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入驿馆,李璧月向值守的驿卒吩咐了几句,那驿卒便飞快去了。
不一会,驿卒端着一小碟咸菜和几个冷掉的窝头过来,放在大堂的桌子上。他有些歉然,不敢抬头看李璧月的脸,局促道:“李府主,眼下天还未亮,厨房的烧火师傅才刚起来,早饭尚未备好,厨房只有昨夜剩下的这些……李府主是先随便用点,还是再等等,等师傅做好早饭,再送到您房间……”
李璧月忙碌一晚,这会早已饥肠辘辘:“这就行了,你放下吧。”
她用筷子夹起一个窝头,就往嘴里塞。她于吃食方面一向不挑,生的可以,冷的可以,隔夜的可以,一个月不吃肉也可以。用她师父温知意的话来说,就像一颗野草,天生地长,顶好养活。
她吃了几口,才发现对面的人一筷子都没有动。
玉无瑑吃惊地看着她,道:“驿站就给李府主吃这个?”
怎么说李璧月也是承剑府的府主,整个大唐朝最有权势的女人。在海陵这样的小地方,只有人人逢迎奉承的份,没想到竟然吃隔夜的冷食。
李璧月有些歉然,这样的饭食于她,如同家常便饭一般。若是用来待客,多少还是有些不尊重的,更何况此人虽然穷酸,吃饭可比她讲究多了。她解释道:“承剑府事忙,因此我时常误了吃饭的时辰,从来是有什么吃什么。若是玉相师不习惯,可以先等一会,再等上小半时辰,驿馆的早饭便该备好了。”
玉无瑑眉心不经意的一蹙。他伸出手,将她手中咬了一半的窝头重新放在盘中,道:“李府主,你先等我一下。”
他足下如风,飞也似地离开了驿馆。等他回来的时候,手上拎了一堆东西。他问驿馆的人要来碗碟,将东西横七竖八地摆了一桌子。
陈记的水煎包子,两面煎至金黄酥脆,肚囊鼓鼓的,有汁水从顶端溢出,散发着诱人的肉香。
李记的糯米糕,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白白胖胖,酥酥软软,上面还裹着一层糖霜。
还有从王记买来的酒酿圆子,一颗颗精巧的小圆子如珍珠一般排列在碗中,混着桂花与淡淡酒香,香甜腻味,馥郁勾人。
玉无瑑重新在桌边坐下,道:“人生真味,一半便在这个‘吃’字上面。李府主每日吃饭如此敷衍,这可要不得。说起来,我到海陵也算比李府主你早半个月,今日就由我做个东道,请李府主你吃一顿好的,也许以后李府主就再也吃不下已经冷掉的窝头了——”
他拿起筷子,率先夹了一个包子,一口咬了下去,顿时肉香四溢。
玉无瑑脸上一本满足,道:“果然要刚刚出锅的大肉包子吃起来才香,李府主,你快尝尝……”
李璧月嘴角微微翘起,他明明一身破烂,身无余钱,似乎只要有那么一口吃的便可满足,却还如此讲究。纵然李璧月从来不贪究口腹之欲,仍不免被这种情绪感染,夹起包子,轻轻咬了一口。
之前她在县衙门口初见此人之时,以为他不过一落魄道士,卦算得不准,用些小聪明来谋生。
可是以昨夜观之,他既能伪造佛骨舍利瞒过海市之人,又能单凭一支竹箫控制尸傀群,颇有几分能耐,并不像一般的游方道士。
想起那个数次从她手中逃脱的操控傀儡之人,她望向玉无瑑,正色道:“玉相师,我有一事请教。”
玉无瑑:“请教不敢,李府主有话直说便是。”
李璧月道:“玉相师既然出身道门,不知对‘寄魂’之术知道多少?”
玉无瑑眼神浮移不定,李璧月第一次找上他就是因为这等秘术,他微微点头道:“略知一二。”
李璧月:“愿闻其详。”
玉无瑑道:“据我所知,寄魂之术源出于道门八术之一的御物。百年之前,道门旁支妙真一脉,出了一名修士,道号妄机。此人出身天工世家鲁家,天生聪明,精于机关术,经过多次尝试,他复原了先秦的傀儡之术,造出几乎与真人无异的傀儡。可惜,傀儡再为精妙,也不过是死物。就算是再高明的御物之术,也难以完全驾驭。妄机道人最后想出了寄魂之法,将自己的一部分魂魄寄附于傀儡之上,得以操控傀儡行动。”
“这些寄魂的傀儡天生就是最优秀的杀手与刺客,就算被官府发现,寄魂者随时可以脱离傀儡之躯。甚至连凶手是谁也无从追查。文宗朝时,圣人最宠爱的云阳公主被傀儡所害,查无凶手。文宗一怒之下,将傀儡寄魂之术列为禁术,天下道宗自玄真观以下,都不允许门下弟子再修习此术,此术便逐渐鲜为人知。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世间藏污纳垢的地方有的是,越是禁术,越是禁绝不止。”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此法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对付。一般来说,寄魂者并不能离傀儡太远。只需要在寄魂者附魂于傀儡之时,使用定魂符,将分出的那一部分魂魄封于傀儡体内,便能找出寄魂者的位置——”
李璧月颇有些意外,关于傀儡寄魂之术,承剑府的典籍确有不少记载,毕竟承剑府一直听命于圣人,掌握秘辛不少,就连禁绝此术承剑府也有不少功劳。而玉无瑑显然知道得更为具体,甚至还能有办法找出本体位置。虽然市井之中多有奇人,不过此人应该不属此类,多半有些来历。
她斟酌道:“不知玉相师出自何宗何派?”
