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世事如流水轮转不休 家事国事一时抛于……

家里来了两个门客, 说是门客,就是没有签身契的雇员,一个四十多岁, 姓江, 缕试不中,再考下去也是蹉跎,索性弃了应试, 上诸官家门自荐做门客。高门大户进不去,就挑些官位不尊、身边正缺人手的小官员家去,求得一职, 养家糊口, 后被同乡荐给了徐知安, 徐知安与他见过一面, 觉的此人虽愚直,倒也不是不可用,就同意他来徐家暂做一阵子管事。  另一人二十多岁, 也姓徐, 叫大船,是惯常跑码头的掮子, 人很灵活, 只是在码头时年轻气盛得罪了那里的大掮客,没了活计, 被逼不得已去往商会找生计, 得知徐知安想找个机灵能干的人,黄家主就将他推了过来。

江管事就在外院做事,徐大船只听玲珑的使唤。

会试第三天,林侍郎派人将先头打制的一批农具送来, 玲珑叫徐大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园子全翻一遍。

徐大船虽然有些惊愕,还是花了半日将园子尽数翻了,又花了半日时间将院里边边角角的杂草瓦块都清理出去。到底是跑过码头的人,有聪明劲儿,也有眼色,他看家里这几个都是文文弱弱的妇人,每日还会早早将家里前后水瓮都装满,烧火用的柴也早早劈好垛在柴房,由贺嫂子方便取用。

平湖打问了两车塘泥,只是人家嫌货少路远不愿意送,自家花钱雇车去拉又不值得,然后就没了下文。

徐大船去万荷塘与买主交涉,以每担七文的价格一次性定了二百担塘泥,让人家送来徐府。回来后就与前后巷的人家们通了话,问谁家要塘泥,每担十文的价格。这巷中住的人家,要么种菜,要么养花,还真有人要,一下午给人订出一百多担,余下的塘泥,徐家尽够用了。

塘泥运来那日,徐家门前围满了人,泥臭味飘了三丈远,不过再怎么着,也比粪水好闻,吵吵闹闹了一下午,各家挑着塘泥走了,大门前还遗了一些,扫一扫,又是两簸箕,徐大船又给端回来,倒进园子里。

整个园子土层增厚了几寸。

果然是个做生意的料子。

玲珑与他闲谈间,问他为什么不继续留在商会中,似他这样的活络头脑,商会应该更适合他,他在商会里也更有作为,且雇银多少也有差别,如何舍了那样的前程呢?

徐大船只说徐家是官家,身份上自与商家不同,纵是雇银少些,都能庇护住他和他的一家老小。

掮子的名声在市井中是抵不过团头的,也只比牙子略好听一些,说起来,掮子挣钱时总免不了要使一回坑蒙拐骗的行当,虽然入了商会,但各家店主在选任人做铺子的掌柜时,多是不会挑做过掮客的人的。

所以,留在商会中,哪怕雇银多些,也不会有什么前程。入了官家就不一样了,在官家做事的人,有极大的可能会跟着主家水涨船高,这对于一个处于下九流行当的人来说,才是真正的前程。

是个明白人,不过就像他说的,做那一行时留下的陋习不少,所以玲珑用他时,也少不了一顿敲打,尤其的说了一些家中规矩。

不怕他做事灵活,就怕他太过灵活,灵活太过,就容易失了分寸,更容易招惹是非。

家里宁愿要个老实不很会做事的人,也不要一个心思太过活络的人。

徐大船便不敢再耍伶俐,乖乖听玲珑的话,蹲在园子里将各种种子按玲珑的要求,一样一样仔细种在相应的地方。

蹲到腿脚发麻才种完。

徐知安初入工部就忙的不得了,前一位执掌留了很多繁琐的杂事,屯田司主管水利丶农事及其它一些与农事水利相关连的事项,偏前执掌的数术不好,统计及图纸弄的一踏糊涂,没法子,徐知安只能尽力补救,使之完整,以后的人阅览查核时也能有个依据。

