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娘子收到玲珑捎来的手讯, 看过之后一语不发,沉默着将手讯递与徐郎君——
“你也看看吧,这孩子真是……”
徐郎君接过来看了一遍, 心下也有几分感叹, 便说:“这倒是好事,行舟为你未成之事,她为你做成了。便允了她的好意吧, 为你在世人面前多争几分公正来,既便微乎其微,于你亦是微不足道, 然于天下饥民而言, 终归是好事。我来写邀帖, 你只管将家里留存的种实都备好就是。”
随娘子终于展颜而笑, 她道:“我倒不为自己高兴,只为行舟欢喜,得一知己, 是他毕生之幸。这事, 还得与顾大人商议妥当才是。”
徐郎君也笑:“如此,我们明日再访顾府一回。啊呀, 我记得在黄山之上作了一幅画, 就拿他作访礼吧,顾大人迂是迂了些, 所幸为人尚可, 为官也不错,最要紧,他有眼光。我的书画予他,也不算辱没了。”
随娘子看他, 倏尔又笑出声来。
徐郎君斜卧窗前,曲腿哼几句:“好风清扬,移居要就,窗中远岫,舍后长松。十年种木,一年种谷,都付儿童。老夫惟有,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随娘子且随他清扬自在一场,自己含笑推门出去,先嘱咐随翁晚些日子收园里的物什,又去一侧屋里清理从京里带回来的物件。
京中风物不似江南精致机巧,风声鹤唳之下,百工都萧条,能得几个可心的小玩意儿殊是不易,跑遍满京城才得了这么一箱子,不甚贵重,只胜在清奇有趣,小娘子应该喜欢的……
……
一年未见,随娘子与徐郎君黑瘦了许多,精神却好,徐郎君依旧疏狂,随娘子依旧爽朗。同桌而坐,随娘子与玲珑说起途中记事,引得许多人都来听,几个男孩子越听越惊叹,也越是向往,而后意犹未尽说:“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顾父在另一桌也听的尽兴,思及二十年前他也曾行过山山水水,一时意气上涌,举起杯要与徐郎君同饮,饮过几杯,借着酒意,又直舒胸意现做了一阙词。
徐郎君笑着赞道:“好词好意好胸襟。”
顾父听了,越发喜不自胜。
倒真似杜少陵遇了李太白。
这边说完话,随娘子趁机问玲珑:“这一年过的如何?”
玲珑回说:“忙的很,倒也比以前踏实许多。”
随娘子遂点头:“踏实便好,我见过许多小娘子,因着心里总不能踏实,日子便过的且昏且惊,七情都伤于闺中,后来也过的不甚安稳。你能踏实,我便安心了。”
玲珑也点头:“我是不舍得让自己为了春情秋然伤了心绪的,万般事,不如保重自己要紧。如此,才使挂念我的人不必忧心,长辈们也安心。”
随娘子拍拍玲珑的手:“正是这话,合该是这个道理。”
这孩子心性坚韧如此,她大可不必担心了。
于是又与顾母说起话来,长辈们说话,不合适小娘子们听,顾母便将玲珑茹婉两个打发出来,只留杨氏在跟前伺候着。
玲珑索性拉了茹婉回屋看随娘子送来的几箱子礼物,徐知安捎回来的两个箱子另放在一边,没上锁,但贴了字条封着箱口。
随娘子带的箱子在另一边,也没上锁,松木箱子是新打的,松香味散出来,屋里的味道好闻极了。
茹婉也好奇,只是她不敢揭箱盖,耐着性子等玲珑来揭箱盖——
第一箱是些小玩意儿,不似江南这里的灵巧精致,很有些朴拙俊秀,玲珑哑然失笑,她曾说自己早已过了玩家家酒的年岁,随娘子这回送来的却是另一番家家酒的玩具。
有挑担子的货郎,推磨盘碾米的老翁,汲水的妇人,拉车子的马匹,捧着酒坛的店家,还有许多小房舍……若摆出来,就是一整条热闹的街市。
茹婉惊呼,极为喜欢,完全不理别的箱子里装了什么,只自顾自的将这些小泥巴人儿都摆好,房舍也排整齐,捏着一个双角小童子送去学堂读书。
玲珑笑了笑,又打开第二个箱子——
这才是真正的惊喜。
有许多种子,是随娘子一路所到之处和当地人家收集到的瓜果蔬菜种子,每一样都用油布包着,里面附了一张纸条,是种子名称和来处。
东西不多,不过二十来样,却让玲珑看到了几样熟悉的名称。
倭瓜,冬瓜,小头蒜,红辣果……
红辣果,是她想的那个么?
