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井绝望了。可以认为安田确实打算去赤羽!去赤羽见关口的父母,查证德持遇害当天,菅井的不在现场证明!然而,菅井并未去赤羽,他是去富士见饭店和关口会面。
当时,他作梦也没想到会杀死德持。可是,现在后悔又有何用。
菅井以不安的眼神环视车内。有看报纸的人,有相互聊天的年轻女性,也有正对着情人笑的男人,更有以讶异视线望着年轻男女的老太婆……每个人都是满面倦容,没有人因为活着而露出幸福的表情。
但,菅井羡慕他们,嫉妒他们平稳的倦容。或许,他的身心再也无法平稳了吧!
他只觉得全身肌肉紧绷,闭上眼,周遭的杂音消失了,这个世间似乎只剩下他孤单一人!他恐惧地睁开眼——也许,被判处死刑的人,每天都在昏暗的牢房中体验这样的心境吧!
估计好德持的尸体可能被发现的时刻,刻意和阿部刑事前往越谷,避免前去饭店,又巧避开会同制作合成照片,这一切努力难道皆是白费。
他一直相信,只要关口在大阪乖乖的不再犯案,应该能轻易逃过五年的时效期限。但,没预料到安田会将德持的死与关口联想在一起。
若是杀人,公诉时效就是十五年。不必期望关口会忍耐十五年,但是,若只有关口,即使被捕,若不自白就行了,因为,算得上证据的只是饭店从业人员的证言。而法官很清楚人类记忆的不可信,再说,饭店从业人员对305号房房客的记忆,也会随着时间的经过而日趋淡薄。
关口若依自己之言,只要逃亡半年就行了!只是勒索,不会被判处太重的徒刑,很可能不需要服刑就获保释——菅井伸手摸额头,还在发烧,连站着都很勉强!他已不想再从头检讨整个事件了。
现在想什么都已经太迟,电车驶向赤羽,安田就在前面车厢中。
菅井感到轻微的晕眩,又闭上眼。感觉上,自己彷佛掉进又黑、又深的井里。他睁开眼,还好,得救了!但,从什么样的危险下得救呢?
他好像作了一个很短的梦——被吸入井中的梦。不,是更可怕的梦才对,只是,他已经想不起来。
望向安田。安田面向车门,眺望着窗外流逝的夜景。菅井也望向车窗外,电车已过田端,快到上中里了。若是白天,这一带到处林立着工厂的烟囱,但……住家的灯火有如零星散落的渔火。
黑暗中,浮现千枝的脸庞。
千枝的丈夫因窃盗伤害被判刑六年,正在长野监狱服刑。姓宫坂,是化妆品公司的外务员,强行闯入某上班族家中,伤害在家的主妇,导致对方必须三个月时间方可痊愈,同时抢走现款八千圆。
约莫七个月前判刑确定。
菅井是在追查逃亡中的宫坂时,第一次见到千枝。她在池袋某百货公司的运动商品部上班。
菅井为查出宫坂的行踪,数次去找千枝,不知不觉间,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去找宫坂?抑或是去见千枝了。
宫坂逃亡两个月后,在回母亲家时,被监视的刑事逮捕。当时菅井已不再承办宫坂的事件,所以无法和千枝见面。但他却异常的执着,总认为自己不能一日没见到千枝,像着魔般的,失去自我抑制力。
不必用“想治愈妻子死去的伤痕”之类的借口,他只是渴望获得千枝,不顾一切的向前冲。对昔日的他而言,这种改变根本无法想像得到!
他花光所有的积蓄。正好,关口来向他勒索,他反而只是加以利用,积极的设法攒钱。毕竟,他只知道用得来的钱来博取千枝的爱,他甚至在想:若是为了千枝,不论做什么事、或有何种结局,自己都不会后悔。
但是,千枝对菅井的态度也相当不可解。她明知菅井来访的目的在于工作之外的执着,却未完全拒绝对方,甚至可说,两人发生关系的第一个夜晚,还是千枝主动投怀送抱。
菅井的不安从那时开始,他领略到新的苦涩——千枝为何献身给自己呢?
