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这个男孩讲电话的时候大约是下午三点。当我登上他位于西一百零三街大楼门口的台阶时,则在六点半到七点之间。在中间这段时间,我去办了点事。
我按了几个门铃,但没按他那一个,有人用对讲机开门让我进去。不管谁在三楼从门口看到我,都不能对我的路过提出异议。我停在哈弗梅耶门前,听了一会儿。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地方新闻。
我并不真的认为他会隔着门开枪,但他是一个佩带着一把枪的安全警卫。虽然他可能每天晚上都把枪放在店里,但我也不能确定他家里有没有另外一把枪。他们教过我,敲门的时候,要站在门边上,我照做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靠近门口,然后才听到他开口问我是谁的声音。
“斯卡德。”我说。
他把门打开。他穿着外出服,我看不仅是手枪,可能连制服也每天晚上留在店里。他的一只手拿着啤酒。我问他可不可以进去。他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点点头,让出一条路给我进去。我走进去并且把门带上。
他说:“还在调查这案子啊?我能帮得上忙吗?”
“是的。”
“假如我做得到的话,我很乐意。顺便来罐啤酒如何?”
我摇摇头。他看着手中的啤酒罐,把它放在桌上,再走过去关掉电视机,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好一阵子,我从侧面注视着他的脸。这一次他不需要刮胡子了。他慢慢地,如我预期地转过身来,就像在等待暴风雨倾盆而下。
我说:“我知道是你杀了她,伯顿。”
我看着他深棕色的眼睛。他在排练否认的台词,在心中复习,过了一阵子,他决定不要再费这个心了。他有主意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几个小时以前。”
“礼拜天你离开这里时,我不能确定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我想,也许你在和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但是我又没有这种感觉。事实上,我觉得和你很亲近。我觉得我们是一对离职警员,两个因私人原因离开警界的家伙。我想也许你在演戏,布陷阱,但感觉又不太像。”
“我没有。”
“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圣马克斯街。你以前根本不是住在东村,你住在布鲁克林,离芭芭拉·埃廷格的住处只隔三个街区。”
“住得离她这么近的有几千人。”
“你让我一直以为你以前住东村。假如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住在布鲁克林,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有第二个想法产生。也许我会。但很可能我不会。布鲁克林是个大地方,我不知道那里也有圣马克斯街,所以我当然也不会知道它和怀科夫街的关联。我只知道它大概在羊头湾,靠近你服务的分局。但是,你说谎。”
“只是为了避免冗长的解释。不能证明任何事情。”
“这给我一个调査你的理由。第一件我要弄清楚的是你告诉我的另一个谎言。你说你和你妻子没生小孩。但是我今天下午和你儿子讲过电话,后来我又打电话问他爸爸的姓名还有他的年龄。他一定觉得很奇怪,我问他这些问题做什么。他十二岁了。芭芭拉·埃廷格被杀时他三岁。”
“所以?”
“你以前常送他到克林顿街的一个地方去。快乐时光托儿中心。”
“你只是猜测而已。”
“不是。”
“他们结束营业了。他们结束营业好多年。”
“你离开布鲁克林的时候,他们还在营业。你一直在注意那个地方吗?”
“我前妻提起过这件事。”他说。随后,他耸耸肩膀。
“我也许曾经打那儿经过。当我去布鲁克林探望丹尼的时候。”
“经营那家日间托儿所的女人现在还住在纽约。她记得你。”
“九年之后。”
“她是这么说的。伯顿,她还保存着那些记录。有学生和双亲姓名以及住址的分类账目,还有缴款记录。当她要结束营业时,她把所有的东西打包在一个纸箱里,她从来都懒得去看它,也懒得把她不要的东西整理出来扔掉。她今天把这个箱子打开。她说她记得你。她说,通常都是你带孩子,她从来没见过你妻子,但她确实记得你。”
“她的记性想必很好。”
“你通常都穿制服。这会让别人很容易记得你。”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到窗户边,站在那儿往外看。我不认为他在看什么特别的东西。
“你在哪里取得冰锥的,伯顿?”
他没有转过身来,他说:“我不必承认任何事情。我也不必回答任何问题。”
“你当然没有必要。”
“就算你是个警察,我也不需要说什么。更何况,你不是警察。你没有权力。”
“完全正确。”
“所以,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你隐藏这个秘密很久了,伯顿。”
“那又怎么样?”
