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坐在C楼的台阶下,低着头,袖子撸了起来,指尖里夹着什么明灭的东西,身体在在行色匆匆的人后若隐若现。
N市地理位置偏北,一进到九月份,五六点钟天就要黑下来,现在暮色有些昏昏的,和刺目的红色LED灯搅合在一起,如果不是那头标志性明显的头发,许柠大概发现不了他。
许柠没有犹豫地走上前去,她要看看到底是不是黎嘉誉,还是N市有一个和他差不多的叛逆少年。
坐在台阶上的人对她的接近恍若不觉,直到许柠走近了,被烟味儿呛得咳嗽,那人才抬起头。
黎嘉誉一时间以为自己是眼花,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看见许柠,指尖的香烟攒动着红白的光,燃烧后的灰烬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回神,下意识把烟头按在掌心熄灭。
这一动作看得许柠又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皱,下意识就把他的手薅过来,翻到掌心看,果然留下个黑黑的圆圈。
“不疼啊你?”
黎嘉誉那么高个身子,就蜷成一团坐在台阶上,仰头看着她,睫毛一眨一眨的,不会说话。表情也呆,像垃圾桶边儿的小花狗。
他的头发长长一些,从发根开始密密地冒出一寸一寸参差的黑色,心里也有一寸一寸密密麻麻的东西,像火烧一样,从许柠拉着他的手那里开始蔓延。
许柠把装着题集的塑料袋扔到黎嘉誉腿上,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掌心,他也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反而问她:“你疼吗?”
许柠愣了愣,圆润的杏眼睁得更圆,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拿烟头戳自己的是他,怎么会疼到她身上呢?
黎嘉誉反握住许柠的右手,让她把手掌摊开,一般长得高的人手也大,轻松就能将许柠的手包在里面。他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倒是很漂亮。
许柠微微挣了挣,他掌心里有茧子,又很热,她不大舒服,有些尴尬,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去拉黎嘉誉手的行为也不太妥当。
黎嘉誉翻开她的手,里面贴着一枚创可贴。
他撕开创可贴,里面的擦伤已经结成了细细的暗红色的痂,也许是不疼了。黎嘉誉沉默着看了一会儿,又给她粘上,才松开手,将烟又点上。
许柠被烟呛得咳嗽几声,不懂他什么意思,就突然看到他把点燃的烟又戳到自己的掌心上。
似乎能听到烟头烫过皮肤发出的滋滋声音,她一时间震惊的无以复加。
黎嘉誉把手被烫过的手举起来给她看,那处漆黑的烫伤,正好与许柠手掌擦伤的位置一致。
他的目光直直与许柠交汇,灰色的眼睛宛若荒野陲漠里的夜,旷远冷淡,又好像随时等待一团天火的坠入,将这片冷原点燃。
他大概是在,向她道歉?
以在同样位置造成伤害的这种方式来向她道歉。
许柠的心里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灼痛愧疚,她没有这个意思,不知道黎嘉誉是怎么理解的,现在这一幕好像她刚刚把人霸凌了一样。
也或许是因为他有精神方面的问题,所以想法和别人不大一样,会更偏激一些?
她顺势坐在黎嘉誉身边,左手捏在右手的手指上,组织语言,想该怎么和黎嘉誉说话。那个送他来医院的男人是他爸爸吗?怎么把他自己一个人放在这儿?他情绪一看就不对,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许柠出于什么层面,都不敢这么走了,至少也该联系他家里把他送回去再说。
黎嘉誉又把头低下,好像完全漠视了许柠的存在,试图继续沉浸在自己荒芜的世界里。但是身边坐着的人很难忽略,她的小动作,她的呼吸,还有她身上浅浅的沐浴露香气。
他一时间有些难安,想起身换个地方,至少找个离她远一点的地方,但是身体只往旁边挪了一点坐。
“我不疼了,没关系的。其实如果你觉得很抱歉,跟我说一声对不起就好,没必要这么做。”许柠试探着说,目光瞥向黎嘉誉手臂处裸露在外的皮肤,疤痕纵横,比前天她看到的时候还要严重,不禁嗓子发干。
“我也不疼了。”黎嘉誉起身的动作停住,又坐回去,冷不丁回复她,许柠反应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说第一次把烟摁在掌心的事情,不疼了。
她又问:“那这里呢?”
黎嘉誉顺着她的目光看,才发现她说的是自己的手臂。
……
“不疼。”黎嘉誉把卫衣的袖子挽下来,隔绝她的目光。
怎么会疼?把旧的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新鲜的血液从伤口渗出的时候,是很受慰藉的,这证明他还活着,他的生命力还很蓬勃,这是他唯一能感受到自己灵魂与肉:体同时存在的时候。
但是她好像很怕,那遮一下算了。
“你没必要一直跟我说话,我暂时没有想自杀的想法。”
“啊?哈哈。”许柠尴尬地摸了摸刘海,被看出来了啊,连忙解释,“我没有这个意思,就是路过,突然看到你在这儿。”
“哦。”黎嘉誉闷闷地回了一声。
紧接着是许久的沉默,救护车的声音,吵架的声音,还有鸣笛声,各种形形色色的声音糅杂起来,闹哄哄的,尤其显得他们这里安静的诡异。
许柠搓着手,受不了这种气氛,觉得该与他说点什么,挖空脑袋找话题道:“我跟白濛说好了,他以后不会找你麻烦,你们两个不要再有矛盾好不好?”
