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勒冈州的行政中心沙仑市位于波特兰南方,沿着第五号高速公路直驱而下约莫有五十里的路程。那是一个被农田团团围住的沉寂小城。而奥勒冈最高法院从一九一四年起就坐落在城里最醒目的国道旁,广场边四幢主题式的建筑物面对着这片大而空矿的空地,建筑物的周边上围植了一圈窄窄的草皮。建筑物后面则是一座停车场,区隔开了其他独栋建筑物,包括法官和上诉委员会的办公室。
当崔西·康瓦纳早上八点到达这里,准备开始一整天的工作时,法院前停了整排转播车。她由法院和州议会间的大街上蹒珊走来,好奇地看了那些车子一眼。七月天灿烂的朝阳照得州议会建筑物屋顶上的拓荒者雕像闪闪发着金光,连屋前小公园里的草地也被映得璀璨碧绿,使得整个州议会的建筑物像是被打亮磨光似的。配合着这样一个大好天,崔西也穿着一件耀眼的鲜黄色卷腰式套装。
崔西刚结束了一年担任奥勒冈最髙法院法官爱丽丝·薛赛尔随从书记官的工作。法官们的书记人员都是由著名法学院的顶尖毕业生担任,每个法官身边都会分配一名书记官,专门为他研究一些复杂的法律议题,为法官做备忘录,还有,就是在法官的判决意见将要付梓前做好检查与校对的工作。因此,对刚从法律系毕业的学生来说,做一、两年法院书记官实在是个既有挑战性又令人兴奋的工作。而大多数书记官在一、两年后都会跳槽到有名的律师亊务所,并且都会得到相当不错的职位。那些事务所垂涎的便是这些显赫年轻人的办事技能,和在他们内心里所潜藏的知识。因着他们过去的工作经历,事务所得以将诸位法官的心思与做事方式推敲得更为精准。
萝拉·瑞斯提,一个和崔西一样白皙的女人,皮肤柔细,妆彩迷人,活脱像个“包提希莉”的模特儿。她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一只手无意识地抚弄着她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当崔西伸着脖子探进萝拉衣橱般大小的办公室时,她的左手食指上正缠着好几圈发丝。
“喂,那群电视记者干嘛等在外头?”
萝拉放下手中正在阅读的副本资料,手撑着桌面,半抬起身子。
“别这样!”
“对不起啦!”崔西一面笑着道歉,一面偏着头想看淸楚究竟是什么资料可以让萝拉如此聚精会神。在萝拉快速翻过面时,她偷偷地瞄到标题和“第六卷”的字样;但是因为萝拉的动作相当矫捷,所以崔西就再也没有看到其他的字了。
“狄姆的案子?”崔西说:“我还以为,那在一个月前就已经销案了。”
“是销案了没错。你刚刚在问我什么事?”
崔西的视线由桌上的资料夹向上移。她注意到萝拉的两个黑眼圈。萝拉的衣衫不整,看起来好像是熬了一个通宵没睡的样子。
“我是在说那些电视记者,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马修·雷诺在九点的时候要为弗兰克林和博吉的案子做辩护。”
“哇,雷诺!你要过去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啊!”
“我不会去旁听的。”
“为什么?”
“葛里芬法官已经从这个案子抽脚了,所以没有理由要坐在那里耗时间听那场辩论。”
“他干嘛抽脚啊?”
“因为他的老婆代表州政府出庭。”
“不会吧!”崔西噗哧地笑了出来。
“不会吧!”萝拉的回应则显得有些“毒意”。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才怪!她是个婊子。她其实可以请其他的地方检察官替州政府出庭的。”
“然后,葛里芬法官就可以坐镇这件案子了。而现在他之所以必须退出,是因为代表州政府出庭的是他家中的一名成员。那个女人用这招来摆脱掉法院里最自由派的法官,以提升她打羸这场官司的机会,所以我才会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我觉得这根本就不合情理。”
“别做人身攻击啊!”
“我没有。”萝拉有些气愤,“那个法官实在是个好人,只是被他破碎的婚姻渐渐吞蚀掉了。这对他来说,真的是一大阻碍,就好像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一样的雪上加霜。”
“好吧!如果那个女人真像你说的是个婊子,那他最好是离她远远的。但是无论如何,你也该看看雷诺的表演。他真的很不可思议。你难道不知道他在全美各地征战了二十几年为死刑犯辩护,从来没有一个人在他手上被处死的事?”