“对你一点儿都没有影响吗?把它藏在心里这么久?”
“哦,上帝,”他说。他走到一张椅子前面,整个人跌坐进去。“把啤酒拿给我,”他说,“你能帮我拿一下吗?”
我拿给他。他问我是否确定不喝一点。我说:“不了,谢谢。”他喝了一些啤酒,我问他在哪里拿到冰锥的。
“一家店吧。”他说,“我不记得了。”
“在附近吗?”
“我想是在羊头湾。我不确定。”
“你是在托儿所认识芭芭拉·埃廷格的?”
“还有我们住的那一带。我带丹尼到托儿所前,就经常在那附近看到她。”
“你和她有外遇吗?”
“谁告诉你的?没有,我和她没有外遇。我和任何人都没有。”
“但你想要有。”
“没有。”
我等着。但他看起来想停在那儿不说了。我说:“你为什么要杀她,伯顿?”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然后又看着我。“你没有办法证明任何事情。”他说。
我耸耸肩。
“你没办法。而我也不需要告诉你任何事情。”他深呼吸,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我看到波托夫斯基那女人时,出事了。”他说,“出事了。”
“你是指什么?”
“我出事了。在我身体里面。有东西跑到我脑子里,我摆脱不掉。我记得我站在那里,敲打自己的额头,但还是不能将它从心中排除。”
“你想杀芭芭拉·埃廷格?”
“不是。不要帮我讲,好不好?让我自己说。”
“对不起。”
“我看着那个死去的女人,但我在地板上看到的不是她,而是我老婆。每当我想起谋杀现场那个影像,那个在地板上的女人,我就会看到我老婆出现在影像里。我无法除去要这样杀死她的念头。”
他喝了一小口啤酒,一边喝,一边说:“我以前老想着要杀死她。我想过好几次,这是我能解脱的唯一途径。我无法忍受婚姻。我孤独一人,父母都去世了,从来没有兄弟姐妹,我想我需要有人作伴。而且,我知道她需要我。但是,我错了。我讨厌婚姻。它就好像一个太小的领子围在脖子上,令我窒息,但我又无法把它拿掉。”
“为什么你不离开她呢?”
“我怎么能离开她?我怎么能这样对待她?什么样的男人会这样离开一个女人?”
“每天都有男人离开女人。”
“你真的不了解。”他叹了一口气。“我讲到哪里了?对。我一直想要杀死她。我考虑过,我当然考虑过,他们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里里外外先调查一遍,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你,因为他们总是把矛头指向丈夫,百分之九十都是丈夫做的。他们会把你说的话分析再分析,绝不放过你。然后,我看到波托夫斯基,这是个办法。我可以杀了她,让它看起来好像又是冰锥大盗做的。我知道我们处理波托夫斯基命案的方式。我们把整个案子转给曼哈顿南区,没有人质疑丈夫或其他之类的事。”
“所以你决定要杀她。”
“你老婆。”
“那么,芭芭拉·埃廷格是怎么扯进来的?”
“哦,上帝。”他说。我等他开口。
“我害怕杀她。我是指我妻子。我怕会出问题。我想,假如我动手了,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完成,我该怎么办?我有一支冰锥,我常常拿出来看——我想起来了,我在亚特兰大大道买的,我不知道那个商店还在不在。”
“那不要紧。”
“我知道。我产生幻觉,你知道,开始戳刺她和住手的幻觉,无法完成的幻觉,这些事一直在我心头徘徊,逼得我都快要发疯了。我想我真的是疯了。当然我确实是疯了。”
他喝着罐子里的啤酒。“我杀她做为练习。”他说。
“芭芭拉·埃廷格。”
“是的。我想知道我有没有办法做。而且我告诉自己,这算是一个预备措施。布鲁克林又发生一件冰锥谋杀案,这么一来,如果我妻子在隔着三个街区的地方被杀害,也不过就是给冰锥大盗再添一笔记录。同样又是冰锥谋杀案。也许,不管我怎么做,他们都会注意到它和真正的冰锥谋杀案有点出入,但他们不会怀疑是我杀了像芭芭拉这么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因此,如果我妻子也是被用同样手法杀死的——而且——但这只是我告诉我自己的,我杀她是因为我怕杀我妻子,但我一定要杀个人。”
“你一定要杀个人?”
