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上午十点过一刻,崔西的车稳稳地停妥在葛里芬渡假木屋前面。她跨出车门,巴瑞则探身于后座取他的相机。九月初的天气已有几分沁凉的寒意,崔西暗自庆幸着自己出门前顺手把外套给扔进车里。
“我四处去瞧瞧。”巴瑞说:“桑尼卡郡警局所拍的搜证照片与记录报告我都看过了,所以,我想随着葛里芬太太上回逃命的路径再走一遭看看。但事情都经过这么久了,我实在怀疑还会有什么东西值得找。不过,谁知道呢!”
“去吧!我等一会儿要到海边去。”
崔西绕过木屋,一眼就瞥见那个工具室。那是一个用灰褐色的木材所搭建,方形高挑的斗室,门半掩。从崔西所站的地方看去,她很淸楚地看到里面有一支耙子和一顆歇在网子上的排球,没见到什么炸药。她走了过去,将门整个推开。屋里是有个空荡的角落足以容下一只炸药箱的,可是,却没见着什么箱子,有的只是一些灰尘满满的园艺工具和一台烤肉架。崔西将门拉回原来的位置,弓着肩头抵着海风,一步步沿着小径而下。
木头阶梯从崖角顶端一直沿伸至海岸边,崔西坐在最上面一阶,恣意地任风肆虐她那长而飘逸的金发。海浪高高地卷起,重重地在细沙上摔得粉碎,发出了阵阵涛声,像是要阻却整个世界似的。崔西的眼神漫无目的地游移在海边四顾,看着低矮的小沙丘,望着盘旋徘徊于水绿色海洋上的鸥群,脑子里想的则是巴瑞·法兰姆这个人。
有好一阵子了,她都不曾有过任何足以界定为正式关系的一份情感,然而她却也不曾因此感到悔恨。崔西很早以前已经就下了决心,这辈子她宁可孤单一人,也不愿和一个她不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她偶尔会怀念有性生活的日子,但那常常只是为了做爱而做爱,彷佛“性”这回事永远与她犯冲似的。崔西想要的是一份来自伴侣的爱,或者,至少也该是一份情感吧!她内心真正渴望的是能拥有一段亲密关系。当然,如果可以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做爱,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崔西喜欢巴瑞开朗独立,又带点幽默风趣的个性;而且,她认为巴瑞对她的喜爱远比自己对他的喜爱来得多上许多,加上他的长相又十分潇洒英俊,所以,曾经不只一次,崔西会偷偷地想像着他一丝不挂的模样,甚至会猜想他是不是也喜欢在床上时的感觉,而那种感觉是不是也与她一致。
“看看我找到了什么?”
崔西转过身。巴瑞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意,不住弹拨着手上的排球。那个排球正是方才崔西在工具室里看见的。
“你的事办完了?”她问着。
“全部搞定。”
“有没有发现什么?”
“除了一只进口的毒药瓶,一把中国短刃,还有一堆用血画成的奇怪符码之外,没什么特别的。我通通收妥而且拍照存证了。走,我们到海边去。”
崔西起身,两人顺着阶梯而下。当他们到达最底部的时候,崔西兴冲冲地直奔了一小段距离,巴瑞则把手中的排球当足球似地高高举起丢向她。崔西很轻易地接到球,而且也将球像纺锤般举过头,重重地击回。
“哇噻!”巴瑞惊呼,“好球。你只需要再带一副太阳眼镜,就可以上ESPN打球了。”
“在加州长大的孩子不会打沙滩排球,那真是太逊了。”
“嗯,我喜欢这里。”说着,巴瑞又把球打了回去,“等我退休以后,也要来这里弄个房子安养天年。”
“如果我能有一栋海边的房子,”崔西双手将球托回给巴瑞,“我也希望它能和这里的一样。如此一来,我就能随时看到海,而且还要开个大大的窗子。”
巴瑞原试着来个杀球,却没料到一个用力过猛,球飞越了崔西的头顶,落进海里。两个人不约而同朝着球落下的地方跑去。
“你知道最棒的是什么吗?”两人在浅滩拾球相会时,巴瑞问道。崔西摇摇头。
“暴风雨。”巴瑞弯下腰将排球捡了起来,“你有没有见过怒雨如刀,狂涛肆虐的景象?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在黝暗阴霾的光线下燃起一支火把,浅酌几杯小酒,然后看着在暴雨中翻腾的汹涌白涛,一定会令你毕生难忘的。”
“我可看不出来那有什么浪漫的。”崔西咯咯咯笑了起来。
巴瑞收起笑容,柔缓地说:“我说的可是事实。”
崔西凝视着他。灼目的阳光从巴瑞肩后射过来,螫得她险些睁不开眼。巴瑞突然一个松手,球顿时落在沙滩上。他将崔西搂个满怀,伏首亲吻她。崔西虽然心头如触电般微微一颤,但感觉却是相当愉悦。他的双唇柔软而略带咸味,崔西则顺势将整个头靠倚在他的肩上,任他抚摸着她的长发。
“对一个律师来说,这个吻还算不错。”他喃喃地说:“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个新手的好运。”
“是什么原因让你觉得我是个新手呢?”崔西笑着问,接着攫起一把他的发绺,将巴瑞的头拉开,在他的额头印上一个湿漉漉的吻痕,然后趁其不备,一把将他推倒在沙滩上。
“因为那是一个非常律师式的接吻。”巴瑞一边挺起身子,一边大笑着。
“别忘了排球唷!”
