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离别意 赠君一轮月,予我千江雪

随娘子没亲自来顾家, 只让徐知安捎信来,说她们又要出远门了,要和丈夫一起去泉州, 再转琼州至岭南, 看看那里的山水人文。言词平淡,语气寻常,却叫玲珑看的憧憬不已, 这许是这些年来,她见过的最值得令人心潮澎湃的消息。

徐郎君果真男子也。

这世上,好游者众多, 只凭一双脚一根茅仗走遍三山五岳的大有人在, 他们或是独身上路, 或是与友人结伴而行, 唯独不会带上家里的妻子同去。

这世上,又有几人,愿意携着妻子一起挽手看山河呢?

徐郎君已不只一次携手爱妻出门游山玩水了。

许多人许是对他此种情态是看不上的, 会说他耽于山水风月溺于女室, 功名不成,立业也不成, 活到如今年岁, 一事无成,唯只得了个“狂生”的谑名。于国无益, 于家也无益, 一介读书人落到此境地,还有什么颜面呢?

甚少人看到的纯粹率性。

即使能看得见,也是为他长叹一声。

叹什么呢?

举世皆浊,独你清渠一泓, 不愿与世同流,便只能被弃于世外了。

人呐,还是识实务些好,否则,累了自身不算,还牵累了家族,何必呢。

如何活着不是活着,这世道,这朝野,便是圣人亲来,他也救不出个清平盛世来。

还是与世同流为好,能保己身安康,也能保家族安宁兴旺。

徐郎君虽不能入仕,但在京城谋个差事还是很容易的,必有那高官许他厚禄,为其做事。可他就是死倔,宁愿虚度了一生也不愿与人低头共事。

其德令人敬佩,然其行……直而愚也!

可赞不可取。

就连顾父都替他惋惜不已。

然徐郎君这样的人,何用人替他惋惜呢?他是不为,非是不能,他远离了俗世浊地,自在他的精神世界中,携一爱侣,饮一壶酒,赏一川风月,怡然自快。世人惋惜丶赞叹丶戏谑与漫骂,与他而言,许是如耳边清风,拂过就散了。

那些外物,怎么能有身边的人重要呢?

如此纯粹,也难怪叫人又赞又叹且敬且远着了。

收起书信,玲珑放空心神,她不是非要出去走一走,她在意的是,有没有人愿意让她出去,愿意带她出去。这个世道对女人太苛刻了,若没有人愿意带着她出去,只凭她一个人是出不去的。

妇人单独在外行走,在别人看来,她是无主之人,谁都能欺她辱她,卖了她打杀了她。是以,为保身家性命与清白名声,许多妇人都是不敢出门的。

玲珑也不敢,她没有孤勇之心,不敢将自己置身于无法掌握的陌生环境中,更不敢亲身去试探整个社会的社会规则。

想过这些,遂叹息一声,起身走了走,放好书信,开始思量这一家子两拨人的行程礼应该怎么准备。

一拨往南走,不须带厚实衣物,倒是那些地方湿漳多,去了之后可能会水土不服,这个倒简单,去当地人家里几顿茶饭,这些症状也就解了。余事也不必她操心,所以,思来想去的,也只能做两身衣裳来尽尽心意了。

一个往北去,这确容易,多备两件厚实衣裳鞋子,再备几罐吃着方便的路菜就行,别的,他家自会给他备齐全,她这里,依然只能尽个心意。

于是和画角两个去库房挑了几匹料子回来,叫茹婉过来帮着裁剪,又托维樘去买些兔皮回来,裁一裁,贴在前胸贴后背处。

维樘去店里,买了两张兔皮后,又被店忽悠着买了许多巴掌大的灰鼠皮,还买了一整张的硝的半熟鹿皮子,说店家说了,用鹿皮做的防雨书袋,能用许多年。

这不是明诳么,用哪个皮子做的书袋都能用许多年,偏他还真就信了。

玲珑茹婉两个看傻子似的看了维樘半晌,维樘还觉得奇怪,问道:“怎的如此看我?”

