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侠更想起,那位先生曾就宇宙间高级生物的形体,发表过许多意见。他认为形体可以是任何形状——甚至于没有形体,只是一束思想波的存在!
如今黑纱那样说,倒有点和那位先生推测的星际生物最高级的存在形式相类似!
年轻人又问:“你们回幽灵星座时,自然也只以能量回去?”
黑纱睫毛抖动,一副相当委屈,但又不敢发作的样子,点了点头:“是——”
年轻人一字一顿:“人的灵魂算不算一种能量?”
原振侠留意到,在黑纱澄如秋水的眼睛之中,闪过了一丝十分难以形容的神采,看起来,像是十分同情,但原振侠又不觉得年轻人的问题,有甚么值得同情之处。
但是原振侠还是立即明白了,黑纱迟疑了一下。不直视年轻人,语音也十分迟疑:“勉强……可以算是。”
年轻人本来显然还有话要说,可是一听见黑纱那样回答,他表现得十分泄气,声音也软了下来:“勉强算是?就是说,无法……到达幽灵星座?”
黑纱紧蹙著眉,显然,她已经明白了年轻人的意思——他要到幽灵星座去找他的公主——虽然他的公主,已经是一个被禁锢的灵魂,但是他还是要去找她!
那正是黑纱一心向往的地球人的男女恋情!
原振侠用吃惊的神情望向年轻人,心中对年轻人的这种痴情,佩服之极。
年轻人急速地来回踱步,挥著手,忽然又盯住了黑纱:“往来幽灵星座和地球之间,一定要有某种交通工具?”
黑纱摇头:“这是地球人的观念,以为从一处到另一处,就一定要工具。”
年轻人一扬眉,像是早已料到黑纱会这样回答,他疾声道:“别告诉我只是思想波能的转移,你们要把搜集到的地球人灵魂带回去,地球人的灵魂,被禁锢在一个薄片之中——”
他讲到这里,原振侠也明白问题的关键所在了,他不禁“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黑纱说,她们来往地球和幽灵星座之间,没有交通工具,又说她们本来没有形体,只是一种能量,能量自然可以作任何距离的转移。如果是光能,从太阳到地球,需时八分钟等等。
可是,任何能量在作转移之时,都无法携带任何物质,连再小的分子、原子都不能,那又怎么能把禁锢地球人灵魂的小薄片带到幽灵星座去?
年轻人和原振侠,同时望向黑纱,等候她的回答,黑纱蹙著眉,样子十分为难。年轻人催了一句:“不必怕我们不懂,只管说。”
黑纱低叹了一声:“不是怕你们不懂,而是地球人的言语,根本无法解释这种情形——”
原振侠苦笑,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地球人自以为文明发展已到顶峰,可是,就算是语言,表达能力也薄弱得可以。
黑纱看出了原振侠的伤感,忙道:“不关语言的进步和落后,地球上很多情形,幽灵星座上的语言,也同样无法表达。要我向同类解说男女之间的情爱,我就绝对做不到!”
原振侠感激地点头:“那么,是不是可以用最接近的语言,举个例子?”
黑纱用她那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掠了掠秀发:“可以,嗯……幽灵星座和地球之间,并不存在距离的间隔……嗯……没有距离——”
原振侠和年轻人都有点双眼发直,他们刚才甚至设想了幽灵星座和“黑洞”的关系,他们也都不是没有想像力的人,可是就是不知道“幽灵星座和地球之间不存在距离的间隔”是甚么意思!
原振侠先问:“没有距离的间隔?幽灵星座就是地球?还是就在地球上?”
