出生的故乡啊。对张兄而言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话是没错,不过你也没必要那么亢奋吧。”
“我的意思是,那个,应该叫做男儿之志?还是叫做见义不为无勇也?”
“说不惯的成语还是别说了吧!”
在商店灯火的照射之下,阿罗壬的脸庞让张敬感觉仿若他人。
“总而言之,现在说逃出泉州还太早了。依张兄之意,难不成要任由出生的故乡受那种妖怪摆布吗?”
“我也不希望呀,可我又能怎么样呢?那些官差根本就靠不住呀。”
“我知道。所以不如由张兄和我,我们两个合力将妖怪击退。”
这家伙是认真的吗?张敬不由得仔细盯着损友的脸孔,而阿罗壬亦以认真到不能再认真的表情,回看着张敬的双眼。
“我们一定可以,纵使是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能够为了保卫自己的故乡而做些什么,张兄!”
“啊,是啊。”
“你打算证明给谁看啊?”张敬在心里反问道。
张敬先在附近找了一个道士,以平常的话题为借口与其商量。
“若要制住妖怪的话,首先得向他们泼洒狗血或秽物。接着再利用这个,我亲手画的驱魔符咒,每张只要一两银子,就能将妖怪逼退。”
这是道士的回答。不认为一两银子就能够驱散妖怪的张敬,心灰意冷地返回家中。
“那样是不行的,一定得找个道行更深的道士,或者是德高望重的和尚才靠得住。还是,干脆跑趟清真寺去试看看吧!”
清真寺是伊斯兰教的寺院。
张敬回到家不久,阿罗壬也跟着回来了。脸上的表情相当黯淡。他虽然先跑了趟清真寺,但由于平日素行不良,所以连寺院内部都不被允许踏入。
“离元霄节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再这样下去的话根本就毫无结果,还是早点逃走吧。”
张敬说完之后,阿罗壬摇头。妖怪们聚集起事的日子是元霄节,换句话说,在那之前的日子反而最安全。在这段时间里面,应该尽可能地尝试各种办法,假使真的不行的话,在两三日前逃出泉州也都还来得及,现在放弃实在言之过早。由于阿罗壬的主张确实符合道理,因此张敬也只能点头同意。
旧的一年结束,新的一年开始,但是张敬和阿罗壬却完全没有过年过节的情绪。元霄节一天天地接近,向来热闹的泉州街道更是沉浸在一片格外辉煌盛大的庆典气氛之中。
远离喜气洋洋的人群,张敬开始做起逃亡的准备。然而就在某天,带着苦恼表情回到家中的阿罗壬悄悄地对他说。
“张兄,我终于采取了最后的手段。很快就会有一场大骚动发生,不过你相信我,一切只要照我所说的去做就行了。”
正如阿罗壬所言,翌日果然发生了一起大骚动。泉州府刺史的长男预定在三月时娶妻,对象是曹员外的长女。为了这件婚事,刺史府送了一块来自波斯价值万两的宝玉作为文定之礼,不料那块宝玉竟然失窃。
林押司带领士兵进入曹家,把所有可疑的下人、出入曹家的商人以及访客共八十人全部一网打尽,并关入府衙的牢狱之中进行严格的审问。其中亦包括阿罗壬和那个妖怪。
发现阿罗壬身影的林押司,看在平日接受贿赂的道义之上,悄悄地将张敬找来。张敬飞快地来到府衙,立刻塞了一百两白银到林押司的手里。和阿罗壬见过面后,再度会见林押司之时,张敬煞有其事地切入话题。
听完张敬的话,林押司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犯人将偷得的宝玉吞进肚子里了呀。可是,我总不能把所有可疑之人通通都开肠剖肚吧。一旦宝玉挤进肠子而引发痛苦,那也是犯人自作自受,到那个时候罪状自然就会一清二楚了……”
“押司大人!押司大人!”
张敬低声叫唤着林押司,并且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些话。
“什么,是真的吗?”
林押司大声地问了一句,随即慌张地将口捂住。因为张敬告诉他说,有一个能够找出犯人,又能顺利将宝玉取回的妙计。
“是真的。一旦利用这方法将真正的犯人找出来,并顺利取回宝玉的话,押司大人的神机妙算一定会在泉州的历史上留下不灭之名呢。”
“别胡说八道了,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抱歉抱歉,不过小的确实有一个揪出真正犯人的妙计,有劳大人再次附耳过来。”
……
翌日,林押司带着二十名士兵,将所有事件的关系人通通集合在府衙内院,他的身旁则立着一面巨大的镜子。
“这面镜子叫做秦镜。它是一件能够映照出人体内部状况的仙界秘宝。虽然真正的犯人把宝玉吞进肚子里面隐藏起来,不过这样的奸计,在秦镜面前是毫无作用的。”
林押司环视众人,现场立刻兴起一阵困惑的嘈杂声。
“接下来,你们就一个一个地站到这面镜子前。只要站着就行了,这样就能照出你们体内的样子。当然,宝玉也会被照出来,令真正的犯人无所遁形。谁要是拒绝站到镜子前面的话,我就当他是犯人立刻抓起来!”
