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传书 丰收日

六月, 草莓熟了,一共结了十多颗草莓,有的大有的小, 味道却极好, 许是隔了太久吃到这种味道,让记忆里的味道变的有些模糊,所以再次尝到之后, 她几乎要失了神……原来真的是隔了一世的山长水阔,好似措不及防的相逢,不曾防备的思念一时山般压来, 瞬间让她蜷缩起身体, 心里疼的无法喘气。

她的家, 再也回不去了。

眼泪夺眶而出, 似江水漫卷过她的眼睛,甚至来不及擦,地下已湿了一摊……呼吸, 再呼吸, 终于慢慢直起身,抹掉眼中最后一颗泪珠, 重新变回那个端然自持的顾府二娘子。

如许多次一样, 无人知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千山万水,沓然而来, 又沓然而过。

叫来画角, 给她分了两颗,让她把剩下那十多颗洗一洗,分几颗送给顾母,再分几颗送给杨氏并茹婉, 今年只结了这么些,大家都尝尝吧。

画角总觉得不过一转身的功夫,姑娘好似又变了些,她说不明白,就是看她的眼睛,让人怪难受。

但这园里只自己和姑娘两个,又有谁惹姑娘难过呢?

画角看着玲珑,玲珑展颜一笑:“怎么了?”

画角摇头:“没事,这些草莓果儿,姑娘不多留两颗么?”

“不了,我已经尝过味道了,今年结的少,让大家都尝尝,你快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多待会儿。”

画角只得端着草莓往各处送去了。

玲珑平复了情绪,又去看土豆了,花已经落了,上面结了些小小的绿色的果子,老品种土豆都会在上面结种子,玲珑不知道这些种子能不能种出土豆,但她还是准备收集起来,明年春天试着种一种,反正不费多少精力。

几番想挖开一株看看土豆长的怎么样,又硬是压住性子,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掐一把准备蠢蠢欲动的手,转过身看玉米的情况。

玉米快抽穗了,要做种,这些穗子就不能留,得抽掉,一支一支抽太麻烦,玲珑打算等玉米冒缨子之后,就拿剪子将棒子上面的部分都剪掉,让营养全聚集在棒子上面。

现在的玉米,产量口感都不好,还要慢慢改良驯化,她如今做的,只是第一步而已,未来还有许多步,别人许是会嫌烦燥,她却觉的正好。

总算有件正事能让她做了。

番茄结的很多,因为肥施的足,根苗长的很粗壮,用竹子做了架,分杈开的多,每天都要掐一遍多余长出来的旁枝,只留一根主枝,让它不停向上生长,不断的开花,结果。下面的老叶子也掐掉了,从下面一看,枝上结的嘀哩嘟噜的都是绿色的圆果子。

这么做的目的,还是要留一些强种。

花生开着黄色的花,一丛丛看着甚是可爱,家里许多人都以为玲珑种的是一种花草,因它长相着实可爱喜人。

这是大花生品种,每个壳里只长两颗种子,若坐果数量不多,产量就上不来,可玲珑着实不知道花生应该如何打理,唯一的办法,肥水一直不让缺了,至于要结出多少来,她心里也没底。

不过花生的产量本来就不高,它不能做为主食,倒不必太过着急,且由它慢慢长。

下午暑气消了些,大家才从屋里出来到院里纳凉,屋里实在憋闷,茹婉与杨氏商量了一下,索性将晚饭都搬在院里吃。

竹亭里容不下许多人,就找了张凉席铺在地下,大家团坐着吃。

一入夏,冰酸梅饮与绿豆汤就没断过,天热到晚上也不想吃热食,可惜以前玲珑定下了规矩,夏天时,白日里可以多吃些凉食,但晚食一定要吃热的。为着身体着想,大家即使不太愿意也没法子,一顿饭吃的又是大汗淋漓,淋漓过后,倒也痛快。

顾父也不愿意出去了,实在是热的厉害,多走几步就要中暑,这样的天,穿官服似都是一场大罪,回家来里衣就是湿的。然后他想到初见徐郎君时,徐郎君穿的那种宽袍大袖,与顾母说了一回,顾母给他做了一件薄衣袍,虽没有那种风流气韵,好歹凉快,于是一回家来就换上了。

院里燃了香团,是将柏叶并薄荷龙脑冰片磨碎塞进艾绒里,再将艾绒团紧塞进晾干的桔子皮里,抽一根艾绒线引点燃,一直能轻悠悠的燃着,直到连同桔子皮一同燃尽。

这只是简单的驱蚊香团,普通人家都会做,玲珑做这个并不愿违了师命。将这香团寄到冀北,得了许夫子一个“投机取巧”的评价,知道她有些名贵香料后,许夫子怕她糟蹋了好东西,重又写了些炮制香料的法子来。若不是大伯母不放人,她与高夫子两人许是早来了。

