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早上,当他们一伙人走进法庭内时,崔西注意到原告席里空无一人。雷诺才刚翘首一探,法官的行政助理便匆匆忙忙朝他跑了过来。
“法官要你和你的当事人到审讯室去,盖迪斯先生和克里斯丹森先生已经等在那里了。”
“这是怎么回事,乔治?”雷诺问。“我也不知道。”
包德温法官所使用的审讯室叫作“布洛克·佛蒙”,是特别为了纪念这位内战英雄所定的名。一个放满档案夹的书柜伫立在通往法庭的门边,靠窗的墙边上有一张小桌,桌上布满了蓝色与灰色的缩小士兵,按着“公牛战役”中的对阵仗势排列着。包德温法官似乎整个人隐身在房间中央的那张大橡木桌后面,在他的背面则横陈罗列着奥勒冈法皖上诉案件的资料、最高法院的报告,以及奥勒冈州待校订的法规章程。而这件案子的法院报告书则置放在包德温法官的手肘边。
法官桌子的前面放了三张髙背、棕皮,还带软垫的椅子,其中一张是空着的,马修顺势坐了上去。另外两张已经被先到的恰克·盖迪斯和尼尔·克里斯丹森霸住了。克里斯丹森的身情紧张,可是,盖迪斯却一如往常,像中了彩券般兴奋。
“早啊,马修!”包德温法官说:“康瓦纳小姐和葛里芬太太,你们何不在墙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我们要开始了。”
“这是怎么回事,法官?”雷诺问道。
“我们继续作记录。盖迪斯先生会告诉你原因,因为早上的这个会是他要求召开的。”
盖迪斯在椅子上显得吊儿郎当的模样,脸上漾着自以为是的笑容。
“我要求重开检方庭讯。”他说。
包德温法官显得有点儿咋舌,“这是很不寻常的,盖迪斯先生。我们已经进入被告庭讯的阶段了。”
“我知道我的要求是不寻常了一点,法官大人。不过,克里斯丹森先生又发现了一些新的证据,改变了我方立论的性质。”
“那么,新的证据是什么?”法官问。
“证据是,艾比吉儿·葛里芬也谋杀了她丈夫的情人,萝拉·瑞斯提。”
崔西呆住了,而艾比像失了神般从椅子上蹦跳了起来。
“你这个变态浑球!”她咆哮着。
雷诺见状亦赶忙起身,一方面以身子挡住法官的视线,另一方面则伸手抓住他的当事人。
“别这样,葛里芬太太。”他勉为其难地说。
艾比回过神,整个人深深地瘫陷在沙发里。她整个人被那个突如其来的指控震慑住。当然,崔西也是倍感惊讶;马修·雷诺就更不用说了。
“每个人都冷静下来,这样我们才能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这是包德温法官的提议。在艾比癲狂震怒的时候,盖迪斯却一直不为所动。等到雷诺确定艾比的情绪已经安适下来以后,他转身面对着法官。
“我抗议盖迪斯先生的提议。”雷诺斩钉截铁地说:“检方庭讯已经终结了,如果真有这么一回事的话,盖迪斯先生在过去几个月里有充分的时间去发现这个证据,现在才发布这另外一个谋杀案的证据显得相当不合时宜。同时我也相信,这会造成无效的审理与庭讯的延期。如此一来,被告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应付这项指控的证据。这两点对被告而言都是偏颇不公的。因此,恳请庭上做最明智的裁定。”
雷诺稍顿了一下,睥睨地瞧了盖迪斯一眼。
“坦白说,法官大人,盖迪斯关键证人的信用才刚破产,而他却又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证据。所以,我实在有点怀疑他的动机。”
“雷诺先生的观点全然可以接受,盖迪斯先生。”包德温法官说:“不过,在我做裁定之前,还是应该先听听你所要提出的证据是什么。你何不把话挑明了说?”
