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民们当年是准备把慧仙送到岸上去的,捡到一分钱,也应该缴公,何况是个孩子。船到五福,船队的一群女人簇拥着孙喜明,牵着慧仙去找五福镇的政府。五福镇上那时也很乱,街上到处都是受灾的灾民,随地搭了窝棚吃喝拉撒,星罗棋布的窝棚把政府的办公用房淹没了。他们好不容易在一个旧土地庙里找到了民政科,人家一句话就打了回票,说,孩子哪儿捡的,送到哪儿去处理,我们这儿也很忙,管不了油坊镇的事。他们只好抱着慧仙离开旧土地庙,边走边嘀咕,要是交个皮夹子给他们,他们就不计较是哪儿捡的了,哪儿捡的他们都收,一条人命不如一个皮夹子嘛。
几天后向阳船队返航,船队还没有靠上油坊镇码头,孙喜明女人就跑到船尾,用衣襟蒙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春生的母亲问她为什么哭,她指了指岸上,指了指慧仙的身影,说,舍不得,舍不得呀,孩子跟我睡了这么多天,夜里天天搂着我叫妈妈呀,我不哭一下,胸口堵得慌!这次与小女孩的告别要隆重许多,船民们纷纷往她的口袋里塞东西,塞一只鸡蛋,塞一块手绢,或者塞一把瓜子,这是表示他们的一点心意。孙喜明的女人给慧仙头上戴了朵红花,胸口也别了一朵,德盛女人给慧仙面颊上涂了红红的胭脂,嘴唇上抹了口红,看上去她们不是送她去岸上,像是送她去参加一场盛大的演出。
第一次送孩子没送成功,这次孙喜明谨慎了,他来到七号船上,隔着舷窗说服我父亲一起去送孩子。库书记你做过那么多年的干部,懂政策,说话有水平,你一定要上去一趟。孙喜明说,不是我麻烦你,怪这孩子来得不明不白,怎么说也说不清,我怕说错话遭冤枉,岸上的人嫌我们船上孩子多,污蔑我们拐孩子呢。
那是谣言。我父亲说,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有谣言的。
这次让他们抓了把柄,就不是谣言了。孙喜明说,库书记你一定要出面,帮我们把事情说清楚。孩子我们抱着,我们出力你出嘴,你只管反映情况,行不行?
不行,我早已不是书记了,说什么也没人听。我父亲坚定地摇头,他说,不是我不帮你忙,孙队长你知道我的苦衷的,我发过誓的,这辈子再也不上岸啦。
我就是不明白,你发这个誓干什么?孙喜明嘟囔着,眼睛下意识朝我父亲的裤裆部位瞄了一眼,隔着舷窗,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孙喜明知道自己犯忌了,目光慌忙跳起来,热切地看着我父亲的脸,老库你这是赌的什么气?跟谁赌的气?我看你是跟自己赌气!他说,赌那么大一口气,自己吃苦头嘛——你就算是一条鱼,涨水还要跳到岸上去呢;你就算是船上的一根缆绳,靠岸还要拴在岸上呢。库书记你是一个大活人呀,当真一辈子不上岸了?
父亲说,老孙呀,我不是鱼,也不是缆绳,我也不是赌气。老孙你不理解我的,我现在习惯了船上,一上岸头就晕,我不能上岸啦。
那是晕岸!孙喜明立刻叫起来,库书记,那是你自找的麻烦呀,谁让你一年四季不肯下船呢?人在岸上住惯了,上船要晕,人要是老窝在船上不上岸,一样要晕岸的。
父亲说,是啊,老孙,我晕岸晕得厉害,上不了岸啦。
晕岸要治的,多上岸几次就不晕了。孙喜明眨巴着眼睛与我父亲周旋,软磨不行,他心生一计,语气强硬起来,库书记你也是船队的人嘛,这小女孩的事是集体的事,你是我们船队的秀才,集体的事情你不能不管,一点小毛病不能克服一下?你要是晕岸了,我来背你行不行?
父亲突然板起了面孔,毕竟当过多年的领导,面对一个原则问题,他一下摘掉了谦虚谨慎的面具,啪的一声,他怒冲冲地拉上了舷窗,对着窗外喊道,孙喜明你算老几?指挥起我来了?你当我死了,我一辈子不上岸!
