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雷诺选定从星期五的五点开始,进行开庭前的种种准备工作,包括重新过滤那些即将在庭讯时所问的问题。崔西恨不得自己是只八爪章鱼。开庭前的每一分秒都是紧迫的工作时间,她已经忙得无暇抱怨了。
当雷诺正在检校他将对陪审团陈述有关死刑的问题逻辑时,秘书透过对讲机,通知他丹尼斯·赫卡来访,他正等在接待处。
“你要我回避一下吗?”崔西问道。
“不用。我倒希望你能留下来,这可能会挺有趣的。”
丹尼斯·赫卡顶着个大秃头,挺着不算小的啤酒肚,人倒长得眉慈目善,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他也是杰克·史坦的幕僚之一,是一位相当杰出的辩护律师。当秘书领着赫卡进门时,雷诺赶忙趋前接应。
“你还不打算放弃啊?”赫卡环顾着马修办公室里到处散落的档案、卷宗,以及警方所做的报告书。
马修笑了笑,手指着他的助理,“你认识崔西·康瓦纳吗?”
“应该是没见过。”
“她刚刚才到我这里不久。在此之前,她是薛赛尔法官的书记。”
赫卡与崔西握过手后,直言地说:“如果他强迫你连续工作超过七十六小时,你可以向劳工局的人陈情。他们有个申诉处理委员会。”
崔西笑了笑,“恐怕已经不止啰,赫卡先生。”
雷诺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而崔西则赶忙将成堆的资料搬离客人使用的椅子,好将位子腾给赫卡坐。
“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啊,丹尼斯?”雷诺问道。
“因为恰克·盖迪斯不肯来,所以我只好自己跑一趟了。”
“哦?”
“他还在为保释的事情生气,那等于就是把他重重地从屋顶上摔下来一样。”
“那么,你来的目的是……?”
“是诉讼提议,马修。盖迪斯不愿意考虑,但地方检察官却很有兴趣。盖迪斯说他宁愿放弃也不肯接受,所以,每个人都同意由我来当中间人。”
“我明白了。那么,提议的内容是什么?”
“我们撤消蓄意谋杀的罪名,这样一来既不会被判死刑,也不必坐上三十年的牢,艾比会被以一般谋杀案的罪名起诉,刑期大概也只剩个十年左右而已。这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好法子了,马修。没有人想见到艾比坐上死刑台,或是被判无期徒刑的。天啊!我真不敢想像自己现在居然会在这里讲这种话,但是我们实在很想给她一个机会。如果她是真的有罪,那么这个提议对她而言是相当宽厚的了。”
雷诺向后倾靠在椅背上,双手紧攫着抵住下巴。“是的,你说的没错,如果葛里芬太太是有罪的话。但是,如果她是无辜的呢,丹尼斯。”
“你的意思是,你要拒绝这项提议啰?”
“你知道,在我还没有和葛里芬太太讨论之前,是不能妄下决定的。”
赫卡递了张名片给马修,“我家里的电话在背面,如果你和艾比谈过的话,尽快给我个电话。这项提议的有效期限只有四十八小时。假如过了星期天我还没有等到你的回应,那么盖迪斯就要把这件案子送审了。”
赫卡讲完提议后便迳自出门,雷诺则又开始看他的庭讯问提。
当他仰起头时,发现崔西正直盯着他。
“怎么啦?”
崔西摇摇头。
“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说来听听。”
“你一定会要葛里芬太太拒绝这项提议的,对不对?”
“那当然。”崔西蹙着眉。
“说说看你的想法,崔西。”
“我只是……那个提议听起来还不错。”
雷诺的头倾向一边,打量着他的助理,彷佛是教授在对学生进行口试似的。
“你认为我该劝葛里芬太太接受那项提议?”
“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这么一口回绝它,因为我想起了你曾经在亚特兰大的时侯跟我说过的话。”
“什么话?”
“当我问你为什么要接受乔伊·李维史东一案的诉讼协商时,你曾经说过,处理每一个死刑案件的首要目的就是救当事人的性命,而不是一定要为他挣到无罪开释的裁决。”
雷诺面露微笑,“我很髙兴你已经学会了这一课。”
“那么,你为什么不劝葛里芬太太接受这项提议呢?”
“理由很简单,因为乔伊·李维史东谋杀了玛丽·哈汀,他的罪嫌是无庸置疑的。可是艾比吉儿·葛里芬在罗勃·葛里芬的谋杀案中是无辜的,我绝不会规劝一个清白的人去接受有罪的裁定。”
“你怎么确定她是淸白的呢?”
“因为她告诉我她是淸白的。除非她又说了其他的事,否则我会一直相信她是淸白的。”
崔西深吸了一口气,犹豫着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雷诺先生,请不要为我接下来所要问的问题而动怒。我很尊重你的看法,更尊重你的人,然而,我担心,我们会因为拒绝了这个提议而铸下大错。”
崔西顿了一顿,雷诺则是以一种冷峻漠然的眼神直视着她。
“说下去!”雷诺说。从他的语气里,崔西可以感觉到没有丝毫暖意。
“因为我想不出来还有其他原因了。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你已经被自己对葛里芬太太的私人情感所影响了?”
