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诺马郡的法院大楼坐落在劳斯岱尔公园对面,整整占据了一个街区,当它在一九一四年完工启用时,便是西岸最大、最宏伟的一栋法院大楼,几乎和奥勒冈州波特兰市里最大的建筑物一样大。大楼的外观没有雕梁装饰,也没有气派的帷幕玻璃,有的只是一片灰朦朦、暗沉沉的钢筋水泥外墙,肃穆庄严得令人不由得心生畏惧,难以靠近,完全和它所代表的意义相符。
崔西·康瓦纳的心情太过兴奋了,所以这法院大楼晦暗阴森的外观,丝毫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威吓恐惧的感觉。
两点半,她刚结束在公设辩护律师办公室的应征面谈,而现在,她有了一整个下午的空档。其实,她是可以利用这个时间悠游漫步于波特兰市中,享受着五月天里煦暖的太阳。但是在今天的法庭里,艾比吉·葛里芬正在起诉一件谋杀案,崔西当然是不可能错过这个大好机会的,她要好好观摩这位奥勒冈州最著名的法院律师在法庭里的表现。
说实在的,不管是哪个单位的雇主,都很难用一种严肃而认真的态度来看待崔西。就拿今天来说吧,她穿着一件浅海军蓝套装,虽然这套衣服会让她看起来像个年轻的行政人员,但是,装点套装的深色鞣皮却将崔西瘦而健美的运动员曲线充分表露无遗,加上她那对湛蓝剔透的眼睛和一头笔直的金发,真的很容易会让人误以为她是个大学啦啦队的队长,而不是奥勒冈最高法院司法官身边的书记官。
可是崔西从来就不担心她所给人的这些第一印象,因为面试者在与她晤谈过后,绝对不会以“一个聪明的啦啦队队长”的结论来诠释她。顶着耶鲁和史丹福法律学院傲人的学位,以及书记官的显赫履历,在哪都使崔西成为任何一个职位应征上耀眼的主要候选人。今天的面谈结果也一样,她已经轻易地获得允诺可以得到这份工作,现在她所面临的愉悦困境是,该在这些杰出的工作选项里做什么样的选择。
当崔西走出五楼的电梯大门时,前来旁听的人们正鱼贯地走进法庭。今天受审的是一个被控谋杀,名叫玛莉·霍华的年轻女孩。这间法庭高挑雄伟,醒目的“科林斯式”梁柱和华丽的雕铸壁饰,更是衬托出法庭里该有的威严气氛。在副司法官落槌的前几秒,崔西赶紧找到一个空处就定位。审讯台旁的门开启,法庭里所有的人都直挺挺站着。法兰西丝·戴尔法官从门里走了出来。这个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重玳瑁框眼镜的瘦削女人顿时成了全场注目的焦点。然而,崔西的眼睛却不停地在那个代理地方检察官的身上来回打量着。
艾比吉儿·葛里芬修长的双腿,完美迷人的风采,以及典型“地中海”人的脸型轮廓,使得她全身上下自然散发出一股高雅脱俗的气质。在戴尔法官这间沉闷的法庭里,她的美有如一颗黑夜里闪闪发光的星星。这位深深吸引住崔西目光的检察官,身穿一件名家设计的黑色亚麻布套装,长而柔软的外衣,和一条恰如其分,拖曳及膝的裙子。当葛里芬摆头转向法官时,她那长而乌黑亮丽的秀发轻抚过榄仁色的肌肤,还有她那髙拱的面颊骨。在她的身上似乎找不着一丝缺点。
“还有其他证人吗,奈普先生?”戴尔法官问玛莉·霍华的律师。
卡尔·奈普有点夸张地在椅子上松开盘翘着的腿,向葛里芬做了一个骄傲的眼神,不屑地看着她,然后开口说:“我们要传唤被告,玛莉·霍华小姐。”
那个纤瘦、流浪儿样的女孩挨着奈普坐在被告席上,大约只有五尺高,她那苍白而雀斑满满的脸,和失去光彩的金发,令她看起来分外幼稚;至于她那一身极不合称的打扮,则让她显出一副病恹恹的可怜样儿。崔西看着那个女孩,觉得她不像是那种会被陪审团定谋杀罪的人。霍华颤抖地登上证人席。当她在自陈姓名以备记录时,声音羸弱得让崔西险些听不见她说的话。于是,陪审团要求证人必须使用麦克风。
“霍华小姐,”奈普问:“你今年几岁?”
