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北站,刚到站台的G702次列车车门一开,五一假期返程的旅客便一涌而出,夏禾一手拎着行李箱,神色漠然地跟着人群移动,走出车门踏上站台,脚踩在属于另一座城市的土地上,她下意识愣住,左手被人轻轻握住,她回头看向身后一脸关切的人。
身后有人下车,两人向旁边移了移,随后夏禾舔了下干涩的唇,轻笑道:“刘姨。”
被唤作刘姨的人把自己的行李箱立在身边,一只手仍牵着她,另一只手替她拉了拉身上的薄外套,柔声道:“今天风大,别感冒了。”
夏禾低头看了眼那只替她整理衣服的手,弯了弯唇:“我不冷。”
刘姨嗔怪地看她一眼,“不冷也要注意。”
说着刘姨就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拉着夏禾走向扶梯。
“到家你好好睡一觉,你住的地方我已经找人帮你收拾好了,就跟我在一个院子,虽然条件没你以前好,但你在我身边,我才放心。”
“好,都听您的。”
出站,打车,一气呵成,出租车穿过与夏禾家乡完全不同的街景,来到一片老城区。
“永安照相馆,是这吧?”
“对,师傅你靠边停。”
两人下车后,夏禾主动承担了拿行李的任务,等出租车离开,她才开始打量这个她即将生活的地方。
仿欧式砖混结构二层老楼,红砖灰瓦,雕花木制格窗,房顶上立着红砖搭建的烟囱,一层共四处入户门,木制的大门两侧分别挂着两个镶嵌式壁柱,从壁柱上精致复杂的纹路依稀可以看见些这里昔日的繁华。
夏禾看着这片由近现代建筑群组成的老街,心里估算着这里的年龄。
刘姨也随着夏禾打量着四周,感慨道:“这片建筑有一百多年了,以前算是青城最繁华的地段,现在可不行喽。”
夏禾看向刘姨,后者说道:“这里以前一楼都是商铺,民国时候这边繁华得很,但你看现在,都落魄成什么样儿了,以前住在这里的那些人,有钱的早就搬走了,也就剩一些没钱的和一些念旧的人还住在这儿了,比如说我,还有就是这家照相馆。”
说着刘姨看向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关门的永安照相馆,感慨道:“这照相馆在这条街建成初期就开业了,以前这一户整个院子都是照相馆的地方,后来……总之现在就剩你看见的这一点地方了,连牌匾都让人给挪了过来。”
夏禾看向面前窗户上挂着“打烊”牌子的老照相馆,雕花的拱形窗户上贴了许多旧时的黑白照片与画报,窗户旁边的墙壁上用白漆写着“照相馆进门右拐”的字样,窗户上方挂着一块有着明显裂纹,黑底烫金字体的牌匾,在看到牌匾上的字时,夏禾惊讶道:“这字写得真好。”
刘姨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地说道:“你这话可别让老吴听到,他听到了可要得意死了,他那人,见天地跟人吹这字是个什么书法家写的,否则坏成这样他早就换了,嘿,你听他吹吧,要真是书法家写的,还能给他留到现在?”
夏禾又看了一眼牌匾上的字,心说,那位老吴也许没说错,这确实是位大师的笔迹。
两人说着话,刘姨推开照相馆隔壁的那扇大门,夏禾下意识地看了眼墙上的门牌号。
永安路168号。
她浅笑道:“这个门牌号还挺吉利。”
刘姨也看了一眼,笑道:“就是说呢,咱们这一片儿,最好出租的,就是咱们这个院子。”
两人推开门走进院子,与外观的仿欧式风格不同,院内不仅做了合院还融合了中国独有的天井。
夏禾的视线落在院子中间压水井旁边洗衣服的男人身上,正巧与他看过来的视线对上,两人皆是一愣。
“向松?今天没上班?”
夏禾愣神的瞬间,刘姨已经开始热情地跟人打起了招呼。
陈向松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看向刘姨笑道:“今天五一假期最后一天。”
“嗨!”刘姨恍然大悟,“瞧我这脑子!”