看一下种子,和番茄的种子差不多,她也不确定,就捡了一个放嘴里,用舌头顶在牙尖上咬下去……舌尖立刻一辣。
真是辣椒呐?
这惊喜来的太猝不及防了。
玲珑咬住手指又咕咕的笑出声来。
茹婉向她看来:“阿姐?”
玲珑没瞒她:“随娘子给我送来了许多蔬菜种子,我是高兴呢。”
茹婉也凑过来看了那些种子,很替玲珑欢喜,便笑说:“随娘子果真了解阿姐,知道阿姐喜欢这些。”
“嗯,我确是极高兴。”
茹婉说:“我也高兴,来年能尝到许多种新鲜吃食。”
可可爱爱的样子。
除了种子之外,剩下的都是沿途特产风物,有一罐荔枝蜜,干芋头片,茶叶,陈皮,香柑皮……并南香药材几十余种。还有两册风物志。
一册滇南风物志,一册岭南风物志,岭南自古少人行,除非朝廷贬谪远迁之人去那里,许多人是不愿入岭南之地的。册子记录的也不甚详细,徐郎君补充了几处自己行经所到之处的风俗人情。往滇南去的人就多了,一探其风景奇伟怪丽,二探其民俗怪异浪漫,这一册记录的较为详细,只缺了滇西那一处。
东西又杂又多,索性取了纸笔,一一记录下来。
茹婉还在兴致盎然的玩着小泥人,玲珑看她心无旁骛的样子,笑了笑,打开徐知安捎来的箱子。
第一个箱子,是些寻常小娘子们喜欢的小物件,竟然还有胭脂水粉与钗鬟饰物鲛绡帕子,真是难为他买的这样齐全。
第二箱,果然是书册,足有三十多册,全是杂学百科,有医书,乐谱,百工集,地方志,农书杂记……徐知安留了一封信,说他近来事忙,许是不能为她多抄录些她喜欢的书籍,等过了这阵子,再抄别的书籍,他记得还找了几本莳花术,抄来给她,只做闲暇打发时间之用。
最后留言,一切皆安,勿要担心。
玲珑翻开书册,低头嗅了嗅纸墨香气,遥想那人如何在许多正统书经里翻出这些书,躲在一处少有人来往的地方,一字一字誊抄在自制的册子里。或许有人会笑话他,但他温和一笑,又低头抄去了,因为他知道,正经读书人不甚看重的书册,有的人得了它,会如获至宝。
的确如获至宝。
翻开百工集,上面记了许多诸如织机犁铧砖瓦晒盐制糖等百工的制作方法,尽管大都很笼统,制作方法也显陈旧,却是她真正需要的东西。
有了这些书,她身上一切的不合理都有了缘由,也有了源头。
是她日后能坦然活着的底气。
他予了她一场新生。
生于顾家,是她之幸,然这幸事,亦不过十之二三,余那七成,便是一层层要捆入她骨髓的束缚,逼着她不得不在既定的规则之内,绞尽脑汁去学那些能让她过的稍有底气些的技能。
没人知道,她学女则女戒之时,牙关咬的有多紧,也没人知道,她跪的有多不甘愿,心里总一趟火一趟冰的煎着,又痛又恨又无奈,却不得不做出仕女榜样来图谋以后……
她那时想:以后,谁敢欺我负我辱我,我必能让那个人死的无声无息,玉能不能碎不得而知,瓦必是不能全的。
横竖,她有那个能耐,也有那个胆量。她连杀人的心都存了,又怎么会过不好呢?又凭什么过不好呢?