“当然,法官大人,这也正是克里斯丹森先生必须在场的原因。尼尔,请告诉法官你的发现。”
克里斯丹森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着,他面对着法官,“法官大人,萝拉·瑞斯提是葛里芬法官在最高法院的书记,她大约在葛里芬法官遇害前一个月左右遭人谋杀。这两件案子发生得如此接近,所以盖迪斯先生觉得相当可疑。不过,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足以显示这两个案子的关连性,所以我们只好暂时以偶发事件处理。
“然后,在星期一晚上,我突然想起曾经在那些从葛里芬法官家书房里搜出的证物中看见过几张从‘全景宾馆’开出的信用卡帐单。”
一听见全景宾馆,崔西的胃不禁一阵绞紧。她心目澄澄地知道克里斯丹森所要讲的事,然而她硬是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因为截至目前为止,他们一直确信检察官对于葛里芬法官的婚外情一无所知。只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很显然,他们不仅知道葛里芬法官在全景宾馆幽会的事,而且还不知要怎么加油添醋地加以着墨呢。
“最初,那些帐单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克里斯丹森接着说:“然后我回想起,全景其实是一间相当破旧的宾馆,应该不是葛里芬法官这种有身分地位的人会去的地方。因此,直觉地,我就拿着萝拉·瑞斯提的照片到全景宾馆给那里的柜台人员安妮·哈迪斯蒂指认。哈迪斯蒂太太很明确地指出葛里芬法官几次与小姐在那里幽会所住的房间。她还告诉我,她曾经不只一次见到萝拉·瑞斯提与法官到那里去。”
克里斯丹森故意沉默了片刻,让这样一个具有暗示性的想像,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稍微沉淀一下。
“接着,她又说了两件我认为很重要的事。首先,她告诉我,康瓦纳小姐与巴瑞·法兰姆,也就是雷诺先生的调査员,在庭讯开始前就去过那间宾馆,并且早就知道葛里芬法官将那里当作藏娇的爱巢。”
“这下子,雷诺先生该不会再感到惊讶了吧,法官大人。”盖迪斯插嘴道。
“省省你的辩词,先等我把克里斯丹森的话听完。”法官严竣地说:“克里斯丹森先生,你方才指出,哈迪斯蒂太太还说了另一件与本案有关的事。”
“是的,先生。哈迪斯蒂太太说,在康瓦纳小姐造访过她之后,她开始留意有关这个案子的新闻报导。她觉得自己有可能也是证人中的一员,因为她认得被告,也就是葛里芬太太,她也曾经在宾馆内见过被告。她记得非常清楚,因为葛里芬太太在宾馆里和她的先生大吵大闹,还惹得其他客人出来抱怨呢!
“哈迪斯蒂太太说,那天当葛里芬太太到宾馆来时,先是蹑手蹑脚地走向法官所住的房间,然后,当门一打开的刹那,她整个人暴跳起来,接着两个人就关在房里大吵起来。门虽然关着,但她隐隐约约听见,葛里芬太太威胁她的丈夫说,如果再逮到他跟别的女人偷情,她会宰了他的。关于这一点,哈迪斯蒂太太很乐意出庭作证说明。”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事的,克里斯丹森先生?”包德温法官问。
“昨天和前天,法官大人。”
盖迪斯向前倾着身子,“所以,我相信这项证据足以支持我刚才提出的论点,葛里芬太太因为得知萝拉·瑞斯提与法官有染,而法官又不把她的警告当回事,继续与瑞斯提小姐私通,因此,葛里芬太太才动手把他们两人都杀了。”
“对于这件事,你有什么要说的,雷诺先生?”法官问道。
雷诺带了一本平装版的《奥勒冈证据法规》进到审讯室。当他拿着书在手上来回腾翻,寻找着他所要引用的页数时,一个打滑,书整个掉在地上。书的封皮翻折,内页成皱,他弯下身子拾起书。崔西发现到雷诺那双摊平书页的手正微微顫抖着,在他开口说话时,声音也出现了与他一贯特性大相迳庭的抖音。
“法规第四百零四条之三指出,不得以被告先前类似案件的证据来佐证其正在受审的案件。”
“没错,雷诺先生。”法官打断他的陈述,“不过,这条法规同时也言明,先前案件的证据得以作为其他目的之用,例如证明被告犯罪的动机,或是显示两案间相关连的计划。如果有证据证实葛里芬太太是有计划地杀害两名被害者,或是她因为瑞斯提小姐是她丈夫的情妇之故而杀害她的先生,那么,瑞斯提小姐命案的证据是否还是不被允许用来佐证本案呢?”