我对父亲的态度很意外。孙喜明也愣怔在舷板上了,过了一会儿,他讪讪地对我说,怪我言语怠慢了他,你爹丢了乌纱帽,官架子还在呢,上船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他发脾气,有意思。我哪里敢指挥他呢?看来让他上一次岸,非要毛主席他老人家下最高指示呢。孙喜明是聪明人,没有再纠缠我父亲,他的思路很固执,退而求其次,瞄上了我,要不东亮你跟着去吧,虽说你说话不中听,文化水平倒还不错的,找政府少不了要填写材料,兴许你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我消极地瞥了他一眼,说,我能派什么用场?你没听见岸上的人都叫我空屁?你们信任我,岸上的人不信任我。
孙喜明说,什么信任不信任的?我们又不是让你去说话,是让你去写字的。
我有点犹豫,指着舷窗对孙喜明使了个眼色,你问他,让不让我去?
孙喜明敲了敲窗子,库书记你不去我也不强求了,让东亮陪着去一趟,行不行?
舱里静了一会儿,传来我父亲的声音,他那文化水平,你们相信他?又静了一下,父亲说,他去不去,随便他。
孙喜明疑惑地追问道,随便是让你去,还是不让你去?
我说,随便的意思你不懂?随便就是让我去了。
那天我在衬衣的口袋上插了一支钢笔,怕钢笔漏水,耽误大事,我还额外准备了一支圆珠笔。船民们在驳岸上集合以后,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又回流到油坊镇码头。我看见慧仙骑坐在德盛的肩膀上,小脸被妇女们画得浓妆艳抹,她兴高采烈,嘴里吸溜着一根棒棒糖。我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高兴,都怪王六指的女人非要跟着我们的队伍,跟就跟了,她还非要拍着慧仙的脚,嘴里好大喜功地欢呼,我们上岸去啰,找妈妈去啰。
大水退去过后,油坊镇的每一寸土地原形毕露,到处是废墟和土堆,到处是红旗和人群,在一种忙乱的热火朝天的气氛里,东风八号显示了一项大工程特有的宏伟气魄,你怎么也看不清楚,这工程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们一上岸就迷路了。驳岸上看不见路,整个码头都被挖开了,远看很像一块块水田,近看像电影里的一条条战壕,有人在地下战斗,有人在地上战斗。各支突击队的旗帜插在四面八方,船民的队伍却在漫天红旗下寸步难行。孙喜明让我去问路,我拉着一个推烂泥车的小伙子问哪里有路,他反问我是哪一个突击队的,我说我们不是突击队,我们要到镇上去送一个孩子。他打量了一下船民的队伍,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表情,马上要大会战了,你们还送什么孩子?他说,没有路到镇上去了,你们要去镇上,愿意怎么走就怎么走,走不了就飞过去吧。地上地下都是人,我就是问不到路。我的身边有一面旗帜迎风飘扬,旗帜上“向阳花突击队”几个大字让我思想开了一会儿小差,向阳花总是让我想起母亲,她会不会参加了这个突击队?我爬到高处向地沟里瞭望,没看见母亲的身影,她不在沟里。高音喇叭里有个女声在读一封表扬信,表扬一个昏倒在工地上的民工,说他昏倒了爬起来,挖,又昏倒,又爬起来,挖。我站在驳岸上听,不是听内容,是听那女声,是不是母亲的声音呢?不是的,那声音比我母亲年轻脆亮,却不及我母亲饱含深情。我母亲不在喇叭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权威性的革命的声音,已经被一个陌生的年轻姑娘替代了。
治安小组的人从一堆废墟后面冒出来了,他们熟练地爬过废墟,朝我们风风火火地跑来,每个人嘴里都紧张地喊叫着,站住,站住,不准上岸,不准上岸!
王小改的人马一来,船民的队伍更加慌乱,大家聚拢在一堆水泥管道前,茫然地看着治安小组。那支威武的人马中出现了一个绰号“腊梅花”的女人,大概是治安小组补充来的新鲜血液,她也英姿飒爽地拿着一根治安棍,跟着男同事嚷嚷,你们船民来凑什么热闹?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现在不准上岸的!
船民们不知所以然,一个个都看着孙喜明,跟他要主意。孙喜明拍着大腿说,大白天活见鬼啦,上次让我们排队上岸,今天可好,连岸也不许上了,这次又是什么通知?我才不信,你们干你们的工程,我们赶我们的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不准我们上岸呢?
谁说井水不犯河水的?井水都归河水管!腊梅花说,你自己长着眼睛,看看四周围有没有路给你走?码头是工程重地,马上大会战了,你们不是突击队员,不得随便出入。
好,我们是井水你们是河水,我们归你管,你个腊梅花算老几?孙喜明不愿意跟腊梅花说话,忿忿地瞪她一眼,转向王小改,你是领导,我也算个领导吧,你说我会不会故意带人来破坏大会战?不会。今天我们有急事啊,我们要去镇上找领导,不走码头怎么去,你让我们飞过去呀?
