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病房里,崔西·康瓦在马修·雷诺的身侧,想像他们两人在黑暗之后于监狱里小小的牢房中会面。这种幻象叫人把持不住,这种想法令人无法忍受,而这样的意念更是崔西所驱离不散的。
“这份口头辩论的大纲写得太棒了!”马修重复审阅了崔西为德州那桩案子所准备的资料以后,盛赞了崔西一番。虽然雷诺看起来神情疲惫,但是在他那惨白、纤薄如羊皮的肌肤上,依旧微微地泛着红晕。
“谢谢!”崔西勉强应声。
雷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迳自放下手中的大纲,拿起喜帖端详,面露幸福的微笑。
“设计得不错,对不对?”他问道。
崔西没有回答。直到现在,她还是无法将真正来访的原因脱口说出。
“崔西?”雷诺搁下了喜帖,而她正凝视着窗外出神。窗外大雨滂沱,崔西一身寒颤。
“记不记得你曾跟我说过你父亲的事?”崔西问道:“你所体验的成长的感觉——虽然失去他,但却更加深爱着他。”
崔西咽了咽口水,彷佛觉得喉头哽咽着一团坚硬而疼痛的肿块,令她无法方语。
“怎么了?”雷诺的脸上满布着困惑的疑云,并且投射出关切的眼神。
“我试着想像你过去的模样,还有你种种的感受。”崔西继续说:“明明知道他即将被处死,却又无法搭救他。然而现在,我终于能够体会你的那种感觉了。”
雷诺的头斜倾向一侧,但一句话也没说。
“不只照片,对不对?你亲手捏造了‘每一项’证物。你制做了炸弹,复制了金属片;接着你把艾比诱拐到玫瑰花圃。如此一来,你才可以将其中的一块金属片和Clorox塑胶筒放进她的车库。然后,你又付了五万块钱给查理·狄姆,要他作证控告艾比。你先把要他说的证辞一一交待清楚,再到银行去为他开了个十万块钱的户头。这样你就能彻底摧毁他所说的一切。”
马修的眼睛炯炯出神,直凜凜地盯着她。崔西的这番话紧攫住他的全部注意力。
“你在说什么鬼话?”马修镇定地问。
“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知道检方觉得金属片是重要证物的?”崔西不理睬他的问题。
“你也知道的,是在多尼洛作证之后啊!”
“我还晓得你早在庭讯开始之前就打过电话给薛佛博士,以确定他会待在城里,而且还问他核子反应炉是否管用。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必须这么做?除非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你需要他的作证来击破保罗·多尼洛的证辞,对不对?”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是在说,是我谋杀了葛里芬法官,然后再嫁祸给他的老婆!”
“这正是我的意思。”
“难道你忘了,我和艾比就要结婚了吗?”
“没忘。”
“你难道不明白,我爱艾比吉儿·葛里芬远胜于我自己的生命吗?”
“我当然明白,而这也就是你之所以会做出这件极尽诡异之事的原因——正是为了爱。虚张声势的侗吓是没有用的,因为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经了若指掌了;并且,我也看过了全部照片。”
马修的双眼瞪大如牛铃,“什么照片?”
“我去过你的书房。”马修一脸怒愕,他从椅子上半立起身子。“你去过我的房间?你胆敢去搜査我的私人文件?”
崔西的心灵早已干涸,她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恐惧、忿怒,甚或是悲伤懊悔的心情了。
“还有什么比你所做的那些事更糟的?在黑暗里躲躲藏藏,不敢现身,尽干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潜躲在艾比的窗边偷窥她的一举一动,并且用你的相机强暴她。而这所有的一切,只因为你对她怀有着魔似的痴心妄想?”
崔西顿了一下。马修整个人跌沉进椅子里,彷佛有人重重给了他一巴掌似的。
“为什么?”崔西努力噙住急欲夺眶而出的泪水问他:“为什么,马修?”
