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张青寒小时候看《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喜欢学着喊“芝麻开门”。
当她说完,第二天醒来,床边总会有个金币。
拆掉金色的锡箔纸,那个圆形的巧克力她能在嘴里含上许久,直到舌苔与牙齿都染成一片污黑。
妈妈对爸爸说,“别惯着她,小小年纪再把牙吃坏了。”
爸爸刮她的小鼻子,“我家寒寒这么可爱,就是少了两颗大门牙也有的是人喜欢。”
小青寒被唬住,好一段时间都不敢喊“芝麻开门”。
后来从医院离开,见到爸爸在外面的另外的女儿时,她久违的抱着被子,偷偷喊了一夜的“芝麻开门”。
只是她醒来,金币永远不会有了,妈妈也不会有了。
然而之后的生活,她却愈发的需要金币。
很多很多的金币,堆成山的钱,才能抗争她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己都快压制不住的只有她一个人的酸涩。
她要比任何人都风光。
比四十大盗的金币还多得多得多。
因此石铳的电话再打过来,对面表明来意,约她看电影时,只安静了一瞬的张青寒点头,应了那边。
两人相处这么久,这是第一次行为如此亲近的约会,看秀尚且说是朋友,成年男女的看电影有不言而喻的暧昧和缱绻。这是一种明显越界的行为,即便两人最后无果,这样的交往也显然在违背当初的约定了。
张青寒想起上次和赵貉的不欢而散,目光又落在古董柜上的爱马仕鳄鱼皮包,最后起身,换上了柜子里最好看昂贵的那条裙子。
她下楼的时候,穿了一件黑色大衣,不过不再是遮掩,只是天越来越冷,她需要避寒。
更何况,她知道没什么事都瞒得住赵貉。
哪怕这老男人足不出户,腿脚都不方便。
拎着鳄鱼包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转头与博古架前的赵貉目光对上。
每隔一段时间,他便要细细擦拭那架子上的玉器和瓷瓶,无可厚非,价值几千万的东西,谁能不细心呵护,她的腹诽像臭水沟里的老鼠在仰望富人怀里娇生惯养吃着进口罐头的阿什拉猫。
都是动物,她叼个烂虾臭鱼都要被人丢石头。
赵貉穿着质地柔软的白色丝绸唐装,手上的帕子光滑细腻,角落纹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大气凤凰,这样好的布被他拿来擦拭灰尘。
张青寒瞥过他手里的素净花瓶,反观盛装出席一如花瓶的自己,嘲讽的笑了笑。
赵貉的视线同样漫不经心看向她,眼尾扫过,好像屋子里美艳动人,被人啧啧称叹的女人的容貌还不如手里素净的白色瓷瓶来的好看。
两人毫无交流,一个继续擦拭,一个整理裙摆出门。
今日的天气,温度虽然比之前两日不算太低,但是乌云席卷,空气里夹杂着浓浓的水蒸气,潮湿阴冷,湿度比之前一个月都高出许多。
赵貉的腿算是一个晴雨表,准度比气象台还精确,醒来未看手机,绵密沉沉的疼意把他从惺忪的睡意里剥离,右腿上密密麻麻的疼意让他确定今日不是个好天气。
在床上躺了五分钟,习惯了细密的疼痛后,难以忽略掉后背的冷汗,撑着拐杖去洗了澡,换掉宽松的衣服,做完饭,他腿上的疼痛丝毫未减,反而愈加的重。
联系柴明今日不用来接他,他很快把今日的文件和工作安排发了过来。
腿疼的厉害,他只看了两页,便放下文件,起身擦起瓷瓶来。只有这样枯燥、乏味、重复性的动作能让他麻木的神经对抗腿上密密麻麻的疼痛。
像是海边卷起来的浪花冲刷过来的无数个小螃蟹都拍在了他的腿上,他们用钳子夹着他腿上的肉,用一对大颚咬穿他的皮肉,细密的牙齿搅弄血液和筋骨。
赵貉的额头起了一层虚汗,擦拭素瓶的动作依旧有条不紊。
张青寒离开,他依旧沉稳平静的擦着剩下的几个玉器,等他再动的时候,右腿僵硬的像个石头,他拖着那条腿往桌边走。
安静空旷无人的客厅,他就是个耷拉着半条腿歪着身子往前走的残废。
上午,他在家看完了所有文件,开了个会,下午私人医生上门,蔡氰检查完,一如之前那样,叹了口气,开了些药,语重心长地说:“小鹤,这个病,还得你自己来医啊。”
赵貉第无数次对自己说这是在他家做了几十年活的私人医生,医术高明,退休返聘在三甲医院,还有一堆腿有问题的人在等着这老头救治。
他客气把人送走,转身黑着脸,吃了药,躺下睡了个昏天暗地。
睡梦里是绵密的疼痛,半梦半醒间黑暗的房间,压在身上的被子沉甸甸的像铁块覆盖,让他喘不过气,睁开眼按开灯,他喝了会水,披上柔软的外套,上了三楼看书。
接连不断的电话把他从叔本华“人生实如钟摆,在痛苦与倦怠之间摆动”的观点中拉回,视线落向手机,闪烁着的“周艺舒”让他的目光平静移开,接着看回了书本。
书页不知又翻了多少页,楼下的敲门声逼得他在三楼都无法忽视。
赵貉叹了口气,起身下楼。