王小改冷言道,你们船上能有什么急事?再急的事,急得过大会战?
孙喜明被他一句话噎住了,看看德盛女人怀里的慧仙,正要说什么,德盛对他使了个眼色,抢在他前面说,我们有阶级斗争新动向,要向领导汇报,王小改我告诉你,你不让我们上岸可以,到时候要你负责你别赖账。
王小改不理睬德盛,转过头去观察着孙喜明的表情,孙喜明顺水推舟,脸上挤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看起来德盛的威胁是有效的,小改对德盛的话半信半疑,你们船队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在河里捞到台湾特务的降落伞了?他嘀咕着,语气从强硬变得谨慎,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你们非要上岸也可以,一定要登记,你们的人数姓名,上岸时间离岸时间,都要登记。
陈秃子从腋下抽出一个《货物登记簿》,封面上“货物”两个字被贴掉了,改成了“人口”,陈秃子打开他的《人口登记簿》说,好,一个一个来,来呀,你们买猪肉抢得头破血流的,人口登记怎么都缩在后面?来呀,孙喜明,你先来带个头。
临时性的人口登记从孙喜明开始,到我结束,独独遗漏了慧仙。慧仙靠在德盛女人的怀里,眼睛盯着陈秃子手里的登记簿,她炫耀似的念了两个字出来,人,口,其他字念不出来,就困倦地打了个呵欠。没有人注意到那个打呵欠的陌生小女孩,偏偏腊梅花注意到了,女治安就是不一样,眼睛尖一些,比起男人细心很多。腊梅花凑近了慧仙打量着,还吸紧鼻子闻了闻她的脖子,突然惊叫起来,等一等,这不是德盛家的孩子!看这孩子呀,她不是船上的,我一看就不是船上的孩子,皮肤那么白,身上也不臭,洗过澡的!要问清楚这小女孩的来历,她来历不明!
王小改和五癞子他们一下都扑过去了,他们凑近了研究慧仙,研究了一番,得出了统一的结论,腊梅花说得对,这小女孩,肯定不是船上的孩子。他们的眼睛炯炯发亮起来,盯着孙喜明,一迭声地追问,哪儿来的小女孩?怪不得有阶级斗争新动向呢,拐孩子了?是谁家拐的孩子?
孙喜明说,你们会冤枉人呢,我们拐孩子干什么,自己的孩子都吃不饱,拐个别人的孩子上船,让她天天喝河水呀?
不准借题发挥,我们不管肚子的问题!王小改打断孙喜明的辩解,尖锐地说,我们负责登记人口,你向我们说清楚,这是谁家的孩子?
要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就好办了。孙喜明挠着脑袋说,是她自己跑到船上去的,她妈妈——那个什么,一时找不见了,我们要把她送给政府。
王小改不耐烦地瞪着孙喜明,你还是船队队长呢,话也说不清,她妈妈到底怎么啦,说清楚呀。
小女孩这时候插嘴道,我妈妈不见了。她失松(踪)了。
什么叫失松?王小改没听懂,转过头对孙喜明说,说呀,她妈妈到底去哪儿了?
孙喜明瞅瞅小女孩,咽了口唾沫,还是不肯说清楚。王小改正要发作,孙喜明对他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把王小改拉到一边,凑到他耳朵边说了几句话。
治安小组终于明白小女孩的来历了,看起来他们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三男一女面露难色,围在一起商量着。腊梅花抢在同事的前面,先下了结论,说,不管可怜不可怜,反正这孩子身份不明。陈秃子摊开那个《上岸人口登记簿》,犯难地问小改,身份不明的小孩子,要不要登记呢?小改也拿不定主意,拿过《登记簿》,翻看着封底的《登记条例》,没有发现适用的条例,他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说,小孩子也是人口,怎么不登?要登!
我记得是在驳岸上,治安小组的人和一群船民围着慧仙,他们各尽所能,齐心协力,启发,联想,加上创造,艰难地登记了慧仙的第一份档案。我带着一支钢笔,一支圆珠笔,但是哪一支笔都没有派上用场。我没有机会参与任何登记工作。
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QIANG慧仙。
一个含糊的声音,带着小孩子常见的口齿不清,听起来难以分辨,陈秃子没有听清,你姓张,弓长张?还是姓立早章?要不然你姓枪?你姓一把枪的枪?