巴瑞一手抓着球,另一手则紧紧搂着崔西的肩。“你准备好了要去看那个最美的景致了吗?”他问道。
“走吧!”
“那我们就去野餐啰!回程的时候还得去‘全景宾馆’瞧瞧呢!”他们并肩走上阶梯。崔西喜欢他们两人臀部相互碰撞时的感觉,还有他那厚实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那股沉甸甸的力道。巴瑞将排球抛进工具室,球滚了几转,崔西看着它在空档处停了下来,然后他们相偕朝停车的方向走去。
巴瑞并没有吹牛,他所说的那个特别的地方,毎个景致都正如他先前指称的一样,美得令人惊叹。他们忙里偷闲,惬意悠然地享受着巴瑞带来的Merlot香槟和其余的野餐食物,直到落日余晖洒满他们―身时,才猛然想起还有任务在身。
崔西顺着迎风的山路,沿着弯曲海岸,畅快地驾车而行,然后弯进了I一5公路,开始搜寻“全景宾馆”的踪影。快六点了。
“在这里。”巴瑞指着高速公路的出口嚷着。
崔西将车子驶下交流道,再往前开了两百尺,接着转进“全景宾馆”的停车场。夕阳投下了大片阴影遮盖住这家宾馆鄙陋的入口,保存了它些许风烛残年般仅剩的尊容。不过,透过仅存的光线,仍依稀可看出它那老旧过时,踽踽佝偻而立的马蹄形外貌、斑驳脱落的漆色,还有一畦空荡荡的水池和紊杂的乡间式院落。
崔西将车子停妥在宾馆的办公室前,上好锁,凑近注视着眼前三位机车骑士正把他们的“哈雷”车靠架在房前的墙上。拉门入内,一个穿着大花色嬷嬷装的胖女人坐在柜台后面,吃着洋芋片,看着电视肥皂剧。看见他们走进来时,胖女人放下手中的洋芋片,奋力地撑起双脚站了起来。
“嗨!”崔西从皮夹里抽出名片,横着桌面递出去,“我叫崔西·康瓦纳,是名律师。这位是巴瑞·法兰姆,我的调查员。”
胖女人小心翼翼地读着名片,然后提着她厚厚的老花眼镜打量着崔西,彷佛对她的律师身分颇无法置信似的。崔西并不责怪她那怀疑的眼神,因为她戴着太阳眼镜,穿着短裤和无袖上衣,看起来一点也不专业。
“我们正在办理一件谋杀案,希望你能协助我们。”
“什么谋杀案啊?”胖女人一脸狐疑地问。
“你可能已经在电视上看过了,这位太太……?”巴瑞接腔。
“哈迪斯蒂,安妮·哈迪斯蒂。”
“……哈迪斯蒂太太,就是那个被炸死在车子里的法官命案,我们是他的老婆艾比吉儿·葛里芬的代理人。”
那女人讶异地张着嘴,“你在开玩笑吧!”