“是有这个可能,法官大人。不过,您或许忘了最高法院在州政府与约翰斯的官司中所建立的诉讼程序判例。在法官决定前案件的证据是否被允许使用前,必须先做几项裁定:第一,您必须先裁定这项证据是否与本案有关,譬如,它是不是真能证明被告的犯罪动机。第二,您还必须裁定些证据的关连性是否因为对被告的偏见而过分被考量;如果在审讯过程中硬是将另一个案件的证据加入衡量,这种情况是无可避免的。
“并且,在栽定证据的关连性与对被告偏见时,法官还必须斟酌四个因素,其中很重要的一个便是,要确定被告是否真的也犯了那项罪行;在些关键点中,庭上有义务让人觉得罪证确凿,心服口服。可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听见一丝一毫证据足以显示,葛里芬太太与瑞斯提的命案有关。”
“这么说来,盖迪斯先生在合理的猜疑外,还必须使我信服葛里芬太太确实杀害了瑞斯提小姐,我才能将瑞斯提小姐命案的证据纳人考量啰?”
“不是这个意思,法官大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您必须先‘确定’葛里芬太太杀害了瑞斯提小姐;只是到现在为止,这还是一个有待证实的事。我想举内华达州的杜克一案加以陈明。
“在一九五七春天,何雷斯·杜克打电话报警,要警察们到他位于拉斯维加斯的寓所。当天,杜克边幅未修,一脸疲惫,像是刚从宿醉中淸醒的模样。刑警在杜克住处的餐厅地板上发现一具男性尸体,这名男子身中数枪,可是杜克却宣称他是在一早起来后就发现了这具尸体,而且他一点也不知道究竞出了什么事。陪审团督导了一次多方广泛的调查,可是最后还是决定不起诉杜克,因为能够显示杜克涉案的证据实在不够充分。
“大约在经过六年以后,也就是一九六三年,杜克又打电话报瞀。这一回,警方在杜克客厅的沙发上又发现了一具男尸,这个男子亦是遭枪杀致死的。而杜克的模样又像是刚酩酊大醒。他说,他一清醒就发现了这个男人的尸体,他根本不晓得他是怎么进来,又是如何被杀害的。
“这一次,杜克被以谋杀的罪名起诉。庭讯时,检察官以第一桩案件的证据来攻击被告的驳辞。杜克虽然被指控有罪,但内华达最高法院却撤消告诉,因为他们并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记录显示杜克杀害了第一个男人。法院维持了先前案件证据不得被引用的裁定,除非有足够的证据证实被告真的犯了那项未被定罪的案子。”
“那个案子真是荒谬至极!”盖迪斯忿忿地说:“我才不管他们在内华达怎么判,况且内华达的判例也不能适用于此;我不认为奥勒冈州的法令会要我在陪审团的面前跃过这重重的障碍去取得证据。”
“冷静点,盖迪斯先生。我自己也不见得认同内华达州那件案子的判决,只是很显然,这整件事已经变得太过复杂了,我今天无法马上做裁决。所以,在厘淸这整个情况之前,我暂时不会召集陪审团。不过,我要你们双方在星期五以前,分别就前一案情的争议点做摘要呈上来。”
包德温法官愁容满面,“先生们,还有一件事是我比较关切的。如果我准了你的提议,盖迪斯先生,我同时也必须允准被告所提出的审理无效或庭讯展期的动议,因为已经到了这个阶段还要再重新开庭,对被告而言实在有失公平。这真的令我相当感到苦恼。在庭讯期间,被告方面可能无法尽全力去调査这些对葛里芬太太的新指控,所以,我一定要将偏颇的程度降至最低。这可是一件死刑案,因此必须确保双方都得到平等的对待,并且有一个非常公平的庭讯。”
“当我们在讨论全景宾馆里所发生的事情时,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有一个目击证人听见你威胁要杀掉葛里芬法官?”当艾比在她的客厅里来来回回踱步时,马修这么问她。
“我不记得见过她。当时我真的气疯了,怒冲冲地夺门而出,甚至连对罗勃说了些什么我都记不清楚了。”
马修踅至窗边,朝屋外凝视着后院的草坪。
“如果法官真准了盖迪斯重新开庭的话,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可以避免提出庭讯无效的要求。”他冷冷地说。
“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继续下去。”艾比带着忧郁落寞的神情转向马修,“我真的受不了再来一次庭讯。而且,我还仍旧得被他们关在这间屋子里。”
“但是,你也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性。一旦陪审团开始认为你有杀害萝拉·瑞斯提的嫌疑,他们便马上会将先前所听见的一切通通忘个精光。加上法官说的没错,我们怎么有可能在庭讯的时间内还分神去调查瑞斯提的命案呢?”