你才姓一把枪的枪,我会写,我写给你们看。慧仙蹲在地上,抓起一块煤渣写了个字,原来是个“江”。旁边的治安队员都异口同声地念出来,江,原来她姓江青的江呀。
小孩子,你记不记得你的出生年月呢?
什么年月?
出生年月听不懂?好,你告诉我们你几岁,我们就知道你是哪一年生的了。
我七岁。去年六岁,明年就八岁了。
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不用说那么多,说今年几岁就行了。爸爸妈妈的名字知道吧?他们都是干什么的?
我爸爸叫江永生,我妈妈叫崔霞,他们都失松(踪)了。
怎么都失踪了呢?你爸爸是怎么失踪的?
我不知道呀,我妈妈说带我来找爸爸,结果她自己也失松(踪)了。
都失踪了?爸爸妈妈都失踪,这孩子的家庭出身肯定有问题。治安小组的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王小改指着《登记簿》对陈秃子说,记下来,爸爸失踪,妈妈失踪,都记下来,这孩子的话,一字一句,统统要记下来。
孩子对记录不知深浅,船民们有点恼了,孙喜明对王小改嚷,你们治安小组拿了鸡毛当令箭呢,一个小女孩,你们查她祖宗八代干什么?德盛女人上去拉过慧仙,不登了不登了,这些人人心不是肉长的,我们走,到镇上找领导去。
船民们七嘴八舌的抗议没用了,王小改和五癞子都把治安棍横在手上,冷冷地盯着船民。王小改问孙喜明,你还算个领导?什么叫登记你都不懂!光有个名字就行了?没有家庭成分,没有家庭住址,没有政治面貌,叫个什么登记?腊梅花在一边帮腔,你们这帮船上人,觉悟就是低,还不如人家一个小女孩,人家还知道配合我们工作,你们就会在一边瞎吵吵!
慧仙很为难,她是要站到船民那边去的,几次要往德盛女人怀里钻,都被腊梅花亲热地搂住了,腊梅花指着自己的红袖章说,孩子,看看这是什么?你听我们的话,不会犯错误的。慧仙没有办法挣脱,就催促陈秃子说,你快点呀,快点问,我要去镇上找妈妈呢。
陈秃子清清嗓子,尽量地做出循循善诱的样子,孩子,你回答问题口齿要清楚。你的口齿清楚了,我们登记不就快了吗?他说,下一个问题是家庭住址,你的家庭住址呢?又不懂了?我是问你家住哪儿?
我家在铁路旁边,两层楼。我家住楼上。楼下有一棵桃树,结很多桃子的。
这不叫住址,住址就是城镇区县,什么区,什么街道,什么公社,什么大队。
都不是。我家门前有一条石子路,路口有个电线杆。我妈妈天天去电线杆那里的。
你妈妈天天去电线杆那里?陈秃子眼睛亮了,嘴里发出啧的一声,告诉叔叔,电线杆上有什么?你妈妈去那儿干什么,是去等人?她去等谁呀?
德盛这时候忍不住了,冲过去一巴掌打掉了陈秃子的《登记簿》,等谁?等美国特务,等台湾间谍,等你妈了个×!你们算是个什么鸟治安?吃饱了没事做,这么小的孩子还提防她是阶级敌人?你们让她上岸能变天呀?她才七岁呀!
德盛带了头,船民们的愤怒风起云涌,大家的嘴里纷纷骂起了脏话。德盛女人过去把慧仙拉到自己怀里,大叫一声,欺人太甚,不给他们登了,他们问什么,只当他们拉肚子放屁!孙喜明没有骂人,他指挥王六指和德盛,三个男人组成一堵人墙,护住了德盛女人和慧仙。治安小组的人过来抢人,推不动三个船民的人墙,五癞子就挥起治安棍对着王六指的脸打了一下,嘴里大叫起来,你们这帮烂船佬,今天吃了豹子胆,要造反呀?
我本来是站在远处的,船民们跟别人吵嘴,我从来只看不插嘴,可是这一次我也成了当事人,不知道为什么,德盛女人把慧仙朝我这边推过来了。慧仙被吓得不轻,无所适从,嘴里一声声惊叫着,我看见慧仙的手向我探过来,那只求援的小手使我热血沸腾,我顺势拉住慧仙的手,把她从人堆里拽出来,说,跑,跑,我们跑!