菅井为这个疑问痛苦。
刑事并非受欢迎的职业,而且,刑事组长只不过是待遇微薄的小官,将来不可能高升,也很难有好日子过。更何况,菅井比千枝年长十五岁!
以学历来说,只是乡下中学毕业;以容貌而书,也非具有能吸引女人的魅力。经过多年刑事生活,眼神锐利,皮肤被阳光晒黑。除法律和犯罪情事,没有其他话题;除报纸以外,没看过一本畅销小说。欣赏好画或聆赏好音乐是会和一般人同样感动,却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动。个性不够开朗,喝酒时也沉默寡言。
这样无趣的男人,她为何愿意献身?
既然在百货公司的运动商品部上班,千枝当然有机会认识很多男人。她的同事中会有好青年,也会碰上有地位、财势的客人,那些人也会被她的魅力所吸引,向她搭讪、追求才对。可是,千枝为何跟着像自己这样的男人?
千枝的丈夫会窃盗伤人,并非为了家计负担,而是缺钱至酒廊玩乐!
我第一次去拜访时,她因悲伤而憔悴。我是同情她吗?而,当时妻子去世的我尚摆脱不开悲伤,她是否也同情我?这简直像扮家家酒一样,更像连续剧的情节一样,不可能!我们彼此毫不同情对方,我只是需要千枝,迫切的渴望得到她而已。
但,宫坂为何抛弃千枝,在酒廊厮混呢?
千枝不太想讲宫坂的事,到了现在,几乎是已经忘掉对方了。
我顾忌世间的眼光,不久就叫她辞职,后来叫她搬家时,她扔掉宫坂所有的衣服等物,她说希望忘掉宫坂。但,希望忘掉岂非就是无法忘怀?
杀死德持后,第三天,我至下落合的她的住处找她。一进入屋里,千枝马上关掉正在看的电视节目。即使这是很正常的事,我却彷佛发现她的真心般非常高兴。
“下周去箱根的计划可能泡汤了。”我坐下,说。
我们本来计划利用下周值班后的两天连续假期,一起去箱根。
“呀,为什么?”千枝像是不满的反问。
她是那种一高兴会像小女孩般雀跃,一悲伤又会立刻哭出来的女人。
“工作呀!没办法的事。”
“到下周仍无法结束的工作?”
“也不一定。但,先有心理准备吧!有刑事被杀。”
“是富士见饭店的事件?”
“看到报纸了?”
“看过哩!还不知凶手是谁?”
“不知道,我想这件案子会拖延很久。就算很快抓到凶手,还需要深入调查,所以下星期是很难休假了。都已预订好旅馆了,如果你想去,自己一个人去也行。”
“我讨厌一个人去!”
“讨厌的话,那就只好取消了。”
“你真没感情呢!”千枝彷佛使性子般转过脸去。
和服领口露出的粉颈线条好美,我忍不住有着想用力抱紧她的冲动。
“宫坂还好吗?”我注视着千枝冲泡咖啡的纤柔玉手,问。
她的手指为何白细得有如羊脂?
“谁知道?”千枝淡淡回答。她本来就不在乎宫坂的事,也打算跟他离婚。
“没写信给你?”
“没有,我又没告诉他搬家的事。”
“为什么?”
“他出狱后找我,又必须生活在一起,我讨厌!”
“你太冷酷了!”
“我已经受够啦!这次,我希望找个好人结婚,没有这样的人吗?”千枝露出促狭的眼神,笑了。寂寞的笑容中带有讽刺。
她明知不可能和我结婚,故意这么说。
我只能沉默不语。假定千枝真的离婚,现职的刑事组长和正在服刑的罪犯之前妻的婚姻,也不会被允许,即使只是现在的关系被人知悉,我都难免会遭到世间的指责,甚至不得不辞职。
千枝打算和宫坂离婚,她不讨厌宫坂,也不喜欢,只是被强迫同居而已,但不管怎么说,和我也是一样。坦白说,若具的想和千枝共同生活,我就必须辞职。可是,两人结婚后能幸福过日吗?或许,会有半年、甚至一年的幸福日子也不一定,但,一年后绝对是悲惨的幻灭!