马修的视线一直紧锁在窗外倾盆的大雨上,好一会儿都没吭半声。
崔西害怕马修会因此而开除她。然后,一个声音暗沉沉地响起,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马修开口说:“她永远也不会……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唯一的机会。而且……而且,如果不是我适时阻止的话,他会杀了艾比的。这是我唯一可以保护她的方法。”
马修向后仰倒,闭合双眼。
“你晓得我从小到大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母亲自杀,身上烙印着杀人犯之子的印记,还有这张脸?我没有朋友,更不敢妄想有女人会爱上我这个怪物,因为我根本就禁不起这样的伤害。我唯一能逃避的地方便是我的幻想,唯一的救赎便是我身负的使命。
“然后,我在査理·狄姆的庭讯上看见了艾比。我之所以会去旁听那场庭讯,是因为狄姆曾经找上我替他辩护。我好奇地想去看看他的案子会怎么审。她是那么光芒四射,令我神魂颠倒。打从见到她的至天起,我的视线就无法离开她片刻。夜里,在我的防卫全然溃绝时,我看见了自己真实的模样:一个畏惧外面的世界、自怜自艾的小男人,以父亲的死为活下去的藉口。我甚至连人都不如,像只怕光的动物般将自己隐匿在地底深处,而光就是生命的本体。于是,我终于了解到,没有爱情,我的生命将不会有任何意义。”
马修向前倾着身子,带着期盼被谅解的神情。
“你能够体会那种事事都必须要求完美,否则就会断送别人生命的感觉吗?我从来就没有睡过一夜好觉,深怕自己稍有不慎便会出错。我都是一直这样自愚着,直到我遇见了艾比,我才坚信自己身上所肩负的使命,像个宗教狂般可以赤足踩踏过红腾腾的炭火,因为信心得以庇护脚踝免受瞬间热火的疼痛煎熬。遇上艾比后,我才猛然发现上帝其实只是一个徒具虚名的空壳子,而我对她的信心也顿时全丧。
“我很清楚,艾比就是我一切救赎的源头,她可以为这个灰暗生涩的世界装扮出绚丽的色彩;想着她,我也才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
“在我们去亚特兰大的前一个星期,她曾经告诉我她要去海边的木屋渡假。当乔伊·李维史东接受提议后,我便赶忙飞回家,直奔海边。我在林子里扎营,整整和艾比相处两天。”
马修一脸晕红,视线瞥向他处,“我知道你会怎么想,一定会觉得我是个神精病、怪物。好吧,我承认。可我就是无法克制自己。自从我第一次见过艾比之后,我便一直在做这样的事,而且不需要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她对我来说正像空气一般重要;失去了她,我也活不了了。
“然后,我发现狄姆要谋害艾比。眼睁睁地看着他爬进她的木屋里,我却被吓得呆楞在一旁。我必须去救她的,可是却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做。当艾比冲进树林里的时候,我便尾随着跟了过去。
“我父亲曾经教过我如何在树林里潜行而不发出声响。我一边等一边瞧,看见狄姆不断在树木草丛间搜寻着艾比的身影。他越来越靠近,几乎只要一个转身就会发现到她。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我有些手足失措,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用闪光灯阻却他的行动。他朝我追来,但是我很轻易地在黑暗中摆脱掉他。狄姆一定是相当惶恐,所以草草地又搜寻了一会儿便回车上去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个企图杀害艾比的人就是狄姆,因为他戴着滑雪帽,所以我便一直跟着他,想査出他的身分。狄姆驱车至一间酒吧,打了一通电话,然后就开车到波特兰市郊一间汽车旅馆的停车场。那是一座荒废的停车场,不过仍有街灯矗立,而我也就是在那里拍下狄姆与罗勃·葛里芬交谈的照片。”
“我知道,”崔西说:“我看过那张照片。”
“那么,你应该可以明白当中的意义了,崔西,是葛里芬收买狄姆去杀艾比的。
“那个时候,我第一个想法就是拿着我的照片到警察局报案。他们一定会逮捕狄姆,而狄姆也会向警方供出葛里芬。可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同时也必须对他们解释,为何我在三更半夜会出现在艾比木屋附近的树林里。这么一来,警方就会告诉艾比,我……我在偷窥她,她会因此而轻视我,我也就会永远失去她了。
“那是我第一次兴起干掉葛里芬法官的念头。不过,狄姆仍然活着,我还是无法确定他真正的动机。他替葛里芬卖命是纯粹为了钱?还是报复的意图较多?这个问题似乎没有解答,直到……”
“直到你明白,你可以干掉葛里芬,然后再嫁祸给狄姆。”崔西接腔。
“没错。”
“而且,你也想到了,如果你能够成为艾比的辩护律师,不管她是在牢里或是被囚禁在家里,你都可以随时跟她在一起。”
雷诺点点头,“我会成为她唯一信赖的人,我们每天都能见面交谈。我期望时间可以让她忘却我脸上的疤烙;我也期望,当我拯救她以后,她会因为感激而……而爱上我。”
“那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她会找上你当她的代理人呢?”
