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八年,当爱丽丝·薛赛尔从法学院毕业时,她是班上仅有的三名女生中的一位。
毕业后,她开始了在波特兰市一连串的求职历程,接受了一个又一个头脑浑钝的男人的面谈,但是却没有人知道该拿这名一心想当诉讼律师的瘦女子如何是好。终于,有一间很大的律师事务所愿意在他们的遗嘱认证部门为她安插一个职位,但还是被她很委婉地拒绝了。上不了法庭,她宁可什么都不做。事务所的合伙人告诉她,他们的客户绝不可能接受一名女性辩护律师;当然,就更别提他们所预期的推事和陪审团可能会有的反应了。
然而,爱丽丝·薛赛尔并没有因此被击倒,她一定要成为一位诉讼律师,如果这意味着她必须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孤军奋斗才能达成,她也会不惜付上代价。爱丽丝终究还是挂出了自己的小招牌。
四年后,一辆灰狗巴士撞上了一辆老旧的狩猎车。那辆狩猎车是由爱丽丝的一名客户所驾驶。他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因为这场车祸,让他失去了原本在锯木厂的工作,让他变成了一个既残废又无工作能力的人。于是爱丽丝决定控告灰狗巴士公司。只是没想到,灰狗公司所耍的伎俩居然和当年要雇请她担任遗嘱认证部门工作的那家律师事务所一样。
如果代表爱丽丝的当事人出面的律师不是一个女人,那么,灰狗公司的律师们可能会将那个人随便安插个合理的职位,就此交差了事;可是偏偏出面的是名女律师,那些家伙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里。在法庭里,他们无视于她的存在,而当他们彼此交头接耳时,也多是在嘲讽揶揄她。可是没料到,判决的结果几乎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陪审团判定灰狗巴士公司必须支付四百万元的賠偿金给原告,并且此案直呈最高法院,使得那些“男律师”没有办法再上诉,也失去了翻身的机会。
钱会说话,毕竟四百万元在一九六二年时是一笔相当大的数目;而这件案子也让爱丽丝摆脱了花瓶的形象,许多家律师事务所,包括被她击败的那一家,都提出了相当优渥的条件争取她。
“不,谢谢你们!”爱丽丝仍旧是很委婉有礼的地回绝他们。带着这笔打蠃官司的诉讼费,以及接踵而至的新客户,她根本就不需要那笔合伙人的薪水,她真正需要的是其他合伙人加人他的行列。
一九七五年,薛赛尔,蓝道夫和皮卡尔合组成立了该州最顶尖的法律事务所;此外,爱丽丝也结了婚,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并且在奥勒冈州的上诉法院中占有一席之地。在一次私下的晤谈中,爱丽丝跟司法部的一名官员说,为什么在奥勒冈州的上诉法院里都没有女性法官?当那名官员向她解释道,是因为一些政治因素阻挠了州政府做如此的任命时,爱丽丝提醒他,如果他愿意突玻层层的禁例与障碍,接受一名女法官进到法庭里,那么,这其间种种抗争活动所需要的人事费用,或是其他必须的协助,她都会无条件支援的。她决心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去和那些男法官一拼。经过了七年的奋斗,爱丽丝终于得到州政府的任命,成了奥勒冈州最髙法院第一位女性法官。现在,她六十五岁了,每一年都会有些关于她退休的谣言纷起,然而,爱丽丝·薛赛尔的神智依旧淸晰,精力也旺盛如昔,她可是一点都没有想要从这个位子上离开的打箅。
薛赛尔法官在州议会里有一间视野极佳的办公室,沿着这几间红砖大楼的缓坡而下,连接着威灵麦地大学的茵绿草坪。就在听完马修·雷诺精彩的法庭辩论后的那一天下午,当崔西敲着爱丽丝办公室的大门柱时,她正坐在那张曾经属于查尔斯·麦奈里的老旧大书桌前办公。麦奈里是首批坐镇最高法院的法官之一,他曾于一九四〇年与温代尔,威尔基搭挡,在大选中使共和党功败垂成,让克林·狄蓝诺·罗斯福安度危机。这张已经上了年纪的老旧书桌,与薛赛尔布置在办公室里的画和雕塑品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你的书记工作应该已经快结束了,对不对?”当崔西在她桌前的椅子上坐定后,法官开口问道。
“是的。”
“那你找到新工作没?”