这些活儿,全是些查阅,填补,计算,整理的事,一整天下来,脑袋都木了。

涉及到水利田亩的计算,徐知安也麻爪,难怪上任做的一踏糊涂,寻常人,哪能精通这样的算术之道呢。

这事做的多了,难免烦躁,回来时便与玲珑叨咕,以期能得到她的抚慰。

抚慰……就抚慰吧,行事再怎么通达老练,毕竟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遇着烦恼事还是会烦恼,况他烦恼时的模样,怪可爱的。

然后,徐知安又元气满满的上职去了。

一个忙着政事,一个忙着种田,无暇顾及其他,待回过神来,会试已经结束了,众举子皆等着放榜。

常姐夫一众胡子拉碴的回了维枃家,吃过一顿热汤食,换洗了一回,倒头就睡。

第三日正值休沐,一众人就相携着全往徐府来了。

同来的还有维枃和凌三郎。

一大早,玲珑与徐知安两个刚打完拳,才换了衣服出来,准备去维枃那里一趟,刚出门没几步,就与维枃一众人遇了个正着。

这六七个人,既没带随从,也没做马车,就这么一路走过来,面上都带了薄汗。

于是又折返家中。

都是实亲,也没那么多避讳,就在后院里放了两张桌子,坐那里说话。

玲珑打发徐大船想法子买些鲜肉回来,又让贺嫂子紧着烙些软面饼出来,画角从井边割了些豌豆苗,又擦了些萝卜丝,煎了几颗鸡蛋,泡了一把海米,准备打个汤,泡饼吃。黄绢将院里的烤炉烧着火后,就提了篮子往街上去了,要买些时鲜的野菜回来,做来下酒。

玲珑就在两张桌子边上点了个茶炉,坐在那里煮水,又取了二两黄家主送徐知安的明前茶出来,捏一撮放茶壶里,待炉上的淘锅水开了,就将水一股脑倒进茶壶中,泼出一院的茶香。

徐知安不讲究饮茶,余下诸人都是寒门,没喝过这样的茶,都只觉这茶香的不同寻常,压根儿闻不出名堂。凌三郎闻着茶香,再看玲珑粗犷的冲茶作法,简直心痛如捣,说了好几声的暴殄天物,这样好的茶叶,怎么能如此对待呢?

玲珑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茶不就是用来冲的么?怎么喝不是喝?

遂不理他,又往锅里添了水,继续让烧着。

徐知安给众人倒了茶水,大家都喝着觉的好,独凌三郎喝了一口就挑出了几个糟蹋了茶叶的茬儿,众人只管低头喝茶,并不附和他。玲珑听的火大,一把夺了他的杯子,扬了茶水,给他捏了半撮茶叶进去,又提了半桶水放他跟前。

“我沏的不好,可委屈你了,呶,水来了,要喝好茶,自己沏去。”

凌三郎扯了扯徐知安的衣服,指着玲珑给他看。

徐知安拍了拍凌三郎,对他说:“你再念叨几句,今日的饭就没你的份儿了。”

凌三郎可惊讶:“上门是客,我可是客人。”

徐知安很坦荡回他:“她是你小姨子。”小姨子要捉弄姐夫,谁也拦不住。

凌三郎结舌,再不敢叨咕,只得将茶叶倒出来,自己倒了一杯茶,拿起就饮。

大家就嘻嘻哈哈笑开来。

玲珑也笑,待他喝过两口就问:“我沏的这茶可好?”

凌三郎吱唔着答:“唔,好极,入口初涩,而后回甘,最后留香……。”不愧好茶叶。

玲珑又说:“行,看在你说了两句好话的份儿上,今日就让你尝尝用这茶叶薰出来的鱼是个什么味道。”

凌三郎捂着胸口难过的不行,他这小姨子简直丧心病狂,这样好的茶叶,如何能用来薰鱼呢?买了暴殄天物之极。

玲珑猜他就会这样,呵呵两声就不理他了,只与常姐夫说话。然后得知,茹婳虽也忙碌,身体倒好,之前的衣服已不能穿了,年年要做新衣服。与诸位妯娌相处也和睦,为人谦恭柔慧,很得家里人敬重,几个年幼的小姑子也喜欢与她亲近,家里女人都不识字,于是便由她教导着做针线认字学规矩。孩子乳名儿叫虎头,常家人多事杂,境况也寻常,所以养的不十分精细,由他在院里摸爬滚打着玩儿,身体很健康,开春与入冬时,甚少得病。

