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对李四麻子这个人吃不准,非常担心李四麻子在关键的时候将田家铺的窑民们卖了,他得设法促使李四麻子早日动手,得让那个麻小子明白:他要是敢把田家铺的窑民卖了,那么,田家铺的窑民也会将他卖了的,窑民们和张贵新大兵作战的枪弹就是他李四麻子提供的,到时候,他田东阳就会出面作证,窑民们本不愿打,是李四麻子唆使窑民们打的!
二老爷估计李四麻子不会这样干,因为李四麻子和张贵新早有仇隙,而且,李四麻子觊觎宁阳已非一日,这就是说,窑民的利益中,也有李四麻子自己的利益,李四麻子不会按兵不动的。然而,却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李四麻子先让张贵新把窑民们杀个血流成河,激发众怒,然后再名正言顺地借口讨伐……
是的,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二老爷要避免这种可能性,他今夜就得通过张黑脸、季会长向李四麻子告急,得把情况说惨一些,问题说严重一些,得说明:窑民们已经吃不住劲了,已经准备投降了……
最后,二老爷还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二老爷见过一面的《民心报》记者刘易华。二老爷懂政治,二老爷知道舆论对于这场战争的重要性。二老爷要通过这个刘易华,通过《民心报》,将这场战争的真实情况公之于众,让省城、让京师、让整个中华民国都知道:田家铺人是不会屈从于任何压力的!为了正义,为了在灾难中死亡的千余窑工,哪怕是和整个中华民国作战,田家铺人也在所不惜!田家铺人可以死绝,田家铺这个地名可以从中华民国的地图册上抹掉,但,田家铺人在危险面前表现了的高尚精神,却是任何政府、任何力量都抹不掉的!
田家铺人在为正义而战,为人类的尊严而战,为一个古老民族的纯朴世风而战!田家铺人是没有错的!
这也证明了田二老爷没有错,田二老爷不像那个捻匪出身的胡贡爷,二老爷不喜欢闹事,也不想从这场战争中捞什么好处,二老爷只是要为地方百姓作主,为窑民们主持一个公道,二老爷的心地是干净的,一片诚心可对天!即使是死了吧,二老爷也要为后人留下一个高大而美好的形象!
二老爷不怕死。二老爷知道,人活百岁,总免不了一死。关键是怎么个死法。因残害乡里,欺压百姓而死,那是死有余辜!反之,若是为了百姓,为了乡里,为了这块土地的尊严,挺身而出……那却是值得的!
二老爷素常爱和胡贡爷斗心计,这一回却不能斗,二老爷正派哩!顾全大局哩!二老爷要全力支援胡贡爷,使任何人都说不出二老爷一个“不”字!其实,对这个问题,二老爷早就明白了,并不是今天才明白的。大华公司的井架一竖,二老爷就清楚了:他日后的对手,不再是胡贡爷,而是那个以大井架为标志的大华公司了!果不其然,大华公司一来,便把这场土地原有的秩序打乱了,乡民们不再种地了,婊子、妓院也全冒出来了,好好一个田家铺被搞得乌烟瘴气!二老爷恨呵,恨得直咬牙,连喘气都觉着不畅快——那明净的天空中竟出现了滚滚黑烟,半空中飞舞的烟尘竟时常要落到二老爷眼睛里来!不过,二老爷也承认,他不懂得办矿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办矿还会引起这么严重的脏气爆炸,若是早知道办矿会把千把号人埋到地底下,二老爷早在办矿之初就会挺身而出,发动一场战争了!在这一点上,二老爷是十分后悔,十分愧疚的,自觉着很对不起田家铺的百姓们!
五月二十一日的灾难发生之后,二老爷才明白无误地认识到,办矿是一件愚蠢而又可恶的事,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桩危害整个人类的大祸事!二老爷进而想到,田家铺人目前所进行的这场战争,实际上具有挽救整个人类的伟大意义,后世的人们将会对这场由矿难而酿发的战争作出公道的评价……
在这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外面昏暗的天空中隐隐传来一阵阵压抑已久的雷声,又过了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儿劈劈啪啪砸了下来……
这一日,二老爷的食欲不振,晚饭只吃了半个蒸馍一碗汤,这倒还不算啥,更使二老爷沮丧的是,那半边肿胀的脸一直未能消下来,二老爷没有办法,也只得扛着这副变了形的面孔和窑工代表们见面了。
天傍黑的时候,公司大门口的枪声才停了下来。小兔子妈从三大娘家的灶屋里钻了出来。她取下包在头上的干手巾,擦了擦落满锅灰的脸子,又抓起葫芦瓢舀了一碗水“咕噜、咕噜”喝了一通,尔后,顺着东井胡同向分界街上走。她在三大娘的灶屋里为矿内窑工烙煎饼的时候,矿门口的枪声一直没断过,她听着实在是胆战心惊,她真怕大兵们会一下子攻破矿门,把矿区占了,把大井封了。她知道,只要大井一封,她的小兔子就更没指望了。待到枪声一停,她便再也耐不住了,她把那沾满糊汁的竹劈子递给烧火的三大娘,说是要到矿门口去看一下。
三大娘没拦她。
三大娘这时看见了挨家挨户取煎饼的大洋马,当下便对大洋马讲了,大洋马放下煎饼筐子就去追她。
已经晚了,小兔子妈已走到了靠近公司大门口的分界街上。
公司大门附近的酒馆、茶馆、饭铺,全让攻矿的大兵们给占了,小兔子妈在分界街上一露头,就被一个大胡子瞄上了。那家伙攥着盒子炮蹲在田六麻子的茶棚里,一见小兔子妈踏上街面,立即挥着盒子炮喊:
“大嫂,别上街,危险!”
