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惊弓之鸟 (3)

那次仙人掌采访邱老六的命案,最后需要采访的是局长田丰。他的问题极简单,几分钟便结束。仙人掌收起采访记录本,准备走,被田丰留下,他说:“你答应过我,早晚要谈谈冉江,省厅专案组已到三江,你如果信任我……”

“好吧!”仙人掌坐下来,于是他们便有了近一个上午的谈话。

“冉局是我的好朋友。”仙人掌这样开的头,在三江,从冉江当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起,仙人掌就跟踪报道,直到冉江任公安局长。他对仙人掌说:“坐到局长的位置,就不宜老在媒体上亮相,那样会遭人嫉妒,惹麻烦。”

“光干不说不行,我们本着实事求是……”仙人掌坚持继续为冉江鼓与呼。

“老弟,真的很感谢你过去为我做的一切,没你生花妙笔宣扬,我到不了今天。”冉江很动情地说,“需要宣传,我一定找你。”

大约三年后,冉江邀仙人掌到一个名叫红磨坊的酒吧。他那天情绪反常,惴惴不安。仙人掌疑惑:他怎么啦。

酒间公安局长轰走包房里的服务小姐,将椅子拉到仙人掌身边,冒出句令他骇然的话:“有一天我突然死去,你会怎么想?”

仙人掌懵然。他觉得冉江怪怪的。他说:“怎么开这种玩笑?”

冉江目光幽幽地望着仙人掌,他眼里有泪水滚动,说:“在三江你是我最知己的朋友……我很羡慕你,坦坦然然地活着。可我诚惶诚恐……”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仙人掌问。他不肯说出原委,反复强调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拿我当朋友。

那次红磨坊酒吧冉江喝多了酒,起身时摔倒了,他扶起他说:“叫司机来接你吧!”

“张克非?他不是好东西。”冉江趔趄出酒店,他舌头很硬地对仙人掌说,“早晚我死在他手上。”……

“仙人掌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话,”田丰目光逡巡专案组全体成员,说,“冉江对仙人掌说早晚死在张克非手上,显然不是随便说的。张克非是分局治安科长,通常司机都与他所服务的首长关系处理得很好。春玲,你和张克非共过事,说说你了解他的情况吧。”

“到刑警支队之前我不太了解他,我们只知道胡克艰在任公安分局长时张克非是他的司机,后来他升任市刑警支队长将张克非调到市局,给冉江开车,还兼任局办公室副主任,正式调到刑警支队任职,应该说是在冉江被杀前几天。”赵春玲客观地介绍说,“人挺随和,群众关系不错,处得较近些的是杜大浩。老陶,”赵春玲侧头向坐在身左边老陶说,“你们楼上楼下邻居多年,他身世方面,你介绍吧!”

老陶的确知根知底张克非。他们同住一个单元,老陶在二楼,张克非在顶层七楼。张克非原在区公安分局做治安科科长,妻子在站前小学当教师,小两口相敬如宾,同单元的邻居印象中他们感情最好。后来,发生一件意外事件,张克非擦枪走了火,射死了妻子。妻子娘家人对死因提出疑议,案子调到市局,时任刑警支队长的胡克艰带老陶接手调查此案。不幸事件发生在卧室里,据张克非讲,他垫着被子半依半靠床头擦枪,妻子站在壁柜前准备取睡衣,走火的子弹穿破她的肝脏死亡。壁柜的门有血迹,是张克非妻子的。它成为重要的证据,通过喷溅血点的位置来确定弹道高度,从而证明子弹是否擦枪走火射出的。省厅专家鉴定结论,子弹从略超出床面高度射出的,证明了张克非所言擦枪走火。两个月后结了案,分局给张克非撤掉治安科科长职务处分,改做工勤人员,后调市局给冉江开车。

“调查取证时,我接触了对女儿死因提出质疑的张克非岳父。他说张克非假借擦枪走火枪杀了自己女儿,理由是女儿对他说过,张克非和一高中女学生有染。我向胡克艰汇报此事,他说我们要考虑人家还是在校的学生,查实倒好,查无此事,她还怎么上学?在他反对下,案子没再查。”老陶说,“我至今仍觉得那案子有疑点。”

“妻子死后张克非始终未婚,那女孩也没出现。”赵春玲补充道。

包俊海摆弄手中的红蓝两色铅笔的手突然停下,他说:“我们研究一下抓捕张克非的方案。”

枣树街专案组的会议持续到华灯初上。

会后,专案组连夜行动,抓捕张克非。

此刻毫无察觉的张克非正在红蜘蛛夜总会一间密室同尚俐莉筹划去广州送小姐。

“小九不太把握,”张克非攥着她的手,像摆弄只玩具,说。

“我派鲁秋跟着他去!按合同此次应送去六人,现在还差两人。”尚俐莉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回,说,“我正想办法,人齐了就动身。”

