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看起来过去十天的炎热今天依然会持续。蓝灰色的阳关透过栎树和栗树的树荫照下来,从贝尔脚下升起的灰尘清晰可见。贝尔正慢吞吞地行走在一条尚未成形的林间小道上,路面坑洼不平,布满了凸起的小石块,让任何一个在此锻炼的行人都分外留意,生怕扭伤了脚。
在返回伦敦令人窒息的大街小巷之前,她还剩下两个宝贵的清晨可以锻炼。这不禁让她感到了一丝追悔。贝尔喜欢在别人还睡着的时候走出别墅。她可以赤脚走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想象自己是这片土地的女主人,而不是又一个来到托斯卡纳的观光客。
每次她都和在杜伦大学最后一年同寝室的五个伙伴一起来此度假。第一次来,她们是为了准备期终考试。一位同学的父母在康沃尔有一幢农舍,被她们占领了一个星期。她们管这一个礼拜叫放松式学习,但实际上却是用来休息和疗养的假期,让她们有机会从读书和写论文中腾出时间更好地备考。尽管是一群不迷信的现代女性,但是大家一致认为,优异的成绩要归功于那一个礼拜的同甘共苦。自那以后,每逢六月,她们就要聚上这么一次,尽情地欢快一番。
这些年来,她们的酒喝得越来越有品位,东西吃得越来越考究,谈话越来越肆无忌惮。聚会的地点也变得逐渐奢侈起来。情侣是不受女孩们欢迎的。偶尔,她们当中的某个人会发点小脾气,抱怨工作压力、家庭责任,但是不一会儿工夫,大家又都回到了谈话的正轨。
对于贝尔,这是她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朋友们都是些成功女性,是可以在职业道路上不时依靠她们来扫除障碍的个人资源。但是,这种假期对她的重要性并不以此为由。伙伴们过眼即逝,但是友谊却能长久。
在一个你的价值要靠最新的头版头条来评判的世界里,能有一个安乐的隐蔽之所是让你感觉再好不过的事情。在这个安乐窝里,她的受人欣赏,完全是因为有她和没有她,乐趣会有天壤之别。她们彼此都是老相识了,从不斤斤计较彼此的过失,会包容各自的政治观点,大胆地说些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说的话。这种假期让她加固了抵挡从外界袭来的不安全感的城墙。
另外,这也是唯一能让她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的假期。过去的六年来,她一直被她守寡的姐姐薇薇安及外甥哈里拖累着。薇薇安的丈夫突发心脏病死了,这让她的感情没了依靠,生活顿时艰难。贝尔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命运同姐姐和外甥的命运绑在了一起。总的来说,这是个良好的决定,但尽管如此,她依然珍惜这个每年一次远离工作和家庭生活的机会,尤其是在哈里正经历着青春期的叛逆之时。因此,今年的聚会更加意义非凡。
很难想象,对于聚会她们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贝尔穿过林子,转入一大片正含苞待放的向日葵中时这样想着。她加快步子,沿着花丛边缘前进,鼻孔里充盈着诱人的香气。别墅没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了,凉廊和游泳池四周的小花园和果树令她觉得无可挑剔。放眼望去,瓦尔戴尔莎的景色美得令人窒息,远处的天际线上还有沃尔泰拉和圣吉米尼亚诺的景色。
还要加上格拉齐亚的厨艺。当她们发现网站上宣传的“当地名厨”就是山下养猪场的女主人时,她们就一直酝酿着邀请她来别墅,为大伙准备一餐别具特色的托斯卡纳美食。然而到了第三天下午,由于酷热难当,她们也顾不上邀请名厨前来,所以请来了格拉齐亚。她是由丈夫莫里奇奥开着一辆破得快散架了的菲亚特送来的。莫里奇奥还卸下了几箱用平纹细布盖起来的食物。说着一口结结巴巴英语的格拉齐亚还说服她们走出厨房,到凉廊里喝上一杯。
这一餐令人大开眼界——果仁口味的萨拉米香肠,用莫里奇奥自家养的锡耶纳珍稀品种猪做成的熏火腿,配以他们家无花果树上摘下的芳香无花果,拌着松子青酱的意大利面,自家种植的蔬菜炒鹌鹑,放了迷迭香和大蒜的薯条,当地农场制作的奶酪,还有柠檬酒味的杏仁奶油蛋糕。
