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西·康瓦纳穿着牛仔裤和一件褪了色的那鲁运动衫坐在地板上。当她将纸箱里的法律书籍逐一取出上架的时候,她听见了背后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一个有着一头深棕色卷发,笑容朗朗的男子正斜倚在她新办公室的门边。崔西的心头突然一凝,很惊讶地感觉到自己居然会马上被眼前的这位男子所吸引。此时此刻,她真希望自己的深褐色皮肤能掩饰住脸颊上温润的红晕。
“你一定就是新来的合伙人。我是巴瑞·法兰姆,马修的调査研究员。”
法兰姆有着六尺左右的身髙,肩宽腰狭,身着蓝色工作服和卡其休闲裤。他的衣袖卷至手肘处,露出了毛绒绒的小手臂。崔西赶忙起身,于伸手欢迎笑容可掬的法兰姆之前,先在牛仔裤上拍打着手上的灰尘。
“在整理东西?”法兰姆盯着成堆的纸箱,关切地问。
“哦,没错。”
“需要帮忙吗?”
“谢谢你!不过我的家当不太多。”
“你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吗?”
“唔,我在河边有一间不错的公寓。来这里之前,我就住在那里了。”
“那么,你住在沙仑市啰,对不对?”
崔西点点头,“我之前是在最高法院里当书记。”
“跟哪一位法官?”
“爱丽丝·薛赛尔。”
“五年前我曾经担任过拉弗康法官的书记。”
崔西一脸困惑,因为她很确定法兰姆刚才说自己是一位调查员。
法兰姆噗哧一声,大笑出来。
“你一定在怀疑,我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执业律师,对吗?”
“我……”崔西因为心思被识破而显得有些困窘。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律师们用这种眼光看我了。我不是因为考试没过而被法院刷掉。在我为拉弗康法官做了五年的书记工作之后,马修请我到他这里来当律师。只不过,我比较喜欢当个调查员,所以当他原来的调査员辞职以后,我便主动要求接替这份工作。薪水虽然没有以前多,但我不需要再被成天困在办公桌后面,当然也就不必打领带了。”
“那么,雷诺先生有没有要你负责任何法律方面的工作?”
“在等你到来前的这段时间里,虽然我们的工作负担都很重,但除非不得已,他是不会要我帮忙的。前一位合伙人走得很匆促,让我们有点措手不及。”
“他为什么离开?”
“撑不下去了。马修对人的期望非常髙,他的一些要求往往超过人们所能负荷的。”
“譬如说……?”崔西希望法兰姆能告诉她关于雷诺是如何折磨他手下人员的一些血淋淋的例子,她好有个心理准备,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样说吧!马修处理的案件分布在全国各地,有时候他会期望他的合伙人也可以精通其他州的法律。”
“这听起来不太合理。”
“我就曾经看过他将这种案子在开庭前一个星期派给那些可怜的糊涂虫处理。”
“你在开玩笑吧?”
“千真万确。”
“拜托!那太刁难人了!”崔西的语气中有着一丝忧虑。在最高法院工作的时候虽然压力也很大,但是薛赛尔法官总是不断强调,良好的学养远比工作速度来得重要。崔西真希望这种可怕的差事不要临到她才好。
“你觉得自己胜任得了吗?”法兰姆问道。
“我学得很快,但那得视情况而定。不过,狗急是会跳墙的。如果这里的情况够急迫的话,我想自己应该应付得来吧!”
“那很好。”法兰姆的笑容变得更明朗了,“因为你下个星期一就必须去亚特兰大。”
“什么!?”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马修也叫我扮黑脸?没有!好吧,告诉你,我就是那个人人喊打的该死的信差。”
“要我去亚特兰大做什么?”崔西一脸的不可思议,“我甚至还没有拆封呢!”
“你得当李维史东这个案子的副手。档案资料在图书室,你最好赶快去拿来看看。还要把你的行李清掉一些,因为那个档案是非常厚的。”
“这是什么样的案子?”
“死刑案。马修很少接手其他类型的案件。这个案子颇为棘手。不过,如果你好好用功一个礼拜,应该可以顺利赶上进度。前面几条街上有一家不错的外带中国餐馆,他们通常会开得很晚。”
“你的意思是,雷诺先生要我在短短五天内,不但要成为乔治亚州的法律专家,还要通盘了解整个案子?”
崔西仍是无法置信的表情,彷佛以为这只是个吓唬新进人员的玩笑罢了。
法兰姆一仰头,哈哈大笑了几声,“看到人家脸上的这种表情,真是让我再兴奋不过了。振作点!我听说亚特兰大八月的景致是相当迷人的——百分一百二十的的阴霾,外加百分之百的湿度。”
语毕,法兰姆又狂笑起来;人都已经消失在崔西的眼帘了,他的笑声依然拖曳着。崔西瘫坐回地板上,傻楞楞地看着那些散乱一地,仍未拆封的纸箱出神。她原本还打算在整顿好办公室后去小跑个几圈,而现在一切都毁了。这样看来,日后她所仅剩的运动,大概就是将这些法律书籍不断地搬上搬下了。
“谢谢你愿意抽空跟我见一面。”当艾比吉儿·葛里芬请他进办公室时,马修·雷诺非常有礼地说。这是自从他们三个星期前在法庭交锋过后第一次会面。
“我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艾比一边回话,一边轻弹着手中那份法院对‘弗兰克林与州政府’案子的裁决,“法院买了你的帐。你什么时候派人去弗兰克林太太家搜査啊?”
