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 维梌的变化不大,还是一样的板正清俊,只是从京中至南浦路上艰难, 熬瘦了许多。
他见了玲珑总是先看她的身量, 用手比了比道:“比那时又长了三寸。”
又看容色,丰润滟滟,神采湛湛, 眉间未留过忧愁痕迹,且笑颜明朗,与在家里时候无甚差别。如此看过, 便知她过的很好。
遂安了心。
他是个传统的男子, 做不来小儿女之态, 纵心里感怀万分, 也不会多说,只轻抚一下玲珑的头顶便做安慰了。
对润和却亲近的很,抱了两次, 还会轻声哄他。润和如今只会哦哦哦的, 别人哦一声,他便应着哦一声, 小小红红的嘴巴噘成一个小圈状, 小眼睛一个劲儿的盯着抱他的人,一声一声的应和着大舅舅。
哄的润和睡了, 兄妹俩才围着火塘开始说话, 多是玲珑询问家里的事,只是维梌自早春入京一直到如今再没回过苏北,他知道的也是之前的事,后来都是从往来信件中得知, 说来一切皆安,不过思及一大家子十多口人,定也是有舌头碰到牙齿的时候,家长里短,倒也正常。
方妹夫与他一起进京应试,他上了榜,方妹夫却落了榜,在京里留了两个月后又回苏北了。
京里,维枃也还好,他的老师很看重他,只是身上没甚功绩,资历也不够,官职一直不好变动。官职不动,俸禄就不多,要养他的小家,还要接济淮南或冀中来投奔他的亲戚乡邻,日子难免拮据些。顾伯父有心接济他,他也是推拒的多,说家里虽不甚宽裕,到底吃穿不愁,且家中兄弟姐妹多,还该想着些他们。
维棦的名次较前,已入了翰林院,得了个七品的官职,他还没成亲,也在维枃家住着。维梌离京时,已有数位大人在考量他了,想是好事也近了。
徐家的宅子还是维枃看着,此次入京,维梌和一众同年就是在那里住着,徐大船的娘和兄弟还算尽心,宅子被拾掇的很干净。
维杞夫妻俩是同维梌一同北上的,只是他俩没进京,直接转道去了冀中,如今跟着顾大伯做事,他媳妇也在大伯家住着,替公婆在祖父母膝下尽孝。
维梌离京后去了冀中住了小半旬,伯父家也还好,四娘子五娘子都嫁了,维检也娶了妻,几个小的也都大了,五郎六郎还是去了苏北的书院求学。
祖父祖母的身体还好,只到底上了年岁,早些年又失了保养,身上难免有了些症候。祖父腿脚疼痛,还不能着凉,一着凉就要失禁,他越老越爱体面,很介意请大夫来问脉吃药,受了凉也不言语,私下里衣裳换的很勤。祖母的眼睛花的厉害,五六步远就认不得人了,针线是彻底做不成了,打牌时也要细细的瞅才能认得出来,眼睛看不清后就不愿意动弹了,冀中的饮食油水又足,竟比往时胖了不少……两位老人的身子,如今只能细心将养着。
离了冀中,路经淮南时,又在祖地留了一些日子,应了祖父的要求,又给族里置了二百亩田地,与族中兄弟子侄们叙了一番旧,顺便查看了一回自家的田地,然后就离开了。
今年江南雨水也多,一路行来受灾的地方也不少,说到这个……
“我在汉江府见到了平二郎,他在汉江府任教谕,之前是平宁知府,后来方大人落黜,其中一干党羽都受了牵连,他是方家近党,也受了贬迁。他向我问讯你的事,我未与他提及,只说你过的很好,与从前的人事不来往已许久……”
说到这个人,玲珑心里其实很平静,她还记得那个如青竹一般的少年,只是那少年,已永远的留在了徽南的那一段时光,再后来的平二郎,已经淡忘出了她的记忆。
到如今,她只当他是旧时一个认识的人,便温然说:“他还能做个教谕,倒也极好。”
不必怨愤,也不必怀念,淡忘了就好。
……
南浦官学开了,只是缺少学生,如今也顾不得旁的了,先招些蒙生教着吧。
徐知安又与相邻的几个州府县衙去了书涵,与他们道南浦如今有了官学,教谕也是正经的进士和举人,若他们治下有求学的学子,可来南浦读书。
去信后不久,从名处来了些借读的学子,有的才开了蒙,有的已考过童生试,有的才中了秀才,亦有久试不中的老秀才老举人前来请教问试,一个来月时间,书院里好歹有了朗朗读书声。
各寨的先生们也将有些天赋的孩子送下山来,为了安抚山民百族,山上下来的孩子的束脩全免了,描字用的纸张也是免费的,不过墨锭和毛笔却要他们自己准备。
