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略

玲珑过去看了, 人没死,一个脑袋上开了道口子,血流的多, 后来被人用旧衣服裹了, 温婆子抓了两把柴灰给按上去,血就止住了。另一个肩膀上砍了道口子,也是流了一地血, 抓柴灰给按住了。

姜娘子气狠了才砍了两人,过后又吓的不轻,只以为自已杀了人, 人都怔了, 身子也抖个不停, 两个男孩儿抓着她的袖子哭, 看样子也是吓坏了。

知道人没死,她才不抖了,又后怕起来, 怕官夫人驱了她, 所以玲珑刚进院门,她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垂下头不敢说一句话。

玲珑没急着处置她, 先让人找个大夫来,把这两个女人的伤口处理了, 就用柴灰裹着也不是事。又让几个女孩子把小娃儿们照看好, 这里暂时用不着她们。

另外几个女人吓的花容失色的,玲珑看过来时,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怎么的,几个人挤住垂下头不敢看玲珑。玲珑叹口气, 缓着声说:“如果没别的事,就烧些干净的热水吧,一会大夫来了估计是要用的。”

几个女人立刻跳脚鸡似的散开行动起来,慌慌乱乱的开始取水烧火。

大夫来了,来的挺迟,背篓里装了些现采的草药,也没做什么清洁消毒,手也没洗,就那么把几株很眼熟的草药捣成泥,糊在两个女人的伤口处,又说失血多了,要吃几顿养一养,血气养起来人就好了。

玲珑就……好吧,县里唯二的两个大夫果然都不甚可靠。

大夫走了,收容所里才真正紧张起来,温婆子和几个女孩子怕玲珑撵姜娘子出去,几个妓子又怕玲珑撵她们出去,两方人站的泾渭分明,只等着玲珑处置。

怎么处置呢,不能撵出去,住一起又不好,就分两处吧。

几个妓子去另一处待着。两个伤着暂时就在这里养着,姜娘子得负责给他们熬药煮饭,等人好了,就让她们也去另一处。

两处隔的远些,一个在县城旁边的山窝里,一个在离村子有些远的山脚,若安分,过些清贫太平日子还是可以的,若不安分,仅凭她们几个还闹不出什么事情来。

还有个事,山脚那处的收容所,多时没人住,估计荒凉的很了。

这也简单,她们若是勤快,就自己打扫,若是懒的打扫,就花几个钱雇山脚的人帮着打扫么,在船上半辈子,体己还是攒了些的,只要他们不作死,有那些体己靠身,再被官府及各处接济些,还是能撑着她们安稳度日的。

说搬就搬,这些人可怜,但身上陋习是真不少,再住久了,还要影响这几个女孩子。

找了两个挑夫,当即就将她们的物什挑好,一溜的送到山脚,几个妓子跌跌撞撞的跟着挑夫来到这一处,顿时心里一凉,这就是以前的废旧宅子,修辑了一番又能住了,那屋子什么的总是不如那个收容所的,院子也腐败的很,一院的枯枝败叶。一年没住人了,屋里到处是蛛丝儿,也没砌火炕,眼瞅着天要凉了,这日子可要怎么过?

几个妓子立时就哭了起来,但这会儿也没人管她们了,挑夫放下担子,拿了几个大钱就走了,村子里倒是有人张望,不过都忙着,没人过来。

几人只能扫出一个屋子来凑合着住了一夜,第二天,两个衙役送了些粮米蔬菜过来,然后就走了,几个女人口中埋怨了好些话,摔摔打打的不消停,不过没人理会她们,半日过去也就安静了。

收容所那里,孩子多,人手是真不够用的,玲珑又去了几趟,觉的这么着不成,就让刁新重雇几个妥当些的妇人来。又见那四个女孩子是真支靠出来了,年岁虽小,做事却不错,就把人要在身边,先跟着黄绢画角做事。

还有弃婴之事,这个真没法子禁止,只能四处宣传说,如果生了娃儿之后不想养的话就送到收容所来,不要弃在山里或河里,也别扔茅厕里溺死,若抓住有人弃婴溺婴,就罚他家里三升米,再加三十杖。

