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解决③ 损招儿

日头自是没从西面升起。

徐知安抽空回来了一趟, 虽说老吏已差人给他送了信告知他的亲眷已经来了,但回来时在大门上看见徐郎君,那种高兴欢喜之情, 仍是溢于言表。

在父母面前, 老沉持重的徐大人,高兴的像个孩子,眉眼都开阔了。

然后回了衙, 写了些东西差人送至各处后,理了理已经脏的不能看的衣裳,往后面走。

天总是阴的, 又冷, 玲珑为了不使自己生病, 每日都会跟着随娘子打拳, 学了两年的拳法,如今已打的像模像样了,随娘子说她是寻到了门道, 还是要多练才好。

然后, 但凡空了闲,她就行几趟拳, 不出汗最好, 使身体暖和了就行。

徐知安进院里时,玲珑正将拳行至半路, 一见门口多了个胡子拉碴的年轻男子, 顿时呼了一声,三两步就跃了过来,脚上一发力,直直向他扑去——

“阿兄!”

徐知安双手擒着她的腰, 不让她扑在自己身上,免得身上的泥浆污了她的衣裳,又见她身上热气腾腾,可惜面上晒后还没捂回来,像个活力四射的糙米团子。

让人想揉几把。

不过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按捺下心中的念想,笑着问她:“许久不见,可都好?”

“好呢,都好。”

徐知安放开她,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那便好,等天再暖和些,我带你上山看看。”

又朝玲珑身后唤了声:“阿娘。”

玲珑转身,见婆婆在院里含笑看着她俩,便不好意思的退开一步的距离。

随娘子温声回应:“回来了。先回屋换衣服,出来咱们再说话。”

玲珑扯了扯徐知安,将他带进东围房,那里是日常洗换的地方,砌了一只大炉子,灶口在外面,炉上安了只大陶缸,缸里一直温着水,边上还放了两只大竹桶,桶里有冷水。

木盆里兑好水,玲珑帮他洗了头发,用棉巾包起来后就转身避了出去。

山上住的孩子们逮了些鹌鹑和鹧鸪山鸡来找老吏唤米糖,贺嫂子将这些小禽都拾掇干净,清炖,平时都用这汤煮面吃。

玲珑去厨房,见贺嫂子的汤已经炖的差不多了,黄绢在洗菌子,鹌鹑汤炖干菌,再将糯米糍粑切成小块浸进去,切些蒜苗洒进去就好。

画角过来说:“奶奶,徐大船在外院,有事要回禀。”

玲珑说:“要是要紧,就进来说,不要紧,就洗换过后再进来说,饭好了以后,叫俩们两个进来吃饭。”

画角又去了。

贺嫂子就避过黄绢,低声对玲珑说:“女大不中留了。”

平湖看不中画角,黄绢来了之后,倒是对黄绢多有殷勤,只黄绢内敛,不轻易表露心绪,两人也没对玲珑说过此事,故而玲珑虽看在眼里,两人要是不对她说,她就全当不知道。

徐大船小心思多,见平湖对黄绢与众不同,他便将目光转向画角,画角长相敦实,人也憨厚,就是没甚心眼儿,玲珑本不想将她托于一肚子心眼儿的徐大船,后来见她自己愿意,便不多说了。徐大船在自家手底下待一日,他就要一日对画角好,在自家待一辈子,他就得一辈子对画角好。

玲珑也低声说:“那嫂子就帮着置办些物什吧。”

贺嫂子一时有些犹豫:“……我,我能么?”

贺嫂子是个寡妇,许多人家的亲事上都较忌讳她,新房不能进,也不能帮忙置办妆新物什,玲珑成亲时,她也是不肯多做事,只将自己当做陪嫁,同送妆的一并到了徐家,到了徐家,也是第二天才开始做事的。

玲珑笑道:“咱家不讲那些,统共就几个亲近的人,若要事事忌讳,日子也不能过了。”

贺嫂子这才安心:“那……我就先帮着置办一些吧,不过,到底还是该请个精通的妇人来帮忙才好。”

玲珑点头:“嫂子安排就好。”