玉无瑑悠然道:“在下出自齐云山逍遥观,只是何宗何派,我师父未曾说起,所以我也不知道。”
“齐云山逍遥观?”李璧月倒是从未听说过。
本朝道宗,奉玄真观开山鼻祖李玉京为祖师,李玉京驾鹤西去之后,天下道宗以玄真观为首,衍出无数小宗。这些宗派,在朝廷自有名录,只要对方能讲个来历,她便能溯本正源。齐云山她是知道的,可这逍遥观似乎并不在她知晓的天下道观名录之内。
玉无瑑:“这个宗派是我师父说的。其实这逍遥观我也从未去过,到底有没有这个地方我也不知道。”
“你师父是谁?”以玉无瑑的能耐,他的师父想必不会是一般人。
玉无瑑道:“我师父道号清尘散人,我这次来到海陵,也是为了寻找师父。”
“清尘散人……”李璧月想了想,确认自己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看来天下间奇人异士众多,也不是自己全能知晓。
她问道:“你师父失踪了?”
“是,其实我从小是跟着我师父一起长大,他带着我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呆超过三个月。一年前,他突然失踪了,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他。大概在两个月前,我听到有人说在海陵见过他,所以便来这里寻找。”他苦笑道:“不过,迄今为止是一无所获。”
“不对,也不能算是一无所获。”他眉眼舒展,舀了一勺酒酿丸子:“毕竟结识名动天下的李府主的机会,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他的话音带着恭维。
并非那种有意的恭维,而是临时想起来加了这么一嘴。可是配着他脸上的笑容,没多少真诚的话也能听出几分真心来。
李璧月回了个笑容:“若有机会,我会帮你留意,就当答谢你今日请我吃饭。”
等裴小柯跟着驿卒来到驿馆的时候,玉无瑑正在堂馆里剔牙。
桌上的还没有收拾好,盘子上浸着一层油光。
裴小柯使劲闻了闻,哭天抢地:“水煎包……糯米糕……酒酿圆子……”
“呜呜呜……竟然都吃完了,连一点面皮都没剩下……”他泪眼汪汪,控诉道:“师父,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玉无瑑一时有些哑然。
他早上去买早点的时候,确实是不记得自己还带了这么一个小拖油瓶的。
可是这个时候用完早饭,正是“躺尸”的美好时光,当然是不想再出门一趟的,只好指了指先前驿卒送来的隔夜窝头,咳了一声:“小柯,这里还有几个窝头,要不你先对付一下……”
小柯哭得更大声了:“你自己在外面吃香喝辣的,就给你徒弟我吃这个……你说这像话吗……”
这会天已经亮了,驿馆里来来回回地不少人出入。孩子委屈的哭声顿时吸引来了不少目光。
毕竟方才不少人瞅着玉无瑑和一美貌女郎吃饭,两人还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眼下却给这半大的孩子吃隔夜的窝头,有想象力丰富的已经开始脑补了一出狗血故事。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瞧这孩子没了娘就是可怜,这当爹的一心只想寻找第二春,钱都花在旁的女人身上,只给孩子吃这冷的窝头。”
“就是,这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孩子以后的日子难过了哦……”
“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真是不像话……”
玉无瑑一个头两个大。
他不就是请李府主吃顿早饭,怎么就成后爹了呢?
不是,他今年芳龄二十二。也生不出小柯这么大的孩子啊?
莫非是自己昨日熬了一个大夜,有违养生之道,以至于老得太快。
他从怀中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揽镜自照一番,看到依然毫无瑕疵的一张脸,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倒是小柯止了哭,听着人群的议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师父,我有师娘了?”
这着实是一桩天大误会。
玉无瑑连忙捂住他的嘴:“瞎说什么呢?那是承剑府的李府主。”
裴小柯更吃惊了:“李府主成我师娘了?”
