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岛治郎
结城昌治是在昭和三十八年(一九六三年)四月发表《黑夜结束时》。这一年也是号称全盛的推理小说热潮终于冷却,稍微呈现沉滞征兆的时期。
推理小说掀起异常热潮的原因很多,最重要的原因是推理小说拾回了现代小说的气息。
从战前至战后的一段时期,推理小说陷入偏重诡计的狭隘瓶颈,过度专注于设定异想天开的诡计,形成牺牲小说原有的结构和现实性也在所不悔的倾向,为此,推理小说被封闭在重视诡计的狭窄范畴内,产生只适合一部分狂热推理迷的畸型作品,逐渐远离一般大众。
但是,这层自闭硬壳因松本清张的出现而被打破。
松本清张痛感以往的推理小说为诡计而牺牲现实性的偏颇,借着着重和诡计同为推理小说要素的动机的新观点,陆续发表可视之为现代小说的推理作品。这种尝试让推理小说多出一片探讨犯罪者心理的领域,成为具备现实性的大众小说,广受读者的狂热欢迎。
似此,热潮涌现,推理作品不断出版,但都只是承袭两大流派的作品。
一是站在以往的推理小说延长线上之作品,以诡计和推翻不在现场证明为主体,被称之为本格派。另一是以社会事件为中心,利用推理小说手法,刻划出隐藏于事件背后的真相,称之为社会派。
本格派随着热潮的持续,形成解谜小说化的倾向,社会派则偏向以刺激性的社会事件或其内幕为主题,倾向于题材化。结果,好不容易才重获生机的推理小说,其发展的可能性又再度受到局限。
结城昌治发表《黑夜结束时》,正好是处于这种必须再重新检讨推理小说的可能性之时期。
本来,推理小说依其作者所要运用的主题或意旨,应能采入各种手法和结构方式来表达,并非只局限于封闭的两种流派之中运用其形式,若是那样,很可能会消磨掉推理小说的生命。
——这应该是结城昌治发表本作品的动机吧!
他在本作品的后序中曾说:“在通称为推理小说的范畴中,有所谓的恶德警官的分枝。此一分枝自从冷酷无情派小说出现以来,特别是在战后的美国,可谓盛极一时,而对我来说,‘权力的腐败’这个主题,从以前就刺激着我的创作欲。我想刻划出一位善良人物如何变成恶徒的过程。(中略)不知何故,日本没有这类作品,所以,它更成为燃烧我的创作欲之题材。(后略)”
他所谓的冶酷无情派小说,也是美国的推理小说在遭遇瓶颈之时,能赋予推理小说新的可能性之独特小说形式。在世界上推埋小说最受欢迎的美国,诞生了万达因、艾勒里·昆恩、约翰·狄克森·卡尔等世界级巨匠,但,和日本同样,这些以诡计为小说命脉的本格派作家,因过分重视构想的奇特、创作出牺牲小说的真实性之作品,导致读者开始注意以美国现代社会的扭曲、腐败为主题之冷酷无情派作品。
以达西尔·哈梅特为首的冷酷无情派作家们,一方面在作品中充分活用推理小说所涵括的各种要素——谜团、伏线、事件、犯罪、动机、意外的结局等等,一方面成功的挖掘出现代社会的病根。
在此意义下,他们和日本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可谓是一脉相通。但其根本的不同点却是:日本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喜欢以现实发生的事件为作品主体,但是,他们却绝不采用现实的事件,而是借描述自己创作的发生于世界各地之事件,来指出现实社会的扭曲现象。
他们所谓的现实性乃是透过虚构予以重现,并非来自现实的事件或日常生活。在他们描绘的世界里,常出现黑社会、粗暴的私家侦探、职业杀手、毒品及手枪,这些乃是他们想刻划的现代社会之扭曲现象的象征化,亦即,他们想刻划的并非只是杀伐事件。(冷酷无情派的另一分枝的以米基·史毕莱为首的各作家,他们的作品是以美国式常识和正义感为背景,以兴趣本位来描写流血事件,和哈梅特他们的企图完全不同。哈梅特他们的作品被称为正统冷酷无情派,史毕莱他们的作品则被称为通俗冷酷无情派。)正统冷酷无情派的作家有雷蒙·钱德勒、罗斯·麦当纳等人,威廉·P·马吉瓦也是其中之一。
这位作家在一九五一年发表象征社会恶德的执法警官腐化过程的《杀人警徽》后,成为世人注目的焦点;若以万达因等人的本格推理小说论来说,设定警官为恶徒被视为推理小说的禁忌。但,马吉瓦巧妙的描写警官因社会的扭曲视象而被卷入犯罪的波澜中,逐渐转变为以权力为靠山的恶德警官之心理,证明该禁忌毫无意义。
或许,面对横亘于推理小说前的障壁时,结城昌治也觉得必须设法克服这种障壁吧!他不希望社会派小说走向一种事件小说化,而产生旺盛的企图心,要在真正意义的社会派推理小说中——他自己所描绘的世界中——探究社会的恶行。
对于在前一年才发表《戈梅斯之名为戈梅斯》这篇日本首度出现的间谍小说的结城昌治来说,本书是第二次冒险,也是同时赌上推理小说的可能性,以及自己身为推理作家的可能性之大胆尝试。
马吉瓦的作品是描写恶德警官犯罪的过程,亦即所谓的倒叙形式作品。但,结城昌治将《黑夜结束时》的前半部设定为调查杀害警官的凶手之本格形式,后半部才是以恶德警官为中心的倒叙形式。在此,也可见到这位作家想在所谓“恶德警官”的推理小说分枝中,开创出更新的表现形式之企图。
从本书可了解警方调查事件的动向,但,读者应该也能发现在调查网中——同事们逐渐收拢的调查网——挣扎的一位可悲警官。
他虽是置身以权力为靠山、端正社会扭曲现象的与一般人不同的警察机构中,却仍亲身体验到社会的矛盾、扭曲,和为此而不满的一般社会人无异。
以旺盛的企图去面对“同样是一介懦弱的社会人之警察,终于无法抗拒邪恶诱惑的过程”之主题的推理作家,在他之前未曾有过。可以说,结城昌治的这篇作品乃是呼吁日本的推理作家们回归真正意义的社会派推理小说的一剂苦口良药。
日本的推理小说今后唯有借着这种尝试,才能恢复崭新的气息,一面改写历史一面继续发展,而结城昌治就是重要的担负重任者之一。
了解知性娱乐的推理小说之乐趣,也知道推理小说成为现代小说的可能性,同时在作品中使两者并存,绝非一桩容易之事,但,结城昌治这位作家却似乎在其中方能够找到创作的乐趣!
这样分析的话,则获颁第十七届推理作家协会奖的《黑夜结束时》,对日本推理小说的历史而言,对结城昌治本身来说,都可称之为不可或忘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