“不过我们就快赢了啊!如果现在马上交由陪审团议决,我一定能够当庭获释的。”
“盖迪斯就是知道这一点,才会要求包德温法官下令,让他得以呈上新的证据。如此一来,便可以强迫我们提出审讯无效动议,进而救回他即将输掉的这场官司。”
“那个可恶的大浑蛋,我恨死他了!”
艾比站在马修面前,双肩頹垂,阵阵地啜泣起来。自从她被逮捕以后,压力如波涛般不断向她袭来,顷刻间,她再也撑不住了,眼泪泉涌般攀爬出来,婆娑了一脸。马修将她搂入怀中。她看起来是如此无助、沮丧,马修情愿为她做尽所有的事,只希望能再换取她一丝笑容。然而此时此刻,他也只能默默地拥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
终于,艾比止住了涕位,她将头歇在马修的肩上,顿时觉得自己有如羽毛般轻盈,仿佛潸潸流尽的泪水已经带走了她所有的情绪,将她整个掏空。接着,她缓缓仰起头来亲吻着马修。吻毕,艾比将面颊紧貼在他的脸庞上。
马修觉得,从艾比的嘴边,他听见了三个字——“我爱你!”
这浅浅的三个音,像是剥除了层层伪饰,再真实不过了。马修一身僵凜,他试着想要抽身,可是却发现艾比紧攫着他的双手。她打了一转,背对着他,一步步领他走向楼梯。他静静地尾随其后,恍惚走进艾比的卧室,一顆心奔腾疾速,迫着他快喘不过气来。艾比转身面对着他,松开上衣,卸下裙摆。她穿着一件白色蕾丝边的胸罩和比基尼式的内裤。马修惊叹于她那平滑棕榄色的皮肤,以及坚实无赘肉的肌理,曲线玲珑,凹凸有致,好一副梦幻般的女人胴体。比起艾比,他实在悲惨多了。
艾比滑进马修的双臂,他可以很清楚地感触到那温暖如丝缎般平柔的肌肤。她解开他的衬衫,跪着松开他的裤头。马修轻轻在她的前额烙了一吻,嗅闻着她如花朵般芬芳的发绺。
艾比起身,卸下胸罩。她的双峰饱满坚挺,乳头耸立。
“脱掉我的裤子。”艾比在他的耳边呢喃细语。她的热情震麻住马修。像艾比这样的一个女人为什么会要他?她瞧见马修脸上困惑的神情,伸出手以指尖探索着他的嘴唇。马修开始颤抖起来。他从未感受过这样强烈的情欲,甚至连作梦时都不敢有这般痴心妄想。
艾比一只手在他的裤裆中寻找着,另一只手则持续挑逗着他的双唇,然后轻轻按下他躺在床上,彻底进入他奇幻的梦境中。
马修伸过手臂在床上搜寻着,直到他寻获了艾比的手。当他们的手指轻触的刹那,两人又再度纠缠在一起。他们一语不发地相互枕靠着。马修从未感受过这般静谧,就算他必须倾其生命所有以换取这短暂的一刻钟都值得。不过,他现在深信,他与艾比这样美好的时光,将不会如昙花般稍纵即逝。
“如果我们打赢了官司,你还会回去当地方检察官吗?”马修问。
当艾比思忖着这问题之时,马修盯着天花板出神。白昼的光线渐褪,月光将窗外的大榆树倒影在天花板上,剪影随着屋外轻拂的微风摆动出完美的韵律,深深悸动着马修的心灵。
“马修,我想要再回去工作可能很难了。杰克和丹尼斯虽然很支持我,但是我不晓得,当过被告后再回去工作会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你有没有想过当个辩护律师?”
艾比转头打量着马修。“你干嘛这么问?”
马修的视线仍然停驻在天花板上,当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微微颤怵着。
“我爱你,艾比,而且我对你的爱和敬重是远超乎你所能想像的。你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律师,如果我们可以一起工作,我们一定会成为最佳拍挡。”
这下子艾比终于明白马修问话的意图了。马修·雷诺的事务所从来没有正式的合伙人,而这份律师工作就是他全部的生命。她紧握着他的手。
“你已经是最棒的了。”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刚刚的提议?”
