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晨 感恩节前一天
托莉很早就醒了,睡眼惺忪地跪坐在床上。窗外天刚蒙蒙亮,云朵压得很低,风中夹杂着片片晶莹的雪花。她又窝回温暖的被窝里,然后打开了电子书。她看着书的时候,窗外树枝拍打玻璃的声音越来越频繁了,而她脑海中疑惑也像一头黑色的怪兽一般越来越大,心脏怦怦直跳。
“和我说说在棚屋里的第一天是什么样的吧?”记者用刻意保持平静的声音问道,以免引起萨拉·贝克的焦虑情绪。这位记者很幸运地被允许采访怀特湖杀手的最后一位受害者——这位孤独的幸存者将会协助警方一起将塞巴斯蒂安·乔治送进监狱中度过余生。这位记者是目前少数几位萨拉还愿意交流的人之一。她现在和她的丈夫伊森,还有自己的父母都有交流上的障碍。这位记者很希望自己的这次采访能够对萨拉·贝克产生一些治疗上的帮助,她喜欢这个女人,也十分敬佩和尊重她。在这样的情感影响之下,萨拉所经历的伤痛似乎慢慢变成了她自己的伤痛。看到她身上的伤,听她讲述自己的经历,把她的故事一字一句地写出来,似乎就是在重新一点点体验她过去可怕的经历。
这位记者原来曾为报社工作,而现在却是靠自己约稿描写真实的犯罪事件谋生。她还在试着写一本小说,计划会将这些采访所得的资料都用进书里。
但在进行到萨拉的这一章节时,她却突然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无法完成这本书了,至少是没有办法出版它来赚取稿费了。因为这本书包含了太多的个人隐私。
“那个冬天刚开始的时候,”萨拉茫然地望着窗外道,“我有时候能听到云彩后面传来斧头一样的声音……然后又归于寂静,归于黑暗。我当时还以为听到他们正在找我是最糟糕的,但其实不是。最糟糕的是当所有声音都消失,当你知道他们已经放弃了你的时候。”她顿了顿继续道:“最终是肚子里的孩子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希望。我愿意为了伊森的孩子付出一切,拼尽全力也要回到他身边。”
萨拉又沉默了下来,望向窗外的目光愈发没有了焦点。
记者突然感觉有些不自在,内心有什么在激烈的交战。“你想让我把她带进来吗?”她问,“你想看看她吗?”
“不用。”
“她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漂亮的小姑娘,萨拉,她才刚出生一天。”
萨拉抿紧了嘴唇,搭在床罩上的手握紧了。她专注地盯着医院的窗户外面一只飞快振动着翅膀的小小的蜂鸟。树上已经挂满了浓密的树叶,外面已经是炎热的七月了。
记者坐在椅子上的身子往前倾了倾。“拜托,就看她一眼吧,她很需要你。她虽然是在暴力中孕育出来的,但是小小的身体里却没有一滴坏的血液。她是无辜的。”
萨拉的眼中噙满了泪水,拳头紧紧攥着床单。她也在和自己作斗争。
记者站起身来叫了护士。也许她犯了一个最不应该的错误——像这样把自己代入了采访对象。但是她无法控制住自己,这里面已经投入了太多的感情了。
护士把育儿箱推进了病房。萨拉差不多才生下她没有一天,剖腹产的伤口都还没有消肿,病号服上渗出一片一片的体液。但是她却当这个孩子已经死了一样,自从羊水穿刺检查显示这不是伊森的孩子之后就一直这样。当时卡车司机把已经有五个月身孕的她带到医院来之后,医生担心她的羊水有感染的危险,也想确认她肚子里的孩子肺部的发育状况,以免她有早产的迹象才给她做了这个检查。检察官和警察也想知道检查的结果。最终在结果出来,知道了塞巴斯蒂安·乔治那个怪物才是孩子的父亲之后,她整个人就一蹶不振了。被绑架前的辅助受孕治疗,使得怀孕在绑架期间成为了现实。
警察和律师却对检查结果很是满意。这个孩子的DNA毫无疑问可以直接给塞巴斯蒂安·乔治定下强奸罪。
但是伊森却被这个消息击垮了。
萨拉分娩的那一天,伊森甚至都没有来医院。其实记者从窗子看到过他徘徊在橡树下,踌躇了半晌,但最终还是没有进来。萨拉的母亲和她那虔诚的牧师父亲同样没有现身。这让记者愤懑不已。
真正信奉上帝的人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刻将自己的女儿置之不顾?既然他都没有办法在一个年轻女人——这个女人还是他的至亲骨肉——最需要的时候站在她背后,他又有什么立场主持整个镇子的祷告,教导别的灵魂如何分辨好坏?