可以预见的,以后收容所会有许多的孩子。

而她如今可以考虑这些孩子的出路了。

回去和徐知安商量后,将山脚的那个地方叫做收容所,而山窝里的这个,则改做育幼堂。

育幼堂里又陆续送来了些婴孩儿,多是女婴,还有三四岁的女娃儿,不让买卖人口的时候,有些家里多的养活不过来的娃儿,总得给寻个去处,这不,都送来了。

孩子多了,这么混养着也不行,该拟个章程出来,还得有个正经的管事人。

刁新又荐了一人,是她堂姐,守寡了,夫家不想让她另嫁,娘家也不想她另嫁,说守着吧,说不得还能挣个贞洁牌坊,她堂姐只能枯灯似的守着。

玲珑说要个育幼堂的管事,刁新和老吏两个商量后,就觉着自家侄女/堂姐挺合适,守着一副枯骨过日子有什么趣味呢,白糟蹋了家里学出来的本事。

徐知安说他在任期间,绝对不会对朝廷上表颁下贞洁牌坊,即使每年教化考绩低下,他也不会用一座吃人命的贞洁牌坊来成就自已的政绩仕途。

这话一放出来,刁家倒没太失落,本来就是试一试的事么,刁家如今在知州大人跟前得用,若知州大人有心上表请颁贞洁牌坊,为着情份,刁家或能获得一块,如今谋的事不成了,总不能真让自家女儿熬死,也就无所谓似的应了,让刁娘子去育幼堂做管事。

反响很激烈的却是那些氏宗豪族们,他们纷纷闹起事来,有几家人抬着几个自戕的老妇来,她们都是苦熬了半辈子只想得一个牌坊,结果徐大人说在他任上时绝对不会请颁贞洁牌坊,这一口气立时就卸了,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心劲儿了,一根腰带挂在宗祠里,就那么荡荡悠悠的去了。

诸家抬着死去的妇人想衙门要个说法,言下之意,表颁贞洁牌坊本就是朝廷教化的一项,是为表奖女子贞洁静顺的德行,天下之地,都有这样的事情,你一个区区小知州,说停止请表就停止请表,是将国法家律置于何地?众家为此而死去的妇人,又该怎么说?

人都死了,不给个公道来,这事就没完,他们家里也是有读书人的,这是大事,不能由着一个小知州在这里威福自操,擅做主张。

这事真要讲道理,也是能讲的通的,朝廷这些年灾事多,人口折损的利害,有些地方为了增加人口数量,也下例定了让寡妇再嫁的条陈。

但这事在平民百姓那里能行的通,在被理教僵化教条了的氏族里,这个事它就行不通。

平民百姓家的寡妇爱怎么嫁怎么嫁去,还有人家赎了妓子回家做媳妇呢,浑不过是没经过教化的粗鄙之人,不能与咱们体面人家混为一谈。

大家族的规矩是什么,男人就该三妻四妾,女人就该相夫教子,娶进家门来,就得守女人的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天无二日,女无二夫,这才是贞顺体面。

但凡能挣得一块贞洁牌坊,就是两家人几辈子都用不尽的体面。

如今,好好活着的人,就因为心里没了盼望,死了,可不是得找个地方说理去?

让知道情由的人看了说,就是这些氏族大家自来就没在徐知安那里讨了好,如今借这些人命行逼迫之事呢。退一步说,哪个知道这些妇人是自戕的还是被人生逼死的,活着的时候似朽木一桩,死了却又抬着她的尸骨来做文章,连个人死为大入土为安的体面都不给那些个死者了。

这吃相,索性是将脸皮都不要了的,还说什么祖宗体面体统规矩,呸,不过是披着一张冠冕堂皇的皮子做下作龌龊事罢了。

真要得了他们的意,这世间才没了公道。

衙门前闹的很,哭的嚷的煽风点火的,放眼一看,唱大戏似的,可惜那最重要的主角却无知无觉的躺在一块板子上,一片素白的裹布裹住了她对这世间的所有悲喜厌憎。

瞧热闹的人也围了一圈,嘈嘈杂杂,指指点点。

徐知安携玲珑两个先是出衙,不理这些人的叫嚣,向死者敬香做礼拜。她们两个神色凄淡,也没叫人出来护着,这些人只管叫嚣,却不敢动手打人,见她俩老实的敬香上礼,只以为是拿捏住了这个小徐大人,面上不免有些自得。