“有几个选择,但是我还没有决定要哪一个。”
“弗毕法官要我问你一下,看你是不是有兴趣接下一个新的挑战。”
“什么样的工作?”
“马修·雷诺正在找一位合伙人。”
“你在开玩笑吧!”
“他的一位合伙人最近跳槽到派瑞斯事务所,所以他急切鬻要再找一个人加入。”
“我真不敢相信!跟马修·雷诺一起工作,那可是我梦寐以求的。”
“那可不是件轻松的差事呢,崔西!要当雷诺的合伙人,你就要有毎天累得像狗一样的心理准备。”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担心吃力的工作。”
“话是没错,可是在雷诺那里过的可是奴隶般的日于;大部分他的合伙人干不到两年就会跳槽了。”
“谢谢你的忠告!但是如果雷诺要我,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挠我一试的决心。”
“我只是想让你稍稍了解一下你将要去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雷诺就住在他的事务所,他所有的生活全被诉讼案件给占满了,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一星期得工作七天。我知道那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我可是一点都不夸张呢!而且,雷诺没有任何社交生活,他可能连‘社交’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搞不好他也会要你随侍在侧,只要他招招手叫一声,不管多晚,或是在任何一个你的浪漫周末,你都要飞奔赶到。我曾经听说过马修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可是,还有人说,如果你有空在他的办公室附近散步时,你就会发现,那里其实是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的。”
“我还是兴致髙昂。”
“还有另一件事。坦白说,他从来没有请过女性合伙人。”法官露出些许困惑的笑容,“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知道‘女人’是什么?”
“对不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似乎老躲着女人,好像她们全都染上了瘟疫。”
“如果他从来没请过女性合伙人,那他为何会对我情有独钟?”
法官大笑,“他才没有呢!是这样的,雷诺曾经从我们这里找去了几位书记官到他那里工作,只是那天他凑巧和弗毕法官一起到学校上课,他相信弗毕的推荐罢了。之后,雷诺打电话给弗毕,当他听见我们给他找了个女性合伙人时,他的声音还一直抖个不停,害弗毕得不断向他保证说你是不会吃人的。所以,他想跟你谈谈。这是他办公室的电话,他的秘书会帮你安排面谈时间的。”
崔西接过那一小张纸片,“太棒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如果谈成了,你就用你的好表现来感激我吧!说不定他会因此再请个女合伙人呢!”
整个最髙法院大厦的二楼几乎都被图书室所盘踞,入口处就在冷冰冰的大理石阶梯旁。门边处有一个由小玻璃墙隔开的服务台和图书管理员的办公室。办公室的侧边是一格格的个人阅览区,其后则是一排排书架,随着屋里的空间纵深而下,上面横陈罗列着各种法律书籍。一座阳台似的空闲高悬于书架上,从上投射下来的灯光正好在重重排列的书册上烙下阴谙的黑影。
萝拉·瑞斯提坐在个人阅览区的位置上,整个人几乎快被层叠围绕于身旁的法律书籍给淹没,正埋首振笔疾书地写一份卷宗。当崔西伸手碰触到她的肩膀时,萝拉被惊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要不要起来喝杯咖啡,休息一下?”崔西问着,“我可有件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你呢!”
“我现在没空!”萝拉边说,一边很迅速地将桌上的卷宗盖起来,以致崔西根本就来不及瞥一眼她在写些什么。
“来嘛!休息个十五分钟又要不了你的命。”
“我真的走不开,这份资料推事马上就要。”
“你到底在摘什么飞机呀?”
“没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萝拉回答。她试着让自己表现得漫不经心,但是听起来怪怪的声音还是露了点小破绽,“你刚刚说要告诉我什么事?”
“我得到一个和马修·雷诺面谈的机会;他需要一个合伙人,而弗毕法官向他推荐我。”
“那很好啊!”萝拉回答道,脸上勉强挤出一丝丝兴奋的表情。
“能和雷诺一起工作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就像箭悬于弓上般蓄势待发。我现在只期望自己可以让他留下好印象。薛赛尔法官说他从来没有请过女性合伙人,那听起来好像是他从来就不知道女性有多管用似的。”
“那是因为他还没有见着你。”萝拉微笑着,“我相信你一定会一拳就撂倒他的。”
“希望如此。如果你改变主意想喝咖啡的话,我还会在这里待上二十分钟。我也有事情要忙。”
“真的不了。哦,恭喜你啊!”