记者冲护士点点头,对方悄悄地离开了病房,而她上前去把育儿箱推到了病床边。她在育儿箱旁坐下,静静地看着躺在里面的婴儿,然后胸口升起了一阵闷痛,乳房也微微胀痛。她知道萨拉和伊森是否留下这个孩子是个很艰难的决定。她身体的每一寸都清楚这种渴求一个孩子的感觉。
萨拉慢慢地转过了头,咽了一下口水,然后视线就黏在了育儿箱里那个小小的生命上。沉默片刻,她慢慢地伸出了手,颤抖着,轻轻碰了碰这个小宝贝柔软的黑发,玫瑰花瓣一般的嘴唇,还有浓密的睫毛。就像他的一样。
这个孩子小小的手指蜷起,轻轻握住了萨拉的食指。她哽咽了,脸上挂满了泪水。
记者没有说话,因为她也同样在努力忍住不哭。她只想用温暖的手臂和火热的胸膛拥住她们两个,把她们融化在怀里。把她们和外界的伤害隔离开。
“她真漂亮。”萨拉喃喃道。
“这是你的女儿。”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
“你想抱抱她吗?”
她点了点头。
记者把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小心地放进了她的臂弯。萨拉静静地盯着这个孩子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道:“你能帮我个忙吗?我想喂喂她。”
记者把萨拉的病号服褪到了肩膀下,然后帮着把母亲的乳头塞进了她小小的玫瑰花蕾一般的嘴里。萨拉乳房上的伤口上还缠着绷带,当孩子开始用力吸吮的时候,她明显是痛苦不堪的。她后仰着靠在了枕头上,双眼紧闭,泪水却慢慢濡湿了睫毛。
“上帝啊,”她嗫嚅着说:“亲爱的上帝啊,求你帮帮我吧。求你帮帮我的孩子……”
但是上帝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抛弃了萨拉·贝克。
所有的希望都弃她而去。记者知道,自从伊森说自己做不到继续拥抱她、爱她的那一天起,希望便已在她心里彻底死去了。她已经坚持了这么远,坚持着回到了他面前,但是当他拒绝了她的那一刻开始,她却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甚至到这一天为止,记者都还相信即使全世界都抛弃了这个孩子,萨拉也不会留她独自一人。她还相信伊森总有一天会对这个孩子敞开心扉,而她父亲也会做出榜样,告诉别人如何去原谅,去接受……去迎接这个无辜的孩子。但是萨拉最终却做出了把这个婴儿送去领养机构的决定,甚至没有给她取名字。
“我只是想做出对她最好的决定。我是这辈子都不可能逃出他的阴影之下了,但是我想让她能离开这一切。而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给她一个全新的开始,让她从最初就不知道这些过往。”
“在你被囚禁的时间里,有没有哪怕一次想到过这个孩子会是塞巴斯蒂安的这种可能性?”