“十九。”
“你的体重有多少?”
“九十八磅,奈普先生。”
“好!那么,那个死掉的凡斯·菲力普,他有多重?”
“凡斯长得很壮,非常高大,我想大概有两百七十磅左右吧!?”
“他曾经是个职业摔角选手?”
“是的,先生。”
“他年纪多大?”
“三十六。”
“菲力普先生是个古柯硷毒贩吗?”
“当我跟他住一起的时候,他的身边总是有许多的货。”
霍华顿了一下,低头看着她被裙摆覆着的膝盖。
“你需要喝点水吗,霍华小姐?”奈普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矫情。
“不,先生,我还好!只是……只是,对我来说,要谈古柯硷,实在很困难。”
“在你遇见菲力普先生之前有染上毒瘾吗?”
“没有的,先生。”
“那么,你是在跟菲力普先生住在一起之后才染上毒瘾的?”
“没错!他用这种方法钓住我。”
“情况有多糟?”
“真的很糟,我满脑子只有古柯硷。”
“你自己乐于当个毒瘾者吗?”
霍华抬起头,瞪大眼睛瞟着奈普,“哦,不,先生!那玩意儿让我变成……我不得不为凡斯做一些事才能得到它。”
“做什么样的事情?”
霍华的双唇不住打颤,“性方面的事。”这几个字很快脱口而出。
“你有没有试着抗拒菲力普先生在性方面的要求?”
“有的,先生,我试过,因为我真的不想做那些事。”
“如果你抗拒的话,会怎么样?”
“他……”她停了下来,又低下头,然后用手帕柏拭去眼角上的泪水。而这一次,霍华接过了一杯水。
“请继续,霍华小姐。”奈普说。
“他会狠狠地揍我。”
霍华的头向下底垂着,肩膀缩拢着,双手则交叠着紧夹在两膝之间。
“打得有多严重?”
“有一次,他打断了我的肋骨,而且,打肿……打肿我的眼睛;有好几次,他还把我打晕过去。”
霍华的声音已经变成徐缓的低语了。
“那么,你被打过之后有到医院去吗?”奈普问。
“有的,先生。那是我最后逃出来的地方。”
“你是说,你从医院里逃出来?”
“他们不可能不让他带我回家,所以我知道逃出来是我唯一的出路。因为当我跟他在一起的时侯,他简直就把我当成囚犯一样看待。”
“那你从医院逃出来以后上哪儿去?”
“回到约翰·约翰的住处。”
“谁是约翰·约翰?”
“约翰·拉凡奎斯。”
“那么,这位拉凡奎斯先生也是一名毒販啰!对不对?”
“是的,先生。”
“你为什么会去他那里?”
“他会保护我。在凡斯之前,我和他住在一起。他不……不像凡斯;而且,凡斯会怕约翰·约翰。”
“约翰·约翰会让你进屋里去吗?”
“会的,先生。”
“好,现在让我们回到你杀死菲力普先生的那一天。你可以告诉陪审团,那天下午四点半所发生的事吗?”
“好的。在那之前,我已经在约翰·约翰那儿住了两个星期左右。我原本以为自己应该是安全了,所以就放心地到屋外走走。结果,才没多久,凡斯的车子就滑近我的身边。然后他跳下车,猛力扯拉我的头发,把我拖进车里。”
“你有反抗吗?”
霍华缓缓摇着头。她看起来有些羞惭。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前一秒钟我还在街上,可是等我回过神,人却已经横躺在车里的地板上;每一次只要我想起身,他就扯我的头发,然后揍我。到最后,我不得不乖乖地躺着不动。”
“当你到他的住处时,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把我拖进卧室。”
“你可以描述一下菲力普先生的卧室吗?”