“我必须要。”他身体往前倾,坐在椅子边缘上。“我无法将这个念头从我的心中除去。当你无法排除某个念头时,你知道是什么样子吗?”
“是的。”
“我不知道该挑谁下手。直到有一天我带丹尼去托儿所,她和我像平常一样聊天,我突然有了这个想法:我想要杀她。这个想法很妥当。”
“你是什么意思,这个想法很妥当?”
“她属于我心中那一幅影像。我可以看到她,你知道,在厨房的地板上。所以,我开始监视她。我不上班的时候,我就在附近逗留,注意着她。”
她注意到有人在跟踪她,注意她。她很害怕,自从波托夫斯基被谋杀后,就有人在跟踪她。
“我认为杀她绝对错不了。她没有孩子,没有人依赖她,而且她行为不检点。她和我调情,也和其他到托儿所的男人调情。她丈夫不在时,她带男人回家。我想,如果我做了,警方就算知道不是冰锥大盗做的,他们也还有许多人可以怀疑,绝不会找上我。”
我问他命案发生当天的情形。
“那天我值班到中午时分,我走到克林顿街,坐在一家咖啡厅的柜台边,监视着那地方。她很早就离开托儿所,我跟踪她。我在对街看到一个男人走进她住的大楼。我认识他,我以前看到过他和她在一起。”
“是个黑人吗?”
“黑人?不是。为什么这样问?”
“瞎猜的。”
“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他和她在一起大约有半小时。然后,他离开了。我多等了一会儿,有个声音告诉我,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时机到了。我上楼,敲她的门。”
“她让你进门?”
“我给她看我的警徽。我提醒她我们在托儿所见过面,我是丹尼的父亲。她就让我进去了。”
“然后呢?”
“我不想再说了。”
“你确定吗?”
我猜他在考虑。然后他说:“我们在厨房里。她正为我冲咖啡,她背对着我,我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把冰锥刺入她的胸膛。我要刺中她的心脏,我不要她受苦。我一直刺她的心脏,她倒在我的臂弯里。我让她倒地板上。”他抬起不安的棕色眼睛看着我的双眼。“我想她是在那时候立即毙命的,”他说,“我想她是立即毙命的。”
“然后你继续戳刺她。”
“在我以前的想象中,我总是发狂,一遍又一遍地,像个疯子似的戳刺她。这幅影像一直在我心中。然而我竟然没有办法这样做。我必须命令自己戳她,而且我觉得恶心,我想我快要吐了,但是我却必须把冰锥继续刺进她的身体,而且——”突然停下来,喘着气。他的脸缩皱成一团,脸色苍白得像鬼一般。
“没事了。”我说。
“哦,上帝。”
“放轻松一点,伯顿。”
“上帝,上帝。”
“你只戳了她一只眼睛。”
“实在是很困难。”他说,“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知道她死了,我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是那双眼睛好像在盯着我。命令自己去戳她的眼睛最令我痛苦。我做了一次,我没有办法再做第二次。我努力了,但我就是没有办法再做一次。”
“然后呢?”
“我离开那里。没有人看到我离开那里。我就这样离开那栋大楼,走了。我把冰锥扔到排水沟里。我想,我做了,我杀了她,而且我也逃出来了,但我不觉得我逃避得了任何一件事。我的胃很难受。我想着我做过的事,我无法相信我真的做了。当这件报道见诸电视和报纸时,我简直没有办法相信。我觉得那一定是别人做的。”
“你没有杀你老婆。”
他摇摇头。“我知道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你知道吗?我把这整件事想了一遍又一遍,我想我那时候一定是精神失常。事实上,我很确定。看到波托夫斯基双眼里的血坑,看到她全身上下被戳穿的伤口,我中邪了。它使我疯狂,而且我就这样一直疯到芭芭拉·埃廷格死亡。然后,我没事,而她却已经死了。
“突然间,我看清楚很多事情。我没有办法维持婚姻,而且第一次我了解到我不需要婚姻。我可以离开我老婆还有丹尼。我以前觉得这么做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所以我竟然在那里计划着要杀死她。现在我真的杀人了,我终于知道这比其他任何一件我可能对她做的事,都要更可怕,比如说离开她。”
我导引他从头再说一遍,仔细査证了一些重点。他喝完那罐啤酒后,没有再继续喝。我想要喝一杯,但我不想喝啤酒,也不想和他一起喝酒。我并不讨厌他。我不知道我对他真正的感觉是什么。但我不要和他共饮。
他打破沉默说道:“没有人可以证明这件事。我告诉你什么都不要紧。没有目击者,也没有证据。”
“可能有人在附近看到你。”
“在九年后还记得吗?还记得是那一天?”