跑,这是我最擅长的。码头上虽然找不到路了,但是我急中生智,几乎在一瞬间发现了一条逃跑之路。一条路从驳岸的垃圾堆上蜿蜒过去,越过一堆水泥预制板,通往远处的煤山。我对码头四周的地形再熟悉不过,所以我的逃跑路线设计得天衣无缝。我决定带着慧仙从西边的煤山上翻过去,翻过煤山就是棉花仓库,到了棉花仓库就有路了。
我拉拽着慧仙跑了几步,发现码头工地上所有突击队员都停止了突击,支起身子往驳岸上张望。我回头一看,驳岸上已经乱成一团,女人们也加入了孙喜明他们的人墙,场面变热闹了,也变得惨烈了。五癞子率先舞起了治安棍,陈秃子也学五癞子,拿着治安棍对船民们胡乱挥舞着,这么一来,两队人马短兵相接,厮打起来了,连德盛女人和孙喜明女人都勇敢地投入了战斗。不知道是谁去抓了陈秃子的要害,我看见陈秃子捂着裤裆,在那里一跳一跳的,嘴里发出了凄厉的惨叫。我还听见王小改惊惶的哨子声,暴乱,暴乱!他一边吹哨子,嘴里不停地惊呼着,这是反革命暴乱,快去报告赵书记!
我已经带着慧仙跑到了煤山下,小女孩被身后的场景吓着了,她问我,他们为什么打起来了?我说,你是傻子呀,还不是为你?她还是不明白,我没让他们打架呀,打架不好,破坏纪律的。我顾不上跟她解释什么,拉着她往煤山上爬,她犟头犟脑的,怎么也不肯上煤山,嘴里还不停地抗议,为什么要爬煤山?都是黑煤,看把我的新衣服都弄脏了。关键时刻她不知好歹,我又气又急,强行把她驮到了背上,朝着煤山顶上攀登。她伏在我的背上,起初又打又踢的,很快,她大概感受到了一种新颖的刺激,尖叫几声,又嘎嘎地笑起来,把我当一匹马了,我感觉到她的小手努力地拍着我的屁股,嘴里叫道,驾,驾,驾!
我背着慧仙走到棉花仓库那里,听见后面的煤山响起一片碎煤块哗哗的泻落声,船队的人马欢呼着,就像一支翻身闹革命的队伍,扬眉吐气地冲下了煤山。煤山的那一侧,隐隐可以听见腊梅花尖利的女声,让你们跑,我们秋后算账,你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综合大楼就在码头的最北端,看着近在咫尺,偏偏到处都是禁区,到处都挂着“此路不通,请绕行”的牌子。我们离开棉花仓库,在码头工地旁边绕来绕去,好不容易走到那幢灰白色的四层楼楼房下,船民们面面相觑,互相取笑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沾了黑煤灰,裤管凝结了一层黄泥浆,看上去像一群逃难而来的难民。
阳光照耀着大楼前的花坛,花坛里伟大领袖的汉白玉塑像沐浴着一层灿烂的金光,伟大领袖戴一顶军帽穿一件大衣,微笑着朝向阳船队的船民挥手。突然之间,吵吵嚷嚷的送孩子的队伍安静下来了,一股神秘而严峻的力量震慑了船民们躁动的心,迈向大楼的台阶就在脚下,但船民们看上去有所畏惧,脚步迟疑起来,大家都不愿意走在前面,德盛兀自冲上台阶,被德盛女人拽下来了,她说,你急什么?这大楼不是菜市场,是你随便进的?我们怎么进去,进去说什么做什么,要先商量一下嘛。王六指踮足朝楼上的窗子仰望,嘴里说,王小改他们恐怕在楼里了,他们肯定抢先一步,恶人先告状了。大家都看着孙喜明。孙喜明沉默着,点了颗香烟凶猛地抽了几口,说,我们也有人受伤的,告就告嘛,为了个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看看慧仙,又看看我,用香烟指着大楼说,东亮,你是这楼里长大的,熟悉情况,你先进楼里打探一下行不行?送孩子也不能乱送的,进去找到干部,千万说清楚了,我们是捡到了一个孩子,千万打听清楚了,我们到底该往哪儿送孩子?