门外,周艺舒一脸担忧,推开门迅速进来,挡住了外面凌冽的寒风。
“阿貉,你怎么不接电话?”今日天沉成这样,她以为他腿疼出了什么意外。
“没有注意。”他说着不算解释的话。
周艺舒也不介意,提起手上打包精致的餐盒,“我想你今天也不会好好吃饭,我做了些饭菜给你,快趁热吃了吧。”
说完,她又给他看自己带过来的药酒,“你以前腿脚疼的时候总要喝一点,我想这个还是对你有用的。”
周艺舒的父亲周华有风湿病,家里关于中草药的方子有上百种,缓解他腰部疼痛的药酒也不在少数,只有这一款,以前赵貉不舒服的时候喜欢倒一小杯喝。
赵貉知道她的性子,便也没再退拒。
任她摆了饭菜,倒了药酒,吃完喝完,便一副天色不早,送人离开的无情模样。
周艺舒收拾着餐盒,也没说什么,静悄悄的客厅里,却是慢慢响起了吸鼻子的声音。
赵貉抬头去看,周艺舒白净的脸颊有泪水安静的流下,滑过漂亮小巧的下巴,落在花纹美丽的丝绸包装盒上。
任谁看了这女人委屈可怜,楚楚动人的模样都会心软。
赵貉只是没有感情的叹了口气。
周艺舒看过来,布偶猫一般圆滚剔透的眼睛水汪汪,粉嫩水红的眼眶,可怜巴巴,“阿貉,我知道错了,我们,我们复婚好不好啊……”
她声音低低,呢喃可怜。
赵貉嘴里满是蛇虫草药酿出的奇怪药酒味,苦涩的后味还哽在喉咙,腿上绵密的疼痛有如上千根银针在刺穿,他不懂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露出比他还可怜的样子。
“艺舒,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尽管,他是比她年长三岁,应该包容她的不成熟。
周艺舒摇头,梨花带雨,眼泪跟着滚落:“我,我不爱他,不爱那些人,我就是想,想你吃醋,想你为我生气,想知道你爱我,阿貉……”
她快步走过来,想要拉住赵貉的手,却在将要触碰到的一瞬间被他避开了,这样的举动像是一巴掌落在了周艺舒的脸上。
她瞬间面无血色,颤抖嘴唇问他:“你嫌弃我脏,是不是……”
赵貉拧眉,不知该怎么矫正她的想法。
“艺舒,你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如果,能提前告知他会更好。
“不,他们不是我的幸福,我只想和你幸福的过一辈子。”
赵貉沉默看她:“真的吗?”
他的脸上有罕见的困惑,“我不是选择相信你了吗?”
哪怕,三年前的周艺舒,比现在稚嫩莽撞许多。
哪怕,有太多的不确定。
哪怕,她不能给他足够的信心。
当第无数次被拒绝的周艺舒闯进他家时,外面瓢泼大雨,她浑身淋湿,颤抖哆嗦,脸色发白,像个糟糕极了的落汤鸭。
周家掌上明珠,进出有保镖和私人专车,何时狼狈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浑身哆嗦,看到窝在沙发角落,疼的脸色糟糕的赵貉,泪水和雨水混到了一起,“阿貉,不要总是一个人好不好,我是真的爱你,试着相信我,好不好?”
她心疼地哭喊着,浑身湿哒哒往下淌水,手却已经下意识给他揉上腿,冰冷的雨水浸湿了赵貉的裤腿,细密的疼意被冰凉刺了一下,才让他意识到屋外的雨有多大多冷。
蹲在他跟前的小女孩浑身冷的打颤,眼里却全是对他说不尽的心疼,好像她痛的要昏过去,远比这腿上的疼来的猛烈。
“阿貉,你相信我,我不是冲动,不是盲目崇拜,我是真的爱,真的爱你啊,你能不能相信我,相信我一次,我能让你幸福,我想和你幸福的过一辈子。”
冷到骨头都在哆嗦的女孩满脸泪水的说完这些话,伏在他的身上放声痛哭,手却依旧在为他揉腿。
连日来的拒绝伤透了她的心。
她的哭声痛苦又绝望,赵貉的目光落在了她后脖颈的红痕上。
周华答应不让自己的女儿靠近他,赵貉不知道她怎么逃出来的,又在漫天大雨中经历了什么,后脖颈有血珠在溢出,浸染了她米白色的领口,在他看来娇生惯养的女孩却一点不知。
她的身体里被巨大的疼痛贯|穿,那些心疼因他而起。
赵貉漆黑的视线被滚烫的鲜红浸染,等他回过神来时,他知道自己说:“好,我们试试。”
那天的雨被新闻标题党写为“三十年不遇的特大暴雨”,那日绵密的疼痛一如今日阴沉的天气带来的痛感。
只不过才三年半过去,同样的位置,赵貉愈发觉得坐在这里的是一具行将腐朽的躯体,周艺舒是向阳的花,不该开在它这里。
他也绝没有最后一丝余力,再去供养。
赵貉无意多说,起身上楼又回了书房。
坐下时,不知是尘封的回忆闯进大脑,又或是那药酒本就有身体生热的功效,他的身体愈发的热起来,直到他拿着书的手不稳,才意识到不对劲,拧起的眉心有难看的神色。
跟着,合上的门被轻轻打开。
“阿貉……”
门外,一|丝不|挂的周艺舒走了进来,咬着红润的嘴唇,脸上有愧疚,动作并不迟疑,身后的门被缓缓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