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爪谷具体在哪里?”柯尔问道。
“怀特湖西北方向大约六十公里的地方,在印第安土著的领地上。那是一道深深的峡谷,攀那戈峰山脉的另一侧。”
“你受伤了?还是病了?你身体没问题吧。”
“我有点头疼。我脑袋里有个肿瘤,时不时就会头痛。我活不长了。”他撑着刚才靠着的墙直起了身子,摇摆了几下,然后试着自己稳住重心。“我要去看看托莉。”
柯尔的目光犀利地扫射着这个退休的警察。“你用奥莉薇亚和你自己养大的孩子来引诱一个嗜血的杀手?”
他咽了咽口水道:“在托莉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就对她发过誓。”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而颤抖。“我发誓要还她公平,抓住那个人,然后给她一个更安全的世界。托莉的母亲去世时,托莉当时表现出来暴力的倾向,我对此必须得做点什么。当她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时,我担心她还会这个样子。我死后,她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孤身一人了。而她会觉得自己的身体里留着反社会分子的血液。”他向前趔趄了一下,柯尔抓住了他的胳膊才稳住了他的身体。
波顿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重新集中注意力。“我……我想让她见见自己的母亲。我想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体里也有好的一半,也有美丽、善良和正直的一面。我需要她看看自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也相信只要萨拉见到了她的女儿……”他的声音颤抖着。“我都做了什么?”
“你脑子有毛病,知道吗?”
“我知道。我已经这样很久了,也许比我自己意识到的还要久。”
柯尔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脑子飞速旋转着。他瞟了一眼纷纷扬扬的雪花,还有风的方向,脑海中浮现出了之前电视上看到的气象图,以及图上风暴移动的路径。他有机会冒险一试吗?如果他足够幸运的话,也许一旦飞起来,还可以躲过最坏的结果。但是,他也可能会死,而这样的可能性更大。
他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他不想腐烂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更不是在这个时候。他想要活下来,救出奥莉薇亚。他想要那个该死的第二次机会,为了她,也为了他自己,为了这间牧场。他对此的渴求就像人需要呼吸一样迫切。
“你有多确定他——无论这个他是谁——会去熊爪谷?”
“即使是受伤的小鹿都知道回家——他这么告诉过萨拉很多次,这是她在我旁观过的采访中说的。这个人很看重狩猎和杀戮的仪式感,他一定会想在开始的地方结束一切的。回到以前他大肆杀戮的地方,在印第安原住民的土地上,他所喜好的家乡的土地上。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回归他的动物本性。”
他一定要冒这个险。坐以待毙比死亡好不到哪去。
“你和我一起来。”柯尔突然开口道。
“哪里?”
“我们带上那只狗,然后一起去熊爪谷。我们要赶去阻止他。”
“怎么去?”
“开我的飞机。”
波顿看了看外面飘扬的雪花,一脸的担心,眼中也流露出些许的恐惧。“那托莉呢?”