“雷诺也只是另一个受雇的枪手罢了。”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萝拉。每个案子对他来说都是一项使命,而且他是一个天才。你有没有读过他在州政府和阿雷里欧案子里的诉讼记录?他对第五修正案的辩论真的是无法言喻的精彩。”
“没错,他或许很聪明,也有奉献的精神,但我想他是用错地方了。”
“干嘛!?别这么顽固,一起去听辩论吧!雷诺绝对是值回票价的。我要过去之前,会再来叫你。”
在奧勒冈最髙法院的建筑物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法庭天花板上一个上了油彩的大天窗,上面印了州徽的标志;而在这个彩绘玻璃的上端还有一个保护它的无色玻璃天窗。早上九点,艳阳髙照,阳光穿透了这两层玻璃,向室内洒下氤氳的黄光,正好映在法院七人小组的其中六名法官身上,他们一起来听这场弗兰克林和博吉之间的官司辩论。崔西在那些法官身后的长板発靠墙的地方找着一个空位,诸位推事们则坐在横跨法庭前端的高台上。在首席法官斯图·弗毕的主席台前,艾比·葛里芬正从容整理着她的资料。当首席法官告知她可以开始进行辩论时,艾比说:“我的名字是艾比吉儿·葛里芬,我代表蒙诺马郡的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和关系人丹妮丝·弗兰克林出庭。如果庭上许可,我们要求庭上审理大卫·博吉推事,撤销他对弗兰克林太太所提的,强制她必须开门接待辩方所雇请之司法专员的命令。”
“博吉推亊是不是正在代理一件案子的搜证工作?被告是杰弗瑞·康特吧,对不对,葛里芬太太?”问话的是玛莉·凯蕾法官,一个四十来岁、很吸引人的女士。她才刚审完一件法人团体的案子,就又马上被指定坐在这间法庭的审判台上。
“是的,法官大人。”
“那件案子的搜证裁决申请的依据是什么?”
“根据雷诺先生,也就是被告的辩护律师所提出来的口供指出,丹妮丝·弗兰克林的儿子罗杰原本答应将偷来的珠宝销赃给杰弗瑞·康特。可是当康特到弗兰克林的家时,弗兰克林不但没有珠宝可卖,还企图抢劫康特。而康特先生宣称,他之所以射杀罗杰·弗兰克林,完全是出于自卫,因为是弗兰克林先开枪的。”
“所以辩方要求进到弗兰克林太太的房子里搜证,以确定被告的证辞,对不对?”
“是的,法官大人。”
“这听起来相当合理啊!那么,博吉推事所下的命令有什么问题呢?”
“弗兰克林太太有所抱怨,法官大人。她不想让那个杀死她儿子的凶手的经纪人在她的家里搜来搜去。”
“我们很同情弗兰克林太太,律师。但是证人同时也是受难者家属的这种情况真的很少见。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不管是警方的侦讯或面对媒体的访谈,都造成极大的不便。你们这方面的人不是也去了她家搜集证据吗,是不是?”
“那是在弗兰克林太太答应之下,而且那栋房子还是命案现场时去的。现在那里已经不再是犯罪现场了,州政府也把房子还给了弗兰克林太太,加上她又不涉及这案子,所以,推事是没有权力命令一个非关系人必须让被告方面的人进到他家去的。”
“你的主张有没有具权威性的判例可循,律师?”
葛里芬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她好像早是就料准了法官会这么问似的。当她在向凯蕾法官诉说好几个可以支持她看法的奥勒冈州判例时,崔西的眼神扫过法庭,落在葛里芬对手的身上。这两人间的对比非常强烈:艾比吉儿·葛里芬穿着剪裁合身的黑色外套、黑色褶裙,还有一件象牙白的丝质衬衫,外加颈子上的一条珍珠项链,看起来真像是个从时尚杂志走下来的模特儿;而马修·雷诺则是一身朴素不合称的黑西装、白衬衫和窄边领带,一副乡下牧师或葬仪社人员的打扮,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全美顶尖的律师。
突然,由阿诺·派普法官所提的一个问题,把崔西的注意力又拉回法庭上的辩论。
“葛里芬太太,当康特先生被逮捕时,他有声明要自我辩护吗?”