黑纱又想了一会——当她在思索的时候,态度十分认真,甚至把指尖放在牙齿中,轻轻咬著,神态动人。不过这时,在她面前的两个男人,只怕都没有甚么欣赏的心情。
她再开口:“没有距离,并不表示……那是相同的,对了,空间的不同,就可以使没有距离的两个存在,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年轻人和原振侠一起吸了一口气,他们有点明白——他们不可能完全明白,只是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事实上,没有一个地球人,可以真正明白不同的空间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人类知识范围之外的事,但是,还是有科学家提出了概念,使人隐约知道,地球人活动的空间之外,可以有许多别的空间——由于时间活动的因素,别的空间,也可以仍有许多别的活动,正在进行。
这种概念,早先由德国数学家和物理学家敏可夫斯基所提出,可是只不过是一个概念,也无法在这个基本概念上,作进一步的补充。
黑纱用十分殷切的眼光,望向两人,两人迟疑了一下,年轻人道:“空间的突破——”
黑纱向原振侠指了一指:“他应该有经验,当日,就有一片小薄片,忽然到了他的手中——”
原振侠在叙述中,已向年轻人讲起过这件事,所以一经提醒。两人都“啊”地一声,年轻人急急道:“要是你能力还在……你根本随时可以来往幽灵星座!”
黑纱现出十分高兴的神情,用力点头:“就是这样,根本没有距离,只是空间的变换!”
年轻人想了片刻:“人的身体,不能经历空间的变换?”他忽然激动起来。一伸手,捏住了黑纱的手臂:“你一定要老实告诉我——”
他又陡地松手,五只手指,变得青白僵硬,伸直了无法弯曲,那自然是极度受寒冷的影响的结果。
他甩著手:“就算你是从十八层地狱里冒出来的恶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黑纱在被年轻人抓住手臂时,秀眉微蹙,而这时,她却相当高兴:“对了,你们的天上、人间、地狱的观念,很可以借用。天上、人间、地狱,只是三个不同的空间,并不存在距离的间隔——”
年轻人很有点啼笑皆非:“想办法把我弄到幽灵星座去,不能把我人弄去,就把我的灵魂弄去——”
黑纱用一种异样的神情望定了年轻人,过了好一会,她才道:“我现在没有这个能力,可是我却能替你想办法,你决定了?”
年轻人还没有回答,原振侠已陡然叫了起来:“等一等——至少,可以再商量一下——”
可是年轻人的神态坚决之极,用力一挥手:“没有甚么好商量的,我决定了——”
原振侠沈声:“你的决定等于自杀!”
年轻人十分轻松地耸肩:“那又怎样?只要有可能使我的灵魂,和她的在一起——”
原振侠作著手势,说不出话来。
黑纱凝望著年轻人,喃喃地说了一句话:“施哲要使自己和刘量中在一起的时候,她也那么说。”
年轻人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请问,你准备用甚么方法进行?”
黑纱叹了一声:“说起来简单,进行起来并不容易,第一步,自然先要找到一个我的同类——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
年轻人皱著眉,黑纱刚才说过,她丧失的能力之中,包括了和同类通讯息的能力在内,那么,天地茫茫,要找出幽冥使者,岂非和大海捞针一样?
他声音干涩:“找到了之后呢?”
黑纱道:“那就简单了,她可以令你死亡,收取你的灵魂,通过空间转变,使你进入幽灵星座——”
原振侠到这时侯,才指著年轻人:“请注意,那时,你只是一个薄片中的小黑点,活动范围脱不了那小薄片,根本无法见到你的公主,更不必说和她在一起——”
年轻人的神情刹那之间,变得阴沈无比:“没有别的形式?”
黑纱还没有回答,原振侠已忍不住道:“你想要甚么形式?三魂渺渺,七魄茫茫的飘向黄泉?想在九泉之下,把公主的灵魂解救出来?”
他由于想劝阻年轻人的这种行动,所以讲的话相当不留余地,他明知这样说,会伤年轻人的心,但是看年轻人的情形,绝不是轻描淡写所能劝阻,说不得只好讲话尖锐一些!
