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很快暖和起来, 雪水化成的溪流都往山下而去,土地也湿漉漉的,泥泞不得行。
又晾了两天, 山路泥泞的不那么利害, 楚嫂子一家要去阿依寨探望随娘子。
高许两位夫子也是想去的,被玲珑劝住了,这两人多少有几分矜持矫情, 寨子的饮食定是不合她们胃口的,人家热情端上来的吃食,她们若是一筷子不动, 反坏了好容易才维持起来的情意。
就在家里歇着吧, 要实在歇不住, 去育幼堂里走走也好。
这两人也真去了, 然后一脸麻木的回来。
育幼堂里孩子多,拉了尿了要是不能急时换洗晾晒,那味道是真上头, 再加上孩子时不时的哭闹, 一般人进去还真消受不了。
回来后就找了半袋儿碎银扔给玲珑说:“拿这些买些布跟棉絮给堂里送去吧,褥子上全是尿渍屎渍, 实在是没法儿看, 快做些新的用,把那些都扔了。”
玲珑又给贺嫂子, 让她买好东西给刁娘子送去, 让刁娘子和几个妇人尽快做些新的被褥衣裳出来给孩子们换上。至于换下来的旧衣服被褥,即使骚臭难闻还板结的一疙瘩一疙瘩,还是舍不得扔了,趁天气好, 拆洗了晾干还能用,万一遇个天阴雨湿的,也能有个替换的东西。
徐知安又忙了,这一场大雪损了许多冬苗,明年的春粮估计是没多少收成了,索性写了报灾的折子上去。估计这次寒灾不止祸及蜀中一地,江浙湖广应该也受到了寒灾侵袭,这样的话,这几个地方的税赋或能减免一些。
现在又过了补种的时节,索性就不种了,下令让治下百姓们在平缓的坡地或是无主的荒地开垦田地,依着时下法令,新垦的田地可免三年粮税,第四年第五年缴半税,五年以后则要正常缴税了。
如今最大的难处,还是农具不够用,没有方便的农具使用,开荒的进度是真提不上去。
往来的商队也会私卖盐铁,但百姓手中没钱,这些盐铁都被富户买去后再高价租给佃农使用,到时候又得归还回去,这样一来,农人们付出了钱物,但到头来手里还是没有工具。
许多人看“剥削与被剥削”只是一个关系词,但真见到了才知其中的艰难苦恨有多少。
遇着这种境况,徐知安也没好法子,只能慢慢改变,等黄家商号来南浦,百姓们多卖些山货,就能有闲钱置办农具。
但眼下怎么办呢?
总不能白等着,即使商号来了,山民百姓们也不会一朝暴富,还是得有个过程么,而垦田之事又近在眉睫。
徐知安说实在不行,只能动用公库的钱物去换农具再折价卖与百姓。
玲珑觉的这个法子也行,但得改变一下:商队带来的农具都比较笨重,做工也原始的很,与其买他们带来的农具不如买他们带来的铁石,由官府出面建造冶炉,熔铁煅造新农具。这些农具也不能折价卖与百姓,最好是按批次的付款购买,如果实在拿不出钱来,以同等价位的药材香料布匹相抵也行。
徐知安听了之后觉的或许可行,但这里面有个难题,怕是南浦没人会冶炼煅造农具,得去外面请些老行家来。
玲珑一举手:这事我会啊!可会了,比缝衣服还熟悉。
徐知安就半信半疑的很。
玲珑:……等着。
回书房画了一套冶炼煅造流程图,连原料配比和温度都标注出来了。
还说:“就是最简单的土炉冶炼法,没什么难的,你要是能给我弄来煤碳,我一并能把钢都给你提炼出来。”
徐知安看着那一大张的图纸,许多东西他都看不懂,但可以看得出这副图纸笔线流畅规正的很,还标着数据……他一时有些发懵。
玲珑取过图纸说:“这只是简单的平面绘制图,看着有些困难,这样,我再绘个立体图纸出来,就能一目了然了。”
徐知安呆呆的点头:“……哦,好。”
玲珑见他这样,心里发笑,又忍着没笑,装做漫不经心说道:“这次寒潮也给咱们提了个醒儿,百姓的住处得上些心,木屋竹楼平时住着还好,遇着灾害天气缺处就显的很大,还是得盖正经房子住的好。阿娘那边幸亏咱们催的紧,火炕壁炉都砌好了,要不就冲前几天那模样,石屋里冻的可不能住人。我思量着,让那几个匠人去其它寨子给叔父们也砌个火炕壁炉,一则有备无患,二也是让山民看着,能学会当然好,冬天也不用受寒冻之苦了。”
手上也不停,铺了一张大纸,用一支细笔开始画图。
徐知安没发现玲珑的小心思,跟着她的思维说:“砌火炕的事容易,我打发曹川他们几个带上泥匠去各寨走一遭便是,至于盖房子……暂时也急不得,还是要等他们手头有些余粮散钱才好动作。”
玲珑随口一答:“也是,椽檩都得花钱雇人弄,只盼着商号能早些来。唉?阿兄,我听说叔父们家里人都起程了,多会儿才能到来?我得提前给他们准备住处。”
徐知安看玲珑随心所欲似的画法有些忡愣,连她说什么也没用心听,只是觉得她说的都是应该的事,便心不在焉的应了两声,又专心看她画图了。
她没用任何工具,只靠手指测量比划一下,就很利落的下笔,一笔下去,线条横正竖直,圆也只用手指一夹笔,母指一按定,瞬间就滑出一个极规则的圆形状来,又划虚线,也不知怎么比划的,那虚线一画上去,就出现了一个很直观的物体来。
简直……神乎其神?