顾大伯家给她俩的薪束绝对不低,但制香是个特别吃钱的营生,两人身上还带了几分清高,不愿落到靠售卖香丸来维持生计,所以,她们普通香料不缺,名贵香料是绝对买不起的,因此,得知玲珑得了一批名贵香料,心里那叫一个急,就怕玲珑手法不到家,生是糟蹋了好东西。

也多亏这信来的及时,要不然,玲珑还真就按书里说的方法处理这些香料了。

书里教的法子当然没错,不过在行家眼里,这些法子就太过中规中矩了,若要得到真正的好香,还是要用些特殊法子的。

有些法子,既能制香,也能制药,比如霍香正气丸和霍香正气水。

这原来是一味香丸,后来郎中发现,它也能做一个药方来用,只是需要引子,这个引子就是酒,这丸香浸入醴泉酒中,清而烈的白酒能彻底激发香丸的药性,使之有了个驱湿邪定神魄的功用,便成了霍香正气水。

玲珑也制了几丸,前几日维樘中了暑气,上吐下泻不止,玲珑用了一粒香丸调酒给他灌了下去,暑症解了一些,原应该再用一粒的,但维樘极度不愿意再用,撑了两天,也就好了。

此后对这味香丸,唯恐避之不及。

维检不信邪,正巧那几日也因冷食吃多了,损了胃气,提不起食欲,被维樘撺掇了几句,就向玲珑要了一丸和白酒服了,然后面色烧的通红,生是被逼出了一身的汗,直打了几个激灵,换过衣服后,浑身轻松,胃里的呕意也散了。

维检就说:“你这叫什么霍香正气丸,应该叫涤魂定魄丹,多制几丸给我,我给冀中寄回去。”

说的可叫一个容易,广霍香油和紫苏叶油提取起来可为难,她上次买了三钱银的广霍香用了四天功夫才提出来几滴精油,配香的时候都用了,哪里还能再制几丸出来。

不过这倒也提醒了她,趁着这个时节,多备些紫苏叶油,以后要用的时候也方便。

想了想,又让人去买了一两银的广霍香厚朴半夏等药材回来,索性再制些,用不到的时候就用蜡封着,能放个两三年。

怕耽误了玉米育种的事,等维樘维检几个放了暑期,就支着几人每天早上过来剪枝子,顺便帮着测量记录玉米棒子的生长情况。

柿子红了几个,还没大红就裂开了,估摸是地里肥力太大,水又浇的太多,营养过剩给撑着了。好消息是,柿子的个头都不小,虽然长的不规则,样子也比后来的柿子难看些,味道……除了酸度略高,其他的味道都没变化过。

留种要选早熟,个大,形态好,不易开裂的,选定留种的那几颗不动,形状不好开裂的那些,玲珑亲自煮了一锅番茄鸡蛋汤,准备吃番茄鸡蛋面。结果还没等面条端上来,几个大小伙子尝了两口之后,一人两碗,全当汤水一般喝了个干净。