“所以你是为了帮他说话,所以才主动过来找我的?”黎嘉誉语调顿挫,忽然尾音上扬,含着一股怒气。
怪不得,怪不得平常恨不得躲着他走,现在又跑来安慰他,原来都是为了白濛?
“你很生气啊。”许柠没想到黎嘉誉对她哥的意见这么大,她好像是说错话了。
对白濛她会撒个娇求一求,但跟黎嘉誉她实在没什么交情,自觉自己也没那么大面子能让他对白濛放下成见,连忙解释,怕他心情更差:“其实我也不是专门为他啦,就是顺便那么一说,你要是不高兴我就不说了。”
她指尖在地上戳了戳,自觉已经尽力,实在和黎嘉誉不熟,再也找不出别的话题了。
黎嘉誉的暴躁平息下来,他说:“嗯,你不提就行了。”但是嘴角耷着,明显还是不高兴。
自己跟许柠什么关系,白濛跟她又是什么关系?
许柠只要不在他面前提白濛,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不是很难接受。
但他又想,凭什么啊?她跟白濛不是男女朋友吗?又来跟他说话做什么?他就这么廉价吗?
反复又矛盾的情绪在他脑子里搅合,一时间要炸开,他忍不住抓抓头发,低骂一声。
“你骂人了!”许柠坐着,被吓了一跳,扭过头去看他。
她提起白濛,黎嘉誉脾气上头,不愿意服软,觉得一道歉就低了白濛一头,中气不足地回她:“我就骂了怎么着吧,你不爱听就走吧。”
“骂人说明有精神了。”许柠笑起来。
“哪里看出来的?”黎嘉誉摸了摸脸,他难道会把“精神”两个字写在脸上吗?
“话多就是有精神。”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浮灰。
暴躁一点总比刚才半死不活的要好,她宁愿黎嘉誉伸张正义的时候再把餐盘扣到人脑袋上,至少她不会担心对方是不是又要爬上天台。
哦,刚才她说了什么,黎嘉誉反应这么大来着?
好像是白濛。
或许是好用的,那下次可以再试试。
黎嘉誉的手从乱糟糟的头发上拿开,不懂她高兴个什么劲儿。
但看她笑得眼睛都亮了,也觉得不是那么糟糕,扯扯嘴角,随着她露出一个僵硬的笑。
“也高兴了。”许柠盯着他的脸,又说。看来已经不用她再担心,黎嘉誉似乎好了许多。
黎嘉誉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强压着嘴角下去,偏过头。
“已经五点了,我该回家了,你早点回家,用不用我给你家里打个电话让他们接你啊?”许柠如释重负,看一眼手腕上的电子表,她大概比约定时间晚回去半个小时,白濛又要审问个没完了。
“我回家用你给我打电话了?我自己能走。”黎嘉誉也跟着站起来,他把许柠刚才扔在他腿上的塑料袋递过去。
里面花花绿绿的一看就是装的练习题,像许柠这种好学生才会买。
现在不止是情绪好许多,看样子大概也能自己回家,许柠想。
她把东西顺着他的手推回去:“不用给我啦,这是给你买的,用来打基础刚刚好。”而且十块钱两本,比给沈怿檀买的便宜多了,就不问他要钱了,当她送的。
黎嘉誉愣了一下,表情有片刻的凝滞,迟疑问:“这是……送给我的,礼物?”他连声音都弱了许多。
礼物?应该算吧。
以后她会辅导黎嘉誉的课后学习,这是她送给“学生”的见面礼?
许柠重重点头:“是!是送给你的礼物。”
许柠看到远处闪着绿灯的一辆出租车开过来,连忙冲黎嘉誉挥挥手:“那再见啦!明天见!”
司机靠路边停下,许柠上车离去。
黎嘉誉的目光追随者远去的车,直到它在太阳落山的地方化成一个越来越小的点,最后看不见影子,他的目光才迟钝地收回来。
练习册在他掌心的温度下从冰凉变得温暖了起来,封面滑溜溜的。
红蓝配色的书其实也不是那么难看。
黎嘉誉抿了抿唇,翻开第一页,看不懂,但是写得挺好。
他又摸了摸,拎起来准备回家。
“嗒嗒嗒……”初始的电话铃声在他掌心里振动起来,他连忙接起来贴在耳边,并不是他想听的声音,一整日了,他都没等到那家人中的一个。
机械的电子音透过穿过屏幕,冰冷地亲吻着他的耳廓:“尊敬的机主您好,10086祝您生日快乐——”
“10086为您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充值满二百抵二百五,如有需要……”电子音还在聒噪不停,伴随着生日快乐歌。
“生日礼物,谢谢。”黎嘉誉轻声说了句,碰了碰在秋风里已经变得微凉的练习册。
他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黎小唯:我真的很好哄哒!
柠柠子:好尴尬,不熟,不知道说什么。2022-10-24 05:09:26~2022-10-26 12:55: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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