“没有的,法官大人。”
“那么,警方有没有找到被告律师所声称的那把死者的手枪?”
“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凶器。”
派普,一个挺着啤酒肚,顶着一头海军小平头短发的男人,当他陷人沉思时,眉宇间烙着深深的皱纹,令人留下异常深刻的印象。凯蕾法官的两只眼珠子在咕噜噜打转。而那个、心思轻浮的派普正试图弥补因为他的骄做自大、冥顽不灵所造成的理解缺陷。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曾在奥勒冈司法史上最肮脏的一场官司中,击垮一位令人敬重的律师。
“难道这个自卫的说辞是个噱头?”
“是的,法官大人。我们相信这段自卫的情节是康特先生捏造的。”
“是和雷诺先生共谋的吗?”派普问道。
崔西被派普的提问吓了一跳!他居然会质疑马修,雷诺对誓言刚正不阿的真实性。雷诺铁青着一张脸,神情严肃得有些震慑人。
“并没有证据可以证实雷诺先生对于本案有任何不诚实之处,派普法官。”艾比很坚定地回答。
“而且,”凯蕾法官打断了谈话;她要转移这个令人不悦的讨论话題。“这也不是我们先前所谈的重点。对不对,律师?”
“是的,法官大人。”
“就我所知,”凯蕾继续说着,“你的主张是要我们撤消博吉推事的命令,因为他没有权力下令一个非案情关系人做任何事。”
“完全正确。”
主席台上的一个小灯泡闪了一道红光,显示葛里芬的时间已经到了。
“如果庭上没有进一步的问题,我也没有其他事了。”
首席法官弗毕向葛里芬点了点头,然后说:“雷诺先生呢?”
马修·雷诺缓缓从蜷缩的椅子上舒展开来,仿佛他得费上好大的力气才能站起来似的,亦步亦趋地走向主审台。他下定决心,不让自己对那个阿诺·派普的怒气干扰到他对当事人的职责。雷诺从容地在台前整理着资料,将方才一切的侮辱全都置诸脑后。当他抬起头的刹那,法兰克·阿雷吉法官,一个带着轻松的微笑,无邪模样的小男人开口问:“对于葛里芬女士所说的辩辞,你有什么看法,雷诺先生?我已经看过她提出来的那些判例,似乎都很支持检方的立场。”
雷诺操着重重的南方口音,徐徐轻缓地一个字一个字把话说得很淸楚,听起来就像是飘荡在暖洋上的一叶小扁舟。
“庭上的裁决并不应该受到这些判例的影响,阿雷吉法官,因为这个案子的事实和前例很不相同。弗兰克林太太绝对不只是个悲情的母亲,我们相信她可能在为她儿子所犯下的罪行做掩护,并且参与了这场蓄意的枪案。每一次只要我们受阻于弗兰克林家的大门外时,就表示弗兰克林太太有多一次的机会摧毁证据。
“而且,那正好导出我主要的法律论点。根据美国宪法的法案审理条款,賦与检察官有在她的住所保留证据的职责,而这不管是对犯罪过程的判定或惩处的裁决都是很有帮助的。当我们在提出博吉推事的裁决申请时,弗兰克林的住宅仍是一个被上封条的犯罪现场,在口供书上也特别注明了。我们相信弗兰克林家中仍然存有足以澄清康特先生犯罪动机和过程的证据;我们也相信弗兰克林太太可能淹灭了那些证据。可是就在我们提出裁决申请后,警方却马上撕了封条,而且把房子还给了弗兰克林太太。我们觉得那实在有违检方保存证据以利于被告的职责。”
“难道我们可以支持一个来自缺乏权威的推事所下的命令吗?”阿雷吉法官问道。
“不!然而,我们相信庭上应该在讨论这个案子时,要将那间房子仍旧视为上封条的犯罪现场比较妥当。另一方面,在庭上尚未审理本案前就如此轻易地撤掉封条,这种作法等于是检方在破坏合法的裁决申请。
“法案审理条款将公平的概念汇集注入我们的法律中,如此以法理为基础的公平性是一件相当好的事,远胜于以权力为基础的公平性。你可以很淸楚地在本案里看见这两个概念间的紧张性。检方代表着权力中心,他们使用自身的权力接管这个市民私有的住屋,因此他们得以进行犯罪的调查。一旦检方调查够了,认定了这个犯罪的案件之后,他们又会使用自身的权力来逮捕我的当事者,剥夺他的自由。