辞职后,我很难找到工作,最多是干公司的警卫,过着贫苦的生活。千枝虽非爱慕虚荣的女人,但,爱情会冷却、萎缩,最后彼此分手。这种实例我亲眼见过。
要维系爱情,需要几项条件!
我爱千枝,但是,不能辞职去和她结婚,那只是愚蠢之人的自灭之路。要维持与她的关系,保持目前的状况最好。
千枝的笑像是对我的讽刺,或许,更是因为识穿我不会结婚的心理,故意如此也不一定。所以,我常在想,如果我对结婚表示积极,她很可能会狼狈不堪……但,我不敢去尝试,一方面是怕见到千枝的狼狈神情,一方面则怕说溜了嘴,不得不和她结婚。
“我必须走了。”我喝光杯中剩下的凉咖啡,说。
“要走了?”
“现在是工作中。”
“但,你刚到呢!”
“没时间了。我好不容易找借口前来。”
“真没趣!”
“也许四、五天不能来。”我抓起脱下的西装,站起。
千枝绕至我面前,用撒娇的眼眸凝视着我。
西装从我手中掉下。在我未搂抱她之前,她已倒入我怀里。
“我是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男人。”她在我耳畔,剧喘不已地说。
我虽一面吮着她的粉颈,内心却无法相信她的话。
千枝真的喜欢我吗?我不知道。会献身于我,很可能是因为她是个和任何人都可以上床的女人!她会辞职在家,只是因为生性懒惰。我在她身上投下相当多钱,只要她想要的,通常都会买给她。公寓房子是我租给她住的,每个月我要付房租,还要给她足够的生活费用。
这些,都是和关口平分而得的钱。虽然买什么送她,她都很高兴,但,这只是金钱的力量!她也许害怕我身为刑事的职业吧!害怕被同事或邻居知道自己是罪犯之妻吧!或者,只是因心爱的男人被送进监狱,孤单生活很无聊,才会跟着我?
调查宫坂的行踪时,我去见千枝或宫坂的朋友时,绝不说出宫坂涉嫌的罪行,只是使用自己正在找昔日朋友的借口,这是身份调查人员对无罪女人的一种同情。千枝知道此事后,对我很感激,也可以认为,就是这种感激而发展成爱情。另外,知道我的妻子已死,目前独自生活时,她紧蹙眉头表示同情,也能认为是这种同情刺激她的母性本能,才发展成爱情!
逮捕宫坂的是其他刑事,她没理由恨我。
即使这样,我仍无法相信她的爱。也许是我太爱她也未可知,也许是我有着不必要的卑屈也未可知,但,这样的不安是爱人者皆无法避免的幻影吧!若是相信才会有爱,那么就必须去相信。
我想要相信,所以第二天也去找她。
“让我稍微休息一会儿,我发烧了。”我一进入屋内,立刻躺在榻榻米上。已经连续发烧好几天了!
“真的发烧哩!”千枝伸手按住我的额头,担心似的喃喃说着,替我铺被。
她帮我脱掉西装上衣,解开领带。
“全身是汗呢!”千枝解开我的衬衫钮扣,边将体温计插入我腋下,边表示惊讶的说。
我闭上眼。大概感冒了!虽然没有咳嗽,但是,前夜在值班室睡觉时,全身汗湿,吃下的退烧药也没效,走路时会晕眩,脚步踉跄。
但是,我不能请假!即使回家,也会因不安而睡不着,既然如此,不如勉强上班,了解调查的进展,必须亲眼见到调查陷入胶着,案件搁浅为止。关口是否躲在安全场所呢?在确定此事之前,我的情绪根本无法松懈下来。如果他有什么危险,必须事先通知他才行,为此,无论如何有必要留在内部,细心注视调查状况。
“给我开水。”我沙哑的说。
口干舌燥,舌头像黏贴在上颚内部一样。
千枝倒了一杯水,走过来,拔出体温计。热度是三十八度七。
我撑起上半身,背靠千枝胸口,将开水一口喝光,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再度躺下,闭上眼,想要睡个十分钟或二十分钟。在局里,我因为怕说梦话,无法安心入睡。
但,在这里也同样睡不着。我睁开眼,想见到千枝。看见她,这才安心了。
千枝谈起在附近电影院看过的影片。她很会说话,显得很愉快的说着,而且,听人说话时也很愉快的听着。我想起边听妈妈讲故事,边沉沉睡着的童年时代。妈妈也很会说故事!