艾比翻过身,貼着他的面颊。
“好。”她在马修的耳边燕语,接着轻柔地吻着他,然后越来越使劲,越来越激情。
离开法庭,崔西直奔蒙诺马郡的法律图书馆,开始寻找司法部门对于前案证据酌允采纳的相关资料。
当崔西读到桑默拉的案例,奥勒冈最髙法院决议将其前案证据加以进行考量讨论时,书页上的字迹却变得模糊不清。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个案子听起来有似曾相识之感,但崔西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案子早在她开始担任书记工作的前两年已经定了案,所以应该不会是她经手办理的,况且她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读过这份判例。然后,在崔西那个黄色档案夹里的案件名字突然跳掠进她的脑海中,她想起了“桑默拉”正是其中一个。
崔西急急跳读着这个案子的记录。被告在波特兰的一家便利商店谋杀了店员和一位购物的客人,然而他的罪名却以五比二的多数被撤销了起诉,因为庭讯法官允许采纳一个先前的,与抢案暴行无关的证据。这份判决书是由拉弗康法官负责执笔,其他参与本案的法官还有派普、葛里芬、凯蕾和阿雷吉,并且由公设辩护人员处理桑默拉的上诉事宜。
受到好奇心的驱使,崔西看着她从狄姆案件复本第六卷中所找到的那张纸,寻着萝拉自黄色档案夹中所抄录下来的案件名称,一一将那些案件的资料取出阅读。其中一个名为“卡多纳”的案子是发生在曼佛市。那是一个位于奥勒冈南部,从波特兰沿着51南下约五小时车程的小城市。崔西不认得负责辩护的律师,可是以阿雷吉为首的多数法官,包括凯雷、葛里芬、派普都投下赞成票,同意撤消卡多纳販售古柯硷的罪名,而拉弗康、薛赛尔和弗毕等三位法官则投反对票。
根据那些多数法官的解释,奥勒冈宪法中的搜捕条款禁止警方以搜査卡多纳公寓的方式进行搜捕工作,虽然那种方式并没有违反美国宪法中搜捕条款的规定。这其实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因为美国最高法院近几年来有越发保守的趋势,而有些州的法院则无法容忍这种意识型态式地机动意见,因此便倾向以州宪法为司法学上的诠释基础。如此一来,就经常会与联邦法律相抵触。
此外,在“葛拉瑞加”的案件记录里,罗斯堡警方以超速为由拦下了被告的座车。在开完罚单以后,警方要求搜查葛拉瑞加的车子。根据警方的说法,葛拉瑞加允许他们搜车,而他们同时也从车里搜出了武器、钱与古柯硷。但是,葛拉瑞加的罪名到最后还是被凯蕾法官驳回,原因也是警方的搜捕方式违反奥勒冈州宪法的规定。同意她这项判决的还有阿雷吉、派普与葛里芬法官。还有另一个吸引崔西目光的是,葛拉瑞加的代理律师是鲍伯·派克。
崔西又很快将这些案件记录翻阅了一次,思前想后,依旧觉不出它们当中的关连性,唯一相同的只是这三个案子都被驳回并撤销罪名。一件谋杀案、两件販毒案,发生在不同的地方,两件与州宪法的条款有关,而桑默拉的案子则与证据引用法规有关;另外,这些被告的代理人也都不同。
图书馆人员告诉崔西,关门时间快到了。她匆匆地将书上架,然后开车驶回办公室。她把雷诺要她做的有关前案证据引用的摘要录音带放在秘书的桌上,并且留下纸条,要求她在明天一早马上做成书面整理。此时此刻,巴瑞正在他的公寓里为她准备晚餐,崔西拨了个电话让他知道她即将上路了,然后转身捻熄灯离开。
巴瑞为她送上可口的义大利肉酱面、大蒜面包与一碟沙拉,可是崔西只是茫茫然胡乱拨弄着眼前的那盘面条。巴瑞见她这副精疲力竭的模样,坚持要崔西先在他的房里歇一歇。她蹒跚地走进房里,宽了衣,整个人崩溃似地瘫软在床上,头一沾枕便沉沉睡去。很快,她迷失在一座阴黯的森林里,林木耸天,枝叶茂密,四处一片黑鸦鸦的,唯一的光束是从深绿色的天篷缝隙中伸探下来的阳光。朦胧间,崔西听见远方传来一阵阵嗡嗡的声响,强烈而规律,就像是从隔墙外透入交谈声。这漆黑的林子令她觉得分外惊惧,彷佛整个人落入了陷阱中,重压着胸口,连呼吸也倍感费力。崔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奋勇向前,直奔至一处明亮的地方,然后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湍急的河边,波涛汹涌,涡漩遍布,不知流向何方。