“她在这里很安全。你骑上那辆雪地摩托,带上艾斯,然后等着我。我要先和我父亲说一声我们要去哪,还要把那张哈姆无线电业余爱好者牌照号码告诉他,如果他有机会,就能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柯尔跨上楼梯向图书室跑去,心底向每一位可以想到的神明祈祷奥莉薇亚不要再经受太多的痛苦。
坚持住,奥莉,只要坚持到我来就行了。坚持住啊……
加拿大皇家骑警的警车沿着克林顿镇的高速公路,转向了写着老栅栏牧场的指示牌的路口。坐在驾驶室里的警员全神贯注地在大雪纷飞的伐木路上行驶着,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想努力使车子保持平稳。但是只要四轮驱动,轮胎就会在路上打滑。车子才行进了2.4公里就在雪堆里熄火了。雪比先前下的都要大,云层低压压地覆盖在整片森林的上方。
四位警员弃了警车,下车分别上了之前放在车后的拖车里的两辆雪地摩托。其中一位警员在其他人戴上头盔和厚厚的手套时向总部报告了他们的位置和新的预计到达牧场的时间。报告方位的警员自己也带上了头盔,迈腿跨上一辆雪地摩托,紧贴着前面的驾驶员。
四人准备完毕,排气管喷射出一阵气体,两辆摩托沿着蜿蜒的伐木路飞驰出去,向着老麦克唐纳的牧场前进。
他们是接到负责调查伯肯黑德凶杀案的综合凶杀案调查前小组的马克·雅其马探员的电话后出动的。伯肯黑德凶杀案受害人的丈夫,艾格·索伦森的信用卡最后一次使用记录正是在这间牧场。伯肯黑德凶杀案和怀特湖连环杀人案之间有一些不可忽视的相似之处,而这间牧场的经理正是萨拉·贝克,怀特湖杀手的最后一位受害者,唯一的一位逃脱者。
除此之外,最近才退休的联合凶杀案调查组成员,盖奇·波顿探员,很有可能在牧场。他是伯肯黑德案件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曾在萨拉·贝克被绑架的期间在怀特湖警局任职。波顿在当时就明显的表示过反对加拿大皇家骑警的所有证据的倾向,并且坚信他们抓错了人,自己从那时起也一直暗中追捕着所谓“真正的凶手”。据雅其马所言,波顿的主治医师说他现在可能患有精神疾病,十分危险。目前还不清楚这些关键点互相之间有怎样的联系,但是波顿把自己的孩子也带在了身边,克林顿镇警局方被要求一举一动都要慎重至极。
柯尔弯下腰握住了这个孩子的肩膀。
“你要好好照顾迈伦,好吗,托莉?”柯尔知道求生的准则——在生命攸关的时刻,照顾别人会提高百倍的自身生存几率。“给他泡一壶茶,找点东西来吃,你自己也吃一些。你会用厨房吗?”
她点点头。
“记得把门锁好。炉子里要不断地加柴火,不要让它熄灭了。如果你有任何不清楚,或者是需要的东西,只要问他就好。知道了吗?”
她大大的眼睛干涩不已,脸色变得苍白,然后点了点头。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他的药,每个小时最多吃两片,不能多,记住了吗?即使他发火也不能给他多吃,好吗?这很重要。”
因为迈伦也需要为了托莉留在这里。他需要自己的父亲坚持到自己回来的时候。
“柯尔。”迈伦坐在轮椅上喊他。
柯尔抬头望向他。
“你只有在可视天气下飞行的执照。”
“没错。”
“现在很不安全。”
“我们必须得试一试。”
父亲灰色的双眸隔着一整个房间远远地望着他,两人之间有短暂地沉默。
“对不起,”他说,“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很抱歉我一直无法释怀,还把一切都强加在你身上。”
柯尔走向自己的父亲,俯身撑在轮椅的扶手上。他想告诉自己的父亲福布斯和塔克可能才是导致那场意外的罪魁祸首,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即便告诉他刹车被动过手脚,也不能改变他是喝过酒才开车带着母亲和吉米出去的事实。过去受到的责备都是自己罪有应得,而今后他也会继续背负着这种罪恶感生活下去。只要柯尔提醒警察他们正在和高级政府官员暗度陈仓的计划,福布斯和塔克会得到他们应得的报应的。这是柯尔的正义,也是他可以从自己和简签下的协议中可以抽身而出的解决方案。
“爸爸,”他轻轻地道:“我走之前想让你知道,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我很抱歉。你的原谅对我来说……”他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眼睛一阵灼烧的疼痛,“意味着一切。”