山里竹子多,寻常人家烧火时也会用竹柴,取了烟灰,由先生们教着做墨柱,工艺自然不能与正经墨锭相比,不过此时用着,却也是很合适的。
制墨与笔,于文人雅客来说,不过是一时雅趣,到了普通学子手里,却是真正能谋其身的技艺了。
还能省下许多钱财来。
又到年底了。
细数这一年,不过寻常几句话就能概括出来,然真正经历过其中的人又怎会轻易过忘呢。
叫百姓们讲,这年头与从前许多个年头都一样,大灾小难的没间断过,也没真正说遇着风调雨顺便能民生安稳,从前辈儿老去的人到如今活着仍是十分艰辛的人,哪一个都是这样过来的。不过今年确实是比着往年好过了几分,遇着涝灾也没死什么人,家里还是一样穷的叮当响,半年肚饱半年饥的,唯一的改变大概就是,家里有了一两件趁手的铁家伙,婆娘跟娃儿身上能裹一身新衣裳……
改变嘛,还是有的,只是不大,三口吃不成一个大胖子,这个道理嘛儿,咱们还是懂得的,这个官老爷嘛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儿,他要是不走,明年说不得会更好哦……
打铁得用人,官府给工钱,能吃饱饭;盖房子要用人,也给工钱,也能让人吃饱饭;修路还给工钱,还给人吃饱饭……遇着青黄不接活不下去时候,总能找上一处去做工,苦不苦的就不说了,哪个活儿不苦?能吃饱饭才是正经事。
人活着,可不就是为了那口饭的么,没吃的,你还活个啥子嘞……
虽不是个全理,说来总归还是个道理,吃饭比天大么。
……
黄家商号的平价粗布一售而空,随家铺子的平价粗布也一售而空。
年关跟前,天色已回暖,山里的新鲜野菜都冒了头,不少山民们踩着薄雪去采野菜,回来摘洗干净,就那么送至随家铺子里,换些油盐和粗布。
随家铺子是全收了的,只是收了之后又为难开来,这些鲜味可不好保存,晾干了之后折损又大,且有些时鲜还没法子晾,都嫩的能掐出水来,真晾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楚家儿媳来寻随娘子。
随娘子叫来玲珑,想听听她的意思。
玲珑也没更好的法子,如今存储蔬菜只有两个法子,一个晾干存起来,一个腌进坛子里,既然不能晾,那就腌了。
轻盐熟水泡着腌,腌好之后就用泥巴封了坛口,紧着上船送到北方,如今的北方正冷着,权贵家都没什么现菜吃,口里正淡的厉害,这菜一送过去,定能卖上个好价钱。
这事得交给黄家办,随家铺子只管收菜,雇人腌菜,再转手卖给黄家,只要够装一船的货,黄家定不会放过这个生意。
若是往常,这一船的泡菜定不值得走这一趟,如今黄家手里有了官府予他的通行证,过往码头驿口都不必再缴别的税费,且路上也不必再掏别的行船税过江费,既便要掏付一些,也比别的私船要少付一大半,如此算下来,这一趟去京,倒也不亏。
不过赚的不多确也是事实。
但黄家主精明,赚不到银钱就赚人脉么,这个账他必是会算的。
黄家果然接了单,楚嫂子不得不从码头那里回来给儿媳把关,雇了几十个妇人,三五天时间就腌够装一船的泡菜,又用稻草绳网好,唤了挑夫全部挑到黄家商号。
黄家收了货,赶在年节前出了船。
楚嫂子也没回码头,直接在县里住了下来,帮着贺嫂子一起置办年货。
徐家今年人多,添丁进口是喜事,远客到来也是喜事。人多,需要置办的年货就多,能在铺子里置办的倒省事,可惜家中要备的许多吃食都要自己做,楚嫂子记得随家过年过节时隆重且热闹的老规矩,贺嫂子也记得顾家过年过节时的细致周全,两人一合计,得,索性亲友四邻都聚在了这里,索性就热闹些办吧。
不独只置办徐家的年货呢,还得兼着两个夫子家的,虽说各家也会帮着置办些吃食物品,但能不能办到这两人的心坎上就难说了。
玲珑列了一张单子,贺嫂子只得依着单子上的物什一一给置办妥当再送过去。
所幸这两年各家都走的近,许多事都能攒在一起做,说要做豆腐了,几个嫂子都叫家里人挑了半担子豆子送到磨坊,使几个钱,豆子就被人磨好了,还给挑家里去。这且不成,做豆腐也是个仔细活儿,几家嫂子都是书香门第的女人家,也是没亲自动手做过,便央了贺嫂子一家一家的教,做好后各家给切几斤来,徐家的豆腐便够用了。