“这是权力使用的正当方式,法官大人,也是公平的方式。但是检方在最后使用权力的方式上却是不公平的,在我的当事人站出来面对检方,并且要求一个机会重新检査犯罪现场的证据时,检方执行权力的方式则充满了不公平性。
“合法的裁决申请应该由不偏不倚的推事来裁定,而不是片面地由热心的辩护律师来决定。当警方折掉犯罪现场的封条,阻碍我们的裁决申请时,无疑是摧毁了植基于法案审理条款中以公平作为基础的概念。庭上,康特先生所请求的只是一个重检犯罪现场的机会,这和检方运用他们自身的权力所做过的事是一样的。他所要求的只是一个公平的机会,而博吉法官深知这一点,所以我们请求庭上裁定他所下的命令成立。”
辩论终结,法庭也散会了。马修·雷诺看着艾比吉儿·葛里芬正在打理她手上的资料文件,合上她的小提包。一会儿之后,她将必须从那些团团围在法庭外面的记者群中杀出一条通道,并且接受他们令人厌烦的盘问。如果他想上前跟她交谈,雷诺知道现在是最佳的时机了。艾比正朝法庭的大门走去。
“葛里芬女士。”
艾比转身,发现跟在她身后的雷诺拖曳着他的黑色外套,像极了一只丑乌鸦的翅膀,一副刚被人从无头骑师身上射落的模样,呜呼哀哉呀!
“谢谢你告诉法官,说你不相信我会捏造口供证辞。”雷诺的声音颤抖,语气虚弱,艾比几乎没有听见他所说的话,一直到他提高了嗓门辩称,“我的名誉对我来说是比任何事都还来得重要的。”
“你不必跟我道谢,雷诺先生。但是我很好奇,因为那真是一个很诡异的非难。是不是你和派普法官之间有什么未解的心结啊?”
雷诺面带愁容地点点头,“当派普还在沃克郡当地方检察官时,我曾经在一场谋杀官司上跟他交过手。他们对那个案子的调查相当草率,而且所逮捕的那个男人也是无辜的。当他还是个检察官时,派普总喜欢在媒体上发表对案情的审判意见,还倾向将犯人迅速定罪。”
“我了解。这点他倒是从来没改过。”
“可是,在那个案子审理完后,他还威胁我,说要控告我贿赂陪审团。”
“结果呢?”
“法官判定派普输了那场官司,而且也撤销了他所提的任何有关贿赂陪审团的控诉。这整件事我早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但是我想他还耿耿于怀。”
“那真的很令人遗憾。”
“所以,你真的很慷慨,因为派普对我的憎恨已经成为你的保证票了,你还肯这样为我挺身而出。”
“但是在相同的道理下,换一个角度来看,也会有不少法官会因为派普的立场而站在你那边的。”
“我倒很希望你说得没错,葛里芬女士。”雷诺郑重其事地说,可心里却有点发怵。
“你为什么不叫我艾比。只要这个案子不结,我们可是还有很多机会见面呢!”
“好的,艾比。”
“那么,咱们法庭见了。”
雷诺将公事包像个盾牌似的蜷抱在胸前,看着艾比吉儿·葛里芬溜出了法庭大门。
当雷诺一脚踏进大厅,就马上被蜂拥而至的记者团团包围住;而在此同时,艾比却得以趁机从大理石梯潜逃而下,从后门溜出法院。她的车就停在法院后面的街上,因为她早料准了今天会有成群记者出现。至于那个可怜的雷诺,却仍在记者堆里寸步难行。当艾比转过街角时,她发现罗勃·葛里芬正坐在她车子的后座上。
葛里芬法官穿着宽松的浅黄色休闲裤,海军蓝的马球衫,加上脚底的那双面包鞋,一副职业髙尔夫球员的打扮,而他那头棕色的长发则平整地貼着前额垂下。当艾比开了车门,将手中的公事包扔进车后座时,他笑了。艾比见到他晶莹清澈的蓝眼珠里闪烁着光芒,一时间几乎忘了她是为什么离开这个男人的。
“怎么样,辩论进行得如何?”葛里芬问道。
“你在我车里干什么?”艾比的回答带着尖锐的语刺。她从车后绕到前面的驾驶座。
他的微笑仍在脸上荡漾着。
“我想你啊!而且,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谈一谈。”
“那你可想错了,罗勃。也许那些你在我背后乱搞的女人会有空跟你聊天的。”葛里芬的微笑缩了回去,“可以给我一分钟时间吗?”