然而,一如过往的梦境,景致顿时消溶,树木连根拔除飞逝,环绕于河边的土地化为一方平坦的脊地。有个人在河的对岸呼唤着她,是个男人。河中的急流轰隆作响,她无法听见那个男人所说的话。她瞪大双眼想看个淸楚,可是从河面反射而出的阳光却晕染了他的形貌。想要到他那儿去,她必须游泳渡河。突然间,她被一道漩涡卷入,困陷于激流的奋战中,直往下游冲去。
崔西惊惶失措,在水面上载浮载沉。她几乎被水淹溺,瀕临死亡边缘。然后,她顺水而下,被冲入一片缓波水域。她使劲冒窜出水面,牛饮着空气,虽然仍无法游近岸边,但也已经不再有即刻的危险了。水波将她冲浮向遥远的岸边,那个男人又奇迹似地出现在那里。他朝她呼啸呐喊,可是水流灌进她的耳里嗡嗡作响,模糊了男人的声音。接着她看见男人的手上攫握着一样东西,髙举挥舞着他的双臂。河面上有一个物体向着她驶来,崔西紧紧攀扶住它,一仰头,发现天空中有一只圆球正旋转飘浮着。几分钟之后,圆球渐渐落下,击中她的脑袋。崔西猛然醒来,她发现自己仍躺在床上,全身抽搐痉挛,惊恐不已。她感觉到这个她所置身的真实世界,远远比任何梦魇都来得骇人。
除了接待处的灯光仍在氤氳发亮,整间办公室暗沉得教人战栗。这灯总是整晚燃亮的。崔西插人钥匙开门,巴瑞按掉安全警铃。
“在这里!”崔西领着巴瑞走到马修办公室旁的一个小房间。小房间里面保存着被告所有的证据。
“我希望你的猜测是错的。”巴瑞说。
“我自己也这么希望。”
证物罗列于桌面上。崔西先浏览了一下,接着将目光钉在那叠照片和装着底片的FotoFast纸袋。她把底片搁在一旁,然后像洗牌式地胡乱翻搅着照片。这些都是艾比吉儿·葛里芬所拍摄的,里面有沙滩海浪的景致,有木屋里里外外的形样,还有那张马修在交叉审讯时用来击溃查理·狄姆证辞的工具室照片。
崔西一一核对印在底片上的日期,其中有一些稍早拍摄的照片,日期印的是六月,然而底片上绝大部分的日期,包括那张工具室的照片,都是印着八月十二日,也就是狄姆指陈与艾比在海边木屋会面,以及艾比宣称遭到歹徒袭击的日期。
崔西仔细看着那张工具室的照片,巴瑞也好奇地从她的肩上探过一瞧。照片拍出了工具室内的情景,崔西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排球网、园艺工具,还有那个可能安放炸药箱的空地,而空地的中央处则滚着一颗排球。
“我猜得没错。”她有点气馁地说。
“你确定?”
“对。那一天当你在木屋周围四处查看时,我一个人走到崖角边,坐在台阶上等你。可是,在此之前,我已经先到工具室里看过了,那颗排球明明是放在排球网上的,然后你拎着球来找我,我们还在沙滩上玩了好一会儿。等我们要回车上时,你順手将球扔进工具室。我记得非常淸楚,那颗球就是滚到空地中央的位置。
“我们是在九月的时候到那里去的,巴瑞,当我推开工具室的门时,球还好端端地放在网子上。如果在八月十二号那一天,球就被放在空地中央,那么,它是怎么滚到网子上的?还有,球明明是摆在我们九月离开那里时的位置,但是拍出来的照片为什么会显示出八月的日期?因此,唯一的可能是,这张照片是在我们到过木屋之后拍的,然后再假造拍摄的日期为八月。我对摄影是一窍不通,所以我不晓得这是怎么改造的。”
“好吧!我稍微懂一点相机,让我瞧瞧底片,看看能不能瞧出一些端倪。”
底片装在玻璃纸套里面,每一条长纸套里可以容纳四张底片。崔西将成疊的底片交给巴瑞,他执起那条套着含有工具室照片的四张底片对着灯光瞧。这四张底片上的日期全都是八月十二日。
接着,巴瑞坐了下来。他拿起桌上的Pentax相机翻转至背面研究着,然后,他又再一次注视着底片。巴瑞蹙眉;他的眉头深锁在一起。他拾起所有的底片一一检查,再将那组含有工具室照片等四张底片的玻璃纸套直捺在其他组的底片上核对着,比对着两组底片上的每一张底片,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当他将所有底片核对完毕时,巴瑞垂下肩,合上眼,一语不发。
“怎么样?”崔西问。
“你猜得没错,那张工具室的照片确实不是和其他的照片在同一个时间拍的。”
“那为什么底片上的日期也是八月十二日?”