贺嫂子眼中便泛起笑来,又转身进厨房:“小郎奔忙了多日,定是累的很,吃食也不定怎么对付呢,我再给煮碗甜汤来,得养养胃口……”

黄绢似听明白了贺嫂子说的什么话,红着脸避过身做别的事去了,玲珑朝她笑了笑,出了厨房。

……

徐知安脱了衣裳,用棉帕子拧了水,上下一通擦洗,洗的水浊之后,又换了一盆干净的水,又擦一遍,这才舒服了,坦身坐在炉前烤火,等身上的水渍干了,穿上干净的衣服出了门。

徐郎君也回院里了,和随娘子坐竹亭里喝茶。院里有座旧竹亭,是以前搭起来的,竹亭里的椅子陈旧了,坐上面吱呀的响。徐家住进来后,旧竹椅做了柴火,又做了新竹椅,铺了稻草垫,坐起来就舒服多了。天气不冷的时候,大家都爱坐竹亭里做活儿说话,可惜没在里面砌个小炉子,冬日坐时候长了,也是冷的很。几天前,贺嫂子从外面捡了几块石头,活泥砌了一个小炉子,炉子没留通风口,烧木头的话,薰的满亭的烟,呛人的很,改成了木炭后才没了烟气。

这一个小炉子,能取暖,能烧水沏茶,还能吃热锅子,屋里暗的时候,大家越发喜欢坐竹亭里做活儿说话了。

徐知安也去了亭子那里,倚坐在草垫上,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举起茶盏喝了一口……然后,半晌才咽下去,再不愿喝第二口。

随娘子就笑:“山里湿寒,这是玲珑亲自做的姜茶,味道不怎好,不过喝了对身体好,你在山里奔忙了这么长时间,怕湿寒气浸了身子,还是将这一盏都喝了吧。”

徐知安不愿再喝,但随娘子笑吟吟的看着他,思量了一下,面无表情的将一盏姜茶一饮而尽,然后闭嘴,不想说话。

偏这时候,玲珑也换了衣服过来,她穿的本地山民们常穿的式样,颜色鲜艳极了,朱红靛蓝姜黄褚黑色相间的粗布围裙系在腰间,项上还带了很亮眼的雪片银项圈,一走路,银片就嗦嗦响,光彩夺目的很。

徐知安一时看的呆住。

玲珑见徐知安面前的杯盏空着,便很伶俐的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姜茶。

“阿兄尝尝,这是我用当地的祛湿寒的药草和姜汁一起熬成的姜茶,每日喝两杯,手脚都暖乎乎的。”

徐知安:……

茶并难喝,喝进腹里确实暖烘烘的,还有两分的甘甜味,只徐知安不喜姜味,是以,这一盏茶喝的甚是艰难。

徐郎君夫妻两个低头,悄然而笑。

没多时,饭食好了,几人回堂屋围着火塘吃了顿热气腾腾的汤食,又转到了竹亭里,开始说正话,譬如山民们是如何从起乱变成了修路,一向抠搜又贪婪的蜀王为何会愿意给山民们拨粮……

……

徐知安入川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必须节制蜀王无休止的盘剥奴役这个地方的民众。

当地的布政司与按察使早与蜀王勾结成势,但因着今年江南的土地测量事件影响的有些远,蜀中众官员自是早收到了消息,且严阵以待,就怕督察史与巡御史嫌事闹的不够大,再将苗头指向蜀中各地。

徐知安先去成都府交置了信印与敕令,一气儿拜访了诸处上官,将江南之事尽数陈述了一遍,指明江南之事的开端与变故,故意说了一通督察使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而陛下又是如何顺水推舟借故将江南的大商与大世家尽数薅了个遍……又说,即便如此,江南的那些雄缁重财尚不足以支撑陛下建成西山的皇家林苑。

天下财物三分,一分在江南,一分在湖广,而另一分,则在蜀中。

如今,江南事毕,湖广也多有波及,只蜀中,间了无数重山水,才稍有保全。

之后又给诸官员吃了一颗定心丸,说蜀王财富甲天下,若是陛下有意收敛蜀中的财物,那必是冲着蜀王去的,毕竟,一个蜀王所拥有的财富已远超过了皇上拥有的财富么,所以,诸位大人只管放心好了。

放心?