迈伦凝视着他,脸色苍白的吞咽了一下口水,眼中渐渐溢满了泪水。晶莹的泪珠终于盛不住从眼角滑落,沿着他皮肤上深深浅浅的皱纹一路留下,然后低落了脸颊。他伸出自己粗糙的、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儿子的脸庞上。儿子的脸一片冰凉。他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得走了。”
迈伦点点头,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嘶哑不已。“开着那个鬼东西去吧,快去。回来的时候别缺胳膊少腿,把奥莉薇亚也带回家来。你们两个都一定要给我完好无损的回来,因为我绝对不会让牧场落到福布斯手里的。”
柯尔的唇边扬起了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小小的敬了一个礼。“遵命。”
有些肉麻的句子就在嘴边,比如我爱你,爸爸。他在心底默默承诺,如果这次能平安无事的回来,一定会将这句话说出口。
他转身走下楼梯,前去同艾斯和波顿汇合。
单翼飞机上没有很大的空间可以容得下两个成年男子和一条大狗,但是没关系,他可以把飞机上多余的东西通通扔下去。他需要足够快的速度来起飞,他也需要波顿的帮助。他们必须在寒风再一次转向,向北边呼啸而去之前起飞。他们得赶在恶劣的天气之前,不然就只能像汹涌的海浪中一根孤立无援的浮木一般被狂风抛来抛去。
光线也严重不足。他其实根本没有太多的操作空间。
他手中唯一的保障就是这架飞机是钢铁制作的丛林飞机,所以它的螺旋桨叶片是专为极短程的起飞和快速爬升而设计的,高高置于机顶的机翼也让它能够适应在高低不平的灌木丛中降落。这架飞机还配备了低压苔原轮胎,面对崎岖的砂砾地形也能勉强拿下。还有绑在轮胎上的滑雪板也让他可以应付雪地、土地和冰面的不同路况。
但是如果他看不见,一切都是无稽之谈。如果被困在风暴之中,这些又有什么用?
“克林顿镇的那些人已经上路了,我们也都准备好了。”这是马蒂娜罗的声音。她端来两杯咖啡,把其中一杯放在了马克的桌子上。“他们在波顿的档案里找到了一些东西,”她说着一屁股坐在了他金属桌的一角。
马克从自己搭档的眼中看出了事态的严重。他伸手端起了马克杯,看着她道:“然后呢?”
“一份收养证明,”她说,“托莉·波顿是萨拉·贝克和塞巴斯蒂安·乔治的孩子。”
他刚抬起马克杯送到唇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顿住了,然后缓缓放下了杯子。
“妈的,”他轻声道:“他是带她去找她妈妈了。”雅其马抬起头来看着马蒂娜罗道:“这个家伙到底有什么问题?他他妈的都做了些什么?还有,艾格·索伦森现在到底在哪里?”
“技术部还在美乐蒂·文德比尔特的手提电脑里找到了一些东西,算是她死前起草的某种回忆录一类的东西。文章里提到的故事似乎就是他们领养托莉的时候的事,还有一些萨拉被绑架的细节。里面的大部分内容应该都是根据她在医院里为萨拉·贝克做的采访得来的,技术部同样在她的电脑里找到了当时访谈的所有笔记。很显然,美乐蒂是当时萨拉唯一接受过采访的记者,而她却从来没有在媒体上发布过关于这件事一星半点的内容。相反的,她和波顿领养了那个孩子,然后就径直搬走了。”
柯尔拉起机头冲向厚厚的云层,他已经把引擎开到了最大,但是横风依然把飞机吹得东摇西摆的。雪花糊满了挡风玻璃,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跳都吓停了,因为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很快高速的气流就把挡风玻璃上的雪吹落,将它们化成雪水,像小溪一样顺着玻璃的边缘流淌下来,给他留出了一小片可以看清的视野。他奋力稳住机翼,越来越高的横风把飞机抛得像是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小舟。
飞机越爬越高,越飞越快,他想要钻出云层,冲出这恶劣的天气。引擎咯吱作响,像是发出了抗议,飞机的负重太重了。螺旋桨高速旋转着,但是云层太过厚重密集。他开始拉平飞机,在一片昏暗的灰色里近乎盲目地前进着。他的嘴唇紧张得干裂了,完全是在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和罗盘在飞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山脊应该在自己的左手边。而他如果记错了的话……他们就会被撞得粉碎,顷刻间失去生命。
一阵恐惧袭来,他暂时压制了下去。
恐慌是这时候最蠢的事情了,除了让他们离死亡更近一步之外毫无帮助。如果他们死了,那就没有人能去救奥莉薇亚了。他们活下去才是奥莉薇亚现在唯一的希望。但是恐惧却像一条游龙一样盘踞在他背后不肯离去。
没有害怕,也就不可能会有真正的勇气……
这一条不正是他所书写的生存准则吗?