崔西走至图书室的另一边,杵在她所需要的纽约大学法学期刊前,取了一本,坐在个人阅览区的位置上开始做笔记。约莫过了半小时,她又走向萝拉的座位,仍不死心地想再拉她去喝咖啡。对于这个将临的工作面谈,她真的非常兴奋,实在想找个人好好聊一聊。
萝拉不在她的座位上。崔西留意到搁在桌上的那只黄皮卷宗,里面列了三件案子。崔西前后翻看了一下,没发现任何奇异之处。她实在搞不懂萝拉干嘛要这么神经兮兮地藏着。她耸耸肩,然后转身找她的朋友去了。
崔西沿着长列的书架左张右望地寻索,一直走到陈放奥勒冈上诉法院相关报导的资料区才歇脚。萝拉就站在这列书架靠墙的尾端,崔西惊异地发现她正和派普法官交谈着。崔西和萝拉曾有好几回不经意地谈及派普,崔西知道萝拉是很鄙视他的。崔西原本有一股冲动想迎上前去,可是眼前两人的肢体动作却硬生生按捺住她蠢蠹欲动的双脚。
书架之间的空间非常狭窄,萝拉和派普两人几乎是贴在一起站着。萝拉的神情厌烦而恼怒,当她开口说话时一直激动地摆着手,派普也是胀红着脸叨叨说个不停,只是他们都将声音压得很低,所以崔西根本听就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语气都相当忿怒。崔西看着萝拉被那位紧迫黏人的推事所逼,不断向后缩拢着身子,一直到整个人贴靠在书架上。接着派普又说了一些话,令崔西猛摇着头。然后派普伸手按在萝拉的肩上。她虽然极力想挣脱,却有如一只落人猫爪中的小老鼠般,被推事紧抓着动弹不得。于是,崔西决定走进书架间的通道,在派普面前现身。
“要去喝咖啡了吗?”崔西故意提高了嗓门问。
派普直怔怔瞟了她一眼,然后放下手来。
“萝拉和我有个案子要讨论。希望你别介意,法官。”崔西说话时的语调是刻意要让派普明白她已经看见眼前所发生的事。派普的脸一阵红,目光炯炯,像两把利刃般掷向萝拉,然后又偏头看着崔西。
“好吧!”说完话后,他就从崔西的身边绕了过去。
“你还好吗?”等派普一消失在视线之外,崔西赶忙开口问。
“你听见什么了吗?”萝拉显得很忧虑。
“我什么也没听见。”崔西虽然嘴上这么回答,可是心里倒是对这个问题纳闷得紧,“看来好像是派普在侵犯你。怎么,他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萝拉紧绷的情绪依然未松弛下来,“他只是想向我打听鲍勃……葛里芬法官对一个案子会如何表态而已。”
“你要不要我陪你把心情缓一缓?因为你看起来真的很糟呢!”
“我还好,崔西,真的很好。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别这样,萝拉。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在困扰你,我真的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的。”
“你怎么可能帮得了我?”萝拉像颗地雷般突然炸裂开来,“你根本就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萝拉,我……”
“对不起,拜托你别再问了!你绝对不会了解的。”萝拉说完话,随即侧着身子从崔西的身旁匆勿离开。崔西凝视着萝拉渐离的身影,深深被她这位朋友的反应给震慑住了。
“萝拉要见你,法官。”葛里芬法官的秘书透过对讲机,告知他这件事。“让她进来。”
这位法官正忙着准备中午的会议,他希望萝拉已经将法官们所要讨论的那份賦税案子研拟妥当了。当葛里芬签署完一封信件的同时,门开了。他仰起头露齿而笑,可是就在他看见萝拉的刹那,脸上原有的笑容顿时一扫殆尽。她一副濒临落泪崩溃边缘的神情。
“我们必须谈一谈。”萝拉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葛里芬倏地起身绕过桌子,“怎么啦!”