玲珑画着图纸,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的很,谁能想到,她竟然还能有在这里画图纸的一天,来了这么久,好像如今才终于有了用处。
这个挂开的委实有些晚啊!
画完了,放下笔后甩甩手,徐知安完全沉进图纸中去了,玲珑趁机将冶炼流程和原理给他讲了一遍,再问他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结果徐知安是大多都不太明白,玲珑又讲,一点点的讲,综合的讲,直到他差不多明白了。
完全明白是不可能的,他又没学过化学。
大差不离就行,知其然就好,不必知道其所以然。
等他差不多懂了,天也黑透了,晚饭早就过了,佃伢来唤了几趟,玲珑不想讲课被打断,就吩咐她们和夫子先吃,她俩等完事再吃。
这是常有的事,贺嫂子已经习惯了,她让黄绢伺候夫子们吃饭,自己和楚嫂子几人趁暖和,就在厨房里搬了张桌子吃了。
玲珑两个终于出来了,贺嫂子才将饭热了一遍给端上来,吃过就歇了。
家里最近人多,屋子快住满了,这时候的屋子隔音又不好,相邻的两个屋,那边说话,这边就听真真儿的,有个动静什么的,都能听见。
这可苦了玲珑,她正是贪欢时候,可喜欢哼哼唧唧,又爱闹腾,闹腾起来动静就大,但这样的动静若是被人听见,可算没了脸面,所以她如今只能裹被里不敢多动,情态上涌难以自抑时,不得不咬着被角将所有呜咽声都压下去,又或被他吞了去,只能颤抖着将身体挤进他怀里,拥抱着平息。
好好的夫妻,生是搞的偷情似的,这其中滋味,真的没处说。
尚来不及幽怨,徐知安就彻底忙了开来,有时连着几天回不来,或是回来的晚了,怕忧了后宅的人睡觉,直接就宿在前院书房,不等玲珑醒来,他又走了。
得,这回连偷情的感觉都成奢望了。
幽怨!