拿过麦克风,他按下了无线电按钮,试图拨出一个号码。
没有回应。
他胡乱拨动着频道,再一次尝试,却还是一无所获。他放下听筒,打算在更接近北面的时候再试一试。如果他能接通无线电的话,也许就能找到一个人带话给怀特湖的警方。他的夹克口袋里还有一只手机,只要接近怀特湖,就有机会能收到信号。
他通过头戴式耳麦对波顿说道:“你确定托莉是奥莉薇亚的孩子吗?”
波顿被安全带固定在了他身后的座位上,艾斯则被紧紧地夹在他的腿间。迈伦已经把奥莉薇亚放在旅馆的艾斯的牵引绳给了柯尔。
“确信无比。”波顿的声音透过耳麦传回来,这个男人听起来有些一蹶不振。
又是一阵强烈的风拍打在机舱的侧面,他们像坐在跷跷板上一样上下颠簸。柯尔的心脏咚咚咚咚地像擂鼓一般地跳动,努力把这只钢铁大鸟的控制权夺回到自己的手中。但是他们还是只能在厚厚的云层和浓雾中嗡嗡地盲目行进。
“我这么做都是因为爱她,”他的耳机中传来声音。“我把托莉带到这里来,是因为她再没有别的依靠了。这是正确的决定。”
这个男人正在试图说服自己。
柯尔咬紧了下巴。一个人为了爱而做出来的事情……
曾经他和荷莉为泰所作出的事也是出于爱。曾经,他们也都以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选择,把他带到异国他乡,在异域对他进行单独的教育……
突然,有一个黑黑的影子出现在了飞机的前方,快速向他们冲来。柯尔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再次加大油门,猛地把机头拉起,近乎直角的角度让飞机引擎哀鸣起来。他们在升高,不断升高,但是那个黑色的形状还是快速冲到了眼前。
该死。他们正冲向一面峭壁,躲不过去了——
你能准确地指出自己的生活开始和某个人产生交集的那一刻吗?你能回溯到那个原本两个毫不相干的生命突然交叉,从此纠缠不清,紧紧相连的那个瞬间吗……
托莉凝视着窗外,脑海中浮现出母亲手稿里的语句。外面的世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生气地用力摇晃过的水晶球,不过和她的内心没有多大的区别。她此刻的思绪就像窗外这些厚重而冰冷的雪花一样飘落在地上、树上,把所有事物都掩盖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让人看不清它们原本的模样。
虽然图书室里很温暖,她还是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她的外套脱下来挂在了火边的椅背上烘干,壁炉里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
迈伦在炉边的轮椅上蜷缩着,灰白的脑袋微微前倾,正认真阅读着她母亲的手稿。在此之前,她不得不向他展示了怎样打开电子书,又是按哪个键才能翻页——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托莉扭过头看着他。
他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抬头透过老花镜的上方看了她一眼。他看起来很不舒服。
“你想再加一根木柴吗?”他问道。
她沉默地走到壁炉边把火又拢旺了一些,然后从炉子侧面一个巨大的铜筐里取出一根干裂的木柴,把它投进了火焰里。
“你可以多放几根进去。”他又说。
她又往火里添了两根木柴,木柴在里面嘶嘶着,又噼啪作响,闻起来有一种松香的味道。她把柴火拢集中了一些。
迈伦看着火焰陷入了沉思,许久才开口道:“你母亲是一位出色的作家。”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辩解说美乐蒂不是自己的母亲,但是却说不出口。
他捋了捋胡须道:“你能给我们泡杯茶吗?或许再做些三明治?”
