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粮的事, 只管慢慢磨拖,一半讲道理,一半耍无赖, 张属官被气的头发都快掉秃了。
小徐大人说:小小一个南浦, 便是倾了全州之力,于蜀王来说,亦不过九牛一毛, 何不先宽泛几年,让南浦百姓暂缓几口气?
整一个南浦公库粮仓里,无半粒米半分银, 近年蜀地四处起天灾人祸, 若不存些救命之本, 若真有了灾情, 南浦该如何去拯救这些受灾难的百姓?
且秋末又要修路,这修路属大役,按律, 一应吃喝用度都由朝廷支黜, 衙里若无粮米工具……想是大人也知道,我总得要想些法子向蜀王殿下借调粮米工具的。
便是蜀王殿下厌了我, 憎恨我, 杀了我……为了南浦几万百姓,若舍我之身能让他们吃上饱饭, 有衣服御寒, 行路不必担心殒身碎骨,那我这条命,全凭殿下处置!
小徐大人又说:大人不必与我讲规矩礼法,更不必讲高祖之法, 我只知一条,太祖恤民,高祖恤民,陛下亦恤民,年年减免蜀中粮税……张大人,我南浦年年上折报灾,年年批复免了粮税,而百姓手中至今无粮可食无衣可穿,是谁之过?天威之下,有人中饱私囊,翻云覆雨,全不听旨行事,是谁之过?
我这里,只一句话:要粮没有,要命一条。大人做不了蜀王殿下的主,不妨先回去讨个主意再来,是杀是剐,我领着。
张属官被气个半死,指着徐知安骂:“庶子,其心可诛。”
全没办法,又不能回王府去,只能在会馆里生闷气。
没过两日,小徐大人又笑的春风和悦的来与他赔礼,说一时口中失言,辱了蜀王之威仪,近已知错,已与蜀王去了一封自检的书信……
没说写信时,张属官就算生气非常,为了办事,也愿意就着小徐大人的和软态度顺坡而下,一听说小徐大人给蜀王去了书信,张属官立时急了,顾不得仪态的一把扯住徐知安的衣领问道:“你又写了些什么?”
小徐大人和风细雨的按下他的手,笑说:“就写些自检么,我威胁了你,还借着转骂了殿下,我其心可诛,全与殿下知道,我口不择言,是我之过,与大人毫无干系。”
张属官全不信,这人生了一口刚牙利齿,偏又最善花言巧语,两封书信就能蛊惑的蜀王没了理智,他可不信,当此之际,这诡计多端的小徐大人会老老实实的只写一封自检书信。
小徐大人又说:“到底写了什么,到时收到蜀王的回信大人就知道了。唉,不说公务了,今日我带大人去看一场热闹。”
什么热闹?
收秋么。
地里聚了百多个人,有来干活的百姓,也有来取粮种的山民,还有来瞧热闹的,将山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徐知安与张属官去时,路上才让开了一条道,所有百姓都与徐知安打招呼,徐知安也笑着招呼回去,虽不知他们的姓名,言语却似亲戚们一般,随意又亲近。
张属官看的心里发凉,心道这小徐大人心存大奸,为着官声,不惜自降身份与下交,将一干蒙昧无知的百姓尽数拢住了。
又见了许多寨子的山民和首领,以往,山民与汉人很不相合,若同处一地时,必是泾渭分明,更甚者,还易发生闹乱。各寨子间也有矛盾,同在一处时,也有冲突。但在这里,几十个寨的山民都站在一起,旁边就是汉人,看神情,都兴奋的很,无一人故意挑衅闹事。
山民们也看见了徐知安,顿时暴出如啸似唳的吼声,声音尖利又高昂,听着很让人胆颤。徐知安只朝他们做了几个见礼的手势,然后双手一压,那啸唳声便平息了。
张属官看着徐知安做那些陌生的手势,心里更是凉气冲顶,这奸人,拢络了汉人还不知足,竟还将那些蛮民也笼络住了,如此行径,却要做何?
刘同知也带人挤了过来,他不看人头,也不理山民的尖叫,只看地里的玉米。
这以后,便是他们的口粮来源了。
于是一听说开收,便带了十来个士兵,直扑玉米地,只管掰棒子,掰多少都是他们自己的,其他士兵已经在开垦军屯边上的荒地了,这玉米带回去,晾晒几天,就能种到地里了。
以后,可不必再为了粮晌之事,向各方求爷爷告奶奶,装孙子似的低头哈腰,结果到手的只有那三瓜两枣儿。
眼下,还能说什么呢,抢吧,能抢多少算多少。
玉米叶子又划又刺,不注意就给人拉一道口子,毛刺也多,进去掰一趟棒子再出来,脸上身上痒的被蚊子叮了似的。然后许多人抹了一把汗,又去刨土豆子了。
来看热闹的人也不会站那里干看着什么都不做,好歹是官大人家的田地,来都来了,也进地里转一圈,掰些棒子,再捡些土豆子,最后兜了衣襟,装几颗土豆子和棒子,又摘些红色的番柿子和辣椒,偷摸的出了地畔,佝着身子往家里走。
路上有衙吏,看着那些偷摸带东西的人,心里厌嫌的很,真想给他们几脚,不过好歹记着大人叮嘱的话,见一个就揪住一个,将这些吓的双腿打颤的人都集中带在一处,然后板着脸说:“大人说得,这些粮颗颗儿就不与你们讨回来喽,不过进口口儿的东西嘛,还是要多交待几句哈,免得你们吃死了都不晓得是咋个死的。那土豆子,你要吃就麻索些吃完,不得白放,白放着就有毒喽,会吃死人的哦。你要放嘛,就挖个土坑儿,埋土土儿里放。发了芽,就剜了芽芽儿再吃,那芽芽儿也有毒的。”
一说这也有毒,那也有毒,这些人就不敢拿了,又不敢再放回去,更不敢扔了,兜着几颗土豆子,为难的很。
衙吏们见此,又不耐烦的说:“怕个锤子的怕,就两种时候不能吃嘛,起了绿皮皮儿不能吃,长了芽芽儿不能吃,这个还能记不住噻?”