那时,大抵是从未想过她今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那人总是温和又耐心,不曾斥过她一句不合时宜不守规矩不成体统,他支持她的决定,尊重她的思想,保护着她的心,那么小心而坚定,珍重且宽容。
他让她一腔杀人之心全化成济世之情。
此生能有这样的人相伴,纵四方流离,亦欢喜满足。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果不欺我。
……
徐郎君随娘子与顾母如何相商,无人肯与玲珑知晓,只告诉她,后日,冉府尹会来做客,让她帮着母亲整治出一桌雅致些的吃食来。
冉府尹是个温雅大度的人,好与人说玩笑话,但若以为他没有能耐就错了,能坐南直隶应天府的府尹,没能耐可坐不稳。
他是个很成功的政客,不与提抚司交恶,也不与奸宦交恶,虽这方面被人诟做奸滑深沉,缺些文人风骨,然对整个南直隶的安稳却起了极大的作用。
家里来尊客,女孩子们是不能出去见客的,玲珑茹婉两个在厨房看过菜品后,就相携着回屋,闭门不出。一人看书,一人玩泥人过家家。
画角端来饭食,姐妹俩沉默着吃完,画角将碗碟收拾下去,姐妹俩又各自捧着一杯热茶慢慢啜饮,听院里人声喧然。
顾父果然带府尹来院里看玉米了。
行吧,好歹父亲的政绩算是捞着了。
……
该种油菜了,玲珑思量了一会儿,到底舍不得自己育好的粮种,没敢种下去,只让李大叔雇人将田地全部翻过一遍,先种一茬秋菜并各种豆子,养一养地。
李大叔也知道玲珑种地种出了名堂,不用她多吩咐,早就将一切事宜摆弄的明明白白,省了玲珑不少操心。
她只管看书、炮制香料药材就好。
徐知安抄回来的医书里有几部治风寒并一些寻常病症的成方,都是很寻常的药材,制起来也不算难,玲珑思及年迈的顾祖父顾祖母,想着多备些,往冀中多寄些。这两个老人越来越不愿意麻烦儿孙,身上不爽利也不说,全凭身边伺候的人上心,备着些成药,他们取用时也方便。
维枃堂兄要成婚了,维检几个得先回去,在冀中过了年,明年春天再出去游历。
顾母得收拾给公公婆婆的衣物吃食,还要准备给维枃的贺礼,又想着自家维杞维樘还没订下亲事,冀中那边这几年估计是每年都要做一回婚宴之事,男聘女嫁,每次都要多备一份贺礼,数一数,越是觉的家里周转艰难。
顾父这回在府尹跟前得了脸面,许多观望者瞬间转换了态度,都向顾家送了贺礼,还有人找顾父吃酒游湖,以期顾父做事时能带一带他们。官场之上,岂可吃独食,顾父与府尹通过话后,接下了几个人抛来的橄榄枝,很上道的收下了人家的礼。
有了这些礼,顾母总算解了愁肠。
顾父却暗自叹息,果然,处于官场漩涡,想独善其身是极不容易的,若不行规则内之事,就算有举天下之事功,怕也是不能做成的。
只得再叹一句,徒乎奈何。
叹息之后,便该做正事了,再怎么着,试种新粮的事不能耽误了。
玲珑写的册子是不能流出去的,顾父便让维樘多抄几册,分给几家合作者。
顾家可没有田地,府尹从官田里划了二百亩给顾父做试田,另外几家见顾家着实拮据,就各自掏了些银钱雇人将这二百亩地先拾掇一遍,也没急着种上种子,只管照着玲珑的私田来。
李大叔让人堆肥,他们也堆肥,李大叔雇人拔草,他们也拔苗,总之,他们对于此事完全陌生,只管跟着老把式做就是了。
玲珑不放心随娘子,特意问了父亲两句,顾父回说,府尹已将随娘子记下了,若新粮试种成功,就会为她向京中请功。
即便上面不授予随娘子功勋,也会将她的功勋遗于徐知安身上,许是能让徐知安去一个好些的地方做知县。
说起来也是满脸的笑,想必是对此十分满意的。
独玲珑暗自愤慨,徐知安又怎么会愿意接受她母亲的功绩?难道生而为女子,就连一个最起码的公平公正都不配得到么?
徐知安若得知这样的消息,又该是何等的心凉与难过?纵随娘子也高兴这功绩能遗于儿子身上,徐知安必是万分不愿接受这样的好处的。
他只愿他的母亲,能堂堂正正站于世人面前,再不受一句诟名。
玲珑双手捂脸,一时悲凉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