年轻人背对著原振侠,并不转身,原振侠继续道:“以前,有目莲救母,勇闯十八层地狱,放走了八百万恶鬼,今天,又有年先生要去救他的公主……伟大,真伟大,说不定可以传诵千古——”
年轻人缓缓转过身来,原振侠已经作好了准备,迎接他的愤怒。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年轻人一点也没有怒意,反倒神情兴奋:“别期望我会发怒。嗯,你的话给了我很大启发——”
原振侠伸手指著自己,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年轻人的情绪显然十分不稳定,一下子激动,一下子平静,他甚至向黑纱作了一个手势,示意黑纱坐下来。黑纱有点喜出望外,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
年轻人道:“黄泉、九泉、阴间、地狱……都只不过是名称上的不同,那只是有别于人间的另一种空间,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原振侠不知道为甚么年轻人忽然之间,一本正经讨论起这个问题来,但觉得他情绪能够平静,总是好现象,所以他附和地点了点头。
倒是黑纱,十分有兴趣,搓著手:“对,完全可以那样理解。”
年轻人道:“如果在那几个名词之外,再加上幽灵星座呢?”
原振侠摇头:“幽灵星座的情形,绝不会是中国传说中的阴司地狱——”
年轻人笑:“阴司地狱真是甚么样子的,谁也没有见过,传说中的情形,和幽灵星座倒很有相同之处!”
原振侠仍然摇头,黑纱兴趣不减:“举几个例子!”
年轻人向黑纱一指:“你整个人是冷的,这和阴间的阴风阵阵,十分吻合。阴司有勾魂使者,拘人魂魄,你简直就是——”
黑纱略努了努嘴,神情像是十分委屈,原振侠道:“太牵强附会了——”
年轻人道:“就算不能画上等号,总都是另一种空间——既然有人能进入阴司去大闹一番,自然也可以进入幽灵星座去——”
原振侠陡然站了起来:“朋友,所谓有人进入阴司地狱去大闹,只是无谓的民间传说——”
年轻人反倒悠然:“很多民间传说,其实并非无稽,只不过被重重传说的神秘色彩掩蔽了而已!”
原振侠无可奈何:“我以为你是一个现代人——”
年轻人一扬眉:“我当然是现代人,不然,怎么会有那么现代的观念?”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著头,望著年轻人,想著他所说的话,也想著他要去做的事——他的公主死了,灵魂到了幽灵星座,而他希望自己的灵魂也能去,就算不能把公主的灵魂救出来,他至少可以和她的灵魂在一起!
这种想法,这种行动,说现代,自然现代之极,但是说古代,又何尝不然?
那是不受时间限制的浪漫,一种人类感情中至高无上的感情!
原振侠真的没有甚么可以再说的了,他向黑纱望去,黑纱正凝视著年轻人,一副深情的样子,使得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耀著一种异样的光采。
年轻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向著黑纱:“请和你的同类联络——”
黑纱看来,像是受了催眠一样,温柔地点著头:“我一定尽力,唉,是我闯的祸,我要尽我的力量来补过!”
年轻人盯了她片刻,黑纱缓缓向他走过来,直来到他的面前,仰起了头,半闭上眼睛,当一个女人有这样姿态的时候,她有甚么目的,在她面前的男性,绝不可能不知道——年轻人当然也知道,刹那之间,他的神情是不可思议的讶异。
但接著,他陡然转过头去,向著原振侠,声音冰冷:“这太滑稽了吧!”
黑纱陡然后退一步,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年轻人闷哼一声:“你有一个同类。爱上了地球人?”
黑纱仍然垂著头,一点表示也没有,年轻人道:“你对地球人的男女之爱,知道得太少了,你比冰还冷,没有一个地球人可以和你有身体的接触,除非你愿意和那个同类一样,化为灵魂和灵魂永远相处——”
黑纱抬起头来。神情哀怨,仍然没有讲甚么,年轻人看来,虽然一面要她帮助,但对她一点好感也没有,出言十分尖锐:“自然,首先,还要有地球人的灵魂,愿意和你在一起——”
黑纱陡然转过身去,可以看到她苗条的背影,正在轻轻抽搐!
原振侠十分不忍,轻碰了年轻人一下:“她愿意帮助,不必……”
黑纱突然挺直了身子:“不要紧!他有权这样做,毕竟,是我制造了公主的死亡!”
一听到这一句话,年轻人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抽动著,又抓起酒瓶来,大口吞了一口酒,呼呼地喘著气;三年过去了,他心头的伤痛,仍然血淋淋地,一点也没有结疤的迹象,这种情景,看了也著实令人心酸!