来京之时,茹婳又有了身孕。

凌三郎听了不免羡慕,他比常姐夫迟成婚一年,人家的孩子已能走路了,他膝下还空空如也。别人说起妻儿都是温情脉脉,话间难掩珍重之意,他想起二娘子,她那时常笑盈盈如花似玉,言语温柔,行事妥贴,如今却紧锁愁眉,笑也勉强,与自己更是不交心,问她事,她只道一切都好,可好不好的,难道他看不出来么?自那日后,倒开始与他说家里事了,可在神情上,到底缺了两分的亲厚信任。

于是这羡慕又添了两分。

徐知安和表兄说着话,他的性子与魏守重相似,徐知安便觉他亲切,与他多说了两句。维枃起身看园子,可惜刚种下去没几天,大多才露了个芽头,没甚看头。于是又坐回来,客待主职,与陈小郎的族兄和常姐夫的族兄一起说话。凌三郎又与常姐夫两个论着家事,诸人无意间倒将陈小郎一个人冷在一边。

有玲珑瞧着陈小郎,他有几分沉郁,与之前的神彩飞扬之态大相径庭,看他模样,定是知道自己上不了榜了,倒是他的族兄,还是一般的谦和。

泡二遍茶时,饼烙好了,汤也好了,贺嫂子与画角两个端了饼和汤来,几人停了话头,开始吃饭。

一撂软饼一盆汤,吃的一口不剩。

他们还在说话,玲珑回书房找了一粒漫野香丸出来,就在院里燃了,然后就回厨房舀了些碗豆,又往井边去,在割过豆苗的地方,又补种一茬豆子。

男人们谈着朝事,或是自己的打算,玲珑耳朵没闲着,手也没闲着,洗过手,就取了两截松木添进烤炉膛里,火苗舔上松木,松脂的香味就又散了出来,与漫野香合在一处,更令人心旷神怡。玲珑自觉不能与他们谈论时事,又觉的无聊,就找了一本书,坐屋檐下看了起来。

画角泡了干菜与干海货,贺嫂子在杵里捣着烤肉需用的调料香料,小声盼着徐大船快些回来。将肉烤上,她才好做饭,今日人多,菜品又繁琐,需早些动手。

只是李家孩子太煞风景,总是一阵一阵的哭,那太太嘴又碎,一直能听到她的絮絮叨叨,往日听了只觉热闹,今日再听,就觉不顺耳的很。院里小郎们满腹经纶,声音又清朗,听哪个不比那些没甚意思的絮叨好呢。

倒是那黄鹂儿叫的婉转,与这一院的清朗气息,格外相和。

徐大船不知从哪里买了半切鹿肉回来,还带着一条丰健的后腿,这可是稀罕物什,京西荒野上有野鹿,有些人会去那里猎鹿回来,但春季野公鹿凶猛,它们见了人反会抵着尖锐的鹿角冲上来,很容易将狩猎的人刺个对穿。又因着春时野鹿要繁衍,多数猎人都不在此时猎鹿,所以,春时很少能买到鹿肉。

玲玲听着徐大船在厨房侃个没完,就说:“鹿肉这么难得么?那鸿宾楼每日的炙鹿腩又是从何而来?”

徐大船再不敢多说,被贺嫂子支使着卸了鹿腿,剁下鹿排,又支使他削了腿肉,剁了腿骨……贺嫂子将调料撒在鹿排上,揉了一刻,揉到肉松散了,才用铁勾挂着,把它放进烤炉。

腿骨熬在锅里,肉切碎放着,等黄绢回来再看着要做些什么。

贺嫂子做饭,玲珑放心的很,所以不闻不问稳坐不动,偶尔往茶水炉里添两根木柴,水若沸了,就添茶壶里,或换一换茶叶,或换一个香丸,总之,自在的很。

平湖买酒回来,黄绢也买菜回来,厨下火热,炉里生香,菜刀咄咄,烹炸食物的香气又爆开来,压过院里的莺啭春阑,酒香也溢出来,当此时可不兴乱拳乱喊,最宜做几个清对,一平一仄,一附一和,俯仰自有较量。

此时,还该有一树繁花飘摇的。

玲珑如是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