“绝对没有,”萨拉轻声道,“我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她顿了顿道:“我从没想过我——我们——能活下来。”
托莉放下了她的电子书,走下床,悄悄把门推开了一条缝。她的父亲还在鼾声震天地睡着。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个被他随手把那份皱巴巴的报纸塞了进去的架子旁,然后轻轻把它摊开在了桌子上,看着上面那个似乎别有一番含义的标题。“伯肯黑德谋杀案——怀特湖杀手重现江湖?详情见第六页。”
她翻到了报纸的第六页。她父亲在睡梦中咕哝了一声,她迅速转过头去看向他半开着的房门,但是他只是含混地发出了几个音节,翻了个身,然后又响起了沉重的呼吸声。窗外透进来的晨光已经亮到足够她看清报纸上的字了。她用手指指着逐行看下去,一个个看着这个被人称作是怀特湖杀手的受害者名单。
萨拉·贝克。
和她母亲小说里的那个名字一模一样。
奥莉薇亚是被浓郁的新泡咖啡的香气和木柴添进炉子里的声音从熟睡中唤醒的,是那种醒来之后还要一两分钟才能缓过神来的深度睡眠。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回味着被柯尔拥在怀里的安心感觉。他一整夜都陪在这里,睡过的那半边床还有些温热。她逐渐完全清醒了过来,心中升起种种的不自在。
她爬下床,抓过旁边的一件浴袍套在昨天晚上睡觉前穿上的睡衣外面。在一片晨光中,她突然有些迟疑了。这个早晨和以往不同,他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他对她的一切都一清二楚。
赤裸的暴露在别人面前的感觉,还有脆弱的感觉一瞬间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奥莉薇亚走进浴室洗了把脸,拿过毛巾擦干,然后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心里像是有猫在挠一样。
在躲躲藏藏了这么久之后,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不能做到这样——做怀特湖杀手的最后一名受害者,以萨拉·贝克的身份面对整个世界。她突然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因为看见了洗衣篮里面被写了字的床单。
他并不是唯一一个知道她身份的人。无论这个偷偷溜进她的房间留下了这行字的人是谁,他也是知情者之一。
她不得不面对他。她必须要走进客厅,然后直视他的眼睛。
一步一步来……
柯尔穿着她小的可笑的围裙,背对着她站在厨房里。艾斯毫无防备地卧在他脚边,兴冲冲的等着他不时扔下来的面包屑。柯尔已经给炉子里添过柴火了,她小小的家里暖烘烘的,充斥着新鲜冲泡的咖啡的香气。窗外晨光熹微,天空还有些灰蒙蒙的。窗户上结了几片小小的冰花。
奥莉薇亚在原地站了片刻,陶醉在这样的场景中。她从未设想过这间小木屋里还会有一个男人,也不曾妄想过身边会再睡一个男人。昨夜的记忆涌了上来——他在她身下的感觉,进入她的感觉,还有他结实的肌肉的触感,和赤裸的肌肤上毛发纠结的样子。她的脸红了,心里那种隐秘的不自在的感觉被放大了,胸口微微发闷。
他转过身来。
“嘿,贪睡虫。”他的眼睛笑成了两道弯弯的弧线,嘴角上扬的弧度也令人神往。他穿了一件能恰到好处勾勒出胸肌形状的T恤,眉前垂了一缕黑发,伸手去拿马克杯,然后把它们用托盘端过来的时候健美的肱二头肌在色调完美的皮肤下滚动。他看上去比之前还要诱人了,也更加放松。他灰色的双眸舒展开了,淡淡散发着光芒,看起来像是活了过来。不过他也更有存在感了,不知怎么的,似乎占满了这间小小的房子,侵蚀着她的空间。
“我本来还想让你再多睡一会儿呢。外面差不多快要下雪了,但是我希望能在它彻底下大之前去一趟镇子里,”他对她说。她的收音机被打开了,柔和的音乐飘荡在房间里,两个人隔着她小小的厨房无声地对望着。
矛盾在奥莉薇亚的心中交织着,她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让自己丑态尽出的沙发。她知道他也在想那件事。她的心跳怦怦直响,皮肤不受控制的发热了。接下来呢?应该说什么?
她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平衡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支点上,任何一句话,或者一个小动作都有可能让她的生活向一边倾倒向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想要藏回自己安全区的冲动又涌了上来。
他似乎看穿了她的优柔寡断。“你还好吗?”