“我待会儿在波特兰还有个会要开,我可不想迟到。”艾比一边说话一边发动车子,“而且,罗勃,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没用的,银行早关门了。我建议你,要不就换个有钱的情妇,要不就改改你的生活方式。”
“你满口胡言乱语的在说什么啊!我对你的钱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至于那些女人……天啊!我不知道自已究竟是中了什么邪,但是那全都过去了。我发誓,只有你是我真心所爱的,艾比。”
“那么,驳回狄姆的案子就是你向我表达爱意的方式吗?”
葛里芬的脸一下子就变得铁青严峻,“你说的是什么鬼话啊?”
“你是故意驳回狄姆的案子好羞辱我。”
“没那回事!我完全依法行事,做一个法官该做的事。就连派普法官也赞同我的看法。拜托,看在老天爷份上,你可不可以理智一点。”
“我可不是白痴啊,罗勃!你所引用的那个法条,在过去只有三个州用来作为驳回危险精神病患的罪刑依据。”
“那个法条有它的道理的,我们觉得……”葛里芬顿了一下,“这太荒谬了!我可不是专程来坐在这里和你讨论我对狄姆案子所做的裁定。”
“没错,罗勃,你是不该坐在这里的,而是要马上滚出我的车子。”
“艾比……”
艾比吉儿·葛里芬向前缩了缩椅子,透过后视镜,怒气冲冲地瞪着这个已经与她交恶的丈夫,“我给你十秒钟,如果你还不离开我的车子,我就要叫警察了。”
葛里芬的怒火也胀红了他的脸。他原想再说点什么,可是却又把话硬生生吞了回去,然后摇摇头,开了车门下去。
“我早就应该料到,跟你是不可能冷静理性地谈话的。”
“请你关门。”
葛里芬重重地摔上门,而艾比则驾着车子从停车位上扬长而去。当葛里芬向着法院走去时,心里非常气愤,因此他根本就没注意到,马修·雷诺正站在法官办公大楼前的走道上看着他。
一八四五年,两个北方的拓荒佬在奥勒冈州边境的威灵麦地河岸立桩,以掷铜板的方式决定他们计划中的小镇名称是波特兰或波士顿。而波特兰市就在这样一个田园般的诗境中被一点点建立起来,苍郁的树木环抱在她的周围,西边临河,东边傍着两座高大的山岗。从河坝看去,可以望穿威灵麦地河,看见远落在对岸,由凯斯得山脉抖落而下的几座山麓小丘,皑皑的白雪就户德、亚当,还有直耸云霄的圣海伦斯山顶端。
这城镇从水边上的“河岸街”开始建立起来,然后沿着婉蜓的河道逐步向南北拓展,终于渐渐变成一座大城。旧式建筑物全被拆尽,继之而起的则是钢铁与玻璃帷幕建筑。但是,就在紧临着华盛顿公园下方,也就是在波特兰市的城边裙摆上,仍旧保有几栋美丽的维多利亚式大宅邸,它们现在成了建筑师、医师或律师们的办公处所。
晚上十点,在雷诺宽敞气派的维多利亚式大宅子里,一、二楼办公室和图书室里的灯火都已经被捻熄了,唯独在三楼他住处所坐落的那四分之一的角落上还微微透着灯光。经历了早上那场硬仗,雷诺还没有休息的打箅,他的思绪还沉浸在那场苦斗中的许多问题上。其实,抢案发生至今已经很久了,雷诺的智囊团甚至都觉得是不是有那个必要再进到弗兰克林的家中搜证。然而,不管最高法院的裁决如何,艾比吉儿·葛里芬的诉讼策略都可能会消磨掉有利于他当事人的种种证据,阻挠他打赢这场官司的机会。
但这还不是唯一困扰雷诺的事。直到现在,他整个人还陷在和艾比·葛里芬交手时的震慑中。雷诺深深地被葛里芬的才智所吸引。他认为,这名女子是少见的几位足以在法庭上能与他相抗衡的人;不仅如此,她还是他所见过最美的女人。虽然两人早在上法庭成为对手前就交谈过,可是早上在最高法院的法庭里,当雷诺欲趋前为了艾比挺身对抗派普法官而向她道谢时,他还是相当紧张的。要不是因为艾比对他名誉的护卫,令他感动异常,他可能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向她开口呢。