高夫子见此很中肯的建议:该生个孩子了。
许夫子也说:确是能生了,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可以用孩子来打发时间。
玲珑:……孩子又不是生着玩的。
又想起远在苏北的顾母每次来信都担心她一直没怀孕,左一遍的催,右一遍的催,差点儿给她送来生子秘方……
倒也不是不能生,不过要错开一年里头最热的那几个月才好,要不坐月子太糟罪。
徐知安忙着垦田、忙着砌冶炼炉,忙着与如今的商号恰谈私铁私盐的买卖,还忙许多许多的事。
玲珑也是闲不住的性子,制香绣花缝衣服什么的,如今也不用她动手做了,况且南浦也买不到那么多香料供她炮制,横竖许夫子带了许多成香来,用时找她要就行。家里闲不住,就去街上转,顺便找些能住人的房子,那十几位叔父的家人们来了之后得有个住的地方才好。
但南浦的民生是真不好,整个县城也找不出几家像样的铺子,要找十几家适合住人的房子更难,转了几天,只找到三家勉强能住的房子。都是旧房子,椽樑被虫子蛀的利害,地下都是木屑,门窗也朽了,门槛倒了一半,屋顶也被烟薰的油黑,墙壁倒还好,就是蛛梁丝多,扫一扫就好。
玲珑又指着刁新去找些工匠来,将旧屋顶都揭了,搭个新顶,砌火炕或是火墙,砌灶,打制衣柜厨柜等,就按州衙后院的样子全部改换过来。
这三个宅子也不够住呢,玲珑又花了几天时间,看了几块地方,打算就在那里盖房子,房子依山势而建,能省不少材料。现在盖房子,只要钱给的充足,石料木料和人手都方便的很。
既然方便,那就尽快开工。
玲珑画了图纸给刁新,又取了银子给他,一应的工钱和吃食都从这里头出,尽量给干活的人吃好些,盖房子也是力气活儿,吃不好可没力气干活。
且工钱丰厚些,来寻活儿做的人就多,房子建的也快,如今只管快些建好,屋里盘了火墙和炕,早些烧火,屋子就干的快,到来的人也能早些住进去。
高夫子和许夫子看了玲珑画的图纸,也想住进那样的房子,她俩个如今是真不习惯和许多人住一处,尤其不喜欢住在官衙,觉着做事说话都不甚自在。
许夫子直截了当的说:“给我们分一处院子再招两个做事的丫头,日常吃用也不用你操心,我们的积蓄足够用了。等天气暖和,我们就去山上找你婆婆说话,也不用我们走路,花几个钱就能坐滑竿到寨子里。倒有一样,找个会煮饭的人,煮猪食似的饭食,我可咽不下去。”
育幼堂的妇人们煮饭,就是将粮米下锅,煮到快熟就将各种菜剁巴剁巴扔进去熬,熬的绿乎乎一锅,再撒些盐,杵巴杵巴就给舀出来分与众人吃。平民百姓们就是这么个吃法,糊糊似的饭也吃的香,不管怎么着,能吃饱就满足了。
但两个夫子看见这样的饭食简直无法接受,菜粥她们也常吃,但把菜粥煮成这样,她们真的不想吃。
怕就怕,来了个会煮饭的人,但是只会煮这样的饭食。
玲珑说:那成,家里来的那三个女孩子,匀给您两个,且让贺嫂子再□□一阵子,房子建好能住以后,就让栀子和雀儿跟着你们去。
再寻个丫头来,和佃伢一起教了,然后打发到随娘子身边伺候,这两人跟前要是没个伺候的人,还真让人不放心。
正说着,刁新就给送了几个丫头来,都是世吏家的丫头。
徐知安用极快速狠辣的手段将那些不安分的氏族都压制住以后,世吏各家也有些慌,要说不干净,他们也不甚干净,以前还仗着老根盘结似的关系,没少给往任知州下马威,遇着没本事的大人,他们也将人架空过,反正这百十年,他们早成了地头蛇,许多大人来了之后都习惯性的与他们相安无事,彼此不顶对就好。
徐知安这来,按说呢,也该给他个下马威,谁成想,刚上任连人都没认全乎,就给打发到山上平乱去了。这下马威也没做成。
之后,他也没明着跟世吏各家交恶,而是怀柔给他们留了许多体面,一来一回的,他也就在南浦站稳脚跟了。
再然后,他开始用世吏家未入衙的子弟,一个个的,看着还是重用非常,这样,世吏各家便以为这位小徐大人还算聪明,找到了与世吏各家相处的最平稳安然的分寸……谁知道,看着这样温和的人,手段却这样凌厉呢,咔嚓一下,就将氏族给收拾了……
让人不由的心里发寒。
如今可不敢打别的主意了,唯今最好的主意就是,想法子和这位大人交好。
这么想着,就想把家里的女儿送进知州府里,也是打了两头主意,一头是万一女儿被大人纳进房里,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再退一步,即使女儿不能被纳进府里,跟着知州娘子也好,情份处的好,说不得也能捞出一场造化来。
然后几家就请刁新回家说话,刁新也滑的很,他可太知道各家的打算了,但他也了解了些玲珑的性子,这事在她那里必是行不通的,一个闹不好,反倒弄巧成拙,见恶于大人夫妻。
于是驳了各家送女儿博一博的念头,倒用心在各家挑了些失怙失亲的孤女,与她们说了一通规矩,才破着头皮把人送了进来。
这种情况,最好将人收下来,玲珑看了几个半大丫头几眼,无所谓顺眼不顺眼,便都收下了,然后将人交到楚嫂子手里,由她□□。
合适的就留在随家商号,不合适的就送去育幼堂帮着做事。
至于她身边,等黄绢画角两个成了亲再进人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