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未见, 顾大伯与邹氏未见变化,顾祖父越发清瘦,胡须全白了, 顾祖母的头发, 也是白多黑少了,所幸面色红润 ,看着比以前还胖了些。
顾祖母一见玲珑面就抱着她开始哭, 老太太都哭了,别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邹氏抽了帕子拭着眼角说道:“你那时一走, 将老太太多半的魂儿都带去了, 一日里问许多遍“玲珑可走哪儿了?江上风大不大?吃食可顺意?”, 直到收了你的信, 她才不问了。只每日里提不起精神,饮食也少,可唬的我不成, 只能叫你妹妹们多去她身边闹腾, 好歹闹了两分精神,又叫姨娘们整日与她说话教她打牌, 这才渐渐好了。”
她这一说, 老太太就哭不下去了,怪不自在的责怪邹氏:“说这些做什么, 白惹她哭一场。”又笼着玲珑说:“你别听你大伯母的, 我那时是正遇着春乏了,没精神,又没个正经打发时间的事情做,不习惯。”
这才看到了堂下站着的徐知安, 对他说:“好孩子,我是许久不见孙女了,这才失了礼数,你不要笑话。大家也见了礼,都是一家子骨肉,很不必拘紧,你先与你五郎几个去前面吃茶说话,玲珑儿留这里,也与众姐妹说说话。吃饭时,咱们再坐一处说话。”
五郎迫不及待的拉着徐知安走了,这个人在顾大伯家里的名声极佳,一是维枃信里多次提及,说他为人宽和周到;二是他文采好,正经二甲传胪士,顾家兄弟都是读书人,对着学识渊博的人有着天然的尊敬,如今既是一家人,自是要多亲近一些。
顾祖父就左右为难,他又想与孙女说话,又想与孙女婿说话,偏偏一个被孙儿们拉去了,一个被老妻霸占着,连一句话的空儿都不留给他,几番要开口都被老妻抢了话头。
顾祖父:……好生让人气恼。
最可气的是,顾祖母见他坐着不动,直接开口撵他:“你也去前院与孙女婿说话吧,你在这里,我们娘们间说个话都不自在。”
顾祖父:……简直岂有此理。
眼看着他是搭不进去了,只能气哼哼捋着胡子往前院去了。
哼,老夫不与妇人计较。
顾祖父一走,四娘子五娘子六娘子顿时围过来,从祖母怀里将玲珑抢出来,叽叽喳喳围住她问将起来——
“二姐姐,我在信里要的明纱可带来了?”是六娘子。
“带了,好些颜色,够你用一阵子的。”
“六妹,怎么能一见面就要东西呢?你二姐姐事情本就多,你还给她添麻烦。”是四娘子。
“不算麻烦……”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要了,你要苏北的胭脂水粉,你能要得,偏我就要不得?”
“等等别吵……”
“二姐姐别管,她俩自来撞上就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饶谁,习惯了就好。”是五娘子。
“唉?以前没这样啊?”
“自三姐姐出嫁,这两人就结成了新冤家,先不管她,让她们吵去,二姐姐可带了香丸来?”是七娘子。
“哦,都带了,姐妹人都有,就是寻常的夏日薰香。”
“二姐姐惯来嫌虚,你先时寄给夫子的那款“春莺啭”,我们都品过,极是清新。夏香也用过,初闻着略苦,后就转清凉了,最是醒神,你不知道,去年夏天母亲盯着我们学缝衣裳,幸亏有这香团醒神净心,要不然,手指头非让针给戳成筛子眼不成。”又是六娘子。
“呵呵,不至于,真不至于,好歹也学了几年针线,哪能真就非往指头上戳,又不是闭住眼睛戳。”
“……真闭上眼睛戳呢。”六娘子叹气。
“夏天乏困,香团清幽,燃了它正好能睡个好觉。”七娘子解释。
“还有脸面说?一件夏衫硬是缝到冬雪落了才缝好,袖子还一只长一只短的,你今年夏天就穿它。”四娘子恨恨的点六娘子的头。
“……给八妹妹穿么。”六娘子心虚道。
“你缝的可丑,我才不穿。”八娘子如今说话也利落了。
玲珑笑开来,真是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见了面,当然要分礼物,家里仆妇抬了两个箱子进来,玲珑指着一个说:“这是给四姐姐的添妆礼,我父母捎来的交给了伯母,这是我的心意,不值当录进册子里,就单给你送来了。”
四娘子带了些羞意,谢过玲珑。
玲珑又指着另一个箱子:“这里面是我给姐妹们捎的礼物,各自都分开包装了,写了名字……画角,钥匙给我。”
画角自腰间数了把钥匙,取下来递给玲珑。