她紧了紧胸前的浴袍,然后清了清嗓子道:“我很好。谢谢你……做的一切。”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我要先去旅馆看看我父亲的情况,然后检查一下电话线路有没有恢复正常。如果电话还能用的话,我可能就不用开车去克林顿了。但是如果线路还是故障,我就会立即动身,以免大雪封路。”
仅此而已,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她刚刚才在心里经历了一场海啸,几乎动摇了她整个生活和对自己身份认定的基础,而他看起来却是这样轻松。
奥莉薇亚走到门口,呼唤了一声艾斯,然后放它跑出门外。她站在客厅的窗前伸了个懒腰,看着它四处嗅着跑向湖边。
“奥莉?”柯尔走到她身后,然后伸出手臂环住了她。他的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温热的呼吸吹在她的脸颊上。她浑身肌肉一紧,心脏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她想要把他推开,站在这里,正在那个发生了一切的沙发边上,她没有办法应对昨晚发生的事情。他睡在了自己的床上,得到了他的同情,这样的感受突然比性爱还要来的亲密。她努力想要抵抗突然涌上来的幽闭恐惧症,但是它来得太迅速,太过势不可挡,黑漆漆的整个包裹住了她,让她无法呼吸。她一阵心悸,脑子被一股像墨汁一般浓郁的黑暗和紧张擒住了,就像每次闪回发作之前一样。
她猛地一下挣开了,然后转过身来正对着他。
“你真的没事吧?”
她用颤抖的手抓了一把睡觉起来乱糟糟的头发,瞟了一眼旁边,然后才重新对上他的眼睛。“我也希望我没事,我也希望自己是个正常人。天知道我有多努力想要变普通。但是结果呢?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样。”她顿了顿,然后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不知道自己能是谁。”
他握住了她的手,但是她猛地后退了一步,撞到了窗台上。另一阵剧痛袭来。
她用力扶住身后的窗台道:“我……我很抱歉,柯尔。但是我不能对你这样,起码现在不能。”
“这样?”他说着勾下了头。
她的脸蓦地红了,她甚至不知道“这样”指的是什么。“我们,”她试探性的开口。
他凝视着她的双眼,眼底像是静静酝酿着一场风暴,看起来深不可测。然后一个微笑慢慢爬上了他的嘴角,华丽而立体的五官皱在了一起,眼底全是笑意。“来点咖啡吗?”
她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走向吧台,取过一个煮过的马克杯。“要加点什么吗?”
“只用加一点奶油。”
他从她的冰箱里找出了一盒咖啡奶油,倒了一点在咖啡里,然后把马克杯放在了她身边的窗台上。她没有围方巾,也没有穿立领的衣服,在粗粝的晨光中感觉自己就像是没穿衣服一样无处遁形。但是他也在尽量不看她脖子上的伤疤。
她把杯子拿回去给他的时候,他说:“我的一个朋友,加文·布莱克,就是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症而结束了战地记者的职业生涯。有一次,就在我们和泰有了那次和死神近距离接触的经历之后,他告诉我说,你每天都只能活一次,然后就只有等着第二天的机会。”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以前从来没有把这句话当回事,直到那晚你一个电话把我从酒吧里叫出来。因为我之前都不是每天活一次的——甚至都没有接近这个数字。过去的我把生活弄丢了,但是我觉得我现在把它找回来了。其实并不简单,认真的生活要求你把所有的伤痛都暴露出来,仔细感受它们。我现在也不想急匆匆地往前赶了,奥莉。只要一天一次就好。而现在,唯一迫在眉睫的是,也是我今天打算要迈出的一步,就是去和福布斯谈谈,讲清楚我——我们现在脚下这片土地的归属。我要去确保他的建设项目不会进行下去。”他顿了顿。“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她点点头。
“那么这就是我们今天的任务了——今天的一小步。”他微微一笑,伸手拿过挂在门边的夹克。“你应该好好过个周末,就窝在屋子里,待在暖和的地方,放松一下。”
“为什么?你觉得我应该担心那——”
“不,”他坚定地说,“我不认为外面有任何的危险。我坚信是福布斯和他的同僚在为了他们的工程装神弄鬼,但是他们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伤害到任何人的安全。更何况,你给自己放一天假也无伤大雅。”
“下这么大的雪,我得确认客人都走了。”
“好吧,但是你一开车巡视完,就回来,然后好好的待在小木屋里好吗?或者是去旅馆陪陪迈伦也行。等我回来——答应我好吗?”