她点了点头。
“我要一杯浓红茶,放三块方糖。”
她站起身走到了厨房。厨房里有面包,茶罐,冰箱里还有冷藏的肉和芝士。她找来两个马克杯,烧开水,然后把黄油抹在了面包上。这幢房子太大了,她感觉周围空洞洞的。外面的天色也越来越暗了。
她举着托盘回到楼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不让茶水洒出来,然后把托盘放在了图书室的碗橱上。
迈伦伸手拿过一旁桌子上的药瓶,用指头拨出了四片药片在手心。
“你应该只吃两片,”她说。
他对上了她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
她突然感觉身体发烫,但是还是坚定自己的立场。“柯尔是这么交代的,他说这很重要。”
他犹豫了一下,放了两片回去。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艰难地把药片咽了下去,眼睛不由拧成了缝。
她把装着两片三明治的盘子和一杯热茶端了过去。
“这是什么口味的?”他掀起了三明治上面的面包。
“芝士和意大利香肠,还有一些莴苣。”她说着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你喜欢这个味道吗?”
她摇了摇头道:“也许吧,我不知道。我父亲喜欢吃芝士和意大利香肠。”
他突然开始喘气,整个人在轮椅上痛苦地弯下了身子。
她慌忙站起来。“你没事吧?”她的目光移向了桌子上的药瓶。“你还想再吃一点药吗?”
他摆了摆手,眼睛被泪水湿润了,努力顺过气来。
她心中越来越慌,忍不住把自己的手扶在了他的肩膀上。“麦克唐纳先生,拜托……我能做什么?”
他喘着气,不停咳嗽着,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然后挣扎着想要在轮椅上坐直身体。
“茶,”他努力挤出一句话,“喝点热茶就好了。这能让这些杀千刀的药片快点溶化。”
她双手递过一杯满满的茶水,确保他骨瘦嶙峋的手指握紧了杯子,然后才放开了手。她盯着他的眼睛。他抿了一口杯子里的茶,热茶似乎让他感觉好了不少,因为他的脸上又重新恢复了血色。
“这茶真的不错,托莉·波顿。”
她一言未发,只是慢慢走回去又坐到了椅子上,担心着他会死掉或者是发生别的什么意外,留她一人独自在这幢伫立在荒无人烟的野外的可怕的大房子里。
他静静地打量了她片刻,然后道:“你不喝一点吗?”
她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这会是很艰难的一段时间。”他冲着放在手边桌子上的电子书点了点下巴道:“暂时没有人能照顾你。你将会用一段时间,很长一段时间,来适应这一切。但是你父亲做了一件很棒的事情,那就是把你带到了这里。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
“你知道萨拉·贝克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她轻轻地道。
“我想我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她心跳加速地等着下文,但是却见他开始不断地搓弄着自己的胡须,转头凝视起了跳动的火焰。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低下浓密的长眉毛掩住了深沉的灰眼睛,让人看不到他眼中的神情。
“塞巴斯蒂安·乔治死在了监狱里,”他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轻轻地说,仿佛是在仔细地措辞。他又转回来对上了她的视线。“他就是抓走了萨拉·贝克的那个人。”
她点点头。
“三年多前传来他死讯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位年轻女人的求职应聘。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个很特殊的人。别问我是怎么看出来的。”说着透过胡须他展露了一丝苦笑,眼睛周围因此而爬满了细密的皱纹。“我已经是一个古怪的老顽固,对世事司空见惯,不大关心了,但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能触到我的心灵。她手腕上的伤痕,着实糟糕。”
托莉的心跳得飞快,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眼睛。
“那些伤痕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女人试图自杀的证明。她还带着一条看起来惨兮兮的德国牧羊犬。我当时就暗自想,这两个家伙是不是刚打完仗逃回来的。后来,我仔细看了她的简历,但是所有的经历加起来都回归到一个时间节点。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似乎都只能回溯到八年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托莉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是在说谁吗?”