“那个房间相当大,摆了一张超大号的水床在中央,天花板则嵌满了镜子;此外,还有一套高级音响和一台宽萤幕的大电视。诡异的是,整个房间被凡斯漆成全黑的色调,就连床的四周都挂满黑色的帘子。”
“在卧房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他剥掉了我所有的衣服,硬生生撕裂它们。”霍华开始哽咽,“我反抗,可是什么都不能做。他实在太强壮了,我挣扎了一会之后就放弃了。然后……然后……他……”
“没关系,玛莉,”奈普说:“慢慢来。”
霍华做了两次深呼吸,接着抽泣顫抖地说:“凡斯把我压跪在地上,然后把古柯硷涂在他的……他的那个东西上。我求他!我实在不想做那件事。但是,凡斯只是对我冷笑。他抓着我的头发,强迫我……强迫我吸它……”
霍华的情绪再度溃决。她的证辞听在崔西的耳里,令她实在无法想像陪审员们该如何处理才好。当被告稍稍镇定下来后,崔西很快瞥了一眼陪审席。陪审员们个个紧抿着双唇,面无表情。崔西又将视线飘向艾比吉儿·葛里芬,很惊讶地发现这位代理地方检察官,在霍华偸取了陪审员们的同情心时,依然老神在在地坐定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当霍华抑制住泪水后,奈普紧接着问。
“凡斯强暴我!”她很快地应了话,“他做了好几次,其间就以打我为乐,还……还不停地叫嚣着,说什么总有一天会宰掉我,要一刀刀割下我的肉。”
“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要用什么东西杀你?”
“有的。他有一把很锐利的剃刀;他打开它,把冰凉凉的刀片贴在我的脸颊上。我紧闭着双眼,因为我实在不敢看那个东西。可是他就将刀片在我脸上滑来滑去,一直到我张开眼睛为止。”“他在最后一次强暴你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凡斯睡着了。”
“那么,你最后是怎么逃出来的?”
“是那把剃刀”霍华的声音抖动战栗,“他将那把刀子遗忘在床上;然后我……我就拿起它……我……”
霍华的眼神呆滞,一只手徐缓地滑向脸颊。
“我不是有意要杀他的,我只是希望他不要再伤害我了。”她的眼神由呆滞转为些许哀怨,看着陪审团,一副急欲申诉的模样,“那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意外,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把剃刀在那里,直到我碰触到它。可是当我才拿起剃刀,凡斯的眼睛就睁开了。我吓得有点失了魂,就做了。我只记得在他的下巴右边划了一刀,其余的就不知道了。”
霍华开始猛喘着气。
“你需要休息一下吗,霍华小姐?”戴尔法官问。她怕霍华会喘息过度或昏晕过去。
证人摇摇头,脸颊上还垂着泪水。
“玛莉,”奈普温柔地询问着,“你已经看过验尸照片,菲力普先生身上有好几处刀伤,你记得那些刀伤是怎么来的吗?”
“不记得了,先生。我只记得自己划下的第一刀,其他的就一片空白。不过……不过那些刀伤可能也是我做的,但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所以现在没有办法做确实的描述。”
“那么,你为什么要杀掉菲力普先生?”
“逃走!我只想逃走。这样一来,他就不能再伤害我了。还……还有,就是古柯硷!我真的不想再做古柯硷的奴隶了。就是这样而已。可是,我不是故意杀死他的。”
霍华将头整个埋进她的双手中,不停地抽抽咽咽。奈普轻蔑地看着葛里芬,用一种极为挑衅的口气说:
“换你询问证人了,律师。”
在葛里芬还没从位子上站起来做交叉询问时,法庭的门突然开了。崔西扭着头向后看。马修·雷诺潜进法庭后面的一个空位处,就坐在一个拘谨的灰发妇人身边。当他坐定后,那妇人转头向他瞥了一眼,然后又疾快地把视线再移回法庭正前方。