黑纱又低叹一声:“你身体是绝无可能到达幽灵星座的,灵魂,照我们的收集法,自然可以去——”
年轻人的的语音坚定之极:“那就请你设法——”
黑纱的的语音,变得十分艰涩:“可是我不知道……被禁锢的两个灵魂,是不是能相聚——”
年轻人一字一顿:“那你就先去弄清楚,不然,不论幽灵星座是一个甚么样的空间存在,你们能来,我也一定能去——”
他在说这几句话时,那种咬牙切齿的神态,很令人害怕。黑纱向后慢慢退,退到了卧室的门口,有一半身子,已经没入了门中。可是看黑纱的样子,又显然不舍离去。
黑纱有些迟疑,以至她的后半身,一会完全没入门中,一会儿又向外移出些,情景看来,诡异之极。
原振侠明知事倩诡异,也早知道黑纱有这样的能力,可是看了这种情形,仍然不免手心冒冷汗。
终于,黑纱发出了幽幽的一声叹息声,整个身子,都从门中隐没了!
直到这时,年轻人才发出了一下听来十分可怕的呻吟声,双手抱著头,重重地跌在沙发上。
原振侠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望著他,年轻人一直抱著头,自他的喉间发出一阵如同呜咽一般的声音。
他外型高大坚强,潇洒出众,真难把他这样外型的人,和这种的声音联系在一起,然而,这种呜咽,又的确自他身上发出来——简直是从他身上每一个细胞之中,直透出来!
饼了好一会,年轻人才抬起头来,神态恢复了平静:“不错,事情从没有希望,到有了一些眉目!”
原振侠仍然不说甚么,因为他不同意年轻人的办法,也不愿意事情再向这一个方向去发展,因为那意味著年轻人的死亡!
原振侠想了一想:“照黑纱的情形看,她不会让你死亡。她要有一个长时期不能摆脱地球人的形体,又向往地球上男女的恋情——”
年轻人的回答,接近冷酷:“她连自己是甚么东西都不知道,怎能和地球人相爱?”
原振侠沈声:“可是事实上,她显然懂,而且,朋友,事情再明白也没有,她恋爱的对象就是你!”
年轻人哈哈大笑,笑声自然夸张之至:“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无稽的话!”
原振快的神情变得十分肃穆——他平日绝不是一个那么严肃的人,可是这时,他觉得对于这个问题,有必要庄重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他道:“地球人和异星人之间,可以发生生死缠绵的爱情!”
年轻人扬了扬眉,原振侠立时道:“我可以举出一些例子,像曾在代近史内显赫一时的一位青年将军冷月泉,就和一个宇宙邪灵热恋,亚洲之鹰罗开,和他的‘天使’的恋情,使‘天使’为他而灭亡!”
年轻人闷哼一声:“黑纱,她甚至不是异星人!”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没有甚么不同,都是另一种生命形式!只要是生命,不管甚么形式,都应该会发生异性的恋情!”
这是生物延续生命的过程。
年轻人看来无意和原振侠争论下去,只是咕哝了一句:“真怪,他们为甚么都不在他们自己的星球或空间中恋爱,却跑到地球上来找爱情?”
原振侠笑道:“我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十分认真的思考,我的想法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太进步了,进步到了消失了两性间的恋爱过程——两性的恋爱过程实在相当落后,从互相试探,到许多曲折,到生死相许。其间,大多数情形,甚至苦多于乐,可是却又浪漫激情,回肠荡气,教人沉湎其中,任由沉浮,这种感情既然只在地球盛行,他们到了地球,受到感染,也就自然之极!”
年轻人显然未曾想到原振侠会有这样的长篇大论,呆了半晌,答不上来。
原振侠忽然无缘无故地叹了一声,年轻人扬了扬眉:“只要没有生离死别,不至于苦多乐少。”
原振侠伤感起来。连他的笑声之中,也充满了无可奈何:“不可能没有生离死别的!”
年轻人黯然——这时,如果另外有人冷眼旁观,看到这样出色的两个男人,尚且在感情上如此失落,就可以知道世上芸芸众生,真是苦多乐少的了!