我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为了避免和传达室的顾瘸子纠缠,我让孙喜明他们带着慧仙在大门口等候,自己从一楼厕所的窗子里跳进去了。这楼里的每间办公室,我都熟门熟路,我从一楼跑到四楼,很快发现我们来得不巧,偏偏遇上了干部义务劳动日,综合大楼几乎是一座空楼,妇联、计划生育办公室、民政科,所有办公室都是铁将军把门。我知道应该马上去通知楼下的人,但一到四楼我鬼使神差,忘了肩上的重任,犹如梦游童年仙境,我在走廊里奔跑起来。我跑到赵春堂的办公室门前,抓住门上的圆形把手,向左转动一圈,还是那个把手,还是向左转动,但那扇门打不开了。这里曾经是我父亲的办公室,那扇镶着毛玻璃的门,我再熟悉不过了,过去那门上贴了一张“闲人免进”的纸条,是父亲的笔迹,现在是一块有机玻璃的牌子钉在门梁上,还是“闲人免进”,是四个规整的印刷字体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推门,推了好几下,门推不开,门锁发出一种金属尖利的震颤声,那讨厌的声音使我有点慌乱。我走到四楼的楼梯口,听见楼下隐隐传来了船民们的吵嚷声,应该往下走了,可是我鬼使神差地站在楼梯口,舍不得这样离开四楼,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起初我脑子里有个简单的想法,要不要在走廊上撒一泡尿,给那些耀武扬威的干部做个纪念?转念一想,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该干这种幼稚的事情了。一抬头,我看见了楼梯口的大黑板,黑板上写着干部下工地劳动的紧急通知,那些粉笔字给了我灵感,还是写好,写比较有意义。我从板沿上拿了一截粉笔头,写什么比较有意义呢?越是焦急我的脑子越是一片空白,我急出了一身汗,突然想起当年有人批判我父亲的标语:库文轩是阶级异己分子——那是什么意思?我始终不清楚“阶级异己”是什么罪名,但我断定那批判是尖锐的、深刻的、富有意义的,于是我匆匆地在四楼的走廊上写了那行字:赵春堂是阶级异己分子!
写标语是一件令人紧张的事,我扔掉粉笔跑到二楼楼梯上,站在那里平缓自己的情绪。我有点后怕,楼下门厅早就乱哄哄的了,一男一女两个民兵,正端着步枪守在传达室的窗子里,密切监视着船民的动向,传达室的顾瘸子反而在外面,他挥舞着双手,一瘸一拐地推搡船民,嘴里不停地数落他们,你们船上人觉悟就是低,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弄个孩子来添乱,东风八号要大会战了,谁还守在办公室里看报纸?谁顾得上接收一个孩子?你们再在这里闹,我不管了,让他们民兵来处理你们。
我一下去孙喜明就朝我冲过来了,他说,你这孩子,楼里没干部呀,你在楼上这么长时间,干什么呢?我没法跟孙喜明解释什么,朝着船民们挥了挥手,干部都在工地上,我们赶紧走,把孩子送到工地上去。
捡孩子容易送孩子难,没想到这么难。孙喜明女人抱着慧仙,船民们簇拥着他们走下综合大楼的台阶,看起来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委屈。队伍又走过了花坛,走过了伟大领袖的塑像,慧仙大声叫起来,那是毛主席,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孙喜明摸了摸她的脑袋,叹口气说,你这孩子倒是觉悟高,我们都要前进,就是你麻烦呀!你往哪儿前进呢?德盛女人要替换孙喜明女人,准备把小女孩接过来,孙喜明女人不肯,说,我不累,我要抱她,抱一会儿是一会儿了。她这一句话让船民们都感伤起来,大家一边走,一边扭头看着慧仙,女人都去摸慧仙的辫子,摸她的小脚,王六指女人的嘴里又唱起了不负责任的高调,我们去工地,去找干部,去找妈妈啰。
码头工地上人山人海,我有经验,寻人先要寻红旗,我寻到了一面“人民公仆突击队”的旗帜,领着孙喜明他们拥到坑边,往下一看,果然发现了赵春堂高大魁梧的身影。赵春堂戴着安全帽,穿了长筒胶鞋,正领着一群干部挖土。
孙喜明和几个女人互相交换了眼色,德盛女人立刻弯下腰,朝着坑里先发制人地喊起来,赵书记,总算把你找到了,我们船队捡了个孩子,给你送孩子来了!
土坑里的干部们有的抬眼朝上面看了一眼,有的只顾挖土,没人理睬我们。
孙喜明怪德盛女人嗓门小,示意女人们放开嗓门,这次德盛女人拉上孙喜明女人,还有王六指女人,三个女人此起彼伏地喊起来,赵书记,我们给你送孩子来了。
办公室干部张四旺首先回应了船民,吵什么吵什么?知道你们船队捡了个孩子,怎么闹得跟天塌似的?治安小组已经向赵书记汇报过了。另一个干部在坑里忿忿地说,我们国家这么多人口,丢个把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捡一个孩子来给赵书记添乱,他们向阳船队的人无法无天,为了那孩子,把陈秃子的下身都捏坏了。
船民们七嘴八舌地反驳那个干部,一致否认袭击过陈秃子的下身。王六指站到坑边,指着自己的脸说,请各位干部别听治安小组一面之词,你们看看我的脸,我的脸不也肿成馒头了?是谁打的?五癞子打的!我们送孩子有什么错,他们治安小组凭什么打人?