她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但是却抑制不住地露出一个笑容。“我还没说这样的命令是不是冒犯了我呢,也没说有人在我后面小心提防着会觉得很高兴。”
“这就是朋友的意义——他们会为彼此注意着身后。”
她的笑容消失了。
他把手伸进夹克里,然后走进了门外清冷的空气中。
她透过窗户看着他穿过草坪,突然想起了那天他驾着一架小型黄色飞机出现在南边的地平线上的场景。然后一切就改变了。
每天都只活一次……
唯一的阻碍就是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时间。她的秘密很快就会传遍整个镇子。她端着咖啡走进厨房,给自己烤了几片吐司。
她把百吉饼放进吐司机,然后调大了收音机的音量。每小时固定的新闻节目熟悉的前奏从里面飘扬出来。
你足够坚强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刚刚好……
柯尔这几句话就像是一个礼物。这些话本来应该来自她的家庭,她的丈夫,还有她周围的朋友,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也没有。
除了那个记者,美乐蒂·文德比尔特,只有她肯陪她一起坐这么多天,愿意听她倾诉。美乐蒂肯聆听她——真正意义上地听进去。她对她展现出了无差别的同情,这让她忍不住对她倾吐心声,将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和美乐蒂在一起,她才不会感觉自己是一个畸形的,或者是可怕的人类。美乐蒂给她指明了前行的路。
为此,奥莉薇亚一直都感激不已。她等着面包机里的百吉饼按起来,抿了一口马克杯里的咖啡,想象着美乐蒂现在会在哪里。
你随时都可以联系我。抬起头来看着我。不管是通过领养机构,还是打我名片上的号码……
美乐蒂给过奥莉薇亚一张名片。
永远别怕打电话,即使只是想知道她最近过得怎么样……
奥莉薇亚没有留下那张名片。她没有留下有关过去的任何东西。但是此刻,当她凝视着窗外的景色,看着艾斯沿着岸边挂了霜的灌木丛嗅来嗅去时,就突然很想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身在何方。她有多高了,又长成了什么模样。
她的胸口一阵生疼,随后接踵而来的是尖锐而急促地孤独感,以及悔恨。
百吉饼跳了起来,她摇摇头从适才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她往百吉饼上涂上了厚厚一层芝士,听着收音机里有关即将到来的暴风雪的新闻,暗自提醒自己,是她自己选择离开她的女儿的。
新闻里听起来暴风雪要来得比预期更加猛烈,也会更早的降临这一片区域。内陆高原的南方地区已经被厚厚的风雪覆盖了。奥莉薇亚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她得尽快动身前去通知还没有离开的露营者,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在大雪封路之前离开。今晚的万圣节晚餐计划显然是不能如期实现了。
新闻突然插播了一起谋杀案的报道。