“不,女士。”
“那个案子我可是已经注意很久了。我不觉得是那个女人干的,因为炸弹不是女人所用的武器。”
“我真希望你是我们的陪审团成员。”崔西微笑地对她说。
“虽然律师们都不愿让我插手任何一件案子,不过,我还是当过一次陪审员。”
巴瑞同情地点点头,“这一次和以前不同,哈迪斯蒂太太。你可以花几分钟时间和我们谈谈吗?”
“当然,当然。”
“不会太打扰你吧?”崔西问。
“不会。星期天没什么生意。说吧,亲爱的,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啊?”
“我们想看看你这间宾馆今年五月三日的住房登记。”
“我不晓得包伊洛先生肯不肯。”
“那么,我们可能就得用传票了。不过,到时候包伊洛先生就必须担任我们的证人了。”
“你的意思是,我有可能坐上法院的证人席?”哈迪斯蒂兴高采烈地问着。
“如果你是那个让我们看住房登记的人,你就有这个可能。”哈迪斯蒂太太思忖了半晌,接着蹲下身子,从柜台下面搬出住房登记簿。
崔西翻开五月的部分,扫瞄着三号,也就是艾比吉儿·葛里芬指陈她与葛里芬法官在宾馆对峙那一天所有的住房记录。当天有七个人登记入内休息。她取出纸笔,着手抄录着那七个人的姓名,葛雷·迈高,罗伯多·桑契斯,亚瑟·诺兰,哈利塔·雷尼,路易斯·格雷,恰斯特·华顿和玛丽珍·赛门。
“如桌葛里芬法官真的有住进来,他一定不会用自己的名字。”她说。
“我也不期望他会。”巴瑞将最髙法院的法官名录摊在柜台上,这小册子里有全部法官的姓名与照片。
“看看有没有你觉得眼熟的人,哈迪斯蒂太太?”巴瑞问道。
胖女人谨慎小心地看着每一张照片,然后将她的手指在葛里芬法官的照片上,“我看过这个人几次,但是已经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了。这就是被杀的那个法官吗?”
“是的,女士。”巴瑞正打算拿起那本小册子时,却被哈迪斯蒂太太一把拦了下来,然后她又指着玛莉·凯蕾的照片。
“这是他的老婆吗?”
“不是。你为什么这样说?”
“她曾经跟他一起到这儿来过。”
“崔西!”当玛莉·凯蕾开启公寓大门的刹那,着实被突然造访的崔西吓了一跳。她虽然鼻梁上架着眼镜,脸上脂粉未施,但依旧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貌美女子。崔西一眼就瞧明白。难怪葛里芬法官会对她有兴趣。
“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你,凯蕾法官。这位是巴瑞·法兰姆,他是马修·雷诺律师的调査员。”
法官上下盯了巴瑞一阵子,然后才请两人进入屋里。这间公寓高挑美观,而且还有极佳的视野可以眺望整个威灵麦地河。从容厅里陈列的许多玻璃器皿与名家设计的家具摆饰看来,女法官的品味相当摩登。一旁的雪花石椅扶手上的烟灰缸里还燃着一支未熄的香烟,而坐椅上则躺着路易斯·布莱迪的自传。
“你的新工作如何?”凯蕾寒喧地问道。不过崔西感觉得到,女法官之所以如此问,是想来个先发制人。
“工作多得忙不完,但绝大部分时间里还是很令人兴奋。只是,有的时候也不怎么好玩就是了。”
崔西顿了一下。当她在法院工作的那一年中,她对凯蕾法官相当崇敬,甚至连向她请教问题时也会浑身颤栗而不自在,特别是问到有关她的私生活时。
“我一直在报纸上注意有关艾比吉儿·葛里芬案情的报导。”凯蕾说:“进行得如何?”
“我们刚从‘全景宾馆’那里过来。”崔西回话时的声音还是略略地在颤抖。
“我明白。”凯蕾的神情顿时陷入沉沉的思虑中。“柜台的服务人员指认了你和葛里芬法官的照片。”
凯蕾法官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们这两个健康宝宝想必是不抽烟的,要不要来点喝的?”
“不,谢了。”两人异口同声。
“坐下来谈吧!”她将书扫到地上,在那张白花石椅上坐了下来,顺手又点上一根烟。“我原本想尽量不去谈到有关我和葛里芬法官的事,可是现在似乎是逃不掉了。你想知道什么,崔西?”
“你是不是和葛里芬法官有婚外情?”