雷诺已经整装预备上床了,但却丝毫没有睡意。在衣柜案头上放着两张他父亲的照片,还有一张襟了框的剪报文章。照片上,他的父亲站在南卡罗莱纳州的法院大厦前,而那张襟框的剪报也已经开始泛黄了。马修简略地读了那篇文章,然后深情地注视着那两张照片。
衣柜后是一面镜子,雷诺驻足看着镜中的自己良久。但是不管以什么方式看,都无法免去他所注目的焦点。当杂志上报导他是个和善可亲的人时,他觉得岁月对他来说巳经是够宽容慈悲的了。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总是成千上万个辱骂的对象,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他是哭着从学校跑回家去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他一个人藏身在房里涕泣,只因为受不了邻家小孩恶意的促狎嘲弄?
马修不知道当艾比吉儿·葛里芬注视着他时,她的眼中到底看见了什么?她能看见他过去的长相吗?知道他有多么想她吗?而她有没有想过他呢?当脑袋里出现了这个最后的想像时,他不禁摇摇头,打了个寒颤。一个有着他这副长相的男人,会出现在像艾比吉儿·葛里芬这样女人的脑海中吗?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荒谬了。
马修离开卧房,走到楼下大厅。这间律师事务所和他所蜷缩的那个四方角都缀着复古式的装簧,就连马修镇日伏案的书桌都曾经是属于一个在一八九七年过世的名律师所有。这位叱咤于十九世纪,专以办理死刑诉讼案闻名的律师也曾经坐在这张木椅上。雷诺之所以在面对死刑案的诉讼辩论时有着令人折服的顽强态度,或许就是受到先人的精神感召吧。
书桌的一边放着棋台,上面星罗棋布着绿白色方格,用一个雕琢细致精美的底座撑着。雷诺没有任何社交生活,下棋是他从小到大唯一的休闲避难所。这几年来,在全美各法庭征战之余,他同时也参加过海内外许多大小棋战。现在棋盘上的这局棋仍然维持在和骆维根教授下棋时所僅持的局面。骆教授是他在一次国际性的死刑研讨会上认识的棋友。这盘僵持的棋局颇为复杂,而这也是头一回雷诺在占优势时还会陷入僵局的一盘棋。
雷诺掀开了书桌的盖顶。他的动作显得有些佝偻,因为他太过急躁,以致使他无法定下心来。几分钟后,他关掉了天花板上的灯,将自己整个人埋进那张可卷缩的写宇台上。现在,房里唯一的光源只剩下桌边的一盏“蒂芬妮”台灯了。雷诺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制成的大信封袋。这个信封袋是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里面藏着几张剪报和照片。他取出剪报和照片,全摊放在桌子上。
第一篇文章是他从《奥勒冈日报》上剪下来的,那是在艾比吉儿·葛里芬为检方打蠃狄姆那场官司时,报社记者为她写的人物特写。这篇文章,雷诺反反覆覆读过好几遍,每一个宇都已经非常熟悉了。而一张艾比的黑白照片占去了头版整整三分之一的版面,内页里则还有一张艾比和葛里芬法官的合照。她柔顺带光泽的秀发,用发夹平整地夹着,整个人紧挨着她的丈夫,一副幸福非常,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模样。
另外几篇文章是有关艾比所打蠃的其他案子,每一篇文章也都附有这位地方检官的照片。雷诺将所有文章撇在一旁,挑出全部照片排在一起,然后一张张仔细研究着。他选了一张自已最喜欢的照片,那是艾比坐在法院前公园板発上的黑白特写;她半仰着头,脸庞迎着灿烂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