“所有的事!”萝拉回答着,“所有的事!”
然后,她开始哭了。
这间奥勒冈最髙法院的会议室相当宽敞宏伟,一些气派简单的家具和几座颇有历史的玻璃门式书架围绕在那张大会议桌的四周,墙上则悬挂着四幅先人法官的肖像,纷纷向下怒目俯视。首席法官弗毕蜷着衣袖,松着领带,稳稳地坐在会议桌的正席;爱丽丝·薛赛尔在他的右侧,正曲身放下她手中的咖啡杯和成叠的资料;而那位顶着一头灰发,气度高贵威严的文森·拉弗克则坐在弗毕的左侧。
罗勃·葛里芬踉踉跄跄地推门而人,差一点儿就撞上手里正在点烟的玛莉·凯蕾。
“对不起!”葛里芬赶忙道歉。
凯蕾身穿一件宽松无袖的森林绿洋装,将前额的浏海整个向后梳齐。她给了葛里芬一个示意的微笑。
“没事,没事!”凯蕾说。然而,当她一眼瞧见葛里芬脸上的表情时,她的微笑马上就遁形了。凯蕾轻触着葛里芬的前臂,他停了下来。
“怎么啦?”凯蕾低声地问。
葛里芬摇摇头,“没事。”
凯蕾很快侧过身子,技巧地以她的背阻挡了其他法官的视线。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她追问着。
葛里芬偏过眼神,看向旁侧,凯蕾则紧迫盯人地不愿罢休。当葛里芬重新回视她时,困惑疑惧的心情写满他的脸上。然而,正当他要将事情脱口说出时,阿诺·派普大剌剌地推门走了进来。
“你老婆看起来真是太可怕了,鲍勃!”他心怀不诡地说:“可怜哦!你必须不断地想念着她盛气凌人的模样。”
葛里芬一脸惨白,而凯蕾则惊异地瞪大了眼睹注视着派普,彷佛他是凯蕾在生菜沙拉中发现的一条大菜虫似的。就在气氛有些僵凝的当儿,法兰克·阿雷吉冲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只在对街熟食店里买来的午餐袋。
“对不起啊,各位!我的手下把事情给拖了。我有没有错过什么精彩的事?”
“轻松点。”法兰克·弗毕笑着说。阿雷吉挨着文森·拉弗克的身边坐了下来,顺手从他的棕色纸袋里拿出一个很大的果冻甜甜圏,把拉弗克的两只眼睛都看呆了。
“好,都到齐了。这下子可以开始了吧!”弗毕法官说。
“我们待会儿再谈。”玛莉·凯蕾叮嘱着葛里芬。
弗毕将成堆的资料摊放在他的面前。
“我本来打算从你的案子开始的,法兰克,可是你现在塞了一嘴怪东西。那么,从你的案子开始如何,文森?你手上那件州政府和弗兰克林的案子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薛赛尔法官要崔西将早上的那桩遗产认证的案子做一份摘要,可是她却整个人被方才在图书室里发生的事扰得心烦意乱,根本没法定下心来专注于眼前的工作上。到了傍晚五点,她决定小溜片刻,待晚餐后再来搞定那份摘要。
崔西的花园公寓位在一栋两层楼复合式建筑的二楼,离法院约有半里远。虽然她是一个法学院里顶尖的高材生,却是一个不善理家的女人。她的公寓从前门直趋而入便是客厅,已经有一个礼拜没淸理了,报纸和信件凌乱散落在沙发上。崔西很少看电视,因此她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被她忽略在一旁的角落里,儿乎就快被层层的厚灰给淹没。至于崔西所钟爱的攀岩设备倒是被照料的不错,然而却也被她杵在电视机旁边有好一阵子了。
这间公寓在承租时便是一间家具配备齐全的屋子,唯一属于崔西个人所创作规划的地方便是那些忠实记录着她在运动方面种种卓越成就的照片陈列了。在客厅里的一张照片中,崔西站在正面观众席前的跑道上,一只手轻搭在身旁一位弯着腰的女孩肩上,两人都身着耶鲁的运动服,刚跑完长春藤联盟校际运动会的一千五百公尺竞赛,看来疲惫不堪,但却洋溢着凯旋的喜悦。