“这很容易办到。”巴瑞拿起相机,指着背面的日期数据显示处,“Pentax105一II型的相机与你一般在使用的摄影机一样,都有日期设定装置,拍照片的人只需将日期重新设定在八月十二日,去拍下他所要的照片,然后再把日期还原便可。”
“可是,这些照片是出自葛里芬太太的那卷底片。这么说来,这卷底片一定是葛里芬太太在她家里发现之前就先被人取走了。”
“没错。当FotoFast在冲洗底片的时候,这卷底片原是一长条的,FotoFast的人员将它以四张为单位裁成小条段,而含有工具室照片的那四张底片是其中唯一不在底片上所打印的日期当天拍的。”
“你怎么知道?”
“底片在放入相机时是完全空白的,上面并不会显示出任何框框。当你开始拍摄照片的时候,这些框框才会逐一形成。然而,每一卷底片上都会印有一些数字,这些数字不会显影在照片上,却会打印在底片上那些框框下面,数字以1,1A,2,2A,依序排列。就在这里,你可以看得到。”巴瑞用手指着那些印在底片框框下方的数字。
“这些数字以等距的方式打印在底片的最下方,当中的间距是不会变的,因为这是在底片制作完成时便已经印好的。
“不管是谁在我们之后到木屋去,他一定握有葛里芬太太所给你的这卷底片。他依循着底片上拍照的次序,推算工具室这张照片应该出现的位置,顺势取出一截底片。在这卷底片中,便是在编号15至16A这四格的位置上,然后他使用相同的Pentax相机与底片,复制葛里芬太太所拍的照片,而其中这张编号第15A的工具室照片便是假造出来的,目的就是要显示工具室里没有暗藏炸药。接着他又继续复制原底片上编号第16与16A两张照片,更又给相同的FotoFast冲印店冲洗,将其中四格底片剪下,搀在葛里芬太太原先所拍的底片中。”
“你看看这几段。”巴瑞随意拾起其中的两段,“从相同公司所生产的每一卷底片都会一模一样,如果你拿两卷同一公司所制造的底片,将它们拉开摊平并排在一起,这上面的数字是会相契合的。不信的话,也可以拿把尺来量,从最开始量到1A的位置,两卷底片的距离绝对会一样。但是,问题就出现在每一卷底片所预留用来作为安装入相机的空白部分。当你在装底片时,必须将前面预留的部分旋进相机的转轴里,待底片转至正确的位置上以后才能开始拍摄。在这道程序上每个人的作法都不同,意思就是,这些原先就印在底片上的数目字也会因此在每一张照片形成时落在框框下不同的位置上。所以,安装底片的人不同,这些数目字的位置也不会相同。”
巴瑞将手上握着的两段底片中的其中一段放在桌面上,然后拿起那段含有工具室照片的底片笔直地盖上去。
“除了拍工具室的这段底片外,其他每一段底片上的数目字都落在框框的边上,只有这段边号第15至16A的四格底片,上面的数目字偏向框框的中间位置。你看出来了没?”
崔西点点头。
“这是绝不可能的,”他接着说:“这段底片不可能是原先那卷底片中的一部分。”
巴瑞放下手中的底片。“我怎么也搞不懂,”他说:“葛里芬太太是如何逃过电眼的监视而逃出那间屋子去拍照的,并且还在底片上动手脚?”