“综合凶杀案调查组的发言人伊拉·雷明顿警官出面说警方在今天早上十点安排了一场新闻发布会。CBC方面了解到警方将会在发布会上释出伯肯黑德河谋杀案中遇害的受害者身份信息,还会进一步向公众公开案件的调查进展情况。据CBC的一位线人提供的线索,受害者最近接受过人工膝盖关节置换手术,而警方正是通过尸体上人造关节的编号找到了她的主治医师,最终确认了受害者的身份的。雷明顿发言说警方不会对伯肯黑德案件和十二年前那起怀特湖连环杀人案之间的相似性作出进一步评论。当年从怀特湖杀手手中存活下来的最后一名受害者名为萨拉·贝克,伊森·贝克的妻子,正是她指认了塞巴斯蒂安·乔治是袭击她的人。贝克随后对乔治进行了不利指控,而后者三年前在自己的牢房里自杀了。职业犯罪分析师加菲尔德·巴恩斯博士说,伯肯黑德案件很有可能是模仿犯犯下的罪行,此人想与罪犯使用同样的——”
奥莉薇亚站起来“啪”的一声关掉了收音机。她伸出去的手有些颤抖,嘴唇干燥,脑子里还不停有血液激荡的声音。砰,砰,砰,砰……有铁锹敲击土壤的声音不停传来。她透过棚屋墙上的裂缝往外窥视,是他,挥舞着铁锹挖着地上黑色的土壤。她能闻到泥土的气味,森林里潮气的味道,还有她所在的小棚屋的侧壁若有若无地传来的腐烂的气息。
他转过来看向她的棚屋。他浅琥珀色的眸子对上了她从洞里窥探的眼睛。她的胃里一阵翻涌。
奥莉薇亚用力抓住柜台边缘支撑住自己,脑子里天旋地转,努力想要留在当下的时间里。
滴答,滴答,滴答……是水珠从房檐上滴下的声音。春天就要来了。
是狩猎的时候了,萨拉……永远别猎杀怀孕的母兔,萨拉……
她转过身,不小心碰翻了吧台上装着咖啡的马克杯。杯子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滚烫的咖啡洒在了腿上。这烫伤很疼,但什么也比不上她记忆中的痛。
奥莉薇亚弯下腰,双手撑在膝上,像一只警惕的动物一样低下头,浅浅的急促喘气。血液冲上了她的脑袋。她慢慢转过身,然后站直了身体。她浑身都被汗湿了,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因为恐惧而散发出来的刺激的味道。她咽了一下口水,握住手边椅子的靠背来稳住身形。
她到底他妈的该怎么做才能控制自己不要陷入闪回?它们一次比一次逼得更近了。她现在是真的害怕自己有一天会疯掉,最后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余生。她的心里燃起了熊熊怒火。绝不要这样。
她绝不会退让一步,绝不会屈从,也绝不会允许自己成为过去的囚徒。她已经差点杀死自己一次了——如果不是有个医护人员发现了她,并且介入了她的康复疗程,她可能早就死了。而现在她想要活下去。老栅栏牧场里有人想要对她使什么阴谋诡计,把她重新扔回过去活生生的噩梦中去,但她绝不会让他们得逞。她不会带着这些回忆活下去。
她大步走回自己的卧室,然后把剩下的属于自己的东西一股脑扫进了包里。她快速地换好了牛仔裤和毛衣,然后把洗漱台上的化妆品倒进了另一个包里。她站在房间里的一角环视了一下整个屋子。
集中注意力。
你可以做到的。
继续前行。
离开这间牧场。
迈伦快要死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继续呆在这里的。在大雪把她困在这里之前,她还有一个机会能从小小的窗户里爬出去。不然就得被困在老栅栏牧场好多天,甚至几个星期。
去哪里呢?