“奥莉薇亚,”她静静地道。“还有艾斯。”
他点点头。“我认为她的记录只有八年的原因,是因为她八年前从萨拉·贝克改名换姓成了现在的名字。”
托莉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努力咽了一下口水。
迈伦在轮椅上倾了倾身子继续道:“一直到最近之前,我都从未问过她的过去,她的家庭,或者她是在哪里长大的这种问题。但是我一直以来都有着很不好的猜测,而它们现在全都慢慢拼凑起来了。你还知道吗?我想这就是你父亲带你来这里的原因,为了见她。”
托莉打从心底开始颤抖。她的眼睛渐渐蕴起了水汽,想别过头去,却无法移开视线,只能盯着这个老人的双眼。
“奥莉薇亚——萨拉——是我所见过的最优秀的人之一。她有着与外面的丛林和旷野一般开阔的心胸,如山中的狮子一般勇敢,勇气与力量在她身上并存。你的身上就流淌着这样的血液,托莉·波顿,如果书里面说的都是真的的话。而这也正是你父亲带你到这里来的原因,为了让你见到你的母亲,让你看看自己身体里有多么令人骄傲的一部分,感受一下流淌在你身体里的血液和跳动在胸腔下的心脏能迸发出多么惊人的力量。”
托莉眼中的湿润凝成热泪划过脸颊。她哭得喘不过气来。
她泣不成声,又过了好几分钟才能做到开口讲话。
“我恨他。”
“谁?”
“我父亲。我的……”
“我不知道那个新闻里说的可怕的谋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托莉。我也不知道是谁抓走了奥莉薇亚,但是——”他看了看手中的电子书——“从这里面写的内容来看,你父亲是一位值得尊重的绅士,他有自己的原则。哪怕其他人打算退缩另谋他路,他仍会随时准备好对抗最为汹涌的激流。无论你父亲现在在做什么,我都相信他是在声张正义,为了你而战斗。”
“他要弃我而去了。他快要死了,就留下我一个人。”
“所以他才会想要给你一个更好的世界。所以他才会带你到这里来见你的亲生母亲。”
她不断地搓着牛仔裤的膝盖部分,脑海中的愤怒和恐惧愈发深重,让她的脸和脖子都绷得紧紧的。
“我知道筑起愤怒的围墙比释怀要来得容易得多,孩子。上帝作证,再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这点了。想要和外界断绝关系,沉醉在苦难中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但是这样做让我失去了很多。我没能敞开心扉,接受已经发生的悲剧,及时稳固我的家庭,我反而把孩子们拒之门外,把自己的家搞得支离破碎。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她缓缓抬起了眼睛。
“一个没有朋友的老顽固,没有家人围在身边,膝下没有孙辈,也没给我的牧场留下任何的财富。花了这么大的代价,这些都值得……”他的声音渐渐变弱了,然后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有时候生活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就像蜻蜓的幼虫。”她轻轻地说。
他皱了皱眉。“你是说——”
“豆娘。他们就有第二次生命。”
“这是奥莉薇亚告诉你的?”
她又搓了搓膝盖。“你觉得她还会回来吗?”她声若蚊蝇地说。“你觉得她会没事吗?艾斯,柯尔……还有我爸爸……”说着,她生气地抬起袖子擦掉眼中又一次不争气滚出来的泪珠。
迈伦沉默了很久,强烈的风在烟囱中发出阵阵哀鸣。她不敢看他,因为感受到了他的不舒服。
“我的书房里有一个白色的塑料盒子,”他突然道,“看起来像是建筑工人的工具箱一样,底是灰蓝色的,提手是蓝色的。就放在能眺望到湖面的那扇窗子旁的架子的最底层。你能帮我把它拿来吗?”
“为什么要拿它?”
“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她跑去找到了箱子,把它拿过来给他。他让她把另一张大一点的桌子挪过来,把椅子也凑近了一些。
她照做了。
“现在,再给我倒一杯威士忌——就倒那边那个瓶子里的,不用太多。”
她走到桌边,酒瓶的旁边还放着几个玻璃杯。她拔掉塞子倒了一杯。
“对了,这就完美了。”他说道。
她把杯子端来递给他。他豪饮了一口,眼睛因为浓烈的酒精而变得湿润起来。他用袖子擦了擦眉毛。
“你很难受吗?”
“嗯。”
“怎么了?”