崔西虽然可以谅解那名妇人的反应,但是她的心里实在颇为不悦。她猜想,雷诺大概已经习惯了人们第一眼瞧见他时的惊讶反应了。而且,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然而,当崔西第一眼看见雷诺时,她的反应既不是惊讶,也不是厌恶,而是带着几分敬畏。如果她可以在这个国家里所有的工作中做选择,那她一定会决定去当马修·雷诺的合伙人。可惜的是,雷诺的事务所已经寄给她一封简洁的信函,告知她,他们的事务所不打算再聘请任何人了。
雷诺是全美国最著名的刑事犯罪辩护律师,特别是为死刑犯辩护更是他的专长。他长得一脸怪相,由于长期地毯式的来回征战于全美各大严酷的法庭,使得他的模样和他的对手实在越来越像了。六十五岁的外表,消瘦憔悴又带点滑稽的身形,雷诺看起来总好像处在那身柴骨随时会崩塌的边缘。虽然他的实际年龄只有四十五岁,但是一头华发却早已斑白,而且自前额向后秃落;他那白皙的皮肤,紧绷于深陷的双颊与狭窄髙耸的鹰勾鼻间,除了从左眼延伸到脸颊而下至嘴唇边的一片酒红色胎记外,其余的地方尽是一片如白骨般的苍白。你一定认为陪审团会抗拒棑斥雷诺怪异的长相,但是通常在案子还未审理终结前,他们就会忘了那个怪疤的存在,反倒是因为他的真诚,经常会令他们感动涕零。因此,由他所代表的每一个罪犯,没有一个会在他的手中被牺牲掉。
葛里芬开始进行她的交叉询问,崔西的视线也重新回到法庭前端。
“你还可以继续下去吗,霍华小姐?”葛里芬热心地问她。
“我……我还好。”霍华徐徐地吐纳着。
“好,那么等你的情绪稳定下来以后,让我从一些简单的问题开始。任何时候你想要我停下来,就跟我说一声;或者,如果你不懂我所问的问题,也告诉我。因为我不想让你误解我的意思,可以吗?”
霍华点点头。
“当你开始和菲力普先生同居之后,并不是所有的时候情况都那么糟吧?”
“喔,大概是!他有时候对我也挺不错的。”
“那他对你不错的时候,你们都会在一起做什么?”
“嗑药。我们嗑很多药,还开派对招待好友。”
“你们会一起出去吗?”
“很少。”
“如果你们一起出门,通常都会做些什么事?”
“凡斯喜欢看电影,所以我们会去看很多电影。”
“凡斯喜欢看什么祥的电影?”
“哦!他喜欢看动作片,特别是有关空手道的功夫片。”
“那你也喜欢吗?”
“不!我喜欢看喜剧片或文艺片。”
“你刚刚提到在他的卧房里有一套音响和一台宽萤幕大电视。你们会一起听音乐或看电视吗?”
“那是当然。”
“你杀了菲力普先生之后,并没有到警局自首,对不对?”葛里芬的话锋突然一转。
“没有!我太害怕了。”
“那么,你上哪儿去了?”
“我回到约翰·约翰那里。”
“在菲力普先生的命案发生之后,到我们逮捕你的这一周半里,你就是跟那位男士住在一起?”
“对。”
“在你和菲力普先生同居前,你是约翰·约翰的女朋友,对不对?”
“没有错。”
“他是菲力普先生在毒品販售上的竞争对手吗?”
“是的。”
“那你是在什么时候拿走钱的?”葛里芬的问话相当紧迫盯人。
“什么?”
“那三万块钱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认识罗伊·塞勒吗?”
“当然,他是凡斯的朋友。”
“他的犯罪共谋者。”
“随便你怎么说。”
“罗伊已经预备出庭,证实凡斯将因为他的牵线,计划在那天傍晚买进两公斤古柯硷,一公斤的价格是一万五千元。”
“他从来没提过那件事。他忙着打我,强暴我都快来不及了,哪还有空跟我谈生意上的事!”霍华回话的语气颇为尖酸。
“罗伊还要再证实一件事。他指出在那天下午四点钟时,凡斯曾经去了一趟银行,从保险箱里拿出那笔钱。”
“可能吧!只是我从来就没见过那笔钱。”
“那好。不过,要是你真的拿了钱,我们也会谅解的。因为他人死了,让你非常害怕,你也知道自己应该逃走,所以就拿了那笔钱当跑路费。”
“拜托,我真的没想过钱的事。我当时脑袋里只想赶快逃离那个鬼地方。如果我要钱,那我大可安安分分待在他身边。凡斯对钱总是大方得很。可是那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他真的让你觉得那么可怕?”
“一点也没错。”
“好,让我们回到你刚刚的证辞。你说菲力普先生绑架你,把你拖进屋里,扒光你的衣服,然后要你为他做口交。”
“是的,女士。”
“接着,他又不断殴打你,强暴你,直到他睡着为止?”
