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天体浴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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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丁!笃笃!蓝狐养殖场内的小红楼里砸打声音传出。胡克艰坐在一旁等待张经纶做完一个银器,他们俩近半个小时没说话。

张经纶打制刀鞘样的东西,工艺有些复杂,他做得很认真,始终未看身边的人一眼,专心在手里的活计上,胡克艰是他叫来的,只在他走进银器制做室时用手里的小锤子指下马杌,示意让他坐下,等他把活干完。

即使张经纶不找他,他也要见张经纶。

今天,市公安局召开党委会,田丰传达省厅的决定,派包俊海一行四人的专案组到三江,重破冉江被杀案。为配合省厅专案组开展工作,市局决定赵春玲和老陶参加专案组。

会上田丰宣布省厅的决定:胡克艰参加侦破一起连环杀人大案,三日后到省厅报到。

省厅的安排,让他惴惴不安,感到末日来临。命自己到省厅是不是调虎离山且莫论,冉江案子重新提起,恐怕此次不是上次,田丰一定掌握了重要线索,不然省厅绝不能再度派专案组到三江。那个案子一旦破获,铁板一块的蓝雀团伙即被击破……他不敢往下想。

银制的刀鞘做成半成品,张经纶停手,捋下套袖,起身回到另一间屋子,胡克艰紧随其后。

“老爷子昨天已告诉我省厅派专案组的事。”张经纶极力掩饰心虚,“你怎么看?”

“我们太忽略田丰了。”胡克艰说,他认为田丰是派专案组始作俑者。

半年前他做为冉江命案组副组长后留在三江,下派煅炼是表面形式而已,破冉江命案是真。自命不凡的张经纶哪里肯听他的忠告,认为他是庸人自扰、多疑多虑。半年,给田丰以充分的时间查找线索。他很悲观地说,“他是我们的掘墓人。”

张经纶得知省厅派专案组进驻三江心里也毛毛腾腾的。田丰的确让他不敢小觑对手,花园别墅馈赠他没接受,金钱扳不倒的人,很难缠。不能用对付冉江办法对待田丰,那种失误,不能再发生。遇到棘手事情,他要听听胡克艰的高见。

“事实上我没有机会了,他们调我离开……我们没能力阻止他们。”胡克艰说出省厅调他参加专案组的事,他现出一筹莫展的样子,有些悲观地说,“我们等于把脖子伸进田丰的铡刀床子,随时都可断头。”

“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张经纶硬挺着说。其实他比胡克艰更惶恐不安,说他风声鹤唳一点都不夸张。攸关时刻调走胡克艰,斩掉自己一只左臂。这是一层意思,更深层的东西是田丰对胡克艰动手,火烧到了家门口,威胁到老巢安全。他说,“破案方面你是专家,分析分析他们掌握了什么重要线索?”

“按照常理悬案重提都是获得了新的线索。”胡克艰说,“我们做得天衣无缝,除非杀手本人反水招供,外人难知晓的,老五、老二都很可靠。”他怀疑尚俐莉不经意向什么人泄露了天机,但没绝对证据他不能说出这个想法。

“那件事只有我们五人知道,难道老四她?”张经纶用排除法排除沈放、胡克艰、驼子,疑点停顿在老四尚俐莉身上,未等胡克艰表态,他立刻否认了,“她不可能,冉江是她坚持除掉的。其他社会关系呢?据我们所知,冉江在三江再没更密切接触的人。”

“他在三江生活几十年,知根知底的人怎会清塘子似的干净。”胡克艰说,他提到《三江日报》记者仙人掌,“我想起一个人,他过去没少在报纸上写吹嘘冉江的大块文章,会不会是他呢?”

“叫老五查查。”张经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疑点,或者与冉江案子有牵连的东西,他说,“该清理通通清理,不能给专案组一点可乘之机。”

“老五盯着王平安兼找朱良难抽身,让老二去办吧。”胡克艰提出派驼子去查记者仙人掌。

“好吧。”

胡克艰接着吐出心里忧虑:“朱良一定在田丰的手上,恐怕会把他知道的抖落出来……”

分析渐深,危如累卵,两人陷入沉默。

张经纶一扫往日财大气粗、傲睨万物的神态,嗒然若失。专案组进三江使气候骤然剧降,阳光集团笼罩在寒冷气氛之中。如果冉江命案告破,陷入囹圄是一批人,掉脑袋的也是一批人。

小红楼外正有一棵老树飘落叶子,夕阳落在上面,叶子显现殷殷血色。张经纶抬眼发现它们,远远看去像一只只受伤鸟的掉落。他问:“你哪天走?”