“老了,仅此而已。我在这世上的时日已经走到了尽头,浪费了大把的光阴。”他用干瘦的手指用力掰着箱子上的搭扣,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她静静地看着他和那个搭扣作斗争,最终还是伸出手去帮他打开了箱子。
箱子打开,拉出了很多级分层,很像是她母亲以前用过的那个放针线的箱子。每一层架子上又分成了许多的小格子,每一格都被填得满满的。闪闪发光的小珠子,按照彩虹色彩排序缠绕着各种钓鱼线的线轴,还有闪烁着银色光芒的钩子,大小各异,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箱子里。羽毛和小团的动物毛发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其中有些已经被染上了鲜艳的颜色。
他伸手拿过自己的老花镜,把它歪歪斜斜地架在了布满皱纹的脸上。
他把一个钳子一样的东西固定在了桌子上,拧紧了下面的螺丝让它不会乱动。他用颤抖的手指捏起一只银色的钩子放在钳子中间,然后又拧紧了另一颗螺丝来固定住钩子。
他抬起头来,透过老花镜的上方看着她道。“再来一杯威士忌可能会好一点。为了抵抗头痛,让人神志清醒什么的。一个快要死的人视觉可不会太好。也不是每天都需要,你懂的。”
她笑了。“我快十二岁了。”这句话自然而然就到了嘴边。只是想说点什么,想向这位老人分享一点自己的事情。
“我知道。”
她拿过他的杯子,又往里面加了比刚才多那么一点点的威士忌。她把杯子递给他,他仰起头喝了一口,不过比刚才那口小多了。
她歪着头看着他。他的脾气有些古怪,但是她已经决定要喜欢他了。他说的都是事实,托莉对这一点评价相当高。
“话说回来,你到底多少岁了?”她问道。
他吃吃地笑了,不过笑容很快就消失在了脸上。“老到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走过一遭了,孩子。过来坐在我身边。”
她照做了。“万一他们没能回来怎么办?”
“他们会回来的。”
“我不大相信你所确定的事情。”
“孩子,你需要相信。现在,过来吧,我们一起做一个飞饵。”
“什么样子的?”
他从眼睛上方瞥了她一眼。“一只豆娘的样子。”
他教她怎样挑选颜色合适的珠子,把它们紧紧地缠绕在钩子上,并且造型成一个亮蓝色带着黑色条纹的身体的形状。他教她怎样做翅膀,然后让她自己试着缠绕线头和挑选作为眼睛的珠子。他们一起做了好多只飞饵,有些惨不忍睹,但是她已经开始逐渐掌握了技巧。他们一起做了几只,然后她就开始独立模仿着做,直到老爷钟整点开始报时。他又喝了几口威士忌,她往炉子里添了点柴火。
“你觉得他们会在天上看着我们吗,托莉——那些已经去世的人?”
“我……”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觉得我妈妈会看着的。”
他点点头道:“格蕾丝也会,她是我的妻子。”
“我觉得死去的人能看到世间发生的一切。他们住在星星上,那里的一切都有理可循,万物皆有规律。”
他浓密的灰色眉毛扬了起来。“他们会原谅人吗?你觉得呢?就在天上?”
她想了一会儿道:“没错,他们会的。他们知道人们没有办法像他们一样能够看清一切,所以人才会犯错。即使人们认为天上的他们是对的,在人间依然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那你会原谅你父亲吗?不管他犯下什么错?”
她低头看着自己指尖薄纱一样闪闪发亮的蓝线,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只豆娘,轻盈地落在自己的裤子上……但是就在她得出答案之前,楼下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她浑身都绷紧了。迈伦猛地把头转向了门口,死死盯着那扇门,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
重重地撞击声还在继续,屋外一时间传了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有很多人在外面,大喊大叫。
迈伦快速摇着轮椅来到墙边,从墙上的支架上取下自己的猎枪,对托莉说道“你站在那儿别动。”
“你要去哪?”
楼下的撞击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回响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愈发可怕。她的心跳得飞快。
迈伦冲过去打开了窗户,向下看了一眼。
一个声音从敞开的窗户钻了进来。“加拿大皇家骑警克林顿分局。我们是警察!快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