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一过, 天气刷拉拉就暖和起来,好似才几天的功夫,人们就脱去了臃肿的破袄旧褥子软草围子, 换上了单衫, 难得出了日头,许多人家便将潮湿了一整个冬天的被褥搭外面晾晒。
打赤脚的伢崽儿满街跑,瘦黑的脚丫儿啪啪啪的跑上石阶, 从山石缝里揪嫩甜的草根吃,或是呼朋引伴一大群,啪啪啪跑下石阶, 到山下水田里去捞泥鳅掐菜花芽子, 挖苦蛐儿菜的根, 田里的苦蛐菜根长的又粗又壮, 晒干了能做冬粮。
竹林里的笋子也露了头,这东西不管被文人吹捧成怎样,但贫家人不见得爱吃它, 没油水的时候, 笋子涩的难以下咽,还费盐巴。不过到底是口吃食, 煮过捞出来晾干, 放冬天也能糊口。要是遇着商队过来收山货,多少能换几个嚼用。
商队来是来了, 也收购山货, 不过价钱压的极低,一斤干货只给一文钱,菌子笋子本就难处理,还费柴火, 晒出的干货又不压称,常是一家子几口人忙个三五天,才能出十几斤干货,卖的时候,折一点扣一点,到手的钱还不够买一斤大肉。
这么着,着实伤民,但旧行市已成型,若想整顿,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商队若是拒收山货,山民就连这些微薄的收入都没了,若是如此,便是好心办了坏事。
倒也不急,徐知安给黄家主去了一封信,至于黄家商船愿不愿意入蜀,且看着,只将南浦现存的商机例了出来,既便黄家主看不中,他也会将此机遇送于别的商家,说不得,真会有人前来。
天暖好做活,于是徐知安又去了山里,要趁农时前,将山路修通。
刁新先留在家里听使唤。
南浦山中春来早,一场细雨,竹色就由苍翠转为碧绿,恰是游赏最好时节。
徐郎君在等友人,但这春光着实不等人,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又实在心痒,便一人擎了根竹一杖,往山上的寨里去了。
随娘子也放心由他去,这时节山里人多,路也通顺了许多,倒不怕迷失在山里,也不怕遇着野兽,离州县最近的寨子只需走半日就到了。
至于家里婆媳俩,往田里走了一趟,将二亩水田先佃与山下住的人家种,租子只收三成。当然不能坏了行情,所以,玲珑要求佃户在秧苗分蘖生根时,要往田里放些小鱼,收稻时,田租只收三成,但田里的鱼,要分七分。
这要求简直古怪的很,不过佃农为了那七成的收成,也就应了。
这一项事了,玲珑给刁新委派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五百亩可耕种的山田。
田地不必太好,寻常就是,有树有石头有竹林也不打紧,就要与南浦多数山田一般就好。
刁新听的一愣,他有些不明白家主的意思,便去找叔叔参详。
老吏拍了侄儿一巴掌,问什么问,交给他事,他只管做好就是,在人手底下做事,第一件要紧事就是不问原由的办好主家交待下来的事,第二件要紧事,不要追问原由,更不能猜测主家交待做事的意图。
叫买山田,买就就是了。
就在西南处离县街五六里外的野坡,算起来应该有六百多亩,既是大人家要买,那便算是五百来亩,那里有一处小石壁,大约十几亩左右,依例,无产出的地方,不计入田亩之数,又有一片不大不小的野树林子,也不计入,这么算下来,那片坡地也就五百来亩,直接买下就是。
野坡不值钱,一亩地也就一两银,那块坡田打做五百二十亩,计价五百二十两银,契税十七两银,玲珑将银子数给刁新,半日功夫,换回了一张地契。
玲珑和随娘子两人抽出一天时间,让刁新带她们去看地,一直沿着石阶路,过了两个坡头,一条小溪,田地就在石阶路旁边,野草长的丰茂,有一处石头林,林里沁出了一潭泉水,南浦的水多,这一潭泉水没甚稀罕处,便没人在意。
至于几十亩的野林——
玲珑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刁新,刁新嘿嘿笑,却不说话。
这么大一片花椒林,虽然没人打理过,树枝被折断了许多,看着可凌乱,可再凌乱,它也是花椒树,按南浦官吏的德性,这样的林子不应该还是无主之地。
刁新见糊弄不过去,就说:“这林子原是一家富户种下的,后来香料上赚喽钱,惹喽眼,遭得喽算计,大半家业都扔喽出去才保住性命,后来这地又流转了几次,主家都得不了好,这地就没人敢买喽,成了野坡,花椒林也糟蹋成这个样子。奶奶说要买地,这里正空着,我就将它买下喽。”
刁新这么一说,话头可就出来了,这花椒林贵重是贵重,但不如人命贵重,别家就是不想惹事才不敢买的,但自家买了,就太平无事。
但这事是谁惹出来的——
刁新又嘿嘿一笑:“我年经噻,只是在那时候听了一耳朵嗦,也不大仔细嘚儿听,事情如何个根由嘛,问问衙里的旧人噻,许是知道的清楚啰。”
随娘子指他骂:“你可是担着姓儿了,说话这样的刁滑,白搭了一出溜唾沫丁来,你只利落说这事是由前任上的大人惹出来的就是,这么明里暗里一通的做甚。”
刁新这才俯首告饶:“再不敢了,只这些都是小人们固常用的话式嘛,一时半会也改不了噻,也要容得小人慢慢改来嘛。”
又说:“太太奶奶想的也不错哈,不过这事虽说出在官府里,却不得是前大人做的嗦。我听儿着,像是山下庄里的郝家女儿嘛进府做了妾室,很得宠得噻,这事是由她家惹出来的啰。”
玲珑就冷笑:“在这里竟也能见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来。”
又吩咐刁新:“你雇些人来,将这地整饬一番吧,杂草割掉,再耕一遍,捡干净草根,去旧炭窑买些草木灰来,匀称的撒上,再翻一次。这事你若能忙过来,就自己做,若忙不过来,就找些会做事的帮手来。这几年此类的事情会很多,咱们手头上没人,平湖大船又人生地不熟,做事不如你方便,索性,招人手的事,就分给你了。找来先给我们看过,做的好就留下,偷奸耍滑胆子太大的,就原回家去。这个事,你能不能做到?”