玲珑见这些人,愤怒者多而悲凄者少,心里又厌憎了几分,只面上不动声色,随着徐知安作祭,然后又安静的回衙,听着徐知安吩咐开衙,要在大堂广众之下,断理此事。

一众哗然。

几家人原是以为知州大人与他们服了软,蓦然又见知州在大堂广众之下公断此事,不由的慌了神。

然而慌也没用。

响案一拍,第一桩,聚众扰乱公堂,此为不敬,涉事者各责十杖。

那些人喊着不服,然衙役全不理,一个个羁住压地下就打。

堂外又是一阵哗然,受杖之人却觉从这一刻,好像事情已全脱离了他们的算计。

第二桩,藐视国法,明知国法新条里许以寡妇再嫁,他们却逼留寡妇守贞不得再嫁,以酿成此等悲惨之事。各家主事,杖责五十。

有人喊不服,又以咆哮公堂之罪,多责十杖。

这时倒没人敢乱喊了,然这事还没了。

徐知安接着又念第三桩,不恤死者,诸人再加二十杖。

最后一桩,以民逼官,是为逆反,念其逼官未成,但其行以成罪,本府不欲行大责之刑,抚尔等失亲之悲,从轻处治,责八十杖。

之后速速将死者带回家去,好好发丧安葬,不得故意推脱延迟。

几家族中在外读书的子弟,见族中之错事而未加责改,是为不仁不孝,事理不明,考评不予受理,待妥当处置好族中事务,再进行科考。

蛇打七寸,最后一桩,才是真真要了这些人的命,似他们这些大氏族,最重要的财产并不是家有田亩无数,也不是那座吃人的贞洁牌坊,而是族里培养出的会读书的子弟,有这些人在,族里迟早成为一方大士族。

但徐知安这么一下,不说彻底吧,至少这批正在外面求学读书的子弟,前景堪忧。

原本是想用人命来逼迫徐知安给他们氏族一些好处的,结果人折进了,整个家族的前程也折进去了。

几家主事人身上挨着板子,脸上木着,恨着,心里却与死灰一般,知道这次栽了。

恨的咬牙切齿,却知他们终是奈何不得,在没有想出报仇的法子之前,只能生受着。

徐知安这边,既然跟氏族豪族撕破了脸,那之前的一切安抚的手段就全弃了,横竖这仇是结下了,如果不能完全压制住他们,让他们缓过势头来,则后患无穷。

那就乘乱出击吧。

这些人家的底子都不清白,此时查来,定能查出些东西。

徐知安与老同知商量了一番,同知暂时没定主意,回府想了一宿,心下一狠,干了。

隔天就带人赳赳昂昂的去了这几家氏族家里,说要普查人口,重量田地……

那些还躺在床上养伤的家主们听得此言,顿时一头栽下床来,心知破家之难,已在眼前了。

……

天气愈发转凉,到了该腌酸菜的时节了,地里的大青芥长的好,砍了之后得用绳子绑着放在担子里挑回来。

新来的三个女孩子都有名字,一个叫黄栀子,一个牛雀儿,一个叫江佃伢,胆子都小,身子也细瘦,手脚却勤快,听说家里要腌酸菜,早早的洗了菜瓮,又烧好水,等着地里干活的人将菜送回来。

院里有条不紊,玲珑倒显的多余,索性也不掺和了,由她们自己做去。

她披了件衣裳,揣上半兜子瓜子,去前院的大门口找老吏说话,事实上,她也没心思做事,只想在这里等着结果。

老吏稳的很,他从屋里挪了两个小竹凳,一个给玲珑,一个自己坐了,然后咔嚓咔嚓的开始嗑瓜子,一点儿都不急。

他不急,玲珑也不急了,这人老油滑,整个南浦的事门儿清着,只是人不问他就不说,有时问了他也不一定说,只管守着门,晒着太阳,喝着小酒,挪着日子。

也难怪徐郎君与他相处的来,他这作派,与随瓮是一般样的,都是心里装着一肚子货,神色半分不露,扫地僧一般的人物。

瓜子皮嗑了一地,嗑的人也渴了,老吏又闷不声儿的去后院提了一壶开水过来,倒了一碗,慢慢吸溜着喝。

玲珑没磕瓜子,口也不渴,倒是坐的发了困,扯了把披风后面的大斗帽遮在头上,就靠在墙上小憩,也不知是太阳晒的舒服的缘故还是这段时间真的太累了,这一靠,都是真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就听老吏邦邦邦的敲了几下烟斗,含糊着说了句:“回来喽。”

玲珑一下子就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