“专案组在三江,你可要事事小心,抓紧送走这批人,然后停下来,声风过后再做。”张克非搬过她的脸,将垂在前面的头发撩开,轻轻吻一下,觉出凉凉的光滑,像一块玻璃。“我走啦。”

“留下不行吗?”她挽留,目光发粘。

“他们逮了李惠兰,真担心她咬出我来。”张克非掰开她缠着的一只手,走出密室。

当夜,张克非被逮捕。

50

听见极轻的脚步声移近,马爽转过身,沈放出现在红蜘蛛三楼大厅,走进午后四点的阳光里。

“我来看看你。”沈放朝窗帘制造的柔和光处站了站,躲避她掀扯窗帘汹涌而入的强烈的光线,他说,“顺便找你有点事儿。”

她觉得他的目光像户外透进的阳光刺痛身体某个部分,轰赶它的办法就是回望过去,他的目光如惊弓之鸟似的逃走。

“把你住宅的钥匙给我。”他用一种不容违拗的声音说。

“我们有过协议,你不再来找我。”马爽将目光移开,放弃手中窗帘。他的声音又响起来,“其实你误会了,我来取钥匙,你清楚我的目的。”

马爽像推开的一扇窗子猛然惊醒过来,他的目光射向自己入骨三分,掩饰的东西像似羽毛给剪子剪掉一样被揭穿,他说:“其实,我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谁?你说的是谁?”她想做最后遮掩,撒谎制造出她的另一张脸。

他觉得可笑,于是笑笑说:“我注意你几天啦,买菜送去给什么人,西兰花,你对我说过静女孩吃不够西兰花,每顿一大盘。由此我判断静女孩在你家里。”

她感到自己站在一望无际的田墅上正被人看清。她在想钥匙交给他后怎样帮助静女孩逃走。

“方便的话我们一起吃晚饭。”沈放拿到她住宅的钥匙,他不能让知道自己行动的人在行动前离开他。并非不相信她,而是规矩。

“我恐怕脱不开身,晚些时候可以。”马爽盘算先稳住他,然后寻找机会,总之阻止他见到静女孩。

“红蜘蛛的凉拼挺有特色。”沈放将钥匙圈套进左手食指,风齿轮似地摇着,他说,“你好像爱吃乡吧佬皮蛋。”

“鸡翅。”她纠正道。

睡她的第二天早晨的情形在沈放内心浮现出来。他问:“想吃点什么?”

“乡吧佬鸡翅。”她疲惫的声音像似从捂着的几层棉被里发出的。

二楼一个餐间,沈放和马爽用餐,准确说就凉盘喝饮料。她婷婷玉立在壁灯光晕之中,容颜十分艳丽。

“看得出来你很快乐。”沈放说,“当时叫你接近杜大浩,还很恨我,嚷着我把你当成只足球,踢来踢去。”

她平静地望着他,微笑着。内心却想着静女孩的事。唯一能帮助她的人只有杜大浩,可怎样去告诉他又不能引起沈放的怀疑呢?

“我不是向你要人情,”沈放说,“为你考虑,杜大浩回到红蜘蛛,是我促成的。你们可以离得更近一些,对你我负疚良深。”

马爽和沈放床上一周记忆很微薄,深刻的片断是告别处女,后来在记忆里变成不落的星辰,灰暗地悬挂着。

一个服务生神色慌张地跑进餐间找她说:“马经理,楼下有人喝大了,正砸桌子。”

她站起身没立即走,眼望沈放,他说:“你去吧!”

真感谢喝大了酒的朋友,他给自己充分了接触杜大浩的理由,她跑进保卫科的办公室,急切地说:“你快去通知静女孩,沈放发现了她,向我要走了钥匙,我在楼上陪他喝酒,快去!”

杜大浩思忖片刻,离开红蜘蛛。

马爽回到沈放身边。她说:“包厢的小姐得调换了,同常客混熟了,随便起来,竟拿客人开玩笑。”她学说事情经过:小姐给客人启啤酒,噗!客人后来每让小姐启酒就噗!小姐根据客人噗几声启几瓶。一个什么公司办公室主任,突然很响地一声“噗”,坐他怀里的小姐听出这是从另个出口发出的声音,她竟去启啤酒……在场的两位女客人窃笑,办公室主任觉得没面子。

“真没规矩!”沈放差点笑出声来,他笑的声音恰恰是“噗、噗”,所以他忍住笑。

饮料改变了他们两人脸的颜色,尤其沈放红色中出现纸钞水印似的白色图案。他看下表,起身说:“我得走啦。”

马爽随他下楼,倒背着手在大厅巡视的杜大浩同沈放打招呼:“沈总你好!”

沈放和他寒暄。

马爽目光瞟向杜大浩,见他神色镇定,知道办好了那件事。她一直送沈放到楼外。

红蜘蛛停止营业,彻底清静下来已是夜半时分,马爽敲杜大浩办公室兼卧室的门。她手拎着纸袋,里边装着准备在外过夜的东西。她问:“在这儿,还是?”