玲珑:……我的面。

面还在,只是在白水里泡着,没得卤子而已。

酸酸甜甜开胃的柿子汤没了,只能浇上葱油,拌上腌芥菜丁与萝卜丝豌豆尖,舀一勺子芥黄酱,红着眼眶鼻子的吃下了肚,最后喝了一碗纯面汤,打了个特消魂的饱嗝。

第二天起来,发现下唇边起了两颗明晃晃的水泡。

玲珑:……下次芥黄酱一定得悠着放。

又担心维樘几个摘了她留种的西红柿,玲珑给几个柿子都绑上绳,贴上纸条,续上编号,着实郑重其事了一番。

后来几天,柿子便熟的多了,家里日日吃还是赶不上红的速度,几个妇人也看中了它味道好,各自晾晒了些种子,准备来年自己种来吃。

玲珑后来用纯柿子汁和蜂蜜梅粉一起做了一罐柿子酱,榨过汁水后,柿子就只剩种子和皮了,挑出柿子皮,收集到的种子晾干,装进了另一个种子袋。

这些种子又分成许几份,往冀中,淮南,及京城寄去,各自附赠了两份种植方法。

这半年,总共收到了十七封书信,维梌寄来两封,冀中寄来三封,二娘子那里寄来两封,余下的都是徐知安寄来的。

她去信去的随意,他来信来的也随意,她们两人并不是因为给对方回信才写信,而是心有所感即记下来,付一纸捎给对方。

上一封寄了才七丶八天,便又收到京里来信,如今是六月底,信却是五月中写下的,他道:“月初,父母自岭南沿西官道一路向北而走,过赣州,入成都府,下西安府,转太原道,历时五月余,终于至京城。幸一路太平安康。因觉京中水土气候不适,急于归家,遂于五月十日购得崇文坊内房舍一座,乃二进小院,内植许多菊花,屋舍俱半陈旧,唯院落疏落,园土丰沃,适合种植。离城内步行三刻,入翰林院又需三刻,借乘车辆,一日需七个铜板……上月所寄信件已收到,衣裳收到,吃食未收到,许是遗于路途,最是惋惜……正逢父母归家,我将来京后所抄录之书册尽数捎去,另有些京中特产物什并北方蔬菜种籽若干,一并捎与你……粮种改良驯化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若成果不尽如人意,亦不必沮丧。若果有成效,则此为不世之功,则此为大欢喜欣慰之事,我若闻之,必大饮三杯为你贺,为生民庆。我一切皆安,遥祝阿妹一切皆安,唯此一念。另,日后不必再寄衣物吃食,途中多舛,若遗于他处,于我而言,实心痛惋惜,莫过于此也……”

京中情况实在杂乱,许多书信被人截获查阅过,若无僭越悖逆之言,则重新寄走,一旦有人写了不合时宜的话,必会横遭此殃祸,轻者遭囚禁虐打,重则送入诏狱,九死一生。

两人都知道这个情况,因此往来信件虽勤,却只口不提当前朝局如何,只说些零散闲话。既便什么都不说,该知道的一样都能知道。

僻如他说徐郎君不习惯京中气候,要急着回乡,必不是徐郎君不习惯京中气候,恐怕他不习惯的是此时的局势,为防再次口出狂言得罪奸宦连累了儿子,徐郎君应生是忍着,忍到无法忍受时,只能远离那一片乌烟瘴气之地。

徐郎君能安然远离京城是好事,但思及徐知安还要在那里熬过两年,她便不由为他心焦。

此时的京城,真是动辄便会粉身碎骨的处境,但愿他能忍下种种,继续做个不声不响的隐形人。

太有筋骨的人,活不长。

多不幸,她们相遇在了这样坏的时代。

多幸运,在这样一个多灾多难的时代,她们得遇彼此。

……

玉米须干枯了,但她仍然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成熟,她依稀记得,成熟的玉米,叶子是黄色的,从下面一层层的掉落,露出一节一节如甘蔗般的田杆。但那是在北方见过的场景,生长在南方的玉米,他会不会枯黄了叶子呢?

土豆的植株已然伏倒,应该能挖了吧?

妇人们种在墙边的犁瓜,叶子已然泛白,瓜皮由绿转为青黄,这应该也是熟了。如今的犁瓜很像后来的南瓜,不过口感着实差了很远。穷人们习惯在犁头沟畔不好种庄稼的地方,种一些犁瓜,它耐放,虽然吃多了胃里烧的慌,但存到来年青黄不接时,它能顶粮吃。

可惜产量也不高,瓜条又粗又长,却只结两三个茶壶大小的瓜。

瓜都成熟了,土豆应该能挖了吧?玲珑急切的不行,来来回回在田里转了几圈,又想挖,又怕挖的太早,急的直咬指甲。

最后咬了咬食指,找出自己锄地用的小锄头,找了最边缘的一株,一锄挖下去……一颗,两颗,三颗……五颗,五颗,五颗,好吧没了,就五颗,长的麻麻赖赖,像枯树皮似的,大的比她拳头稍大些,小的和鸡蛋差不多,还有几颗鸽子蛋大小的,这些不计入数内。

五颗加起来大约一斤六两重。

这是个好消息吧?应该是吧?