胡克艰脸庞月罩荒山秃岭一般的颜色,枯枝败草在那里飘摇。他知道接下去三江的日子将会更寒冷,残酷季节不可抗拒地来临。走是必然,身不由己。他感到自己一块绊脚石似地正被人搬开、撇走,不久将被砸碎。他说:“明天下午,田丰亲自送我去省厅。”

“没想到事情来得这样快。我原想让你去探摸一下,老A找我说送货的那个女人至今没回去,是不是落入了田丰的手里。还有小九那个替身……”

“噢,我倒忘说了,季闯到东塔监狱的第三天,意外触电身亡,这件事就算烟消云散了。”胡克艰说,“至于老A派的女人,我就无能为力了。”

“唉!——老六他整日围着乱糟糟的女人转,我不放心。”

胡克艰听到沙发那边响起一声叹息,仿佛投向枯井一块石头,空洞而沉重。声音勾画了树倒猢狲散的悲凉景象,他心里产生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那种恐惧。

此刻,恐惧风似地正在吹着落日时辰的屋子。

“老五不是在他身边吗?”沈放派到亮眼睛去照眼邱老六的主意就是他出的。胡克艰说,“有老五把握老六,没问题。”

“能不能想办法把老七安排进专案组?”张经纶问他。

“接近专案组都很难。专案组设在枣树街派出所,显然隔绝市局其他人接触。”胡克艰目光飘到夕照中的巴西木上,叶子发出莹莹绿光,唤起了他对局党委会和田丰锐利目光的回想。他说,“田丰目光狼一样望着我。”

张经纶这时站起来,走进夕阳余辉中的身躯弓似地胀满了愤怒。他注意到张经纶的手拳状在收紧,显示了力量,用一种恶狠狠的声音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胡克艰摇摇头,他说:“冉江的事我们做得太大了。”

张经纶重新坐下来,身子埋进沙发中。老习惯旧姿势:双手交叉放在腹部,闭上双眼,抑制一下自己的情绪。随着前胸起伏的减缓,情绪稳定下来。他说:“不能及时掌握专案组的情况,我们有些事难以应对,时时被他们的枪口瞄着,危险呐。等他们什么都掌握了,叠坝堵水已来不及。想办法,得想办法。”

强硬性格的胡克艰,今天虚弱不堪又茫然若失,他的脸丝毫没有往日的果断、铁硬。他说:“难,难啊!专案组的人由省厅直接挑选的,三江指定赵春玲、老陶参加,也是经省厅批准的。赵春玲没任何希望,她不可能被征服。”

“那个姓陶的背景如何,能否在他身上打开缺口。”

“我们俩共事多年,脾气秉性我了解,他比赵春玲还难对付。”胡克艰说,“老陶刚直不啊在公安局都是出了名的,他当过治安科长,管全市娱乐场所,弄些钱很容易,可至今仍老少三代人拥挤在局八十年代盖的住宅楼里。工作认真,得罪了不少人,冉江在任时我坚持撤他的科长职务被通过,安排他到市驾校当指导员,清闲自在,收入不菲,可以改善改善拮据生活。他坚决不受命,要求回刑警队干老本行。因此他成了全局年龄最大、职务最低的刑警。赵春玲似乎特别器重他。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刀枪不入。”

张经纶绝不会在这样的人身上动脑筋、下功夫。省厅专案组成为张经纶的目标,此事他不再指望胡克艰。他说:“你先去省厅报到,家里的事我安排。”

“天刚失手,朱良消失,川椒豆花村用罂粟壳做菜……有人混进来。”

“他是谁?”

“杜大浩。”

“理由呢?”

“其实田丰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刑警队的科长竟在‘狂飙’行动的紧张时刻去嫖娼?”