赵春堂没有说话,甚至没抬起过眼皮。但我注意到赵春堂在下面的两个动作:第一次是甩手,那意思是让干部们把船民撵走。干部们都过来撵人,船民们怎么肯走呢?德盛站在坑边说,撵我们没用,你们干部先上来,接下这孩子,我们马上就走。赵春堂的第二个动作有点恼怒,啪地把铁铲插在土里,这下张四旺忙不迭地跑到他身边去了。两个人耳语了一番,张四旺频频点头,突然喊起来,孙喜明,你下来,下来谈。
孙喜明带着孩子要下去,旁边的女人们抢下孩子,你下去就行了,孩子不下去。
你们妇女安静一点,不要乱插嘴。张四旺在坑里仰着头喊,让孩子一起下来,赵书记要看看孩子是怎么回事。
孙喜明又去牵慧仙的手,这次是慧仙不肯下去了。我妈妈又不在下面,她撅着小嘴说,让我下去干什么呀?孙喜明说,你下去见一下干部,干部能耐大,他们才能帮你找到妈妈。她探出脑袋朝坑里望了一眼,大惊小怪地说,坑里都是黄泥巴,我的衣服弄脏了怎么办?王六指这时凑上去了,悄声哄骗她说,坑里的人都是干部,他们又有权又有钱,弄脏了衣服不怕,让他们替你买新的。
慧仙被孙喜明驮在肩上,晃晃悠悠地下到了坑里。她端坐在孙喜明的肩膀上打量着坑里的人,颇有大将风度。忽然,她的眼睛被妇联干部冷秋云的花褂子吸引住了,阿姨,你穿的是我妈妈的褂子吗?你看见我妈妈了?
大家都去看冷秋云的花褂子,是蓝底撒着金色葵花的布料,圆领子,琵琶式纽扣,很明显,小女孩的母亲也有这样一件褂子。干部们都拖着铁铲朝孙喜明拥过去了,好奇地注视着他肩膀上的小女孩,孙喜明你把孩子放下来嘛,让我们好好看看这小机灵。孙喜明放下了慧仙,几个女干部把慧仙围在中间,研究着她的容貌,她们一致认为这个小女孩很漂亮,尤其是女干部冷秋云,她不计前嫌,拽着慧仙不松手,嘴里啧啧地赞叹着,好俊俏的小姑娘,好机灵的小姑娘,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梦里都笑醒了。
我看见赵春堂的铁铲还插在泥里,他的一只脚踏在铲子上,抖着,抖着。他也在端详慧仙,就像一个富有经验的邮政人员打量来历不明的包裹,微微皱紧了眉头,表情却是镇定自若的,问问这小孩,会不会背诵毛主席语录?大家看赵春堂的样子半真半假,猜不出他说这话的意图,冷秋云抓住慧仙的辫子,轻轻地揪了一下,我们书记问你呢,会不会背诵毛主席语录?慧仙眨巴着眼睛思考了一下,我会!千万不要忘记斗争斗争!众人先都笑,笑过了纷纷去纠正她,不是斗争斗争,是阶级斗争,你知道什么叫阶级斗争吗?慧仙没心思应付干部们的纠缠,她忽然撒腿朝赵春堂跑去,踮起足尖,要抓赵春堂上衣口袋里的钢笔,我爸爸的口袋里也有三支钢笔!她这么喊着,一只手开始拔赵春堂的钢笔了。孙喜明连忙跑过去拽走她,不能拿书记的笔,快叫人,快叫赵书记。
赵春堂拔了一支钢笔下来,放到慧仙的手上,说,这钢笔送给你,拿回去好好学习。孙喜明说,你看看,赵书记送你一支钢笔呀,赵书记也喜欢你的。上面的船民先是替慧仙高兴,他们等着赵春堂做出进一步的表态,赵春堂却又抓起了铁铲。船民交头接耳一番,看看孙喜明像个没头苍蝇在坑里转悠,德盛就在上面喊了,赵书记,给她钢笔她没用,你要给她一只饭盒一张小床才有用嘛。