表皮已经硬了,那就是能挖了。

玲珑接着挖下一株,不小心砍破了一颗,最后挖出来四颗,大的比刚才那颗大的略大些,小的也比那颗小的略大……计量,一斤五两。

第三株……结了二十三颗鸽子蛋,没一颗能计入数量。

玲珑:……侬懂的啥子叫少生优生吧?啊,二十三颗,哪怕有一颗比鸽子蛋大些呢?呦,头上还顶着小果果哦。

明年但凡看见土豆开花后结了小果果的,全给它剪掉,它这个小果果,真是太伤土豆了。

生气归生气,玲珑还是得弄明白这些小果果到底是什么东西,就掐了几个,种进春天育番茄苗的地里,想看它到底能不能长出土豆来。

又挖了两株,一株结了三颗,一株结了五颗,三颗的那个已长成正常土豆大小,五颗的那些和第一株的大小差不多。

当时种时是将一颗土豆切了六瓣的,应该再挖一株。于是玲珑又挖了一株,得四颗。

六株共得二十一颗,与当初种下的数量相当,也就是说,一颗土豆种下去,可以收十八至二十二颗土豆。

这回收率……

玲珑也不挖了,她随手弄了个坑,将挖上来的土豆都掩埋进去,免得皮绿掉。

在外面洗过手,玲珑忍住激动,将这一消息写在信上,让画角送去邮寄。

剩下那一百多株土豆,得等她爹回来,让他挖,让他看看自己折腾了半年的成果。

她父亲得激动坏。

玲珑又咬着指尖,闷闷笑出声来。

顾父将信将疑去了后院,维樘维检几个也跟了来,这里的庄稼,他们比顾父更熟悉,不过因着他们在玉米地里费过心思,所以更关注玉米多些,对土豆,他们就没那么多关注了。

妇人取了锄头过来,怕砍坏了土豆,几人小心翼翼的开挖……近半个时辰,才将两块田里的土豆都挖出来。

顾父看着那一堆土豆还没明白过来,此时谁樘开口问到:“这便是我们从随园带回来的那些土实种子种出来的?”

玲珑笑眯眯点头:“是,当初二十三颗土豆,我就种了这些,然后收了这些。一颗土豆切了六瓣种下去,每瓣平均结出四颗,你算一算,每颗土豆种了能收多少颗土豆?二十三颗土豆种子,又总共结了多少土豆?”

维樘苦下脸开始捏着指头计算,维检维棦也沉思着计算,唯维梓想都不想就答:“能得五百五十二颗。”

几个人讶燃抬头瞧维梓,玲珑抚掌而叹:“四堂兄果然是术算天才。”

顾父没管几个子侄为何计算不出,也没问侄子为何能算这么快,他是直接被这个数字惊住了。他又想起去岁徐知安说这几样作物产量低下的话……若这是产量低下,那又有哪一种粮食敢说是丰产之物呢?

他看向玲珑,玲珑从衣袖里掏出种植手册给他:“这是我的种植记录,他家说这种粮食不高产的原因是,他家是整颗种进地里,我只剜了它们的芽口,一颗种子至少有八个芽口,我只挑着切了六个,只要肥力足够,水也跟的上,它们就成长成正常苗株,并且正常的结出子实。”

顾父:“这些能否……”

玲珑摇头:“暂时不行,我要留它们做种,种在今年买的那块地上,再次筛选出强壮的植株作种……这东西,最少需要三年才能长出足够给予官府做试验的种苗来。父亲若有心思,不如去徐家再取些种子来,正巧徐伯父快回来了,与他商议着赁了他家田地做试田,徐伯父必是答应的。或是你再买几亩地来做试田也使得。不过女儿建议,您还是与徐家合作试田较好。”

顾父就……措不及防的哽了一下。

几个小郎也目瞪口呆的看她:……这还未嫁到别家去,胳膊肘儿就学会向外拐了?

玲珑瞪他们:“看我做什么?父亲在这里一无权二无势,他若种了试田,不成功则罢,最多怡笑一场,若成功了……这功劳能不能计入不提,只怕几方因着这事要狠闹一场的,到时父亲被夹于其中……咱家怕是再无宁日了。徐郎君轻名利,他必不会与父亲争这功劳,徐郎君虽无功名权利,但他在仕林中的声望极高,有他相护一二,父亲的日子也能过的轻省些。”

几个小郎尤自目瞪口呆着,顾父却斥玲珑:“又胡言乱语,诸位大人一心为民,你一个小娘子,如何能说出这般危言耸听的话来?为父一身清正,何曾惧过那些魑魅魍魉之辈,这事成不成功劳,为父并不在乎,为父只愿天下百姓少些饥馁,这才是为父的为官之道。府尊大人管一方百姓民生经济,保一方百姓安康,此事我自会与府尊知会报备,有府尊大人在,谁敢置喙?”

玲珑:……你抱大腿就抱大腿么,说的那么慷慨激昂一腔正气做什么?

当下也不与他辨,点头说:“父亲即是定了主意,只管去徐家多要些种实就是了,料徐家是不会小气的。”

顾父:“……缘何一直提于徐家,你即知徐郎君淡泊名利,如何又要将他牵扯进来?”

玲珑:“徐郎君淡泊名利不假,他自是不需这些荣誉的,但随娘子却需要这项声誉,她一介妇人行商不易,土豆玉米都是她出海九死一生带回来的,即便她不能受功,也能受些官府庇护,再不必受人“白眼相看”。

还真是一腔热忱与怀忧。

偏顾父不喜玲珑为徐家费心费力,就说:“我儿果真是用心良苦。”

玲珑似没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很恭谨回道:“比不得父亲深明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