刁新很吃了一惊,他是常听说过,做吏的和做家下人的一样,都是有些规矩的,新来的总不如老人受重用,且等主家磨砺够了,才肯给新人一个做事的机会。
他这主家可奇怪的很,新来时,就将买田地这么大的事交给了他,如今又将收揽人手的事交给他……听说那位徐大船初去家里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拾菜园子,那个才二分的地盘,这,新人压了老人一筹……这主家用人可真有意思。
担心不能做到?那可不必。
叔叔的意思,家里的意思,可不是让他也成为一个守门的小吏,有机会,还会要往上走一走的。
于是刁新很利落的应了。
玲珑是不爱多与刁新说话的,这个人,与徐大船一样,身上的缺点太明显了,那个心眼儿多,这个心思深,那个油滑,这个刁滑,如今就是边让他做事边敲打,他可是徐家扎根于南浦打下的第一个篱笆桩,必要用的,也得用好。
要在新做事时,就得立起自己的威信,否则,这样的人,最易做阴奉阳违之事了。
给他事做,态度得淡些,冷眼看他如何行事,在他故意卖弄之时,正面给他一榔头,敲的多了,在面对主家时,刁滑气自然而然的会收敛起来。
看了花椒林,又去看石头水潭,玲珑撩了些水尝了尝又唾出去,没有明显的异味,这周围石块也没有异色,如此看来,就是一个小泉眼,泉眼又小,许多年才聚出了这样一个小水潭。
便又交待刁新:“将这潭旧水淘去,洗一洗潭底,再涌上的泉水,能给这里做工的人饮用,边上就用石头垒个简单的火塘,这水得煮开了喝才行。”
刁新自是应下。
……
春时景像新,山野一片绿,鹧鸪声声,远山回响,南浦风光一时好。
秧苗下田前,徐知安终于回来了,初时的三条路已修通,折子递上去了,对蜀王的赞裱也递上去了。虽上了折子,不过以他如今的名气,大抵是不会记功的。原也不会记功,只是给外面一个讯息,南浦已有了改变。
三条山路肯定不能满足所有南浦人的需求,不过此事因山民而起,为了平息山民之乱,这三条山路自是为了方便几个大寨的山民出山难的问题,而整个南浦,要行通方便,至少需三十条可安然通行的路径。
夏收后,就得准备第二次修路了。
所以,回衙后的第一件事,就给属官们下达任务:让县里的石匠们寻三块可雕字图的石碑,一面写蜀王慷慨解囊的义举,一面侧雕山民们的修路图,最要紧,各寨的衣裳饰品绝不能弄混淆了。
州里的文书简直要撞头,写蜀王的义举?难道不是大人您威胁那位殿下的结果么?只那一遭,他怕是将您活剐十万刀的心思都有了,再刻这么几块碑,所谓锉骨扬灰不解其恨都不为过。
路已经修好了,山民的事端也已经平息了,您就当一切了了呗,怎么非得招惹蜀王呢?
刘同知急着找徐知安,想让知州大人打消这个念头,似蜀王那般的庞然大物,招惹一次就够了,再招惹一次,纵是蜀王再好的性儿,也定是容不得他的,况那位蜀王可不是个好性儿的人。
徐知安好生招待了刘同知,又宽怀了他好些道理,言说无论蜀王前事如何且不论,然修路一事,却是实打实的功劳,只一样,免于许多山民受冻饿而死便是一项大功德。就算蜀王是宗室,受一地之民的供养,然有功说功,有过说过,难道不正是读书人该行的先贤道理么?