这话是在催促赵春堂了。土坑上下的人都静下来,等着赵春堂表态。赵春堂没事人似的,只顾干起活来。他的脚在铁铲上用力一蹬,铲起一大堆泥,轻松地撂到了德盛的脚下。德盛闪了一下,嘴里大叫起来,赵书记你怎么故意把泥往我身上铲呢?赵书记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快给个说法嘛,这孩子,我们到底该送到哪里去?赵春堂根本不搭理德盛,对孙喜明招招手,孙喜明一过去,他劈头盖脸地训起孙喜明来,你们向阳船队还有没有一点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这么可爱的小孩子,你们非要急吼吼地往政府送?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形势,这边东风八号大会战,你们抱着个小孩子到处送,搞的什么名堂?这孩子,哪儿都不准送了,就“挂”在你们向阳船队。
船民们普遍不知道“挂”的意思,这个表态太含糊了。孙喜明求援似的望着上面,船民们都看着我,东亮,你知道“挂”是怎么回事?我琢磨了一下,说,“挂”就是等着吧,今天他们不收孩子,要以后再说了。德盛脑子聪明,很快反应过来,说,什么“挂”呀“放”呀,不就是踢皮球么,他把孩子踢还给我们啦。德盛女人附和道,这皮球踢不得呀,东亮他爹说的,捡个孩子养,不比养猫养狗,很不容易的,要口粮,要户口,还要一大堆手续!
孙喜明综合了船民的意见,走到赵春堂面前说,赵书记呀,我知道东风八号比孩子重要,我们船队可以替你们领导分忧,孩子留船上可以,但不是这个留法,这么把她带回船上,孩子算“黑”人,对不起她,别人冤枉我们拐孩子,我们对不起自己,你赵书记要给我们个说法,要立个字据什么的吧?
赵春堂的脸已经是铁青色的了,他朝张四旺使了个眼色。张四旺扔掉了手里的铁铲,上去一把揪住了孙喜明衣领,孙喜明你知道你为什么一辈子入不了党吗?你就是个猪脑子嘛,你领导的什么船队,一帮落后群众,没觉悟,没修养,还没规矩!来了这么多人,都是猪脑子?赵书记的说法那么明确了,“挂”起来!“挂”起来都听不懂,你们还要什么说法?没看见赵书记忙得焦头烂额,你们跟他要孩子的说法,上面跟他要东风八号的说法,哪个说法重要?你自己说呀!
孙喜明张口结舌,慧仙瞪大眼睛观察着坑里大人们的表情,拽着孙喜明的袖子问,你们到底在吵什么?我又不是一件衣服,怎么挂起来呢?干部和船民都难以回答小女孩的问题,德盛的女人在上面怯怯地说,挂起来不是长久之计吧,以后会有麻烦的,现在你们那么多干部在下面,就不能上来一个把孩子安顿了?难道一个孩子还不如一铲土重要?张四旺朝德盛女人瞪了一眼,德盛家的别以为你伶牙俐齿,我告诉你,非常时期,一切都要给东风八号让路,一铲革命的土方,就是比一个孩子重要!
船民们不知如何反驳张四旺,一时间大家都没了主张,眼睁睁地看着孙喜明把慧仙带到了上面。孙喜明女人把慧仙接到怀里,船民们不甘心就此罢休,在坑上面站成一个圈,向坑里的干部们施加压力。干部们也在交头接耳,张四旺一边在赵春堂耳边嘀咕什么,一边向船民们挥手示意,赶紧离开,赶紧滚开!船民们都不肯走,偷听着坑下面干部们各抒己见的声音,他们都用眼睛盯着赵春堂。赵春堂掏出钢笔在一张信笺上写着什么,他们不知道他在写什么。终于,张四旺拿着赵春堂的便条跑到了坑边,挥着便条对孙喜明喊,拿着这条子,去找粮站姚站长领五斤大米!现在粮食紧张,这五斤大米是给孩子的口粮,吃完了再来批条子。我提醒你们,千万别贪了孩子的口粮!
孙喜明接过条子愣了半天,面孔涨得通红。五斤大米?赵书记你把我们当叫花子呢?孙喜明一跺脚,拿了坨泥块啪地压着那便条,我们要贪这五斤大米?你们真把船上人看扁啦!孙喜明脸红脖子粗,对着坑里的干部大声宣告,气死人了,我要再为这孩子的事找你们,我就不姓孙,我就不是人×的,这孩子你们干部不管我们管!拿那五斤大米喂鸡去、喂鸭去,我们不稀罕,我们向阳船队十一条船,还养得起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