“我是没有把握。不过,要是她不来找我,我也会毛遂自荐的。”
“如果她拒绝你呢?”
马修咧地一阵脸红,“她一定不会拒绝我的援助,因为这是我最拿手的。每个人都知道,艾比当然也非常淸楚。”
崔西摇头,“要是你失算了,要是艾比真的被定罪了,你该怎么办?”
“我会去自首。不过,我知道自己可以掌控庭讯的一切,特别是和恰克·盖迪斯对簿。”
“可是,你不可能晓得盖迪斯会自荐担任这个案子的检察官的。”
“那是我唯一有把握的事。”雷诺回答时面露浅浅的微笑,“盖迪斯绝对不会轻易罢手这样一件具有高度利益性的案子,况且,他还可以藉由这件案子来报复我先前对他的羞辱。不,其实,我们两人是棋逢对手。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你对炸弹为什么会这么了解?”
“炸弹的结构很简单,而且,我在狄姆的庭讯上也听过多尼洛的讲解。”
“那金属片呢?”
“当狄姆因为哈林斯父女的命案被起诉时,他曾经要我担任他的代理人。在我决定拒绝他之前,我看过那些证物,注意到金属片上有个凹痕。此外,在狄姆的庭讯上,保罗·多尼洛也解释过这个凹痕的重要性。
“为了欺瞒警方,证据一定要做得非常具有说服力,让他们觉得无需再做进一步检验。我从不同的工厂中取得两块金属片,然后找人代为鉴定这两块金属片的组成分子是不同的。接着,我将两块金属片边对边地叠在一起,同时切割它们。我以第一块金属片的前半部制做炸弹,再将第二块金属片的后半部,趁艾比被诱至玫瑰花圃时,把它放在艾比的车库里。我知道用在炸弹上的那块金属片在爆炸时会扭曲变形,因此,留在车库里的那块金属片看起来便会与它非常契合,而警方自然也就不会再多做检測了。”
“要是杰克·史坦没有叫多尼洛去搜査艾比的房子和车库呢?”
“那么,狄姆会向警方坦承,是艾比要他在她的车库里制造炸弹的。这样他们就会去搜査房子了。”
崔西惊叹地摇着头。尽管雷诺将他的智慧用在这样诡异的目的上,但还是让她不得不赞叹佩服。雷诺是个棋坛圣手,他已经习惯去斟酌每一个棋步,并且加以预测可能面临的每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从旧档案中査出狄姆的电话号码?”
“没错。”
“那你又如何能确定,狄姆这种人会乐意与警方合作?”
“我加洗了一份他在海边袭击艾比,与在停车场上和葛里芬法官交谈的照片寄给他。我们透过电话连系,所以我们并没有见面。我告诉他,如果我将这些照片交给警察,警方一定会以袭击艾比与杀害葛里芬法官的罪名逮捕他。正如你从研究艾比的案子中所获得的结论一样,如果检方握有相关案件的显着证据,即便当事人已经获释,这项先前类似案情的证据也会被采纳。炸弹金属片上的凹痕实在大独特了。我警告狄姆,要是这一回陪审团听见这个炸弹与炸死哈林斯父女的那一个相同时,他们铁定不会再放过他的。
“加上白花花的钞票太诱人了。我告诉狄姆,如果他愿意作证控告艾比,并且在法庭上确实说出我为他捏造的所有案件情节,我会付他五万块钱。我让他以为我和他一样,也是一个曾经被艾比定罪,恨意满满的同路人,还对狄姆晓以大义,让他明白干掉艾比绝非是最佳的报复手段,而是要让她亲自尝尝被人以莫虚有的罪名污陷,蹲在死牢里的滋味。”
“那么,狄姆宣称艾比曾经带他去木屋工具室里看过炸药,还要他用那些炸药来做炸弹的事,也是你交待他说的啰?”