一大半的人仍然大惑不解,不过已有几个人露出赞同的表情。这是林押司对犯人所设下的陷阱,在听了林押司的宣告之后而想逃走的人就是犯人,他们是如此的猜测。正因为林押司本人也如此认为,所以他才会接受张敬的提案。
“你先过来。”
林押司所指的人是张敬,这是他们事先做好的安排。张敬故意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惶恐不安左顾右盼的模样。手持棍棒的士兵靠近张敬,以凶恶的眼神盯着他并抬起下巴示意。张敬装出怯懦的神情,挤出虚弱的笑容站在镜子前面。
聚集在府衙内院的人们便发出了掺杂着尖叫的声音。镜中映出一副骸骨,而且还会随着张敬的动作摇摇晃晃,这也难怪大家会那么惊讶。林押司似乎也相当震惊,不过他立刻以咳嗽来伪装平静,命张敬退下,然后把手指向下一个男人,就是那名妖怪变身的人物。
“下一个就是你了。来吧,站到镜子前面。”
妖怪明显地露出狼狈的表情,他肯定不知道人界之中竟有秦镜这样的东西存在。明白那并非单纯的陷阱,妖怪忙乱地左右转动着眼球,可是身体却一动也不动。
“喂,你怎么不动啊!”
士兵以棍棒的尖端戳着妖怪,妖怪发出吼声,以布满血丝的眼睛瞪视士兵。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声音大叫着。
“是他!他是真正的犯人!只要一照镜子,他所吞下的宝玉就会原形毕露,愿意他才不敢照镜子啊,他就是真正的犯人!”
那是阿罗壬的声音,张敬毅然决然地跟着大声附和。
“那家伙是犯人,快抓住他!”
林押司似乎也说了些什么话,但是他的声音完全被沸腾的人声所掩盖住。
妖怪突然翻了个筋斗,当他再次站在地上的时候,样子已经不是人类了。蓝黑色的皮肤、额头上的尖角、两根巨大的獠牙、长着钩爪的手、八尺的身高。露出真面目后,妖怪一声咆哮,将士兵的棍棒抢夺过去,然后撞翻士兵,大步一跃之后,以棍棒对着秦镜猛力击下。
棍棒硬生生地折断,而秦镜也同时在轰然的声响之中碎裂,青铜的碎片向四方飞散。
“可惜,原本再过五天左右,这个地方就会沦为我等的囊中之物。但是更可恨的就是以人的身份冤枉我等之人,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将你带回异世界去!”
抛开折断的棍棒,妖怪伸出手臂。不对,妖怪将手臂伸长了有五丈之多,在慌乱逃逸的群众之中抓住了其中一人,发出哀嚎不断扭动挣扎的身影正是阿罗壬。
“阿罗壬!”
张敬大叫之际,妖怪正好朝着云端高高地一跃而去,被妖怪抓在手中的阿罗壬也一起高高地飞向空中,两者同时在云中消失。就在地上之人还骚动不已之时,不知什么东西从天下降了下来。
林押司的官服上溅满了红色斑点。在发现那是鲜血的时候,林押司愕然地抬头仰望,同时,一个闪亮的物品正好击中林押司的两眉之间。要害被猛力击中,林押司一声不响地昏倒在地。张敬看见一样东西在他的身旁滚动,被小偷盗走的万两宝玉和鲜血一起掉落在地上。
从此以后,阿罗壬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泉州街上。
阿罗壬的事情很快的就被淡忘。一来是没人替他惋惜,二来则是因为他并未积下什么长久难以忘怀的恶行。不值一提的小无赖被渐渐忘怀,只剩下怪异的部分在官府中被长远地流传下来。
据说张敬在不久之后便避世隐居遁入佛门,替这位舍身从妖怪手中拯救乡里的小无赖吊唁祈福。只不过,纵使并无信仰,阿罗壬到底是伊斯兰教的教徒,佛法的教化是否能够抚慰他的灵魂,那就不得而知了。
秦镜的存在明记于《酉阳杂俎》一书当中,别名照骨宝。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么X光早在古代中国就已经被发现了。当然,若要单纯地以小说题材来看待也是个人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