“你不是搞不懂,而是你根本就不想懂,巴瑞。”崔西忿忿自语。
巴瑞直盯着崔西,“你不能就此认定……”
“这是唯一的解答了。”
“狗屎!”巴瑞怒气冲冲地咆哮。
“我也不愿相信,但事实摆在上前:艾比吉儿·葛里芬根本不可能离开那间屋子。好,就算她真的有本事逃开那些电眼的监视,她也不可能知道要取哪一段底片去造假,因为相机和底片都已经被我们锁在这里了。”
“哦,不!”巴瑞的声音充满沮丧,令崔西也不自觉软化了态度,怜悯起他来了。
“是马修!”她轻声地说:“一定是的。他最有机会接近这些底片和相机,而且,他自己也是一位优秀的摄影师。你得好好研究一下摄影方面的事,彻底了解一下这项诡计。”
“为什么,崔西?”
“你应该也知道答案的,巴瑞。她是如何将马修玩弄于股掌之间,你又不是不清楚。他现在正深陷于恋爱的热情当中,只消艾比在他的耳根边轻轻咬几下,不管上山下海,他一定会照办。”
“马修不是这种人!”巴瑞急欲抗辩。
“他虽然是个绝顶聪明的律师,但他不是上帝,他也只是个平凡人而已。”
巴瑞倏地起身,在房里踱着步。崔西在一旁看着,让他自己把事情理个淸楚。当巴瑞再次转身面对着她时,脸上露出了毅然决然的神情。
“那么,你想怎么办?”他的语气无情而冰冷。
“你知道我别无选择,我必须到包德温法官那里去一趟。这是违法的。如果我不告诉法官,我会有那种为虎作伥的罪恶感。”
“你不能这么做,崔西。”巴瑞央求她,“如果你真的把这件事告诉包德温,马修就毁了。他会被撤牌,盖迪斯也会因此变得更加气焰髙张。他一定会把马修打入大牢的。拜托你,看在老天爷份上。”崔西伸出一只手搭在巴瑞的肩头。
“你以为我不晓得这件事的严重性?但还有其他办法吗?他犯了法,而且你也别忘了,除非那间工具室里真的有炸药,否则葛里芬干嘛要造假照片来脱罪。狄姆之所以知道有炸药,那是因为艾比曾经给他看过,这也就意味着她的确要求过狄姆去杀害她的丈夫。如果她说服马修去造假照片,那就表示她是真的有罪;而如果我不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艾比吉儿·葛里芬就会被无罪开释。她是凶手啊,巴瑞!是她杀了罗勃·葛里芬的。”
崔西停歇片刻。她脸上原有得悲悯神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琮,当她再度开口说话时,语气一如花岗岩般冷峻坚实。
“她可能还干了其他伤天害理的事,巴瑞。我的朋友,萝拉·瑞斯提,或许也是死在她的手里。我是绝不会让她逃掉的。”
巴瑞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他脑子里轰轰杂杂的,整个人被搞得天旋地转,根本无力去面对这些事实的指控。他凝视着地板,以一种瀕临垂泪的语气说:“我不信,崔西。他是我这辈子所见过最最诚实的人了,他绝对不会在呈堂证物上动手脚的。”
“我能体会你的感受。只不过,对这件事我不能视而不见,三缄其口。”
巴瑞的脸顿时崩垮了下来。崔西从未见过有人这么心烦意乱,失魂落魄的模样。
“如果你真的决定这么做,我是不会帮你的,因为我绝不会伤害马修。而且,如果你执意要去告发他,那我也只好……”
巴瑞无法继续说下去,整个人楞楞地站在崔西的面前猛摇着头。“巴瑞,拜托,不要这样对我。”
“那你也不要这样对马修。”
“葛里芬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放任她逍遥法外?”
“我才不在乎艾比吉儿·葛里芬,一百个她也不值一个像马修这样的男人。想想他所做过的好事,还有他所牺牲奉献的一切。天啊,就让她逍遥法外吧!只要不迫害马修,不毁了他就行了。”
“可是他知法犯法。我自己也曾在法院里工作过,难道你也要我放弃我所坚信的一切,放那个冷血杀手一条生路。”
“我只是要求你做个好人,因为我们谈论的是攸关一个男人的生命,而且他不是别人。再仔细考虑一下你打算要做的事。”
崔西摇摇头。她实在不敢相信巴瑞所说的话。
“我是不会善罢干休的,巴瑞。不过,在我去见包德温法官前,我会先跟马修谈一谈,给他一个机会证明我是错的。”巴瑞直凜凜地瞪着崔西的双眼。他的心神已死。
“你想怎么做就去做吧,崔西!不过,要是你毁了马修·雷诺,我们就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