雷诺的表情怒气腾腾,让崔西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逾越了身分说话。可是没多久,雷诺又拾回他惯有的镇定神态,低头看着桌上的庭讯问题。
“没有的,崔西,”他语气平和,“我并没有涉入私情。而且,我也要谢谢你的关心。我想,我们大概在这个案子上投注太多心力了。回去休息吧!”
日以继夜,永无休止,渡日如年,分秒难挨。艾比从来没料到自己会落入今天这样的境地。过去,她总是很自豪可以一个人单独生活。自从她的双亲去世以后,她就为自己筑起一个藏身的壳,将孤独寂寞远远排拒在外面。然后,她又经历了情人拉瑞·罗斯的丧命而存活下来。当她的阿姨过世的时候,她又更加将自己蜷缩到那个壳中。接下来则是在面对罗勃·葛里芬的出轨时能够义无反顾地弃他而去。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勇气,是因为她除了自己以外,实在不需要倚靠任何人了。然而当下,她被困锁在这栋房子里,悲惨无助,几乎断绝了与外界所有人的接触;她为自己所筑的壳已经彻底粉碎了。
就连天气都开始与她作对。夏日璀璨的阳光已经被深秋的沁凉寒意给驱离,天气常常冷得教人不敢在屋外多待片刻。她宁愿付出所有的代价以换取一次短短的漫步,但是手腕上的镯子却不住地提醒她,那一点点愉悦的渴望对她来说都是痴心妄想。
星期五的夜晚,天气舒爽煦和,来自林野间的最后一口喘息,似乎在努力抗搏着即将落下,残酷而令人沮丧的雨滴。艾比坐在内院里,紧临着那道牵绊她的无形的电子墙垣,手肘拄着已经龟裂的玻璃桌面,凝视落日余晖。她所喝的酒已经过量了,但是酒精可以帮助她安然入眠,免受梦魇的搅扰。
庭院边处的树丛里突然飞窜出成群的鸟,击玻了原有的这片静谧,遁入逐渐黯淡的光线与焦躁不已的天际。艾比心生嫉妒。她的灵魂早已随着自己处境的灰暗而沉进她那狭隘无气息的胸口,即使是马修无穷的信任也无法幻化为轻盈的羽翼,让她得以重新展翅上腾。
轮胎压过碎石路的辗轧声激动了艾比的心跳。任何时候,只要有这个足以将她无聊而沉闷的气氛驱离的声音出现,都会令她感到振奋。她急急地离开了内院的矮桌,并步地赶至前门。当她见到来者是马修时,心里实在有股难掩的雀跃。他真是个好人,总是想尽各样的藉口,几乎每天都会来探望她;即使所要讨论的事只消在电话上讲几声便可,他还是会义不容辞地来一趟。
“你好吗?”马修的语气一如往常。
“我刚刚在内院享受着天气。”
“我可以加入你吗?”
“当然可以。想喝点什么?”
“不了!谢谢。”
两人静默地走过客厅,然后肩并肩站在内院里,没有人开口。
“你准备好上法庭了吗?”马修终于先开口了。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马修笑了笑。艾比欣然见到他已经不再像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羞赧笨拙了。
“说实话,”艾比说:“我有点儿迫不及待。只要能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什么都忍受住。”
“我真不敢想,这对你是个怎么样的酷刑。”
艾比转向马修。她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对面前的这个男人倾吐所有的心事。
“酷刑倒还不至于,马修,这只是一座地狱。你知道最糟的是什么吗?连电话都没有。除了你和电子监视系统自动拨来的电话外,我的电话就没有再响过。在被归罪前,我的生活总是让工作占得满满的。我猜想,那时候的我根本无暇体会孤独的滋味,然而现在,也许你是最后一个肯关心我的人了。”
“那些弃你不顾的人实在不配当你的朋友”马修说:“你不必再耗费心思在他们身上。”
艾比执起他的手,“马修,你对我付出的,已经远远超过一个律师所该做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马修需要以他全副的法庭技巧来向艾比证明,她那短短的数字美言令他觉得多么快乐。
“谢谢你这么看重我。”他依然镇定,面不改色。
艾比紧握着他的手,然后又松开,“你为什么会过来?”
“公事。丹尼斯·赫卡今天来找我,他向我提了个诉讼提议……”
“不!”艾比的语气坚定异常。
“我有义务跟你转达这件事。他们想要以一般谋杀案起诉,最少十年牢。不过,不必再面对死刑判决的可能了。”
“我是清白的,我不要被以谋杀罪起诉,我根本就没有犯罪。”
马修面露笑容,“太好了!我正希望你这么讲。”
“你有把握打蠃?”
“没问题。”
“可是我很害怕,马修。我一直在想,要是我们输了,那会怎么办?我以前总以为自己禁得起任何打击,但是我办不到。如果我得坐牢……”
艾比恐惧的神情一如无助的小孩。马修踌躇片刻,然后伸出手搂住她。艾比整个人全然在他的胸膛溃绝,彻彻底底崩溃。马修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在此时此刻凝住,这样一来,他就永远不必松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