蒸年糕面馍也是一样,过年要用的面馍年糕可不能少,只凭家里那口灶,得蒸到什么时候?索性叫家里得闲的男人们搬了石头砌个大灶,大铁锅也有,从衙里借出来使就行,这样的话,只要人手得用,一天里保管将各家里需用的年糕和面馍都蒸出来。
年糕蒸好后要包些馅儿的,这个花样儿就多了,有人家煮了豆子红枣捣成泥做馅,有人家炒了芝麻做馅,有人家抄了糖萝卜丝作馅,有人家切了油脂拌上黑糖作馅……这些都是甜口儿的馅儿,还有咸口儿的馅儿呢,用腊肉丁炒了青笋菌子的,黑豆炒熟捣碎拌上花椒盐末的,肉丁子炒咸菜碎的,薰鱼干杵成肉松后直接包里头的,各家味道都不同。这确是挺新鲜的事。
徐家的年糕也有两个口味,甜口儿包一半,咸口儿包一半,甜口的就用炒熟的花生芝麻杏仁梅干儿碾碎拌在一起,洒许多的糖,用甜果酒和了捏成丸子,再包进糕里压成饼状,晾干以后烤着吃也可以,煎着吃炸着吃煮着吃都可以。
咸口儿的也一只一样,红烧肉沫炒梅干菜笋子,少放些辣酱,趁热再洒些熟干豆粉渗油,豆粉多些,拌的松散匀称,也捏成丸子,包起来再压成饼。
家里几个女孩子手上动作麻利,半天功夫就将年糕都包好了,一个个的摆在竹簸上放院里晾晒,看着差不多干了就收起来,留下一些这几日要吃的,再将其它的分别装进两只大肚瓮里,中间留了个小洞,用竹筒装上酿白烧酒,塞进那个小洞里,再用焦叶封上瓮口,抹一层薄薄的烟灰泥。
等正月里来客人后,再开瓮。
用烧酒养过的年糕不生霉也不干裂不走味,吃起来还有一末淡淡的酒香味,这法子还是从京里学到的。
田地那边养的几只猪羊也宰杀了,徐家自己留了半扇猪肉一整只羊,别的都给人分了。平湖徐大船刁新等跟在徐知安身边的人分了另外半扇猪,诸先生家合共分了一头猪两只羊,刘同知和赵主薄家分了一头猪,书院的先生们也得了一头猪……已过了腌腊肉的时节,几家一商量,都腌成了坛子肉。
腌坛子肉时,浓郁的油炸肉的香气四散开来,早已从寨子回到家中过年的先生们循着香气撵了过来,都道如此佳时佳肴,若无美酒相衬岂不可惜?
这些人总是会为嘴馋寻出几个风雅的借口来,且说的光明正大。
人都来了,不给吃成么。
于是给弄了一盆的干炸五花肉和肉丸子,切了些家里的薰豆干薰鱼干,捞了两碟子泡菜,取了一坛酒,他们也不计较,就着满院的香气在竹亭里吃喝起来,酒喝干了,菜也吃完了,这才半酣着回家去了。
次日,书院里也炸坛子肉,他们又循着香味撵去了书院,准备跟新来的教谕们好好喝一场,只是没料到书院煮饭的妇人小气,可舍不得给他们吃饱喝足,就摆了一碟子辣酢,一碟子炸瘦肉块,一碟子泡菜,十几颗咸鸡蛋,吃尽了就不招待了,只让他们自顾说话去,酒菜却是说什么都不备了。
兴冲冲而去,又好生惆怅的回来。
几个婶子来家串门时,遂将这事当成笑话说与随娘子听了。
随娘子听后跟着笑了一场,等人都走了,才跟玲珑说:“我瞧着地畔上空着,不如圈起来多养几口猪吧,你叔父们是馋了些,可若不是馋的狠了,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明年给各家再多分些肉吧,都是离乡背井的投奔着咱们来了,不能让他们连口吃的都供不上。”
玲珑点头说道:“我也有这个主意,待开年,就让常戎(刁新的舅兄)多买几只小猪崽养着,咱们自己养着,吃着干净放心,羊也多买些,咱们自己吃着方便,给各家分发也方便。再养些鸡,以后给各家供应的蛋禽都从这上头来,田里的稻花鱼匀一匀,各家也能分得一些,只是鱼苗子不好得,总不能年年都让孩子们去浅河里捞,且都紧着咱家的稻田,别家也不敢跟着养,即便有胆子养,也弄不到那么多鱼苗子来……所以我想着,索性再买个塘,山脚那里的河塘多,先买两个,雇人拾掇拾掇,将堤坝垒结实了,从江里网些鱼扔进去先养着看看。”
随娘子听了觉的这个主意不错,不过有些事还是要提醒——