霍华点点头。
“这两件事是接连发生的吗?你的意思是,他不是打你,就是在强暴你?”
霍华的双眼盯着面前的横栏,她点头的动作几乎看不太出来。
在法律系法庭实习课里,崔西从教授那里学到一件事,那就是在进行交叉询问时,你绝对不可以给反方的证人有任何重覆证辞的机会,因为那会加深证辞在陪审团脑海中的印象。可是现在,崔西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葛里芬要连续重覆三次霍华的悲惨遭遇?她偷瞄了雷诺一眼,想看看他的反应如何。她发现那个大律师正倾着身子,定睛凝神地看着葛里芬。
“那么,在你被绑架到逃出来前的这段时间内,你比较不害怕时并没有发生这些事,对不对?”葛里芬的问话使得霍华有再一次的机会说她的故事。
“是的。”
“好,不管他是在强暴你,打你,或者是睡着了,你是在多久之后才清醒过来的?”
“我不知道,我那时候没有看时钟。”
“可是,在录放影机或那台大电视上总该有时间的显示吧!”
“大概有,但是我并没有注意。”
“凡斯装了有线电视吧,对不对?”
“我猜,应该是有的。”
“那有没有HBO、付费电视,或综艺时代?”
霍华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崔西用视线的余光扫了雷诺一眼,他正蹙着眉陷人沉思之中。
“你不是和凡斯一起看电视的吗?”葛里芬问。
“我跟你说过了,他一直忙着打我。”
“很抱歉,我指的是在其他时候。”
“哦,没错,那些频道他通通都有。”
“那你最喜欢的电影是哪一部,霍华小姐?”
“法官大人,”奈普手指着陪审团说:“我看不出这个问题与本案有什么关连。”
“可是霍华小姐必须回答。”葛里芬应道。
崔西打量着证人。霍华看起来相当沮丧。然而,当崔西偏着头看着雷诺时,却发现他的脸上漾着诡异的微笑,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晓得葛里芬问话中的含意。
“这是交叉询问,奈普先生,”戴尔法官说:“我必须给葛里芬小姐一些宽容度。”
“你可以继续回答这个问题吗?”葛里芬问证人,“你最喜欢的电影是哪一部?”
“我……我不知道。”
检察官从她的档案夹里抽出一张信纸大小般的纸来。
“那部《蜜月海滩》如何?你看过吗?”
“嗯!”霍华的态度非常谨慎。
“可以告诉陪审团那部电影在演些什么吗?”
“法官大人,这离题实在太远了,”奈普先生大叫着,而他的当事人则正在证人席中打着哆唆,“这可不是在演‘希丝凯和艾伯秀’啊!”
“我答应你们,等一下会告诉大家这其间的关系。”葛里芬虽然嘴巴上这么跟法官说,但她的两只眼睛却从来没有离开过玛莉·霍华。
“被告律师的要求驳回。你可以继续你的问题,葛里芬小姐。”
“《蜜月海滩》是一部喜剧片吗?”葛里芬问。
“嗯。”
“是不是讲两对正在海边度假胜地渡蜜月的年轻夫妇,他们彼此交换伴侣的故事?”
“嗯。”
“你是在哪里看到这部电影的?”
“在那些电影频道吧!”
葛里芬走向霍华,“然后,你连续看了两次。”
说完话,她顺势把手中拿着的那张纸递给证人。
“这是什么?”霍华问道。
“这是从凡斯·菲力普电话帐单中抄下来的,上面有打给付费电视频道的两笔记录。《蜜月海滩》在你杀死他的那一天是从五点半播到七点;在那之前,也就是在四点五十分的时候,有人用了菲力普先生的电话去订了这部电影。那么,请问你,你在他的喉咙划下一刀之前或之后,曾经看过这部片子吗?”
“我什么电影也没看。”霍华相当坚持。
当葛里芬又准备开口时,雷诺倏地站了起来,溜出了法庭。“一定有人看了《蜜月海滩》这部片子,霍华小姐。根据你的证辞,那个时候应该只有你和凡斯先生在房间里,而付费电视的频道转换器也只有在卧房里才有。那么请问,当凡斯先生忙着强暴你,殴打你的时候,有打电话去订这部片子吗?”