裴小柯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李府主是哪只眼睛不好使了,竟然看上这个江湖骗子。
还有!
这骗子以前骗人钱财也就算了,竟然还学会骗人感情了。
裴小柯流下悔恨的泪水,他万分懊恼昨晚没有跟着这骗子一起去。怎么才一夜过去,他心目中英明神武的李府主就成了失足少女了呢?
哦,不对。怎么就被骗子给骗走了呢?
玉无瑑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至于吗?”
不就是一口吃的吗?何以至此。
裴小柯重重点头:“至于。”他最崇拜的偶像,心细如发、英明神武的承剑府主怎么能在江湖骗子这条阴沟里翻船呢?
就算骗子每天用镜子照三百遍,那也配不上李府主啊。
玉无瑑看着裴小柯迷离的泪眼,深刻地检讨了一下,觉得自己这师父做得可能确实不太地道。
别的不说,若是当年他师父清尘散人当年给自己吃隔夜的冷饭,他琢磨着自己也是要哭上一哭的。
“好了,好了,你在这里等着。师父给你去买包子……”
约莫是小孩子忘性大,裴小柯吃完两个馅大皮薄的肉包子之后,转头就忘了“师娘”的事,跟着驿卒到了李府主给师徒二人分配的厢房。
玉无瑑昨日一夜没睡,如今已经困得像个鹌鹑。但琢磨着如今自己得罪了海市商会,在海陵这段时间少不得要藏头露尾一些。别的不说,不能给承剑府添麻烦。
但裴小柯素来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从来不是能拘住的性子。他闲闲从兜里翻出一本书,道:“小柯,师父今日不去摆摊,正好有空好好教你……”
裴小柯眼睛亮了起来:“师父,你要教我道法吗?”这骗子算卦虽不准,却也露过几手几手玄门功夫。裴小柯早想着学,可惜一直没找着机会。按骗子的说法,传道授业乃是大事,得找个黄道吉日才能开始教他。
玉无瑑将书递了过去:“小柯,字都认识吗?”
“当然认识。”裴小柯看着那本没有封皮的旧书,以为是什么神功秘籍,满心雀跃的接了过去。
等翻开第一页,顿时傻眼了。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此为《南华经》第一篇,但凡开过蒙的学童都是学过的。这虽然是道家经义,勉强能算专业对口,但和裴小柯想学的玄门功夫可说是毫不相干。裴小柯涨起来的皮球瞬间泄了气:“这玩意有啥可以看的——”
裴小柯在拜这骗子为师之前,也是妥妥的名门子弟,这些都是早学过了的。
“咳,你以前的先生教得不对。”玉无瑑脸不红气不喘,继续忽悠道:“现在你是我的徒弟,所以你得按照我的要求再学一遍……”
裴小柯将信将疑:“怎么再学一遍?”
玉无瑑循循善诱:“你说南华经里讲的是什么?”
裴小柯家学渊源,从前教他的私塾先生也是一代名儒,当即答道:“《南华经》是战国时期庄子所著,讲的自然是道学经义。”
玉无瑑摇头:“不对。南华经其实是一本故事书。”
裴小柯讶然:“故事书?”
玉无缘:“我问你,你可知昨天那颗鹧鸪蛋是怎么变成佛骨舍利?”
裴小柯:“那不是师父你用颜料画成的吗?”
玉无瑑肃容,一本正经地道:“非也,那是因为你师父我相信那就是佛骨舍利,所以它在我的手下就能成为佛骨舍利。这就是我们玄门中的心念之力,也是一切道法的根基……”
“心念之力?”裴小柯心中将信将疑。
玉无瑑扬了扬手中的书卷,道:“同理,为师手中这半卷南华,你若是当它是道家经典,它便是道家经典。你若是相信这就是一本故事书,它便是故事书。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知道为师所说的心念之力是怎么回事了。这便是师父要教你的第一课。”
他拍了拍裴小柯的肩膀:“这几天你就不要出门了,什么时候读懂了这本南华,师父就教你真正的玄门功夫……”
他躺在床上,打了几个哈欠,懒洋洋地拉上了被子。
裴小柯总疑心自己又被忽悠了,然而榻上的玉相师已经响起了鼾声。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窗外,传来裴小柯朗朗读书之声。
李璧月好静,若是往常,李璧月定会觉得聒噪。可是此时,她的嘴角却忍不住弯起。在她小的时候,也曾有一个人把道家经典的《南华经》当作故事书讲给她听。
在秋山书院的那些年,她后来逐渐识文断字,学会了各家经义;若论最为熟稔,仍是那一卷《南华》。
此时此刻,在这转烛飘蓬的驿馆,对隔壁那位萍水相逢的江湖骗子,倒有了片刻的知己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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