姐妹俩奇奇叹气:要不还要怎么看么?真是个书呆子。

罢了,横竖都买回来了,只能想着法子都给用了。

鹿皮没做成书袋,割成一条一条偏了一根近五米长的绳子,又绕成盘腰,缝在徐郎君的登山衣上。这东西,关键时候能救命,备下以防万一。

小小灰鼠皮,脱了毛,缝在随娘子的衣服内层,做成一个个暗兜,能装些隐蔽的小东西,还能防水。

脱下的毛,给徐知安缝进袜子里。

真可谓物尽其用了。

紧赶慢赶,这些衣物在几日内尽数赶制出来,恰逢徐知安来顾家作别,玲珑将东西整理好,又将捎给二娘子的东西装好,等他来后院找她说话时一并带走。

天渐渐冷了,屋里还没燃起火盆,进进出出的都要添一件厚实的披风才行(披风与斗篷不是一回事,它的型制和现在的风衣差不多,有袖子,不过前排只有系带没有扣子,可做日常穿着。)

玲珑披了件灰蓝夹棉披风在亭子里等他,茹婉裹了个墨青棉斗篷攀梯子趴到墙头往外瞧,听见外院的脚步声,她利索下了梯子,给玲珑递了个信号,然后一溜烟儿跑到她院里,伸出头来看热闹。

被杨氏揪回她屋里,不许她打扰玲珑和徐小郎说话。

茹婉又笑眯眯问杨氏:“嫂嫂,你和大兄单独见了几次面?可都说些什么话?”

杨氏不答话,从自己嫁妆箱子里找出一匹布,放茹婉面前:“我要给你大兄做冬衣了,你来帮我裁剪,小娘子家的,不许问那些事。”

茹婉:……啊,为什么又要帮着做衣裳?我想去听阿姐和徐小郎都说些什么话……

但杨氏拘的紧,她只能垂头扯起布料开始比划……

徐知安自来低调惯了,穿衣裳从来不穿鲜亮的颜色,今日也是,穿的灰青色披风,披风的颜色制式看着都很平常,也亏他气质沉静,这么穿相得益彰的很。

他见玲珑穿了灰蓝披风,再看看自己的披风,先笑了。然后问道:“可是等久了?我在前面多耽搁了时候。”

玲珑递了杯热茶给他:“不久,我也才出来。喝口热的,暖和一下。”

各自坐了,徐知安便问:“往京里捎的东西可装好了?”

“嗯,就是我上次说的那些,不多,收拾起来很是便宜。你那里可收拾妥当了?伯父伯母那厢如何?”

他道:“尽妥当了,父亲母亲有过经验,一应物什都不需人操心。我的也归整好了,只待后日装船就好。”

玲珑取过给徐郎君夫妇准备的衣服说:“我没出过门,不知道路上该备些什么,就缝了两套行走方便的衣裳,几份制作路菜的菜单子,原是担心他们路上饮食不方便,水土也不服,只我想着这些药物什么的你们家必是都准备了的,想来想去,也只能做两身衣服略表一表心意。伯母的衣服内层有几个夹层,让她仔细一下,看看有没有用处。伯父的腰带是用生鹿皮编成绳索又盘起来的,可做绳索来使,我也不知道这个有没有用处,只是想着,去了野外,许是能用得上就做了。”

徐知安摸了摸比寻常绳子稍细一些的鹿皮盘腰,便知她实是用了心思,便诚挚道谢:“多谢二妹妹,妹妹费心了,这些都能用上,他们必是喜欢的。”

“得用就好,如此,我也能安心几分。”

看过父母的衣服,他又看另一个箱子——

玲珑悄悄勾了勾嘴角,然后抿平,喝了口茶,只故作不知他的心思。

“二妹妹,这一个是……”

玲珑笑道:“这个是捎给凌家二姐姐的。”

徐知安略微疑惑了一下:……这竟不是给我的?

惯常稳重从容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了一些茫然……

可算是露出了些纯稚之气,果然可爱了些,玲珑心满意足。

然后朝后面喊:“画角姐姐,我要的东西可都备好了?”

画角匆匆应一声:“好了,姑娘。”

“那给我送来,再将桌上放的那个包裹一并带上。”

“哎,晓得了。”

没等一会儿功夫,画角左手提一个大包裹右手提一个竹箱过来。

她对徐知安问一声“徐小郎安”,未等徐知安回答,就放下东西出去了。

玲珑指着包裹说:“这是些衣物,做不成外裳,只当夹衣来穿,时间赶的急,做的粗糙,你别嫌弃。”

又指着竹编箱子说:“这里面是些吃食,路上能用,吃不完带去京城也能接着用,都是炒干的吃食,不怕放坏了。我大兄两人出门时,带的也是这些东西,不过他们来信说,未到冀中时就吃完了。你们一行人要是多的话,许也是挨不到京城的……”附了制做方法,吃完跟着单子再做就行。