而在另外的一张照片里,崔西正在攀爬一座积雪盖顶的山头。她穿着厚重的大雪衣,兜帽抖落在背上,向着镜头挥舞着手中的雪凿。至于在她卧房里的那张照片,崔西整个人倒挂在岩面上,那是位于奥勒冈州东边,相当岩峻陡峭的史密斯岩脊。
―脚踏进自己的公寓,崔西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一身整齐的套装抖落在卧室的地板上,迅速地换上运动服,套上慢跑鞋,然后依循着她一搬进沙仑市就规划好的环道,开始了她七哩路的慢跑。
崔西一边跑,脑子里还转着在图书室里撞见的那起意外。她实在搞不懂萝拉的反应。萝拉根本就不喜欢派普推事,那么,在派普对她频送秋波之后,她为什么还这样子护着派普?或许,对于眼前所见的一切还有着其他迥异的解释。可是任凭崔西思前想后地苦恼,就是理不出个合理的头绪来。一定有什么邪门歪道的事入侵到萝拉的生命里。崔西还记得上回当萝拉在研读狄姆的案子时被她撞见的情形,萝拉那一脸惨白与惊恐,就让她觉得事有蹊跷,加上萝拉今天在图书室所迸发的恼火,还有崔西这几天来私下对她的观察,在在都无法松缓纠结在崔西心中的种种猜疑。然而,究竟是什么事会让萝拉如此忧虑与心悸?
歇下脚,淋完浴,崔西随意吃了点掺小虾的凯萨沙拉,外加两片厚起司面包,顺手将脏碟子扔进水槽里,然后决定穿越威灵麦地大学的校园返回法院大厦。白天,成片茵绿的草地和一棵棵成荫的老树,威灵麦地校园着实是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闲游之处;然而在傍晚,特别是渺无人烟的暑假里,这间大学顿时就变成一片苍凉的荒漠,矗立的路灯明晰了校园里的徒步小径。崔西驻足片刻,将自己浸淫在这―盏盏昏黄的街灯下。气温骤降,迎面徐徐而来的凉风不免令她打了几个哆嗦。行至半途,崔西突然觉得好像有个人在前面建筑物的阴影下窜动。她感到一阵寒栗,透着氤氳昏暗的光线凝目注视着。凉风扫过树叶,沙沙作响。崔西杵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起步而行,对于自己刚才过于神经质的反应微微噗哧一笑。
七点半,当崔西走进最高法院的大厦时,楼里早无人迹,空荡荡的建筑物有着几许阴森邪气。不过,崔西倒是经常在这里加夜班工作,并不以为意。书记人员的办公室成排并置于最高法院大厦面朝着首府的方向,在这些办公室与邮务室之间则有一个偌大的空间区隔,空间里霸着一张会议桌,桌上散乱着钉书机、塑胶杯、纸盘以及各种法律书籍,围绕在桌子四周的座椅两两不一,而且没有一张是修缮完好的。桌后的凹陷处安放着一架电脑和唯一的一台印表机,错落于周围的则是一些凌乱的书架、档案柜,还有一张躺椅。崔西走过会议桌,沿着小厅而下,直趋她的办公室,找出她所需要做摘要的遗产认证资料,捻熄书记办公室的灯,信步踏上楼上的图书室。
法学期刊里的文章曾经提及一些有趣的个案,崔西徘徊在书架间寻找着。阅读这些资料又引导她发现其他案例,一份接着一份,令她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以致当她打算开始写摘要时,才惊讶地发现已经快十点了,于是她匆匆收拾了桌上的笔记和资料,并且关上灯离开。脚步声的回音哒哒哒充斥在楼梯间里,不禁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此时此刻在这大楼里还有其他人在活动似的。崔西自嘲了一番,想起了稍早经过威灵麦地校园时自己的神经过敏,觉得实在很可笑。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中了什么邪?