“没有!”霍华大叫了一声,“我跟你说了,那时候没有任何人在看电影。”
“或者你是在约翰·约翰严刑拷问菲力普先生,询问那笔钱的下落时看这部片子的?”
霍华怒不可遏地瞪着葛里芬。
“你是不是在约翰·约翰发现那笔钱之后,才故意安排去见凡斯的?然后趁他躺在床上看《蜜月海滩》时,再朝他的喉咙下刀?”
“骗人!那不是真的。”霍华面红耳赤地向着葛里芬狂吼,“我什么电影也没看。”
“一定有人看的,玛莉,因为有人打了电话去订这部片子。不是你,你想又会是谁呢?”
在玛莉·霍华被定罪后的那一天,当蒙诺马郡的地方检察官杰克·史坦踏进她的办公室时,艾比·葛里芬正埋首读着一大叠警方所做的笔录。才二十四小时不到,天气就出人意表地由煦和转为酷热,而法院里的空调又故障,迫使史坦必须脱掉身上的那件皮夹克,然后扯低领带,卷起袖子。虽然如此,他看起来仍旧相当丧气而不安适。
这名地方检察官约莫五尺十一寸髙,竹竿般的清瘦,单身。他所有的热情似乎都已经耗在法律和长途的跋涉奔波上了,而那头波浪般的棕发也已经开始渐渐地在顶部削薄。不过,因为他还保有着那双清澈明亮的蓝眼珠子,所以让他的人看起来,比三十八岁的实际年龄还要再年轻一些。
“恭喜你啊,逮住了霍华!”史坦说:“做得真是干净俐落,漂亮极了。”
“谢谢你。不过,为什么这样说呢?”艾比笑容满面地回答着。
“我听说,奈普在向律师公会发牢騷。”
“哦?”
“他说你在开庭前没有先知会他有关付费电视帐单的事。”
艾比对着她的老板露齿而笑,“我早在发现这张帐单时,就派人送了一份拷贝给那个自大狂。是他自己太笨,没去注意到它的重要性。我猜啊,他根本连看都没看一眼。不过,我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在高兴什么——是因为定了奈普当事人的罪呢?还是因为公然羞辱了那个讨厌的家伙?”
“反正,你两件事都做了,而且理所当然地可以好好享受一下胜利的果实。这也就是我不喜欢当个‘噩号信差’的原因。”
“怎么回事啊?”
“你看,我刚刚收到这个。”
史坦递给艾比一个奥勒冈最高法院的卷宗,里面写的是有关最高法院对于州政府和查理·达伦狄姆之间官司的意见。大约在两年前,艾比让狄姆被定罪。他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涉嫌以滚筒炸弹杀害了一个证人和他九岁的女儿。因为狄姆被处死刑,所以最髙法院就自动重阅这个案子,卷宗里夹的资料是最髙法院专门行文给律师的复印本,上头写的是他们对这个案子的判决认定。过不了多久,这个最高法院的判定意见就会被登在法院公报上,然后很快被送到各个与法律相关的图书馆。
艾比低头看着卷宗,从案件的标题、律师名字循视而下,一直到她所要找的那一行字。
“哦,不!”
“更糟糕的是,”史坦说:“他们把他的陈辞丢给了莱斯。”
“这是我全权处理的案子,”艾比显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不能让他被提出来再审。”
“说得没错。”史坦义正辞严地说。
“是哪个法官写这堆狗屎的?”艾比忿怒异常地问。她的脸彷佛就快贴到纸上,仔细看着签写这份判决意见的法官名字,令史坦看不见她的眼睛。
“这个该死的混蛋!”她骂得很轻,令史坦几乎听不见。艾比把这份意见书整个揉皱在手里,“我真不敢相信他可以屈服成这个样子。他这么做,分明就是要给我难看。”
“我不知道,艾比。”史坦冷淡地应着,“不过,他还必须说服其他三位法官附议他的看法。”
艾比火冒金星地瞪着史坦。她的忿怒、失望和挫折是那么强烈,让史坦不得不撇面转过身去。她一把将这份意见书扔到地上,气冲冲地走出办公室。史坦弯下身捡起那份意见书,放在桌上摊平,好让签写这份意见书的法官名字可以看得清楚些。是奥勒冈最高法院的法官罗勃杭特·葛里芬,与艾比交恶疏离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