徐知安很温和的接住话:“我带去京城后再吃。”不给旁人吃。

玲珑:“……啊?哦,如此也好。里头放了些菜单子,你看着做就是了。”官舍人更多,这事你想过吗……

徐知安觉的心里胀的满,这小小一个人,生是安了他半颗心,又觉这个人笑的欢喜,他便也欢喜起来。

于是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看书,待我去了京城,若寻到有意思的书,会抄录了寄回来,或是先不寄,留待你以后再看。”

玲珑惊喜道:“啊!如果方便的话,就寄回来,若是不方便或担心路上遗失了……留待日后予我看也使得。我这两年倒也不必要看别的书,师傅给我的香经还没全看完,伯父又送来许多书,尽够看了,若多了,我怕会急着看新鲜,倒学了个囫囵吞枣,这样贪多嚼不烂,不好……我喜欢看地方志,也喜欢看人文杂记,只是这些书不多,父亲也不许我看,说我本来就生了一颗野心,若看了这些,越发的不得了……若有医书,也帮我抄录些来,纵不能全学成,学得一两个治疗寻常病症的方子也使得……啊,若是阿兄你忙的话,就不必故意替我寻这些书了,公务要紧。对不住,我一时……失礼了。”

徐知安含笑:“不曾失礼,我觉得这般很好,不必拘着。我们这等新授官,平时不甚忙,入了翰林院,也多是在找前贤前辈们的著作来看,或是整理整理旧档,抄录奏本,替人寻些资料……做事的时候,也就一并抄了。”

玲珑:……你们公务员都是这么摸鱼的吗?

徐知安又说:“你若看完了手头的书,就写信来,我与你寄新的书册,或让人捎回来也使得。”

玲珑欢喜不已,笑着回道:“我晓得了,会写信与你的,你也常写信回来,与我说说京城诸事,或是短了什么……啊这个,我怕是帮不了什么正经忙的,也只能替你做几身衣裳而已,或是置办些简单吃食……我如今,只会这两样。”

“你这样,便很好,不须你什么都会,若还想学些别的,日后我来教你。”

啊~这种话,听了怪让上害羞。

玲珑不由低下头去,徐知安只看见她耳垂通红,然后心里又软下几分。

忽尔,玲珑又想起一件事:“上次你给我父亲带回来的那些海外作物的种子,还有吗?我明年想试着多种一些,看看能不能找出来高产的办法来。”

徐知安微一怔,然后点头:“还有许多,今年新收的种子也都存着,明天,我带了送来……可想好要种到哪一处?”

顾大人还没置产下田产呢。

“唔……先不用送来,我这里也有,暂时再这院里折腾,若有成果,再与你说,到时再或赁或买一块地来做实验田。改良粮种,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办到的,我如今也没个章程,只能慢慢摸索着种……待以后,去了别的地方,或许会更方便些……我这样做,阿兄可觉的妥当?”

徐知安想抚摸她的头,一并抚掉她的试探与不安,却不能如此孟浪,只觉心里酸涩的很,突然很想尽快将她娶到身边,不为别的,只为她可以如母亲那般随心坦然的生活。

“极妥当,此事不急,你可以慢慢来……待日后,我与你一起做此事,这两年,你且安稳些,不必着急,你如今年岁还小,不需考量那许多事……你放心。”

玲珑想笑,却红了眼眶,怕他笑话,强笑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你是这样宽容的人,能和你成为家人,我觉得已十分幸运,确是再好没有的事了。”

徐知安轻叹,终是没忍住,轻轻抚过她的发丝:“我也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将有一个如此蕴秀的妻子。”

可惜再不能多待了,遂站起说:“时日不早了,我该走了,再晚些,就该失礼了。”

玲珑也站起:“也好,我送你到前院。东西也多,你一个人拿不了。”

自顾自的拎起两个装衣服的包裹,徐知安只得依她,回身提起两个箱子。

送到院门口,玲珑将包裹递给一直守在那里的维樘,同徐知安说:“我便不说那些恭祝你前程似锦的话了,只望你路途平安顺利,去了京城,那里情势复杂的很……便愿你能独善其身,得遇贵人。”

徐知安望着她,一字一句说道:“我记下了,你也是,若有事,便写信给我。天下事天下的规矩,我不能使之改变,但在我这里,没有使你拘束屈翅的道理。至此,我便告辞了……保重。”

“各自安好。”

只各自安好便是,不需惦念。