他说得当然对。我想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律师会起诉他。案子没有办法成立。
我说:“穿一件外套吧,伯顿。”
“做什么?”
“我们到十八分局,找一位叫菲茨罗伊的警察谈一谈。你可以把你对我说的话告诉他。”
“那不是很愚蠢吗?”
“为什么?”
“我只要这样继续过下去。我只要把嘴巴闭起来。没有人可以证明什么。他们想试试看都有困难。”
“也许真是如此。”
“然而你却要我去自首。”
“没错。”
他的表情像个小孩子。“为什么?”
我想,做个了断吧。把事情弄清楚。让菲茨罗伊知道他自己说对了,他说我就是有办法查出这个案子。
我说:“你会觉得好过一些。”
“这真是笑死人。”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伯顿?”
“我觉得怎么样?”他思考着这个问题,然后,好像被自己的答案吓一跳,“我觉得还好。”
“比我来这儿以前好?”
“是啊。”
“比礼拜天到现在以前好?”
“我想是这样。”
“你从来没跟别人讲过吧?”
“当然没有。”
“九年来没告诉过任何一个人。你可能没想这么多,但有时候你也难免会忍不住想起这件事,而你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
“那又怎么样?”
“很长的一段时间。”
“天呀。”
“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置你,伯顿。你可以什么都不做。曾有一次,我叫一个杀人犯去自杀,结果他真的照办,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还有一次,我说服一个杀人犯自首,因为我让他明白如果他不自首,他可能会自杀。我不认为你会这样做。我想你都这样过了九年了,也许你可以这样继续过下去。但是,你真的要这样做吗?你宁愿不让自己解脱吗?”
“天呀。”他把头埋在双手中。“我都弄糊涂了。”
“你会没事的。”
“他们会把我的照片登在报纸上。我也会出现在新闻报导里。丹尼会怎么想呢?”
“你得先考虑自己。”
“我会失去工作。”他说,“我会发生什么事?”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
“好吧。”他突然说。
“准备走了吗?”
“我想是的。”
在去市中心的路上,他说:“我想星期天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知道你会一直挖,直到你发现凶手是我。我当时就有一股冲动想要告诉你。”
“我走运。一堆巧合让我跑到圣马克斯街,我想到你,正好我又没有比去看你以前住处更好的事可以做。但是那儿只有到一百三十二号的门牌。”
“如果没有这个巧合,也会有另一个巧合的。你走进我公寓的那一刹那,所有的事情就已经都设定好了。也许还要更早。也许从我杀死她的那一刹那开始,一切就都注定了。有些人可以逃脱谋杀罪的惩罚,但我猜我不是其中之一。”
“没有人逃得掉的。只是有些人没有被抓到而已。”
“这不是同一回事吗?”
“九年了,你都没有被捉到,伯顿。但你逃避得了什么吗?”
“哦,”他说,“我了解了。”
快到十八分局时,我说:“有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认为杀死你老婆比离开她还容易?你说了好几次,离开像她这么一个女人实在太可怕了,而且这是种卑鄙的行为。男人和女人一直在分手。你的家人都不在了,你也不用担心你的父母会怎么想。有什么事情会这么严重?”
“哦,”他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你没有见过她。你今天下午没到那里去吧?”
“没有。”
“我从来没见过他……我从来没见过我的前夫……我没见过我的丈夫,也没见过支票。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波托夫斯基那女人,用她的眼睛透过血盯着我。当我看她像这样看着我时,我好像被重重打了一下,我受不了。你不认识她,所以你不会了解的。”
“也许他有电话,也许电话号码簿里就有。你可以找找看。我知道如果我不帮你找,你也会原谅我的。”
答案浮现出来了。我好不容易才伸出手去触摸到它。但我的心没有专注在这上面。
他说:“我妻子是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