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远谪 尘埃落定

九月里, 山澜水微寒,却是一年里最繁盛华硕的季节,于洞庭一地来说, 尤是如此。玲珑顶着一张被太阳晒成密色的脸, 大步从外面快走回来,手里提了一篓张牙舞爪的青蟹,笑嘻嘻对院里的诸人说:“我早上才下的蟹笼, 去时已满满一笼,趁这几天功夫,多捕些, 炒些蟹黄酱带回京, 吃面吃炒饭都好。”

靠湖吃湖, 住在洞庭湖边上, 湖鲜天天有,不过虾蟹么,还是这几天才有尝头, 野生的蟹, 不甚肥美,平时没甚吃头, 也就是入了秋以后, 背上有了膏黄,那鲜灵劲儿才出来了。

青蟹再鲜, 吃多了也不好, 但不吃,好似又太辜负了这个时节,且过了这一时,美味又将不存, 需在来年才能尝到这等鲜味,倒不如,将这鲜味留存起来,以后离开这地方,也能品尝到这样的鲜味。

玲珑这阵子耍野了,她出行时常做少年装扮,走路也跳脱,有时会蹦蹦跳跳的跟在随娘子身侧,别人看了,只当她是个顽皮的小子。随娘子也不管她,由她怎么跳脱,且每每觉的她活泼又可爱,古灵又精怪,灵动的如山间奔跑的小鹿,枝头跳跃的雀,惹人喜欢的不得了。

随娘子喜欢这样的小娘子,便多有纵容,她更喜欢的是,玲珑玩闹起来很有分寸,许多男子都掌握不好的那个“度”,她却掌握的很好,不失不过,恰恰好的那个分寸。

徐郎君说随娘子这是明目张胆的偏爱,玲珑这样,许是世人都诟她失了女儿家的贞静柔顺,也没甚规矩,只他们这样也被诟为没甚规矩的人看着喜欢疼爱。

见她如见曾经的自已。

对玲珑来说,这般自在的日子,许是一生中只这一回了,当然要好好过,再往后,她又得变回那个规矩端庄的官家内眷了。

炒蟹黄酱是贺嫂子的事,蟹子腥味太大,玲珑喜欢吃,却不喜欢亲自动手拆蟹,将笼子放在水槽边,她仔细洗了手,拢一拢头发就朝屋里去了。

衣裳上也沾了腥味,得换了。

随娘子在门口嘱咐了一句:“以后出门记得戴围帽,这阵子晒的太黑了,能养一养了。”

玲珑随即应了一声,换了家常衣裳,走两步去铜镜边一看,果真是晒黑了不少。徐知安的事情快做完了,回京前应是来这里接她的,他若见着如今的她,该是唤阿妹还是阿弟呢?

徐郎君近来又懒得出去,捡了一些形态比较古拙极有自然美的太湖石,坐院里磨砚,现捡的硬石制砚,可是个费功夫的活计,需用锉石一点点的磨,直到磨出深浅大小都适合的小坑。一天只能磨出半寸许,三四天才能磨好一块砚,这些天,他也只磨好了两块砚。狂狷之人弄这些,可不止为了消磨时间,他还要请人在砚上刻字,留名,然后写记,证明这两块砚台是他亲手所制……将这砚以后暴涨的所有前事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随娘子是没耐性做这样事的,她只看徐郎君做,两人就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一人慢吞吞的磨着,一人饶有兴致的看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闲话,又笑,一人笑声低沉沉醉耳,一人笑的波澜不惊,听着极相契合。

玲珑本想也取一块石头磨一磨打发时间,看公婆这样相处,反倒不好去夹里头了,去了另一颗树荫下,和黄绢一起缝制秋衣。

大约是怕她担心,徐知安近两次的来信都在说他很好,没受到多少牵连,已是万万幸之事。又说江南官场有大变动,顾父恐也在其中,不过不算坏事就是了。

维樘的亲事已经订了,正是府尊家的孙女,六月订亲,十一月就成婚。

维梌来信说,这亲事订的太仓促,所幸维樘的运气好,他的未婚妻子很与顾家相得。

府尊家里也不甚清白,应天府本是第二朝堂,六部皆设完全,江南又富庶豪奢,作为一府府尊,他的身家越是显贵越是不清白,正遇着督察司南下察探诸官员的政绩与操德,府尊怕牵连了家里一众幼小,故此,府尊在一年之内,将适龄的孙女们都订出去了,都是清贵人家的子弟,家资不殷实,胜在人都厚道。

顾家也没拿捏,很爽利的应了亲事,顾父又与府尊亲自说了些家事,明言要聘一个能理家事的儿媳,品性也要敦厚些,最好能柔中带刚,遇事能担起责任。明府尊那时哈哈笑了几声,觉的顾父这人很赤诚,便做主将二儿家的长女许了维樘。