自那以后,那些女人再没有亲自下厨。
格拉齐亚的厨艺让贝尔的晨跑变得更加必要。快四十的人了,她越发努力锻炼,维持自己的体重。今天早上吃过美味到令人陶醉的帕尔马干酪拌茄子后,她觉得肚子紧绷得像个圆球,即便这样她还是禁不住想再吃一份。她决定今天比以往多跑一程。她没有选择绕着那片向日葵地跑,然后再折回别墅,而是挑了一条绕过一座隐蔽在杂草丛里的乡间度假宅第的偏僻小路,这条路是她开车经由此地时发现的。打从第一眼望见这座别墅起,她就想象着能买下据为己有,改头换面之后变成一座位于托斯卡纳的隐居之所,配上泳池和橄榄树林,当然,还要有厨师格拉齐亚。说到改头换面,无论是想象之中,还是现实生活中,贝尔都无所顾忌。
然而,她对自己的性格十分清楚,知道这想法不过是个白日梦而已。营造隐居之所就意味着她要退避到一个远离事业、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也许等到自己有了退休的念头,倒不妨考虑一下这个改造计划。话又说回来,退休仍是一个白日梦。记者从来无法真正退休;总会出现新的故事、新的目标,更别提那种生怕被遗忘的恐惧感了。这也就是为何她的过去几段恋情总是不成功,而将来的恋情恐怕仍要以夭折而告终。但是从近处观察这座别墅的感觉还是不错,看看它到底破败到了何种程度。她曾向格拉齐亚提起过,对方拉长了脸,说了一个rovina。能说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的贝尔把这个词翻译给了其他人听,“废墟”。眼下她正好有机会亲自瞧瞧,以便确认格拉齐亚所言不虚,还是故意要扫一扫那帮英国女人的兴致。
高高的草丛间清晰可见一条小径,地上的泥土多年来已被脚步踩得寸草不生,坚固牢实。贝尔快走几步,接着放慢速度,来到古老农舍前的庭院入口处。大门年久失修,高高的石柱上几近脱落的铰链无力地抓住大门。门被沉重的铁链和挂锁锁着。庭院的那一头,破败的甬道被一丛丛百里香、春黄菊和参差的杂草隔成两半。贝尔没抱太大希望地摇了摇大门,却发现右边那扇门的底角处已经完全失去了支撑。稍稍一拉就能敞开一处可容一个成年人通过的缝隙。贝尔轻轻一拉,把身子挤了进去。复位时,大门发出一声轻轻的吱嘎声,仿佛是关上了门。
走近时,她体会到了格拉齐亚的描述。任何一个揽下翻修这屋子的人,一定会成为这项重大工程的奴隶。别墅占据了庭院的三条边,中间一处厢房的两侧配有对称的扶手。别墅有两层,顶层由凉廊环抱着。凉廊内的门窗与卧室相通,让新鲜空气和公共区域唾手可得。但是凉廊的地板下沉,房门歪斜,窗户上方的过梁开裂,倾斜成奇怪的角度。上下两层楼的窗户沾满污秽,不是开裂,就是整个儿不知去向。但是这栋引人注目的民间建筑整个的框架依然清晰牢固,粗糙的石头在晨辉中发出温暖的光泽。
不知为何,贝尔觉得这幢别墅吸引着她。它就像一个曾经妖娆的美人一般自信地引诱贝尔走到近旁。杂乱的叶子花缠绕在表面已然剥落的深褐色粉墙和凉廊低矮的墙上。如果再没有人中意此处,它恐怕就要被杂草整个儿埋没了。经过几代人的时间,这里说不定还会变成山脚边一座令人无法解释的土堆。不过眼下,此处依然拥有令人神往的魔力。
她穿过碎石满地的庭院,踏过倾倒在一路上的破陶罐子,罐子里的植被已蔓生到了庭院的地面上,为空气中增添了阵阵清香。她推了推一扇固定在单个铰链上的厚木门。门在人字形砖铺就的凹凸不平的地板上发出一阵尖锐的声音,随即便敞开一道足以让贝尔不用挤压身体就能进入一个大房间的空隙。房间给她的第一印象便是因日久而肮脏不堪,西面的墙壁挂满了错综复杂的蜘蛛网,窗户上沾满了污迹。远处的一阵动静吓得贝尔慌张地四下查看。她并不忌惮新闻编辑,但看见四条腿的大老鼠,依然令她恶心不已。
习惯了室内晦暗的气氛后,贝尔发现这间屋子并非空无一物,一条长桌靠墙放着,对面是一个下陷的沙发。从别的部位判断,沙发已经溃烂、肮脏,但是暗红色的垫子依然比较整洁。这一点只能留待稍后考虑。