年轻人来回走了几步,像是想告辞离去,原振侠自然挽留,整整一天,他们两人喝酒、闲谈、感叹、欷嘘,相识虽然时间极短,也像是多年老友一样,原振侠的酒量,自然比不上年轻人,到傍晚时分,已经支持不住,昏然醉了过去。
直到第二天早上,原振侠还是有点头昏目眩醒过来时,年轻人看来精神奕奕,又已在喝酒了。
原振侠去医院,年轻人也告辞,两人的好晚上再见,在年轻人的住所——那是一幢十分精致的洋房,花园甚大,而且位置绝佳,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
他们在花园中,平躺在舒适的帆布椅上闲话,年轻人还很沉得住气,整晚都十分平静。可是到了第二晚,他一面喝酒,一面神态就不免焦急,一晚上,至少说了几百遍:“怎么还没有消息?”
原振侠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安慰道:“黑纱丧失了许多能力……只怕在联络她的同类上会有困难,你别心急!”
年轻人悻然:“就算找不到,她也该来说一声!”
原振侠打趣:“怎么,想她?”
年轻人把眼睛瞪得好大:“原,别开这种无聊之至的玩笑!”
第三天,还是在年轻人住所的花园中,年轻人更是焦躁不安,不但来回走著,而且无缘无故来到花丛之前,毫不怜惜地用力踢著,踢得一大簇玫瑰,枝叶纷残,花朵零落。
原振侠叹了一声:“要不要服些镇静剂?”
年轻人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这就是最好的镇静剂,再要没有消息,我……我……”
他一面说,一面团团乱转,那么精明能干,过惯了冒险生活的一个人,这时在感情的漩涡中,看起来和白痴无贰。
原振侠想不出用甚么话来劝他,看著他这种失神落魄的情形,又不舒服,他也站了起来,想告辞离去,想来年轻人总会照顾自己的,他才一站起来,便听到花园水池的一角,一株相当大的柳树旁,传来了幽幽的一下叹息声。
原振侠听到,年轻人也听到了,两人一齐循声看去。那角落相当阴暗,看不清甚么,年轻人沉声道:“快出来,消息是好是坏都不要紧,快出来!”
随著年轻人的语声,黑纱的身形,自柳树后转了出来。背景是黑色的,她又是一身黑色的轻纱,像是她整个人融进了黑暗中不再存在一样。能看到的,只是她白得异样的脸和一双手——看起来,就像是舞台上的一种特技效果,透著诡异。
年轻人一看到她,就急急走过去,伸手去握她的手,这本来是等待一个人很久,而这个人终于出现时的正常动作。年轻人由于心中实在很焦急,一时之间,忘了黑纱根本不是人!他的手才一握到黑纱的手,那阵彻骨的寒冷,就使得他打了一个寒颤,立刻松开了手,喘著气问:“找到你的……同类了?”
黑纱一双妙目,在黑暗之中看来也大是黑白分明,一直注视著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年睡人大是振奋,大口吞了一口酒(像是古人在听到了甚么好消息之后,“浮一大白”一样)。原振侠有点忍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也跟著喝了一大口酒——因为所谓“好消息”,就是可以使年轻人的灵魂到幽灵星座去,就是他会死亡!
年轻人的声音有点发颤——任何人在问这个问题时,声音发颤,相信都走由于恐惧,可是他却真正是由于喜悦和兴奋:“你的同类,他们……能使我的灵魂,到幽灵星座去?”
黑纱秀眉紧蹙,缓缓吁了一口气,又点了点头。
年轻人向上一跳,手握著拳,用力一挥手。
他一面挥手,一面叫:“太好了,他们在哪里?”
黑纱的声音极其低柔:“他们不愿意现身,可是能……通过我来实现你的愿望!”
年轻人满面笑容,原振侠在认识他以后,这是第一次看到他现出真正的笑容来。他转过身,来到原振侠的身前,用力拍著原振侠的肩头:“朋友,为我高兴吧,朋友!”
原振侠一点也不高兴,他摇头:“我无法高兴。朋友,你在进行的,可能是一场毫无希望的冒险——”年轻人一扬首:“也有可能是一场极有价值的冒险,既然称为冒险,总无法一定有把握!”