“这里雨水丰沛,怕是山洪少不了,你那河塘,若遇了山洪倾泄,怕是挡不住的。”
玲珑说:“真遇了这样,也是没法子的事,只要塘里还留些鱼种,便是渔塘被冲毁了,日后迟早能生出一批鱼来。且我觉得,这南浦的气候与苏浙差不多,想是桑树和茶树都能在这里存活,等下一趟,让商队去江浙余杭买些茶树苗子带回来,咱们试着种一种,若是种成了,就在山上多种些茶树,这样的话,山上起洪后,洪水的破坏力就能轻上许多。”
随娘子听后微微一怔,与玲珑说:“这些事好不好,与我说了没多大用处,你与行舟两个商量了就好,只我听着,你的计划都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做好,得利更在长远,你若觉的不亏,那便做去吧。”
玲珑笑笑说:“总要有人做些利不在此时而在后世的事的,我没多大志向,也没想着要表彰功绩,只是我想着,好歹咱们在这里住上几年,多少要留下一些事迹来,也不枉这山水百姓与咱们结下的一场缘份。”
随娘子也笑,点头道:“你不必与我多说这些,你想做什么,便做去吧。”
后来与徐知安说了这事,他也觉得,种茶树一事做起来肯定不容易,只是玲珑若真想做,那他就帮着做吧,夫妻间的相扶持同进退共患难,原就应该从这些事情上来。
别人家的妇人如何过日子,他且不管,他只管让玲珑过的舒心自在就好。她若喜欢宅着过日子,那便宅着过,她若是喜欢在外面行走做事,那也由她,倘或将这一身才干都浪费了,才是可惜。
这话真是让玲珑好一番感动,眼泪差点掉下来,又觉暖心暖肺的很,便将润和放在炕上,自己张着双手求抱抱。
这真是……成何体统呢,做了娘还这样的爱娇……好吧好吧,抱抱,抱抱。
抱住了,玲珑又不老实起来,扭扭捏捏,磨磨蹭蹭,哼哼唧唧,又软又缠,逼的徐知安只能堵了她的口鼻,再三看向小儿,见他实在睡的安稳,才将玲珑打横抱起,放到炕上……
坛子肉的香气还未散尽,就到了年三十儿。
受徐知安相邀,维梌携书院一众先生来徐家过年,他们可不如来要肉吃的先生们放得开,来院里拜过徐郎君随娘子两人后,便回了前院。
年饭置办的很丰盛,荤素搭配的很出彩,味道也好,冷盘与热菜是交错着上的,席上还放了两个砂锅,里头煮着醒酒暖胃的甜汤。
一番的宾主尽欢,天已至黄昏,这些先生也醉了七八分,却是不能再留了,俱相扶着离开。
徐郎君没醉,但与诸君席间一席话,心下也是震荡难安,似有一团青气在胸口漫卷,他又不是能憋住这口气的人,待众人一离开,他也披了件衣裳出门找好友们说话去了。
维梌没走,跟徐知安两个来后院里喝茶驱散酒意,大抵是真醉了,真性情才显了出来,呢喃着说思念家人,想着杨氏又要独自过年,濯哥儿约摸已忘了父亲的样子,父母俱在,他却不能尽孝于膝下,时至今日,也说不得他的坚守是错是对了……
恐惧未去,迷惘仍在。
徐知安无言拍拍他的肩以做宽慰,玲珑吸了吸鼻子,叫人送维梌回房里歇息,徐知安不放心,也跟着去了,两人的求真之道不同,但有许多共处,徐知安跟过去也是为了宽慰他一二。
英雄是孤独的,思想家也是孤独的,而这,需要时间给他证实他走的路是对是错,也需要他自己忍耐这种孤独,需要不断的求解、分辨。
求真求正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有勇气蹚出那一步,后来者才能站在他的肩膀上,将这一思想源源不断传递下去。
仁者,人也,为是非君,而是为民,仁心即万民之心,迟早有一日,他的论道会得到证实。
随娘子在屋里哄着孩子,咿咿呀呀,醇厚中夹着可爱,让人听了不由会心而笑。
别家爆竹声一阵逼着一阵,家`里怕惊吓了润和,只在前院燃了几段,宴席散尽,院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斜阳映在东厢房的光彩十分明亮,好似这种明亮,能破云驱雾,散尽一切阴霾。
玲珑独自站在和暖的春光里,等着那个与她携手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