“我打过电话到加州,与我共事的犯罪学家星期二可以来一趟,而我在波特兰方面的人也会随传随到。”
“那我会先通知弗兰克林太太说你们在星期二会过去。不过,她真的不想再见到你,所以到时候那里会有个警察给你们钥匙,让你们开门进去搜査。”
“我要到亚特兰大几个星期去打一场官司,我的调査员巴瑞·法兰姆会和法庭专员一同处理的。”
“我也要离开这里几天。”
“哦?”
“不像亚特兰大那么样富有异国情调,我只是到自己的海边小别墅渡一个礼拜的假。丹尼斯·赫卡会代我料理这边的事,我已经交待好了。”
“我们可以要一组犯罪现场的照片,和一份你们法庭人员所画的现场图解吗?”
“当然可以。”
艾比透过对讲机唤入她的助理,请她去将雷诺所要的资料取来。当她在说话时,雷诺趁机偷瞄了一眼艾比下巴的线条和平滑细致的皮肤。她一身黑色裤装,搭配着浅黄的衬衫,一条窄边的金项链环旋在她细挺的颈子上,项链的中央缀着一颗闪亮亮的钻石,和她所戴的那对钻石耳环款式相合。
艾比转过身,正巧与雷诺的目光乍然交会。他的脸唰的一阵晕红,赶忙将视线移开。
“请稍等几分钟。”艾比若无其事地说:“要不要来杯咖啡?”
“谢谢。”
艾比离开,给了马修一个稍微喘息的机会。他杵立环顾着这整间办公室。他原本期望会看见一些艾比和她老公的照片,但却惊讶地发现,这屋里竟然没有陈放一点点私人的东西。艾比的桌面几乎快被堆叠的警局报告和档案资料所淹没,一面墙上缀满了她的学位证书与各样的奖状,另一面则挂满了镶框的剪报,全都是有关她在法庭上杰出表现的报导,这些都是艾比绝佳的审讯技巧与她坚毅不屈之精神的最好例证。她经手过的案子里,不是死刑,就是被奥勒冈法院处以无期徒刑的重大要犯。艾比吉儿·葛里芬丝毫不会为对手留情面,绝对是全然阻却封杀。
马修注意到墙上的一个空处。原本挂在那里的那张镶框剪报被面朝下地翻盖在档案柜上。马修将它翻过来,读着那则新闻上的标题:爆炸案人犯被定罪。照片里的是查理·狄姆,双手上铐,被三个高大的壮汉警员架出法院大楼。
“我忘了问你要不要加奶精或糖。”艾比又回到办公室来,手里端着两杯咖啡。
雷诺并没有听见她进门的声音。“纯的就好了。”他的语气微微颤抖着,像是小男孩偷吃饼干被母亲逮个正着似的。艾比伸手将咖啡递给他,然后留意到雷诺的视线所盯住的东西。
“对于狄姆的案子,我觉得很遗憾。”雷诺这么告诉她。
“我可是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听见马修·雷诺因为死刑犯的咸鱼翻身而如此感叹呢!”
“我看不出来,反对死刑与没能让狄姆这种人乖乖地待在牢里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冲突的地方。”
“你也知道那个家伙?”
“他原本要找我替他辩护的,可是被我拒绝了。”
“为什么?”
“狄姆这个人有一些地方我不太喜欢。你还准备再办他一次吗?”
“我不能。法院已经删掉了狄姆在警局所做的笔录陈辞。没有他的自白书,我们就没有办法拿他怎么样。他现在已经逍遥法外了。”
“你会不会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
“你为什么这样问?”
“狄姆给我的印象是那种很会记仇的人。”
艾比一楞,踌躇犹豫了半晌。她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个企图闯进她家的男人。原本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单纯的宵小窃賊,但现在被雷诺这么一问,倒又兴起了另一种可能性来。
“狄姆可能正为自己得以大难不死而高兴不已,说不定都已经忘了我的存在。”艾比强挤出一丝微笑地回答。
艾比的助理拿着一个牛皮纸袋走了进来。她检査过袋子里的文件资料后,随即将它交给了马修。
“我想跟你约个时间。”她说:“在你的调査员检视过那间房子之后,我想知道你下一步会怎么做。记得要跟我保持连系。”
“谢谢你的协助。”雷诺脱口而出的话,像是在签署商业信函似的。“等我们的工作结束后,我会将照片归还的。”
多么特别的一个人啊!当雷诺离开后,葛里芬独自纳闷着,这么严肃、僵凝,而且不苟言笑,绝对不是那种你会想和他一起出去喝杯啤酒的人;而且,在面对她的时候又显得那么笨拙呆滞,动不动就脸红,就像是那些脖子僵直的南太平洋牧师,不知该如何面对裸体的大溪地女子一样。要不是因为对他有些了解,她一定会以为这个男人对她有意思。
艾比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她不在乎雷诺是不是真的对她怀有特别的情愫,她一定要让那个男人在法庭上死得很难看,所以任何可以用来反制攻击的利刃,她都要牢牢地掌握在手上。雷诺也许是一只貌不惊人的怪鸭,但他绝对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律师,是她必须费力招架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