崔西一把推开书记官办公室区的门,惊吓得停下脚来。她很确定自己刚刚上楼到图书室前已经将所有的灯都关了,但这会儿萝拉·瑞斯提办公室里的灯却是通亮的。一定是有人在她上楼时也进了这栋大楼。
“萝拉?”崔西向里头叫着。没有人应声。崔西绷紧神经,提着耳朵仔细听着,希望里面会传出一些声响,告诉她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单独在这里。可是四下依旧鸦雀无声。她探头探脑地窥伺着萝拉的办公室,赫然发现萝拉档案柜的抽屉被一一拉开,所有的资料散落一地,就连档案的副本也横飞各处。有人趁崔西在楼上的图书室时潜溜了进来。
崔西赶紧拿起话简通知萝拉。书记办公区的大门突然“砰”的一声关了起来,把崔西吓出了一身冷汗。她楞了一会儿,晃晃脑,箭步冲向门边,拉开大门。没有人在走廊上。她又跑向后门,透过玻璃窗往外瞧。停车场上也没有人影。崔西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想到是不是该报警,告诉他们这里所发生的事。然而,这里到底出了什么岔子?萝拉自己或许正是引发这一切的主因,毕竟她这阵子的行径实在是毫无来由地诡异得可疑。门好像又被关了起来,但终究崔西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在这栋大楼和停车场里。
崔西全身上下寒毛竖立,肌肉紧绷。她实在无法在这栋空荡无人的法院大楼里多待一分钟。她决定留下笔记资料,等明天一早再来完成她该写的摘要。崔西扭亮书记办公区所有的电灯,朝她的办公室走去。走过会议桌时,她眼角的余光似乎扫到有东西在桌子底下。崔西驻足定睛一瞧,发现一条女人的腿横陈于光亮之处,而身子的其他部位则隐匿在阴影里。崔西跪下来打算看个子细。那女人的躯体蜷缩,像是要从袭击者的爪牙中挣脱的姿态,鲜血从后脑的卷发里汨汨渗出。她的头偏向一侧,那对不瞑目的死鱼眼正巧直勾勾地盯着崔西。崔西倒抽了一口气,双腿瘫软无力。她知道自己该去为那个人把把脉,探探气息,但是这个时候的她,说什么也没法子伸手去碰触萝拉那纤细的手腕。然而,她的直觉告诉她,把不把脉,其实都不会有任何差别了。
现场的警局调查人员要崔西待在她的办公室里候着。她的办公室狭小而壅塞,只消张开双臂就可以触到两边的墙。书桌前缘的墙上安着一块小布告板,上面钉了一张她所负责的个案图表。靠窗的桌边立着一个金属档案柜,上头摆着一架老旧的电风扇,而桌上的电脑旁则散乱着许多资料与案件副本。
一位身着粉蓝色衬衫、宽松的黑裤,套着淡蓝色风衣,手上拿着识别证的苗条女士走了进来。她看起来一脸睡眼惺忪,像是被人刚从深沉的睡梦中狠狠地挖起来,蓝眼珠旁布满了血丝,一头毛绒绒的金发蓬乱四窜。
“我是海蒂·布利克,沙仑市警局的调查员。”
在布利克的另一只手上端着一杯热咖啡,容器上印有“麦当劳”的商标。她递给崔西。
“你能喝吗?”
“谢谢!”崔西精疲力竭地回答。
布利克在崔西的身旁坐了下来,“她是你的朋友吗?”
崔西点点头。
“发现这具尸体一定让你受了不小的惊吓。”崔西浅啜了一口手上的纸杯。这咖啡极烫,喝进嘴里像烈火灼烧似的。但是她一点也不在意,倒是可以稍稍涣散一下她精神上所遭受的折磨与苦楚。
“你这么晚还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帮薛赛尔法官做书记的工作,她正在办一件很复杂的遗产认证案。她要我为她做些法律方面上的摘要,明天一早就要的。”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工作的?”
“大概七点半左右吧。”
“你是在哪里工作的?”
“楼上的图书室。”
“那么你有没有听见或看见什么不寻常的事?”
“没有。当你在楼上的图书室时,是听不见楼下任何声音的。”
布利克调查员在她手中的小簿子上做着笔录,然后她又问:“萝拉也是一位书记官吗?”
崔西点点头,“她在葛里芬法官手下办事。”
“萝拉通常都为葛里芬法官做些什么事?”
“在开庭前帮他研究一下案情,草拟一些意见,还为他阅览一些在上诉法庭中被伙伴们忽视的诉状。”
“她的死会不会和她手上正在处理的案子有关?”