凯蕾自恃地笑了起来,“婚外情三个字对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来说,好像太过正式了。”
凯蕾突然板起脸,面露倦容。
“可怜的罗勃,”她摇摇头,“我就是没办法想像他竟然会那样子被人害死。”
凯蕾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凝视着窗外。崔西耐着性子待在一旁,等法官开口继续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凯蕾扬起眼神,捻熄手上的烟蒂。
“听好,我长话短说。”她很快地对崔西说:“我和我先生已经分居了,我们是很理性善意的分手,而且再过没多久,等我确定这不会妨碍我参与明年的竞选后,我马上就要去诉请离婚。如果我和罗勃的关系上了报,那等于让大众逮着把柄,也给了对手攻击我的机会。所以,我希望你们不会把这件事公诸于世。况且,我也不觉得这和罗勃的遇害会有什么关连。”
“我们不是有意要伤害你。”崔西说:“不过我会跟雷诺先生说一声,由他做决定。”
“我猜,我这辈子大概是别想摆脱这个阴影了。”
“你们两个人是怎么在一起的?”巴瑞问道。
“对罗勃这么一个聪敏的旁观者而言,我家里所发生的问题是逃不过他那双法眼的,然而,他自己家里也有个‘冰雪公主’的麻烦要应付。因为我们在所面对的问题上有共通性,所以自然而然地聊在一起,然后就牵扯得越来越多。不过我们都已经是心智成熟的大人了,不会把性关系看得太严肃的。”
“你们在一起多久?”
“两年左右吧!我们都不是很认真地看待这份关系。”
“那么,全景宾馆又是怎么回事?”巴瑞接着问。
凯蕾咯咯笑了起来。“问得好!”她又燃上另一根烟,“那显然不是气氛方面的问题。”
说完,凯蕾法官又窘窘地笑着,然后深吸了一口烟。
“罗勃和我都是公众人物,需要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才不会被人撞见,而认识我们的那些朋友是不会到‘全景’那种地方去的。”
“今年五月三号时,你是不是就和葛里芬法官在那里碰面?”
“没错。”
“有人打了一通匿名电话给葛里芬太太,告诉她葛里芬法官正在全景宾馆和女人偷情。”
“罗勃跟我提过这件事。我觉得那个‘完美小姐’可真是个浑蛋,她一定是错过我了。罗勃是一个真正的绅士,他向我保证绝不会对他的老婆供出我的名字。”
“听起来,你好像不怎么喜欢葛里芬太太。”巴瑞说道。
凯蕾吐纳了几口烟,看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知道自己这么说并不公平,特别是我只见过艾比几面而已。我对她所有的印象都是罗勃告诉我的,而在我们相遇的场合中,她的表现也还算友善。”
“这又怎么样?”
“你们有没有试着跟她交谈过?说她是个冰霜美人可真是一点都不夸张呢!”凯蕾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我想,我实在不应该攻击她的。我听说自己在执业当律师的时候名声也没好到哪里去,所以可以想见,她那段日子一定也不好过。”
“也许,她已经怀疑是你与她的老公同床共枕。”崔西这话一脱口,就马上觉得不安。她没有丝毫谴责的意味,但却很可能被听的人误解。
凯蕾瞪了她两秒。
“这么说或许解释得通。”她很率直地回答。
“葛里芬法官是如何形容他和葛里芬太太之间的关系?”巴瑞问。
“他告诉我,他的老婆是一个只知道工作不知道玩乐的女人,甚至连‘性’都可以不要。这对罗勃这种男人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你有没有想过,在五月三号那天向葛里芬太太密报的人会是谁?”巴瑞又问。
“我想,可能也是个曾经和他睡过觉,又心存嫉妒的女人打的吧!”
“他还有别的女人吗?”
“我总是这么猜测着,因为罗勃是一只女人们都在觊觎的小白兔。
这句话倒是结结实实吓了崔西一跳,但她随即将那股惊异的情绪抹去。这真的很难与她脑海中葛里芬法官原本的形象吻合;还有这位将男人玩弄于股掌间的凯蕾法官也是。
“关于那些其他女人,你知道她们是谁吗?”巴瑞问。
“不知道。”
“那么,你猜想,会是谁对他下毒手的?”崔西问。
凯蕾捻熄手上的烟。崔西以为她正在挣扎着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只见凯营耸耸肩说:“当然是艾比。在我一听说罗勃遇害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艾比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