蜀王再憎恨他,然他不能因私人恩怨而怡误了公政之事,且这功德碑的雕刻,他之本意并非是为更多的得罪于蜀王殿下,而是为殿下做旌表,何来招惹之说。
便是旁人误会了他,那必是因他年轻,人事经历的少,做事有了些不妥当之故,但他的心,却是真诚无伪的。如果有必要,他会向殿下投书以诉其中情由。
刘同知就是一武人,果被这番道理说服了,也不劝徐知安了,倒反过来好生宽怀了徐知安一番。一州的军卫也就两千人,刘同知虽掌管着这两千人,却得听徐知安调度。他这样关切徐知安是因为,徐知安以蜀王的粮仓之事为由,向上府要来了欠了快一年多的足饷银粮,当兵的么,出来卖命就是为了粮饷,吃谁的饭,就听谁的调遣,徐知安有法子让他们吃饱饭有饷银送回家,那心里肯定得向着他。
徐知安在任上安稳着,他们就能一直吃饱饭,就是这么个道理,别说忠君爱国,他们真没那样高尚的情操。
肚子才管着脑壳呢。
主薄大人也来了,又走了,他当然不肯全然相信徐知安的那番说辞,只是么,以他对那位蜀王的些许了解,那位说不准还真吃这一套。
天家皇室一脉么,大概性儿都差不多吧,匪夷所思的事儿见多了,再多见或少见一回,也不会觉得太过新奇了。
曹县丞可不管这事,他也是铁打的官,已经伺候过三任知州了,知州如何,与他的干系不大,他只将份内事做好就行,别的事,不管也不问。
典吏目吏衙吏司吏守吏么,只管听差做事就好,哪个不用心,就换他家的兄弟顶上来,只这一样,就叫他们个个老老实实的听候差遣。
怨言自是有的,且由他说去!
……
稻田养小鱼,可是个新鲜事,放鱼那日,山上山下许多人都来看热闹,人头涌集的,比赶集还热闹,原有许多说风凉话的人,听说这田地是知州大人家的,便一个个闭了嘴,也有顽固之极的老农,说当官的哪个晓得农事噻,只管胡七胡八的乱搞……
玲珑和随娘子也换上了当地衣裳,用蓝靛布缠住头发,摘了镯子项链,只带了一对很亮眼的雪银耳环,带着贺嫂子黄绢画角三人,悠悠闲闲的往山下去了。
几人穿的衣裳虽是半新不旧的模样,却干净,脚上还穿了鞋,然后在路上与人相遇时,她们都拘紧的很,佝着身子攒紧衣角与玲珑几人擦肩而过,生怕身上脚上的泥巴将几人的衣服鞋子弄脏了。
到田畔时,一位站在田里的阿婆向周围说了几句,也没听到是什么话,只是不多时,就有些赤着脚的妇人挽了些去年的旧草,用粗糙的大手,搓成一条条的草绳,将绳子挽几下,就成了一个活套,那几个妇人走到玲珑几人面前,有些急切又胆怯的说:“贵人们,地里脏哩,用这套在鞋子上,鞋子就沾不到泥嗦,这样好的鞋子,沾了泥就可惜啰。”
这可真是……人心都酸的枯了。
玲珑接过草鞋套,对那几个妇人说:“多谢大嫂,劳大嫂们费心了。”
弯腰给随娘子套上,又屈下膝将自己的套上,贺嫂子几人也接过鞋套,都套在鞋上。
几个妇人看着被草鞋套包裹住的布鞋,很欢喜的笑了,又不敢多和玲珑她们说话,一个接一个的下了水田,往那婆婆跟前去了。
久住这里的人,只将所有人一年四季打赤脚看做平常,只当是这里的人已经习惯了不穿鞋,没有人仔细的看过,她们对一双鞋子的爱惜,哪怕是别人的鞋子,也极为爱惜。
蜀中有织锦,色如朝霞,价比黄金,都供给了富贵人家,而寻常人家织布,只用细麻,且因闲地少,种植的苎麻也少,织出的麻布且不够一家子的衣裳,哪家肯用这么珍贵的布做鞋子呢。
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南浦的丝织远不如别的地方广泛,因地势之故,多山少塘,桑树种的少,养蚕的人家也少,丝织品就少,少而贵重,自家都舍不得用,都卖给了商家。
以至于如今,普通民户人家,竟然连双鞋子都穿不起。
这几双草鞋套,让玲珑的心,沉甸甸的,回家后用水洗干净就藏了起来。有此物作证,她们在南浦所做之事,依旧任重而道远。
若是连给人们穿上一双布鞋都不能做到,那么此行,便没了任何意义。
于是,徐大船带了满满五船种子回来,还没来得及歇一歇,玲珑就又给他指派了一个活儿——想法子和南浦的商家搭上线,选出一支可用的来,记为官商,若他将此事办成了,那官府与商家之间的往来使便由他做了。
徐大船原还为将粮种交于刁新有些愤然,历经千辛万苦才运来的粮种,转头就交给一个不熟识的人,唉呀,就算是他身份再低,主家这么对他,他也是会伤心的。
不过听玲珑这么一说,他顿时就精神了。
熬了这么久,可算是给他一个本行营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