胡克艰一直怀疑杜大浩嫖娼被捉是演戏,是田丰精心安排的。他暗中跟踪杜大浩很长时间了,只是没发现可疑之处,但是他仍旧坚持自己的看法,“尽管我们还没发现他什么,我……”

“考验他多次啦,和马爽已上了床。”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她别让他给‘教育’过去,他们合伙对付我们,那可就惨喽。”

“也许你有道理,”张经纶说,“我会派人盯紧他。”

“还是早点让他沾上血腥……真老包假老包一试便知。”

胡克艰走出小红楼时,夕阳还有一抹余辉留在西边天际。他回头望眼小红楼,死鱼一样的眼睛里盈满复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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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满天却没一丝风,街道像用黑色油漆涂抹过,街灯在宁静中若隐若现。

裹在风衣中的沈放像只野猫在街上游荡。他走近一幢没安装电控防盗门的楼门前,隐蔽在一棵电线杆后面,准确地说笔直在电线杆的黑影里,窥视黑洞一样的楼门。

在半个多小时里只有一个人走出黑洞,像从巨兽的口腔里爬出,一只小手电如豆的光在他前面跳跃,那人皮鞋钉了钉子,叩磕砖地时发出清脆的金属声音。

住宅区窗口的灯光几乎全亮着,室外的风云变幻丝毫没影响他们同前一个夜晚一样的活法儿,规律着日复一日的事情。三楼的窗口始终黑着,因为它主人还没回来,沈放等的就是他。

在香格里拉大饭店一层的韩式狗肉馆,王平安参加的一个宴请已进入尾声,饱满酒精的目光中自来水公司女经理向他暗示酒后要做的事情他领悟了,那鼻眼嘴都精小的女人让他动心,某人对他说过女人暴露的洞类与不暴露的洞类比例生长。如此推断自来水公司女经理某部位该是很小巧。喝醉的一名男士塌方似地差点砸倒她,以躲避为由移到王平安的身边来,蓄念差不多一个晚上的计划才得已实现。她说了很官场的话:“还是挨着局长安全。”

王平安用酒精麻醉的思维揣摩下属,不是她的话,而是那双句号一样的溜圆眼睛。她不想把自己隐蔽在暴露之中而错过一个机会,她说:“我能搭你车吗?”

“当然。”王平安心里铺满阳光一样温暖,忽然发觉女经理用鞋尖碰下了的脚踝。此刻有人离席,她提醒他“走”。

局长说:“喝的差不多啦,谁总结一下。”

请客的人开会似的做番总结,宴会就散了。

女经理同王平安一起走,他的司机理解局长,没问去哪里,开车直奔王平安的家。

司机以住宅区深部不好调车为由,在一街口停车,显然是不把局长推向窘境——夜晚司机送局长和一个女人回家。此时,他们两人不约而同都想着那件美妙的事,欣喜若狂,朝黑洞洞的楼口走去的脚步迫不及待。

黑暗中沈放看清那个女人不是赵春玲,便箭冲出来:“王局长,请留步!”

王平安下意识地用躯体挡住身后的女人,表现出惊慌失措:“谁?是老沈吧?”

“是我。”沈放真切在他的面前。他决定做一次成人之美的事情,他说,“明天我再找你吧,不打扰了。”

自来水公司女经理完美了王平安一直缺陷的生活,女人的味道在他房间飘荡两个小时后,她离开他的住所。

恢复往日状态的房间,难以捕捉到女人味道,心里无法阻止去为沈放突然出现而烦恼。尽管沈放没说,但是他已猜到他来的目的。

“记住,我会随时找你。”几年前沈放也是在漆黑的夜晚蝙蝠一样飞来,出自杀手之口的这句极普通的话,阴影一样地始终笼罩着他。无边夜色中他闻到沈放藏匿衣服里致命铁器的味道。杀手今天践诺找上门来,究竟是什么事他无法准确判断。他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一条路倾斜过来,两个人在路上拥挤:沈放和赵春玲。他感到自己成为拔河绳索,两个方向都在拉拽。

本来他以为河流一样漂走的事件,竟枯枝似地被捡了回来。他忧虑平静了几年的生活蓦然割碎……赵春玲盯住了阀门,她在约他或者传他到刑警支队接受询问前,她给了他说明实情的机会。他放弃机会是怀有侥幸心理,能够应付过去尽量应付,应付不过去再说。到了刑警支队,他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张批条是你写的吗?”询问他的是老陶和小靳,赵春玲并没在场。

“是我写的。”他不否认。

“请说明为什么写这样批条?”

“做为局长我有权写批条。”王平安说,反诘道,“难道一位部门主管处理日常工作也要请示公安局?”

“我们相信你做为一局之长的觉悟,这批阀门牵涉一桩刑事案件,希望你配合公安机关……”老陶讲明道理。

以王平安不肯配合结束询问,他离开刑警支队见前妻赵春玲在门口等候,她以最平和的态度说:“你应该及早说出真相,不然我们还会找你!”

他用局长的走姿步出刑警支队大院,司机已为他开了车门。

车子穿越大街时,他无法镇定自若。这是因为前妻方才说的话:我们还会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