陈向松笑笑没说话,而是擦了擦手起身过来帮刘姨拿行李箱。
见他过来,刘姨笑着摆摆手,“我的我自己拿,这是夏禾,你帮她拿。”
正在愣神的夏禾听到这一句下意识拒绝,“没关系,我自己拿就可以。”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身边的行李箱就已经被人拿走,同时刘姨的也被他拎了起来。
夏禾目光看向这个看起来有些清瘦的男人。
“我自己拿就可以了。”
“放哪个房间?”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陈向松看向夏禾,眼前的姑娘脸色苍白,眼里没什么光彩,眼下坠着青黑,人更是消瘦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跑。
夏禾没什么情绪地跟他对视着,陈向松眉头微挑,把右手提着的粉色行李箱又给她放回了原处。
一旁的刘姨看到这一幕心中微微叹气,说道:“夏夏,向松就住你隔壁,以后你有事可以找他帮忙。”
面对刘姨,夏禾不再是刚刚的冷淡,她本能地牵了牵嘴角,乖巧应道:“好。”
她这副乖巧顺从的样子看得刘姨胸口憋闷,却又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只能转身走向楼梯。
陈向松提着箱子跟在刘姨身后,夏禾则提着自己的箱子走在两人身后。
走在楼梯上,夏禾看向院子。
院子中间打了一口压水井,水井旁边破碎却打磨光亮的青石昭示着它的年龄,目光自水井移向东南角,那里有个角门,角门旁边则搭着一个堆放杂物的塑料棚,以塑料棚为起点,几乎一楼院子的每一侧,都有些杂物堆放。
夏禾抬头看向二楼南侧他们要过去的地方,钢筋混凝土结构的连廊上方拉着铁丝绳,上边挂了几件男人的衣服随风荡着,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件白色衬衫上,衬衫下摆每荡一下,就有一道闷雷在她心中炸响。
站在这个院子里,她仿佛看见了那个外表堪能入目,内里却破败不堪的自己。
夏禾提着行李箱的手倏地握紧,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前面刘姨和陈向松已经上了二楼。
“向松啊,夏夏这次过来会在这边住一段时间,就在你隔壁,你有时间帮我多照顾照顾她。”
把刘姨的行李箱放到她家门口,陈向松应道:“好,您放心。”
“我当然放心你。”
刘姨说着看向楼梯口,见夏禾没有上来,她微微叹气说道:“这丫头从小就倔,肯定是自己拿不动了又不想麻烦别人。”
说着她就往楼梯那边走,然而陈向松比她更快一步。
“您歇着,我去看看。”
他身高腿长,几步就到了楼梯口,脚步却在看到楼梯上站着的人时顿住。
陈向松搜遍过去28年人生里的所有记忆,都没有找到一个像如今夏禾这样的人,她无疑是年轻的,可身上却带着一种暮气,她眼睛看向别人时,像是在看着你,却又像看一团空气,眼神迷茫而涣散。
此时她就站在楼梯上,脸色较之前还要苍白,有风吹过,她消瘦的身影晃了晃。
陈向松皱了下眉快速走向她。
“不舒服?”
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夏禾突然听到陌生的声音,手握得更紧,目光空茫地看向他,动了动唇,声音微弱地问道:“你是谁?”
陈向松看了眼她用力到泛白的手,又看着她的眼睛说道:“陈向松。”
“陈向松?”
夏禾皱着眉头看了看他,随后微微低头抬起右手敲了敲额头,此时面前的人是谁并不重要,她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整个人昏昏沉沉。
与此同时,右手一放开,左手也仿佛脱力一般松开,26寸的行李箱立刻从她手中脱落,陈向松下意识一手拉着她一手去捞行李箱。
“小心!”