“是的。”
“要是当时艾比在被捕后忘了告诉你那些照片的事,你该怎么办?”
“我看着她拍那些照片,知道她确实在木屋后面也拍了几张。如果她真的忘了那些没有冲洗的底片,我会有办法导引她想起来的。”
“就像你设计让她爱上你一样?”崔西并非有意如此残酷无礼,但是她就是没有办法自持得住。
雷诺面露羞惭之色,“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让她看见,潜藏在我这张脸底下的真实情感,让她知道我有多么爱她,而且也给她一个机会回应我对她的爱。”
“这彻彻底底是一个骗局,马修!你为她洗脑,设计让她被囚禁在房子里,孤立她,再让她全然依賴你。你……你训练她就像在训练一只狗。她所感觉到的并不是爱,是你一手创造出来的东西,那是造作而非出自真情。”
“不!她是真的爱上我了。”马修猛摇着头回答。
“真爱是出自内心的。如果她知道你的所做所为,你想,她还会爱你吗?”
马修呆若木鸡。“你不能告诉她。”他沮丧地说。
崔西目瞪口呆地直盯着雷诺,“不告诉艾比?我的天啊,马修,这可是谋杀案啊!人命关天呢!你谋杀了一个男人,我一定要去报警的。我之所以先到这里来,无非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去自首,杰克·史坦就不会对你求以死刑,你还可以找个好律师帮你谈判协商。”
“不!”
“那你还有什么选择?”
“你可以替我保密,就像你为我保守照片的秘密一样。我会自动结束我的律师事业。”
崔西的身子越来越向前倾,她的脸几乎就要和马修的脸碰触在―起了。难道马修对他所做的一切仍然执迷不悟?
“你疯了不成?”她问道:“你以为这只是一个像洗钱一样的芝麻小案吗?不,这是一桩谋杀案,你用炸弹谋杀了最高法院的法官啊!”马修开始与崔西争辩起来。他以过去自己曾经拯救过许多条人命为藉口,不断对崔西施压。可是,不一会儿之后,他嘎然而止,转身看向窗外,突然意识到他所惧怕的时刻已经到来了。这件案子他不但赢不了,还可能得赔上自己的性命。
“我给你两天的时间考虑。”崔西说:“要是你不去自首,我就去报警”
雷诺转回身,神情悲伤落寞至极点。
“我会摧毁那些证据,我会说,你在撒谎,我会否认今天所有交谈的内容。上个星期你才宣称狄姆是杀害葛里芬的凶手,然后这个星期又要控告我才是真正的凶手。史坦绝对不会买你的帐。”
崔西多么希望自己可以马上离开,去做马修所想要做的那些事。但这是不可能的。她悲叹地摇摇头。
“我手里有那些照片,还有你的银行存簿和那张伪造的工具室照片,要是我将这些东西全部交给杰克·史坦,他一定会认为这整个案子是艾比与你共谋的。如果你愿惫去自首,或许还可以救她一命,免受另一次审讯之苦。”
“可是,葛里芬自己也是凶手。”马修苦苦地向崔西哀求着,“是他杀了你的朋友萝拉·瑞斯提的;他还付钱要狄姆杀掉艾比。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做?”
马修哀凄的眼神令崔西为之动容。然而,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站起来转过身去。她想起了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马修问她的话:“告诉我,康瓦纳小姐,你曾经在黑暗之后到过佛罗里达的史塔克监狱吗?”
那个在黑暗之后到监狱里,看着自己的当事人行刑,然后在曙光乍现时离开的画面,一直神出鬼没地搅扰着崔西。当她陪同马修去亚特兰大时,当她在艾比的庭讯中坐在马修的身边时,当她埋首进行德州案件的摘要报告时,她的心头一直惴惴不安,深怕因为自己没有全心全意专注地处理每一个案件,而让这样的画面有成真的一天。
当关上病房大门的刹那,泪水静静地滑过崔西的脸頰。与马修交谈的这段时间里,她终于能够体会到那些杰出的律师在监狱里,面对着生命终结时的感受——
——于黑暗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