维樘的未婚妻叫明贞娘,早早没了亲娘,上无亲兄弟,下无亲姐妹,如今的中妇是续弦,自己也生了两个儿女,又有三个庶子女,贞娘在家里就变的不尴不尬,不好不坏。不过明府尊开通,给家里女孩子请了先生,先教贞静柔顺的女子之本,再教知事明理的处世之道,明家女孩儿多,娇矜自傲的有之,曲高和寡的有之,目下无尘的有之,各人都有各人的性格,只贞娘一贯的中规中矩,不显于人前也不落于人后,这样的中庸品性,自是不如其他姐妹得家里长辈的疼爱。她能入明府尊的眼,也是因着那次闹海寇,别的姐妹皆花容失色,害怕如惊弓之鸟,只她领着家里的健妇将一众妇孺安安稳稳的护在中院里,直到守军到来。

明府尊说她有一副巾帼肝胆。

顾父听说此事后,不由想起玲珑,心下便认同了八分,又想着家里若无这样一个主妇在,只杨氏黄氏两人是立不起来的,顾家这一代确是需要这样一个主妇的。

两家于是快速的过了礼,立了婚书,约于十一月成婚。

离现在只剩两个月时间,可惜,玲珑是没办法回苏北看维樘成婚了。

维梌还说,茹婉也订了亲,夫家姓方,是个年轻的举子,如今还在学院读书,父兄都有官职,不过官职低微,他是家里幼子,在读书上甚有天份。方小郎的性情与魏晚俞相近,不过受家里影响深,性子伶俐的很,已偏近圆滑。

这样说的原因是,顾父曾经考虑过魏晚俞,不过魏晚俞一头扎进京城,然后漩于京里官场涡里不得脱身,他又横冲直撞,一腔肝胆,这于读书人是值得敬重的人,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则未必是良人了。

顾父不得不叹息惋惜着,剔过了魏晚俞这个人。

方小郎也是八面玲珑之人,身上少了刚直倔强之气,虽是太过圆融,然对于女孩子来说,这样的人,未必不是良人。

维梌看人也挑剔,只说了方小郎许是茹婉的良人,然对他没有刚骨太过圆滑的性子,还是有些微辞的。

不过做妹婿与做好友不是一回事,只要方小郎肯好好对待茹婉,能护住茹婉安然无忧,于顾家人来说,方小郎身上的小缺点根本不算什么。

至于他自己,只说在认真研读,准备下一期的会试,若能考中,自是十分的好,若考不中也无碍,倒叫他能狠下决心做去一件事。

但这个规划与顾父予他的规划是相悖的,顾父的期许,维梌就该考进士,中了进士之后,再行他的道,才会游刃有余,名正言顺,水到渠成。

两人的分歧在于,关于读书的最终目的的精神层面的分歧,顾父的规划是按步就班,一步一个脚印,先将前路蹚出来;维梌的想法,他的道非是官场名利,而在于野,在于无知之庶民,真正的圣贤之道,是为教化,他想抛开一切去到民间做一个启民智的先生。而做先生,和他的功名身份没多大干系,考不考进士,于他来说非是成败之举,只是锦上添花的添口而已。

人一旦固执起来,谁劝都是没用的。

玲珑也劝维梌最好考中进士,这样的身份做起事来,才能事半功倍。

维梌反说玲珑的想法太世俗了,对庶民来说,读过《论语》就已是有十分学问的人了,他们又不求闻达于天下,只需学几个常用的字,懂几段人之常情就好。未有官职才能亲近于民,若有了官职,民便有了畏惧之心,反于他并无好处。

玲珑提笔,半天落不下一句话,最后只送了一封落了墨滴的白纸。

他的路,得他自己走。

与徐知安说起这件事,徐知安也说不必狠劝,维梌是个有见地的人,该听从他自己的心意,前路如何,何不先走一段试试,他正年轻,尚有转寰余地。

且让他自行一段吧。

好的消息是,杨氏也有了身孕。

想像着纤细的杨氏大腹便便的模样,玲珑不由的瞧了一眼自己平坦的小腹,用手做了个抱西瓜的姿势。

误会玲珑着急生孩子的随娘子很温柔道:“你还小,不急。”

玲珑莞尔一笑:“我不急,是想像我嫂嫂的样子呢。”

随娘子便笑笑,再没说话。

徐郎君制好四方砚,兴冲冲的找人刻字打磨抛光,特意指着一块型似黑猊兽的砚对玲珑说:“这一块给你,你取个名字,刻字时好用。”

玲珑随口就说:“半斤。”

徐郎君好怔了一下,然后点头:“也好,那给行舟的那方就叫八两吧。”

这回轮玲珑不说话了。

随娘子见此,忍不住笑了。

半斤八两将刻好字,玲珑就收到徐知安的来信——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了。

一行五十多人,几乎全数获罪,敛财敛的最狠的那几个,直接下了狱,家人获罪,家产抄没。

徐知安行事尚有分寸,依然不甚清白,念他有功于民,只谪他至南浦洲做知州。

即刻上任。

玲珑心上的那只弦,终于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