夏禾被他拉着晃了下,稳住身体后闭了闭眼睛恢复些理智,声音无力透着些冷淡,说道:“谢谢。”
“没事”,陈向松没在意她的态度,而是直接拎起她的行李箱转身,“上去吧。”
这次夏禾没再拒绝,而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上楼,楼上刘姨已经打开了二楼南侧第二间房,说道:“放这儿。”
陈向松沉默地把夏禾的箱子放到门口,然后说道:“你们先忙,我还有事。”
“行,你去忙吧。”刘姨笑道。
陈向松淡笑着转身对一旁的夏禾点了下头就头也不回地下楼。
夏禾的目光跟着他的背影一直到他重新回到压水井旁边才收回,随后进了刘姨给她准备的房间。
屋内刘姨正在开窗,见夏禾进来,她说道:“这个房子是我去年秋天改的,本来打算刘峰他们一家三口放假过来时候住,但现在孩子上学,他们工作又忙。”
说到这里,刘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后看着夏禾,说道:“你就先住着,缺什么我再给你补。”
夏禾身体靠在门框上,努力忽视头部的胀痛,看着刘姨把里面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翘了翘嘴角,说道:“刘姨,我不是小孩子了。”
“在我眼里,你就是小孩子。”
刚试完空调的刘姨回身看向门口的姑娘,“到了这儿你就安心住着,有什么困难咱们娘俩一起解决。”
刘姨的神色太过认真,夏禾下意识站直身体,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
她想说谢谢,却又觉得谢谢两个字太轻,对不住这份情谊,想说不要为她费心,却又怕伤了刘姨的心,斟酌半晌,她只轻声说道:“好。”
见她这副样子,刘姨心中发愁却还是温柔说道:“坐了几个小时的车,你也累了,休息一会儿,晚上咱们出去吃,我先回我那屋看看。”
刘姨说着就向外走,夏禾跟着她到东侧第一间刘姨自己的房间,在她开门要进去时俯身抱住她,轻声道:“谢谢您。”
刘姨瞬间红了眼眶,抱着她拍了拍她的背说道:“说什么傻话,在我心里,你跟刘峰那不孝子都是一样的。”
刘姨在夏禾三岁的时候到夏家做保姆,一路见证了夏禾从幼儿园到大学的成长,甚至在她高中毕业出国留学时,也被夏禾父母高薪聘请去国外照顾她,直到夏禾研究生毕业她才从夏家离职,到如今,相识二十三年,夏禾于她来说早已不再单纯的只是雇主家的孩子那样简单,这也是她在知道夏家出事后第一时间赶过去的原因,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不管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回到自己居住的房子,夏禾这才开始打量这个她将要生活的地方,四十多平米的一居室,装修简单但胜在明亮。
室内的一切一眼就能望到底,难得的是,入户门右手边由北至南做了隔断,分别隔出了洗手间和厨房的位置。
南向的房子,又因为户型特殊,故而南北两面都做了窗户,南边的窗户推开就能看见街上的风景,而北边的窗户则正对着连廊。
夏禾伸手摸了摸窗帘,薄荷绿,她最爱的颜色。
想到院子里还有人,她直接拉上了北边的窗帘。
太阳穴一下下跳得厉害,整个头部像是要被撕裂一样的疼痛让她忍不住靠着墙壁下滑蜷缩着身子,企图能减轻些疼痛,然而痛感并不会因为姿势改变,几秒钟的时间她就已经痛得额头青筋暴起,脸色涨红,眼泪无意识地顺着眼角流出。
痛苦化作声音从嘴角溢出,夏禾蜷缩着趴在地上,头忍不住向地板撞了又撞,直到额头出现红痕,才挣扎着起身去找药。
接连摔了两次后夏禾筋疲力尽,强撑着趴在地上打开行李箱,抓起里面的白色药瓶抖着手倒了三颗药直接塞进嘴里咽了下去。
客厅里,刘姨考虑女孩子爱美,叫人帮忙添置了一块等人高的穿衣镜,夏禾侧头看向镜子,当看到镜子里那个头发蓬乱,狼狈的像疯子一样的人时突然笑了出来。
眼泪肆意的涌出,笑声逐渐变为呜咽声,彻骨的寒冷与疼痛席卷而来,镜中的人逐渐变幻成了婴儿在母亲肚子里时的姿势。
作者有话要说:时隔多月,我终于开新文了!顺便说一下,这本过几天会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