贝尔稍做犹豫。她很肯定,朋友们不会赞同她深入这座废弃已久的屋子。但是她的职业便是建立在无所畏惧基础上。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些画面背后所隐藏的神秘事物会令她恶心得在下水道和厕所里呕吐。坚定了非要刨出些故事来的决心后,眼前的一座废墟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房间那头的一扇门连着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一头的残破石梯通向楼上的凉廊。走廊的那一边还有一间晦暗邋遢的屋子,她朝里望了望,惊奇地发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拉起了一根细细的绳子,上面挂着六个金属晾衣架。一个衣架上挂着一条针织围巾。围巾下方是一堆杂物,看上去像是一件在科里瓦尔德尔莎大街咖啡馆对面的停车场上廉价售卖的瑟法里夹克衫,她的女伴们前些天还在拿这种衣服说笑呢,她们奇怪这种衣服怎么一下子在意大利不论老少的各色男人中间流行开来,把自己打扮成如同刚从巴尔干半岛巡逻回来一般。不可思议,贝尔琢磨着。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通向凉廊的石阶,想着一座废弃已久的居所一定还有其他不可思议的事物。
然而刚走完梯井,她便意识到自己进入了另一个地方。当她转向左边,向第一道门里望去时,她明白这座别墅并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样。这里并没有底楼的那种潮湿发霉的酸臭味,空气反而同室外一样新鲜。这房间显然是卧室,一间像样的卧室。地板上铺了床垫,一条床罩随意地丢在上面。房间里满是灰尘,但却没有贝尔预料中的那种难以抹去的污泥。他又见到一根绳子拉在角落处,绳子上依然挂着六个衣架,最后的三个衣架上挂着几件皱皱的衬衫。尽管站在远处,贝尔还是能看清这几件衣服早已陈旧不堪,袖子和领子上布满了褪色的条纹。
一对装西红柿用的板条箱权充床头柜,一只箱子上放了一段垫在茶托上的蜡烛,一份泛黄的《法兰克福汇报》摊在床边的地板上。贝尔拾起报纸,发现日期是三个多月之前的。据此她推算出这地方是几时被人遗弃的。她撩起挂在衣架上的一件衬衫的袖子,送到鼻子下闻了闻。迷迭香加大麻的味道。虽然很淡,但她确信无疑。
她回到凉廊,查看了余下的房间。房间的布局大同小异。另外三间卧室里是一些残留物——两件衬衫、英语、意大利语、德语书和杂志,半瓶红酒、一段口红、鞋底和鞋面分离的皮拖鞋——留下这些东西的人,不在乎后来者是何人。在一间卧室里,一束插在椭圆形花瓶里的花已经干枯。
西面最靠里的房间面积最大。比起其他房间,这里的窗户是最近擦过的,百叶窗整修过,墙面也经过了粉饰。地板中央树了一座丝绸质的画布。靠墙的搁板桌上放着内壁沾有颜料的塑料杯和僵硬的画笔。地板上也洒了斑斑点点的痕迹。内心被激起的强烈好奇心战胜了独处偏荒之所的孤独和焦虑之感。住在此处的人一定是匆匆忙忙搬走的,要不然也不会丢下一整面画布就离开。
她退出画室,沿着凉廊来到对面的厢房。她步步留神地紧贴墙面前行,生怕脚下起伏的砖面地板承受不住自己的分量。她穿过房门,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玛丽·塞利斯特号的入侵者。一种即便连鸟鸣声都无法打破的寂静更加深了她的这种感觉。挂角处一个厕所,仍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各种气味。地上是一盘软管,软管的一端消失在窗边砖面墙的小洞里。看来他们还接进了自来水,尽管这无法改变厕所那令人恶心的状况。她缩起鼻子退了出去。
贝尔转过挂角处时,阳光照亮了树林,她瞬间被一片暖洋洋的阳光围住。这让她进入最后一间房间时觉得更加阴冷。在潮湿的空气中,她颤抖着走了进去。房里的百叶窗被紧紧地拉上了,几乎让她看不见一点室内的情况。等到眼睛适应之后,她发现这里同画室一般大小,只是用途完全不同。她走到最近的一扇窗户前,费力地把百叶窗拉开一半。这足以证明她的第一印象,这里是这座被称为“废墟”的屋子的心脏地带。一台破烂的灶炉连着石头水槽边的一个煤气罐。餐桌只剩下光秃秃的木质底料,但是依然牢固,桌脚仍保留着精美的雕刻。桌子四周是七把并不匹配的椅子,还有一把翻倒在几英尺外。墙边是一把摇椅和几个沙发。还有一些盆盘刀叉之类的小东西散布四周,似乎住在此处的人懒得收拾。