原振侠仍然用绝不同意的神情面对他,年轻人摊著手:“你真应该为我高兴,因为我的情形已经不可能再坏了——十八层地狱,我在最低层,不会再坏到哪里去,至多仍然在十八层打转!”
原振侠沉声道:“灵魂受永远的禁锢,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你可能设想?”
年轻人回答得干脆之极:“不能,我已说过了,不会比我现在更坏,而且,只要想想,公主的处境和我一样,我也不会太难过!”
原振侠后退了几步,颓然坐下,望著身形高大挺拔的年轻人发愣。
这时,在星月微光之中,年轻人心情振奋,和他愁肠百结时,看来自又不同,扬首挥手之间,神采风度绝佳。
原振侠心情苦涩——那么出色的一个人,健康绝佳,财富无比,在地球上生活,真可以说是人中龙凤,他过的生活是地球上每一个人都追求的目标。可是他对自己的生命却绝无留恋,只因为他心爱的女人离开了他,再也回不到他身边了!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禁浩叹,伴随著他的叹息声的,是黑纱的饮泣声。黑纱垂著头,晶莹的泪珠,正大颗大颗向下滚落。
年轻人“呵呵”笑著,手指著黑纱:“你为甚么要哭?地球人的生命在你眼中,不是甚么都不值么?”
黑纱摇头:“我不是为你的生命悲伤,而是为你对所受异性的感情之深而感动!”
年轻人看来心情绝佳,居然用标准的姿势,向黑纱弯腰鞠躬:“谢谢!请问,甚么时候,用甚么方式结束我的生命,把我的灵魂禁锢起来?我希望能尽快进行——实在等得太久了!”
年轻人在这样说的时候,语调轻松,却又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味。原振侠知道事情无可挽救了,他只好笑了一声:“能不能再等几天,我们认识的日子太短,而且我还想约几个好朋友见见面,有一位先生和他的夫人,经历过许多——”
年轻人一挥手,打断了话头:“我知道那位先生和他的夫人,能和他们见面自然好,可是我——”
他说到这里,向原振侠调皮地眨著眼:“我这个人,重色轻友,想到能再和公主在一起的可能,朋友不朋友,好像已是次要了?”
原振侠给他说得有点啼笑皆非,年轻人又同黑纱望去:“我已经完全准备好接受死亡,我相信我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个以这样愉快的心情面对死亡的人,嗯,希望死亡并不痛苦——你们准备用甚么方式?”
黑纱定定地望著他:“你有没有想到过一个问题?”
年轻人有点不明所以,望著黑纱,黑纱又道:“你有没有想到过,如果出现最好的情形——”
年轻人扬了扬两道浓眉,有点不明所以,原振侠苦笑:“还会有甚么更好的情形?”
黑纱欲语又止,她红唇轻启之时,十分诱人,年轻人却已不耐烦起来,拍著掌:“请快点下手!”
黑纱的神情十分复杂,原振侠一直在注意她。但是单凭人脸上的神情,想知道她心中在想些甚么,自然没有可能,至多看出她心事重重而已。她呆了片刻:“我……没有能力……我的……两个同类会来执行!”
她选用了“执行”这样的字眼,原振侠的面肉不由自主,跳动了几下,年轻人又焦躁起来:“那你怎么还不快去?”
黑纱神情委屈,低下头一会,又抬头看看天空,天上月明星稀,无边无际的天空之中,充满了神秘和不可测,她忽然转向原振侠,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话来:“我做的事,你们现在不明白,可是玛仙……她一定会明白!”
原振侠愕然:“你要做甚么事?”
黑纱陡然一笑——她的笑容之中,有难以言喻的诡异,原振侠和年轻人两人,刚愣了一愣,黑纱已经有了异乎寻常的行动,快疾无比,身形一闪。两人只觉得一条黑影,挟著一股势不可挡的寒风,直扑了过来,寒风刺骨,露在衣服外的肌肤,在那一霎间,一阵刺痛,使人几乎连气都闭过去。两人的反应都十分快,连忙后退,眼前的黑影,却已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