“我想像不出来,因为不在公开记录上的事我们是不会知道的。”
“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一点。”
“好吧!这么说好了:假设你犯了法,或者输了诉讼,认为判决不公,也许你会认为是法官准了她不该持有的证据,或是误导了陪审团,对法条未做明确的解释。不管如何,你都可以上诉。在上诉过程中,你可以要求上诉法庭先作裁示,看看先前的法官是否有疏忽。如果法官真的有所疏忽,而且严重到危及了判决的结果,这样一来,上诉法院就会将这件案子要求重审。
“法庭的记录人员会记下审判当时所有的事。如果你要上诉,法庭记录人员会将一份法庭中的逐字记录交给你,而上诉时便必须依循着这份记录进行。如果在那以后还有任何自白之辞,都将不会被上诉法庭所采纳,因为那并不在法庭的公开记录里。”
“所以,这么一来,上诉法官所考量的就不会有任何秘密了,对吗?”布利克说。
“有时候部分记录是会被密封不公开的。但那种情况很少。而且法官对案件所签署的意见与他们在会议中对该案子的表态是绝对不能公开的。可是,这与萝拉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萝拉的办公室又为什么会被搜成那个样子?”
“我不知道。一般窃賊是不会对那些法律资料和案件副本有兴趣的,除非是一些涉身于特殊案件的律师或法官才会打它们的主意。”
“那些遗失的珠宝首饰又该怎么解释?”
“萝拉并不会很有钱,而且我也从来没有瞧见她戴过什么会让她送命的首饰。”
“你可以想想看,到底有什么人想加害于她?她有没有男朋友,或是对她怀有恶意的前夫?”
“萝拉是单身。目前就我所知,她没有交过什么男朋友。她很重隐私,所以也可能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人或事。不过……”
崔西顿了一下。
“什么?”布利克追问着。
“我觉得很奇怪。”
“对什么事觉得很奇怪?”
“我们的谈话可以列为机密吗?”
“一般来说,如果是牵涉到逮捕嫌犯的话,我们的记录是必须呈给被告方面看的。不过我们会尽量保密就是了。”
“我不晓得该不该说……”
“崔西,你的朋友被杀了,如果你知道什么可以帮我们早点逮到那个凶手……”
崔西告诉布利克探员萝拉近日来的种种怪异行径,包括萝拉和派普法官在图书室里所发生的事。
“这可能没有任何意义,”崔西这样做了结论,“萝拉从来就没有提过派普在审理什么案子,但他对萝拉频送秋波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好了,谢谢你!如果我向派普法官提到这件亊时,绝对不会告诉他消息来源的。你可以再想想看,还有没有其他对破案有利的事?”
崔西疲惫无力地摇摇头。
“好吧!你真的帮了很大的忙,只是你看起来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我会差人送你回家。有必要的话,还会来找你谈谈的。”布利克一边说,一边递给崔西一张她的名片,“如果你还想到其他的事……”
“我一定会打电话给你的。只不过,我想,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我真的想像不到究竟有谁会要萝拉的命。”
崔西等在屋外。警官正在检查她的公寓。她太累了,必须将身子倚着墙垣,才能把自己给撑起来。直到现在,她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几个小时前才谈过话的萝拉竟然已经不在人世了。
“没什么问题,小姐。”警官说。崔西并没有听见那位警官步出公寓的声音,所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了一跳。“我会再查查其他房间。不过,你要记得上好锁,留心门户。我还会在这附近巡逻几个小时,以防万一。”
崔西谢过那位警官,如他所告诫的上好锁。眼前她最最需要的就是睡个好觉,可是她很怀疑自己能不能睡得着。
当她一脚踏进卧房的时候,最先发现的就是答录机上闪着灯。她整个人瘫软在床上,然后按下答录机的按扭。答录机里传出了萝拉的声音,让崔西整个人惊惧起来。
“崔西,我有麻烦了。我必须跟你谈一谈。现在是九点零五分,请你尽快回电给我,多晚都行。我必须……”
在萝拉的留话未歇时,崔西听见了萝拉屋里的门铃声大作,接着是一阵停顿,然后萝拉继续说完她的留言。
“拜托你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