“给大姐姐的绣线并药丸香膏子;三姐姐的五彩绳并珠钗,也有几款香丸;四姐姐的胭脂香膏香丸;五妹妹的绣线彩带香丸;六妹妹的明纱香丸珠串;七妹妹的彩笺毫笔颜料;八妹妹的布制小狗。另每人一样的珊瑚珠串子并几样江南时兴的花簪。”
东西用细绸包着,姐妹几个一拿到头就打开包裹,江南富庶,这些东西也精致,尤其绣线并彩绳,那颜色鲜亮的让人爱不释手。
都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再贵重了,她们也不敢开口,只这些就足够让她们高兴了。
邹氏在几个女儿跟玲珑要礼物的时候,微皱起了眉头,只玲珑在这里,不好说她们,等玲珑将礼物找出来分给众人后,便平复了眉眼。
老太太只管笑呵呵看她们姐妹们闹,邹氏就酸溜溜的说:“您老人家这心可是偏了,玲珑姐妹都在您膝下长大,不说眼界,只论性子,个顶个的温婉可人,您来了也有几年,咱家几个女孩儿可是半分没学到您的本事,瞧着就比玲珑差了些。”
老太太实在习惯了邹氏这样的性子,也不生气,就说:“你是看谁都比自家孩儿乖,我瞧着可都好,活泛就活泛些,礼数上差不了就好,她们还能这样快活几年呢?小姐妹们几年没见了,自然要高兴一回的,她们都是有分寸的孩子,可做不出失礼的事情来,要礼物是她们姐妹间情份好,东西也没多贵重,就是彼此间的情谊。咱家养不出眼皮子浅的孩子。”
邹氏叹气:“照您这话,就没比自家更好的孩子了。”
老太太理所当然的点头:“可不是?咱请了夫子正经教养过的,读书识字,知书达礼,也通琴棋书画,上次我听着,这城里能教女孩子读书识字的,除了崔家,就只剩咱们家了。”
好不骄傲的样子。
邹氏只得笑,这老太太一个字都不识,偏生会讲出许多道理来。
……
这几年连年灾殃,冀中这块儿,不是干旱就是起涝,去年好好的天儿,开春种了种子进去,苗子刚长半匝长,一场倒春寒,几乎全冻死了,后来官府借了种子让农户种上,倒是补救了些,麦子偏又在暑天扬花,又逢着几天阴雨,到收的时候,麦穗多半是空的。麦穗一空,夏粮就收不上来,只能上折子祈能免了粮税,粮税虽免了,冬天依然没好过。今年眼看快过了种地时节,许多地里还没下种,这是农户手里也没了种粮,可这,官府也无能为力,只能由着他们往南方去逃荒。
为着这些事,顾大伯的官也做的不安稳,他的考绩标准就是钱粮税赋能不能按时按量的收缴,连着两年未缴钱粮税赋,他的考评又落了下等,半阶都升不了。
今年荒了许多田,趁着价低,顾大伯买了不少地,他家儿子多,不得不多为儿子们打算一番。
玲珑和徐知安来冀中,顾大伯是极高兴的,顾父与他说过试田的事,他也知道试田的种子都是从徐家得的,就想问徐知安关于新粮种的事。若这粮种适合在北地种植,那么,朝廷必会首选中原地区为新粮种种植区。
别的官员敢不敢接这个任务他不知道,但他必是敢接的,因为他手里有维检带回来的种植方略。新粮种高产,与民有益是一件事,另一则,关乎到他的考评功绩。许多年没挪过一步了,是以,必要想个法子挣些功绩了。
徐知安与顾大伯一席话过后,就知道顾大伯与顾父不是一般样的人,顾父端肃纯粹,顾大伯油滑功利,是非心排在利弊之后,行事前先思量这事能予他多少利益,然后才考虑这事该不该做。
朝堂上,内阁众人其实更喜欢用顾大伯这样的人,圆滑,懂规则,利与弊一目了然,有陋习,也有底线。用简单话讲,是个会做官的人。
顾祖父的为人也端肃,顾父似是随了他。
顾祖父常与顾大伯话不投机半句多,与徐知安却极说的来,说到欢畅处,也会抚须而笑,手里一直捏着一柄如意杖,挠痒痒的动作做的很坦然。
饭间,玲珑也见了那磨的光滑的如意杖,吃饭时放一边,饭后就忙不迭的拿起,一手端茶饮,一手使着杖杆儿往后背挠。
怎么又生出虱子了呢?
顾祖父慢吞吞说:“身上无虱子,如胸中无墨,眼中无书,失了哪一桩,都不自在。”
这老学究架式!
玲珑又看顾祖母,老太太怪不自在撇过头:“又不让我动针线,也没别的活计做,好歹让我找点儿事儿做。天怪冷,谁耐烦见天儿的换衣裳,着凉了可怎么好?”
玲珑:“那也该三五天换一换。”
老太太:“可不管用,头儿晚上换上干净里衣,第二天早上就生出来了。”
“……用热水擦一擦。”
“天这样冷,谁耐烦。你这样大的小娘子,怎么尽与虱子过不去?”
玲珑:……彻底无语凝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