“这是一楼,又临街。”杜大浩明确她的来意后,环顾办公室,他说,“去我家吧!”

杜大浩的家很久没人住似的,到处积满灰尘。他们两人进行一番打扫,杜大浩使用吸尘器打扫客厅、卧室;马爽擦厨房、卫生间瓷砖。两人忙活完,马爽还没睡觉的意思,坐在沙发上,他挨她坐下来。

她望他,目光怪怪的。

“怎么啦,爽。”

“静的事证明了我判断的正确。”她故意将身子挪远一点,她问,“我为什么叫你救静?”

“正想问你呢!”

“你是警察!”她很激动说出这句话。

杜大浩错愕。他无法掩饰内心的惊慌,她怎么知道的?

“别怕,只有我知道。”马爽说,她去抚摸他的胳膊,温柔地抚摸,目的使他平静下来。她说,“在一开始我就发觉了。这也是我没离开你的原因。”

“搞错啦,我不是警察。”他不能承认。

“大浩,”她拉过他的胳膊,乳房隔着衣物沉重地落在上面,她说,“是我帮助你进入的,‘蓝雀’团伙组织相当严密。其实,我们两人共同做一件事,卧底!”

“卧底?你卧底?”杜大浩诧异的目光望着她。

“牺牲的刑警黄宁是我的未婚夫。”马爽哽咽了,“我们都要快结婚了,可是……”她讲道:我和黄宁恋爱,他说他职业是特危险的缉毒警察,为了我的安全,因此我们相恋始终非常秘密地进行着。去年我们准备在“五·一”劳动节结婚。可是他突然被杀害,同他一起倒下的还有你妻子李婷。我原以为刑警被杀,公安肯定能破此案,事实令我失望。我受一篇报导启发,一位母亲为因吸毒而死的儿子报仇,冒生命危险卧底,帮助警方抓毒枭。为我所爱的人黄宁,我卧底查凶手……她说,“你的恋人程医生或许对你说过,我曾在一次术前准备中吻患者……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干那丢尽人的傻事了吧!”

杜大浩抽回胳膊,马爽形象在他面前异常地高大起来。他现在不是惊讶,而是震惊、敬佩。同时,他在内心深处由衷地感谢自己能在黑恶团伙中自由地游弋,马爽为他付出了多少代价啊!他对她刮目相看了。

“我的行为亵渎了医护天使形象,被医院开除,到红蜘蛛当小姐。我想那些毒贩一定到红蜘蛛这种龌龊的地方……”她解释和沈放的事,完全出于想在红蜘蛛做又不卖身,夜总会副总经理的情人有百个理由不出台。

“你找到凶手了吗?”杜大浩问。

“沈放炫耀说他杀掉过女刑警,我断定他杀了李婷,他说驮子杀了黄宁,我至今没查清。”马爽切齿愤盈道,“我一定查到凶手。”

“停下来吧,爽,你应该相信公安,绝对地相信他们,他们,他们——”杜大浩不能再往深处说下去了,他一点都没犹豫把她揽进怀里,嘴唇轻轻吻她的嘴唇,劝道,“这不是你做的事,撤出吧,越早越好。”

“不,”她接纳他的嘴唇后身体由于激动而微微颤抖着,“为了你,我宁死不撤出……”

“请相信我一定能找到杀害黄宁、李婷的凶手,我发誓。”杜大浩想以此动摇她不撤出的决心。这样做显然是毫无意义的。

后来他们在床上,她问起静女孩的事。

“你告诉我后,我立刻去找静。”他讲述——

哐!哐!敲门。屋内出现脚步声。他猜想她站在猫眼前望来者,于是他尽量将脸部对着猫眼。

杜大浩进屋后,静女孩飞速想到一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好像许久没有男人捏动全身各部位,她好想好想,整个身躯渴望着。

“收拾一下东西,一会有车来接你。”他站得离开她远些,说,“准备吧。”

“去哪儿?”她茫然不解,目光正瞧客厅没有窗帘的窗户,想引他到卧室去,被子没叠窗帘终日遮挡着。

“什么也不要问。”杜大浩开始动手整理房间,待她穿戴好,他说,“坐下来写留条,我说你写……”

一切在十几分钟内完成。他凑近窗户,见辆蓝色宝莱停在楼下,戴墨镜的吕淼环顾四周。

“走!”杜大浩半拖半拽,将静女孩塞上车,对她说:“他们会给你解释的。”

杜大浩以最快的速度返回红蜘蛛,在大厅里巡视时遇见马爽送沈放下楼。

“静安全就好。沈放是职业杀手。”马爽嘴角终于挂着一丝欣慰的微笑。

“明天我们早点回红蜘蛛。”他说。

她望眼变了颜色的窗帘,说:“现在已是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