这下子是完全不敢放心了。

没多久,就有了蜀王与百族山民们争抢盐井而引发的事端。

巡府大人就让徐知安前去平息事端。

在山上待了七天,徐知安虽不动声色,心里却早有了谋算,只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行动。

让山民修路,是他入蜀时就定好的规划。原想着,自己说不得要一寨一寨的前去游说,才能将各寨的山民们集起来,谁料,事情这般巧,这些山民竟为了别的事自发就聚起来了。

这事,天都成了,他若不成,便是罪责。

让山民们由攻打蜀王转为修路,很难,好在各寨的首领头人们都支持他的决定,没法子,箭在弦上,发则伤人,不发则伤己,这关头,定是要想法子松掉弓弦的。

而更难的则是,粮食。山民若同意修路,工粮要从何而来?总不能山民自己垫补吧,自来就没有这样的便宜事,山民根本不会愿意,况且他们也承担不起这样大的役程的各项支黜。若这粮要州衙出,虽是应该,但徐知安知道,南浦州衙穷,仓里的急救粮根本应付不了这样的支黜……

那……就只能打蜀王的主意了。

巡府原就被徐知安的一句“蜀王富甲天下”吓的心惊胆战,接着再收到一封特意说明“蜀王富甲天下”的书信,更是吓的冷汗直流。

王府一众属官也吓的心惊肉跳。

这是要搞事啊!

一句“蜀王富甲天下”不算什么,两句“蜀王富甲天下”也不算什么,千句万句的“蜀王富甲天下”,这话要是传出去,得,既使蜀王无意造反也不得不造反了。

那么,蜀王一带与蜀王府交往过密的官员们……不是叛贼也是叛贼了。

这位知州,看着年纪轻轻,文质彬彬,行事怎么如此的老辣狠毒呢?

这作派,简直比鹰犬之辈还刁钻狠辣,浑不似如今朝上的那些读书人。

王府属官只得俯下姿态前来相询,问徐知安到底是何意图。

徐知安微微一笑,端的光风霁月,开口就道:请蜀王悯其属地山民,山民们自发聚在一起要修山路,做的是千秋之功,蜀王富甲天下,何不悯其辛劳苦难,捐出一仓的粮米来以援山民,不是什么难事吧?

一仓米粮?

蜀王建了三个粮仓,一仓能装一季的税粮,这一仓,至少三百万石,要蜀王舍了一季的粮米给山民,简直比割刀还痛。

但若不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知州联合山民闹将起来……

若杀他一人能平此事,蜀王定要将徐知安斩成千百块,否则,愤恨难平。

可惜蜀王了悟的迟了,当他听到“蜀王富甲天下”一话时,蜀中万千民众也听到了,甚者,已被出蜀的商人流传去了外面。

为保尊享地位,也为了打消皇帝的疑心和鹰犬们的贪心,蜀王不得不舍小保大,舍出一仓的米,以平息这样的祸端。

这样,外面的人应该不会相信他有造反之心吧?

……

蜀王定是在梦里也要杀掉的人,一定是徐知安。

可惜,蜀已错过了斩杀此人的最佳时机,如今的徐知安,整个南浦州的人都知晓了他的名气,再要斩杀他,就真正的犯了众怒。

修路原就是大役,蜀王的米粮又送的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在舍家资,这一闹,消息四散开来,附近州县山寨的人也敢集似的涌了过来,只想在这个寒冬里,能弄口吃食。

蜀王见此,且悲痛且心安,痛于自家要消耗更多的粮米,安于些举,他的名气也传出去了,外面的人对他,总算是放心了。

……

徐家三人听他讲述之后,齐齐抚额叹息:果然,这皮相长来就是为骗人的,多俊的一张脸,多黑的一颗心。

不过,黑的好。

“以后呢?你总不能与蜀王一直交恶。”

“以后……待路修好之后,我会上折为蜀王表奏,让朝中诸人都知道蜀王的义举,再于山路间立一方大石,请人将蜀王之功刻于其上,使得天下人,人人知晓。”

徐家三人:……好,好毒的心思。

蜀王……好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