离开窗户时,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引起了贝尔的注意。桌子放在门后,令人难以发现。桌面上铺着一张似乎是海报的东西。饶有兴致的贝尔走了过去。跨了两大步后,她停了下来,一声惊叹在灰蒙蒙的房里激起回音。
眼前的一座石灰石板上有一点不规则的污渍,大约三英尺长,十八英寸宽,锈红色,四周圆润,应该不是溅上去的,而是聚起来,或者流过去的。污迹很稠密,足以遮住地下的石板,污迹的那一头被涂抹过,因而变得稀薄,看来有人曾想刷去污迹,但最后放弃了。贝尔报道过大量的家庭暴力和奸杀案,令她一眼就能认出血迹。
惊讶万分的她退后几步,四下环顾,心脏怦怦猛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这里到底怎么了?她慌忙地四下找寻,在桌子那头的地板上又发现了一些深色的污迹。应该马上离开,清醒的意识仿佛尖叫着对她说。然而魔鬼般的好奇心在她耳畔咕哝:“这里几个月都没人来过。看看这儿的灰尘吧,他们早就走了,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让他们撤出了这幢房子。看看那张海报。”
贝尔绕开那些污迹走了过去,尽量不去碰室内的家具。突然,她感到空气中也充满了污迹。尽管明白这是一种错觉,但这错觉却来得如此真实。回到房间里,面对着房门,她横着走到桌子前,低头看着摊开的海报。
这一次的震惊比刚才的更有冲击力。
贝尔知道上山的路她奔得太快了,然而她没法放慢步子。她能感觉到手心沁出的汗水裹住了卷在手中的海报。最后,随着她越来越接近她们的度假别墅,树林里出现了一条道路,归途也不那么险恶了。地势不知不觉地一路向下,但是重力的作用不断地给贝尔已经疲劳的双腿增添新的动力,令她在转过别墅的弯角,看见在阴凉的阳台上伸着懒腰躺在椅子里读着《卫报》的丽莎·马尔婷时,脚步依然飞快。贝尔终于松了一口气。她需要把事情告诉别人,在她的伙伴中间,唯有丽莎不会把这个发现转换为晚餐上的八卦新闻。作为一名将同情心和女权主义视为己任的人权律师,丽莎会明白贝尔的这一发现所包含的意义,而且还会在必要时伸出援助之手。
丽莎把注意力从报纸上移开,发现贝尔正喘着粗气,颇感意外。“天哪,你看上去要虚脱了啊?”
贝尔把海报放在一把椅子上,俯下身体,双手按在膝盖上,依然大口大口地吸气,心中懊悔私底下抽的那些香烟。“我——过一会儿——就好了。”
丽莎笨手笨脚地从躺椅里爬起来,冲进厨房,取来一块毛巾和一瓶水。贝尔直起身体,接过瓶子,把一半的水倒在头上,一不留神还呛了自己。接着她用毛巾擦洗一遍,一屁股坐在了椅子里。她猛地喝下一大口水,丽莎又坐回了她的躺椅中。“到底怎么了?”丽莎说,“你可是我见过的最气定神闲的慢跑者了,我可从来没见识过上气不接下气的贝尔。你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我有重大发现。”贝尔说。胸口依然猛烈地一起一伏,但是总算能说出几个字了。“至少,我觉得是重大发现。如果我推断得没错,这将是我入行这些年来最大的新闻。”她边说边伸手去拿海报。“我想也许你能告诉我,我是不是有点兴奋得忘乎所以了。”
听得来劲的丽莎把报纸扔在地上,坐了起来。“那么,是什么事呢,什么重大发现?”
贝尔展开海报,用辣椒研磨机、一只咖啡杯和两只烟灰缸压住四个角。A3尺寸的海报上是一副醒目的图案。图案意在呈现一副德国表现主义风格的黑白木版画。海报的上部,一个蓄着胡须的男子呈尖角形的乱发垂在一座屏风前,手里握着木头十字架,十字架上挂着三个木偶人。但那些不是寻常的木偶。其中的一个是一副骨架,第二个是一头山羊,第三个表现的是身穿带帽黑袍、手握长柄镰刀的死神形象。图案绝对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底部,是一圈肃穆的黑色花边,中间的空白区域约有三英寸纵深,看样子是用来发布演出时间表的。
“妈的,”丽莎抬起头,“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她的话语中充满了惊叹。“贝尔……你从哪儿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