本来想仔细听千枝说话,却不知何时睡着了。
醒来,见到千枝脱下洋装,面对梳妆台。
黑色衬衣的带子似快自肩头滑下。
“什么时刻了?”望着镜中的她,我问。
“马上就四点了呢!”干枝边用指尖抹匀乳液,边望了梳妆台旁的手表一眼,说。指尖缓缓旋转的运动,扩及整张脸庞。
“要出去吗?”我忽然不安了,问。
“没有呀!为什么?”枝很不可思议般的从镜中看着我。
“因为你在这种时刻化妆。”
“可是,你来了,我不能不打扮得漂亮些哩!”千枝轻轻敷着粉底,再将脸孔移至镜前,开始画眼影。
真是这样吗?我的不安并未消失。我大约每隔两天来这里过夜,但,工作忙碌时,也会一星期或十天无法前来,而且,来的时候通常都是夜晚,根本不知道她白天在做些什么事?也不知她如何排遣我没来时的夜晚?若要怀疑,有很多可怀疑之处。一想及此,我就嫉妒得几乎发疯。
但是,我害怕被她知道我在嫉妒,我不希望在她面前表现出懦弱。只是,明知我马上要回警局,却开始化妆,我很难过得无法保持沉默了,我心想:我离开后,会有男人前来吧!
我羞于自己有这样的龌龊想法,但,不得不想。
“你不会是讨厌我了吧?”我坐起身子,说。
“为何说这种话?”
“我自己也不明白。”
“你到底怎么了嘛?”
“如果讨厌我,不必顾忌,可以告诉我。”
“你真傻呢!”
“没错,也许我很傻,我只会想一件事。”
“所以才会发烧?”
“或许吧!”
“今天的你有点怪哩!”镜中,她的眼眸在微笑。
我又受到强烈欲望的冲击,站起身。但,只是默默扣上衬衫钮扣,打好领带。
“呀,你要回去了?”千枝手拿着唇膏,回头。
“我会再来。”我抓起西装上衣,甩开千枝的手,走出室外。
我有着很无奈的心情,不知如何说明自己矛盾的行动。我是企图逃避自己的欲望?为什么?我究竟在害怕什么?怕知道干枝的谎言?那么,我仍不相信千枝吗?
关口那家伙是在当天深夜被捕。这白痴会死是他自作自受,谁教他不听我的话离开东京——菅井心想。
电车马上就抵达赤羽了。安田在赤羽下车已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菅井在脑海中盘算着:该如何是好?利用他从赤羽车站至关口的双亲家之间干掉他?不可能!关口的家位于闹区中央,不可能像在没有人来往的田间道路般杀人,否则,立刻会被看热闹的人群抓住,就算勉强逃脱,容貌也一定会被看见、牢牢记住。
而且,用手枪射杀的话,只要调查弹痕,也会查出是从我的手枪发射出去的子弹。该怎么办才好?
电车内没有多少乘客,安田坐下。刚才好像会望向这边,不过,似乎是自己多疑,他并未发现被跟踪!
电车终于减慢速度,滑进赤羽车站月台。
安田站起来,缓步走至车门前。
车停了,车门打开,安田下车。随着人潮,他走向北边出口的剪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