小兔子妈一怔,在街上站住了。
“过来!大嫂,快过来!”
小兔子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便转身走了几步,顺着田六麻子的茶棚走到了东井胡同的胡同口上。在胡同口上,她站住了,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向公司大门口瞅,大门口怪静的,既听不到枪声、也看不到人影,大门口的门楼上飘着一面红色的三角旗。这说明大门并没被大兵们攻破,她的心安定了一些。
她准备转身回去。
偏在这时,伴着一阵雷鸣电闪,大雨落了下来,她只在胡同口上走了几步,便躲进了斜对着田六麻子茶棚的一家鞋铺里。
鞋铺里没有人,这一家子显然在战斗打响前便逃到别处去了,破木门原是锁上的,后来,大约是被那些大兵们砸开了。屋子里乱得很,四处摔着破鞋帮、烂鞋底,小兔子妈一进屋,便闻着了一股血腥味,她有点怕,没敢往屋里走,也没敢往屋里细看,一转身,退到了门口的屋檐下。
她倚着歪倒在一旁的破木门站住了,雨哗啦啦地下着,在她面前的地上砸出一片片水泡子。仅仅一会儿工夫,她的黑布鞋,她的裤脚子,就全被雨水打湿了,她身上的褂子也被淋了个精透。那湿了水的薄褂子紧紧裹在她身上,将她两个乳房的轮廓勾勒得十分清晰。
她感到有些凉,便顾不得害怕,悄悄从屋檐下挪到了门槛里边。她将裤脚上的水拧了拧,将裤脚卷了起来,她想,只要这雨稍稍小一些,她便跑回家去。
然而,就在她卷裤脚的时候,那个大胡子冒着雨从斜对过六麻子的茶棚里蹿了过来,箭一般地射进了屋门。
“大嫂!大嫂!你咋往这屋里躲?这屋里是放死人的!”大胡子气喘喘地说。
小兔子妈吃了一惊。她偷眼向身后一看,果然在堂屋和里屋之间的门帘下看到了一件满是血迹的褂子。
她惊叫了一声,摸着破木门就要往外跑。
大胡子一把将她搂住了:
“别怕!别怕!这……这里有……有我哩!”
她劈脸给了大胡子一个耳光,转过身子就要往门外扑,可大胡子用胳膊紧紧卡住她的腰身,她急了,拼命挣扎,她把两只脚都挣得离了地,却也未能挣开大胡子的胳膊。她只得尖声叫喊起来:
“救命呵——”
一个响亮的炸雷在空中炸响了,轰隆隆的雷声,将她的叫喊声淹没了,吞噬了。
她还想再喊,可没能喊出来,大胡子已用一只满是硝烟味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大胡子个子又高又大,胸脯子厚得像一堵墙,他摆弄她,就像摆弄一只可怜的小鸡。他将她的两只手一齐扭到身后,用一只钢钳似的手牢牢抓住;另一只手堵住她的嘴,把她往放尸体的那间房子里拖。干燥的、满是浮土的地面上印下了几个湿漉漉的大脚印子和一摊摊水迹。
她被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她想用尖利的牙齿去咬那只捂住她嘴的大手,可嘴怎么也张不开;她想将身后的手抽出来,狠狠在大胡子的脸上抓几下,手却好像被钉在了一起似的,怎么抽也抽不动。屋里怪黑的,前窗、后窗都钉上了牛皮,只是前窗上的那块牛皮小了一点,两个窗格子没被遮住,这才将窗外的天光微微透进了一点儿。刚被拖进屋时,她什么也看不见,挣扎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才渐渐恢复了视觉,她看到了放在炕上的七八具大兵的尸体,看到了一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脸,看到了一只贼头贼脑的老鼠从炕上的尸体堆里跑过去。
她被牢牢按在铺在地下的一张炕席上,她的手被她自己的身子压在底下,根本动弹不得。她的头就压在一个死掉的大兵脱落下来的破军衣上,那军衣上散发着难闻的血腥味和刺鼻的炸药味。她拼命地抽动着两条腿,又踢又蹬。她将身后的一个盆架子都蹬翻了。就在这时,大胡子的膝盖狠狠压到了她的大腿上,她听到了大胡子压低了嗓门的凶狠威胁:
“动!再动,老……老子把你身上的两片骚肉都给撕下来!”
她不再动了,不是不敢动,不是被大胡子的威胁震慑住了,而是实实在在地动不了了。大胡子压到了她的身上,用满是胡茬的脸死抵住她的嘴,使她感到了一阵难以忍受的窒息。
她看见大胡子也在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一边喘着气,一边解自己的裤带,手中的盒子炮被他抛到了身后的墙角儿。
大胡子三把两把将自己脱个精光,紧接着就去撕她的褂子。他很粗野,的的确确是在撕,她清晰地听到自己身上的小褂被撕破时发出的“哧啦”、“哧啦”的声音。撕开了褂子,他又急忙去剥她的裤子。她裤子上的布带打着死结,不好解,他竟拔出马靴里的刀子将它割断了……
大胡子像个公牛一样,趴到了她身上。她预想中的一切全都发生了。这时,她反倒安然多了,她老实地躺在那里,大睁着一双木然的眼睛,任凭大胡子在她身上作那粗暴的发泄。
可就在这时,哗啦啦的雨声中又响起了脚步声,大胡子伏在她身上不敢动了。
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
“救……救命!放……放开我!”她挣扎着喊了起来。
大胡子的手又将她的嘴捂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