哪里都行。向东。从这里开车往东边走,落基山脉的那一边就是阿尔伯达省。那一片坐落着无数农场和大大小小的湖泊河流,以及一望无际的原野。在那里不会有人知道她是谁。
她穿上衣服,套上外套,收好包裹,然后开始吃力地把自己的行李拖到卡车上。她用防水布把车厢后面的东西盖好,然后在脑子里检查了一下要带的东西。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去马厩找到布莱尼根,告诉他自己会打电话告诉他把灵逸转运到自己最终落脚的地方去,并且为他在这段过渡期照顾灵逸付出一定的费用。现在她要在暴风雪来临之前最后带着灵逸在营地溜一圈,刚好还可以一箭双雕的查看一下是否所有的客人都已经离开了。在做完这件事之后,她就会去向迈伦道别,然后踏上自己全新的旅程。
奥莉薇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柯尔。她把双手沉沉插进了头发里。她得给他留下一张字条,解释一下。
她匆忙穿过树林回到了小木屋,翻出了一支笔和一张纸片,然后在上面写:
谢谢你做的一切。谢谢你说我现在这样子就很好。你让我重新找回了一部分自己,而我今后无论去了哪里,都永远不会再丢掉这一部分自己的。我全心全意地希望你和老栅栏牧场都能过的更好。我走了以后替我照顾这里……
奥莉薇亚顿了顿,被胸膛里突然翻涌起的强烈的情绪攥住了。她整理了一下情绪继续往下写。
我猜迈伦可能不会自己这样要求你,但是他让我向他承诺过一些事情。蛇形丘的最高点有一块地方,草长得很高,从那里可以看见整片森林和湖泊,还有漂亮的苍穹。我答应过迈伦会把他的骨灰撒在那里,就在他为你母亲和吉米立起的石碑旁。我会在那里怀念他。请你替我把他的骨灰撒在那里吧,这也是为了他……
情绪越来越重。该死。她停了下来,揉了揉眉毛,在不小心碰到之前在野餐桌上磕破的眉角时疼得缩了一下。
很抱歉我们没能在人生的另一处遇见,柯尔。我常常会想,如果我们的人生是以另一种方式交叉在一起的话,事情可能都会不同。再一次感谢你。照顾好你自己。致以我全部的爱。奥莉薇亚。
她看着自己草草写下的纸条。
致以我全部的爱。
她确实很有可能爱上像他这样的男人。也许她已经有点爱上了。她怀着歉疚的心情把纸条的一角压在了厨房吧台上的仙人掌花盆下,以防它在开门的时候被风吹跑。
步入屋外的寒冷中,她走向湖岸边。
“艾斯!”小小的雪花一片片地飘落。她等着它从灌木丛中跳出来,但是却没有。
她吹了声口哨,然后又呼唤了一声。
风已经停了,四下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冰冷,草地上悄悄挂满了白霜。还有一天就到感恩节了——那个永远的星期一。今天是她被绑架的周年纪念,她原本已经充满了肾上腺素和压迫感的血液中又多了几分不安和焦虑。她一定要离开这里。
艾斯可能还在灌木丛的某个地方玩得不亦乐乎。让它在她把灵逸牵出来去营地区跑一圈的时候自己玩一会儿也好,毕竟它的腿应该需要更多的休息。她最近让它运动的太多了。
她沿着小路走向马棚,小小的冰花吹打在她脸上。有关柯尔的想法又钻进了她的脑海中。被他双臂环绕着的感觉,他肌肤的触感,还有他眸中的眼神。她喜欢上他了。这喜欢来得太猛烈,太让人措手不及。她长舒了一口气,推开了马圈的门。
只要她离开,那么事情对他和简来说都会变得简单得多。她能给他的只能是这么多了。她还为迈伦把他带回了家,因为她相信自己确实可以让事情有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不同。天遂人愿,柯尔现在很有可能会留下来,甚至很有可能实现迈伦的愿望。虽然这只是很小的一点,虽然这一切来得太迟,但是她确实为他们做到了。
托莉读得浑身发抖,却不仅仅是因为天气的寒冷。一种黑暗的感觉在她的胸膛下郁结起来。真的有萨拉·贝克这个人。报纸上提到了这个人,她妈妈的手稿里也写到了她。一名来自怀特湖的记下了萨拉的故事的女记者,还有一位调派到了堡塔普利的坚信警方抓错了人的警官。堡塔普利正是托莉出生的地方……
记者把平底锅里的炒蛋盛到两个盘子里,里面已经装了烤好的吐司和培根。她把两个盘子端到桌边,她的丈夫正在桌子旁边看报纸。
她把一个盘子放在他面前。他抬起头来给了她一个微笑。穿着制服的他看起来英气逼人,帅气的笑容似乎可以点亮她的整个人生。她深爱着他。
她在他身旁坐下,把盘子顿在了自己面前,然后伸手拿过了茶壶,给两个人都倒了茶。窗户敞开着,夏日的微风轻轻吹拂进来,屋外浓绿色的树叶飒飒不停。
“你的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了?她还愿意说话吗?”
“她的主治医师也认为这是很好的疏导方式。”她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盘子里的食物道。
“不饿吗?”