哦,这回记住了。
有人壮着胆子问:“那……发了芽芽儿咋个办喏?”
衙吏虽不耐烦,还是答了:“种嘛,门前屋后,地垄地畔,哪个地方都能种嘛。一颗儿土豆子能种五六个坑儿,你们自己看着芽儿切么。这一颗下地,能填一家老小好几日的肚子……”
“哦,哦哦哦,啥子?”
“这一颗真能种出那么多?”
衙吏们再不耐烦与他们说话了,直接喝斥了几句:“骗你们些穷鬼做啥子,地头里收了多少,你们是没看见么?滚滚滚,再多口多舌多问话,老子踢死你们个剁爪子鬼。”
哦,哦哦哦,吓人的狠嗦,一群人头都不敢抬的顺着山路的边沿下去了。
地里,挖出的土豆子,被人抢着捡了,又堆在一起,相隔十几步就堆一堆,看的人又惊又喜的。
这粮种,果然高产。
玉米地和土豆是套种的,一垄玉米一垄土豆,土豆种的不多,也就百十亩,还有几十亩杂粮田,剩下的地,都种了玉米。
只有种在最边缘上的二亩的玉米没剪穗,收了后做粮食,其他的玉米都剪了穗成了种苗。
徐知安先掰了一棒子自家吃的玉米,又掰了一棒子留种的玉米,扯了外皮给张属官看。
两者相差不大,不过留种的玉米成熟度稍好些,颜色也黄亮些。
“这是这两年新发现的粮种,原是我母亲从海外带回来的种子,我家里种了几年也不得法,后来我家岳父来家时,将它当了稀罕的花草带回家给我未婚妻种着耍,误打误撞的,竟将它种成了气候。我岳父见此物可做粮食食用,便在苏北开始种试验田,收成之后,应天府将它作为一项政绩,递到京城。然后京里的农田司开始试种,第一年时遇着大旱,欠了收成,第二年又在直隶一带试种……我又去了江南,之后便来了南浦。这批粮种是我打发人从苏北带回来的,这田地之前也是荒田,之所以将粮种种在这生地上,也是为了试验这粮种能不能适应南浦的地域气候……如今看来,一切尚好。
这粮种的收成比豆麦黍的收成都多些,只是可惜,粮种有限,又只试种了这一季,要惠及诸方百姓,尚且艰难。
若与我三年时间,定要将这粮种惠及每一户百姓家,如此,他们便有足够的粮食上缴了,南浦的粮仓也不会似如今空荡荡无一粒米粮了。
来,张大人你看,这一棒玉米,当时只种下了一粒种子,产出比稻麦蜀稷都盛,这子粒是粮食,苗株能做牲畜草料,依我家内人的话,这青杆还能熬糖……。
我与殿下说,宽我两年的粮税,我会在三年后,会以种新粮种尽数补足,日后定还他一个富庶安宁的南浦……如今我只有一样不确定,故而特地来请教大人,依大人对殿下的了解,我这主意,殿下可会采纳?”
张属官恨不得用这玉米往徐知安头上抡一通,他自视阅人无数,却第一次见了这样等的人,这等人、这等人,实是为天下最柔奸之大害。
看着句句心天下,实则,是为大妄之人。
好一个……徐大人。
张属官委实不愿再与他周旋,将两棒玉米扔回徐知安怀里,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
五百来亩地,收了两日,各寨的人根据约定,分走了他们借的那一份,只是土豆玉米的产出比预期的多了很多,一时半会不能尽数挑回去,就在地里临时划了块地方,将挑不走的粮种都堆在一起,留下两人专门照看,然后各自挑了一担粮种,沿着山路回寨去了。
剩下的玉米土豆,看着还是多的很,土豆晾了两天后,又雇人都挑进新打的地窖里,六个地窖都装满之后,还留存了一半,就在当地挖了个小坑,堆进去后又铲了些土覆在上面。玉米也装了二十个竹编仓,仓子不大,就按谷仓的大小建的,一个仓子差不多能装六七亩。也有很多玉米不能进仓,这个不能埋土里,也不能这么放着,要不然一场雨下来,这粮种就全废了。
刁新只能让人继续编粮仓。
刘同知怕人来偷粮种,派了些府兵来守着,刁新的压力一下子轻了很多。
张属官还是如以往一般,他知道徐知安难缠,所以不再缠着要粮要钱了,只定下心等着蜀王的回复。
他虽是蜀王亲信属官,但在这种事上,他很清楚,自己决不能替蜀王做主,那就只有耐心等着蜀王的回复,到时,他只管听命行事即可。
不过吃了一顿红烧土豆块后,明显的对粮种的关注力提高了不少。
曹主薄眼见事情僵持住了,便一声不响的去做他的事了。撵着手底下一帮后生崽赶紧去收粮,粮仓也派人拾掇利索了,补了许多的鼠洞与虫洞,又夯了一遍,打开让晾晒,单等粮食拉回来归仓入库。
他是个老主薄,经见过的事情也多,官场上耍无赖的大多都能如愿,如今的知州大人就是软磨硬泡的耍无赖,再想一想那位蜀王的德性——
管他呢!
凭这位小徐大人的能耐,只要粮食入库,就无人能从他手里将粮食抢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