“她要把孩子送去领养机构了。”
他往嘴里送了满满一勺东西,嚼了嚼道:“我知道。这是这种状况下的最佳选择了吧。”
“我们可以领养她。”
他停下了咀嚼,直直地盯着她。
她向前倾了倾身子道。“我们谈过领养的问题不是吗?你也同意了的……自从那次检查之后。反正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那么为什么不能是这个孩子?”
“这是——”
“我们能给她她应得的生活。我们知道她的身世,还有她的所有背景。等到她长大到可以理解这一切的时候,等她拥有了我们所能给她的最好的开始之后,才是我们帮助她走出这一切的最佳时机。”
“你不是认真的吧。”他轻轻地说。
“千真万确。”
“人言可畏啊……这件案子——”
她覆上了他的手背道:“从程序上来说你和这件案子并没有关系。而且你很快就要调到别的地方了,我们正好可以把这当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的契机。我们三个都可以重新开始。我们可以通过中介私下悄悄地领养她,没必要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他微微张开了嘴,但是她却从他的眼中看见了仔细考虑和接受的神色,这让她欣喜不已。
“我可以随时带着这个孩子走,”她语速很快地说道,“我可以先去堡塔普利把我们的家打理好,然后你就可以带着调令来和我们会合了。我们可以和别人说她是在那里出生的。”
他盯着她的眼睛,内心挣扎着。他摇了摇头,然后捧住了她的脸道:“我不认为——”
“求你了,”她在他耳边低声哀求道,“这个孩子需要得到她本该得到的爱,萨拉也需要这样。没有别人可以做到这些了。我们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孩子——”
“你和萨拉谈过这件事了吗?”
她咽了咽口水。
记者现在全身心都放在这个孩子身上,她小小的手指抓住她的指头的感觉,她柔软黑亮的头发,玫瑰花蕾一样的嘴唇,还有带着一股奶香的气味……每次想到这个孩子她就一阵揪心,几乎整个灵魂都在疼痛,迫切的想要给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婴儿一个萨拉·贝克所不能给她的生活。
“我觉得她的眼睛长大以后会一直是绿色的,”她轻轻地说,“就像萨拉的眼睛一样。她会长得很漂亮的,和她妈妈一样。”
警官把眼睛瞥到了一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她绝不会长成他的模样。”
警官无法拒绝。等他真正处理好调任工作前往堡塔普利的时候,他的妻子把他们新领养的小姑娘放进他坚实有力的臂弯的时候,他完全被这柔软的感情给打败了。整个世界似乎瞬间都不一样了,变得广阔无垠,铺展至天地之间。而他手中的这一个小小的襁褓,似乎就是纯真和脆弱的最佳代名词。她正切中了他的要害,这就是他加入体制,成为一名加拿大皇家骑警的初衷。
守卫和保护。让无辜的人不再受伤害,把坏人都绳之以法。
就在这一天,警官对着他的宝贝女儿发了一个誓。他对着臂弯里这个纯真的、脆弱的小生命默默许下了诺言:“我一定会抓到他,”他轻声道,“我一定会抓到河边的那个男人,即使是搭上一辈子的时间。然后我一定要亲手宰了这家伙……”
托莉掀开被子跑进了浴室。她的胃里一阵恶心,但是却吐不出来,只能干呕,烧得喉咙火辣辣的痛。她颤抖着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然后按下了马桶的冲水按钮。
她光着脚站在浴室冰冷的地板上,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从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她母亲手稿的题词又萦绕在脑海中。
献给我亲爱的托莉,一个为你准备好的那天而写的故事……
她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恐惧和疑惑充斥了大脑,让她感到另一阵晕眩和恶心。
她冲回房间,胡乱套上了自己的衣服和外套,戴上了帽子,然后揣着电子书悄悄走进了客厅。她把手搭在门把上,直到听到父亲的呼噜声又从隔壁房间传来,然后才拧开门。外面还是一片寒冷,静静地掩在灰色的阴影中。雪花轻轻地飘落,她快步跑下台阶,穿过草坪,然后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到呼吸开始在胸膛下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